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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還是在三十年前,而且純屬偶然。當時,我剛由北京考入這塞外古城的一座新建不久的大學。正多愁善感、度日如年。眼前沒了北京的五壇八廟頤和園,便常在暗中詛咒這古城的孤寂和老氣橫秋。要多單調有多單調,天哪!活得真讓人膩味。
  得!刺激來了。
  事情的起因似應歸咎於校園初創,各方面配備尚不完善。有些男女宿舍並不分樓,甚至就在一層樓裡打隔壁。應該說,雖然如此,但還是絕對令人放心的。經過反右鬥爭的大學生真可謂純而又純。不但沒有什麼黃色、粉色、黑色、桃色事件等等,就連毫無污染的白色也絕不沾邊兒。一個個簡直純得有如透明的水晶人兒似的,都恨不得抽盡七情六慾把自己變成工蜂工蟻,只記著埋頭釀蜜搬食兒。
  可漏子還是闖下了……
  一天夜裡,系裡有一位叫范寧的小子出事了。這傢伙本來是全系純了又純,正了又正,最拔尖兒的學生,要不然,班主任也絕不會安排他住在女生宿舍隔壁的男生宿舍把門邊兒。大
  概是受命運捉弄,這位平時睡覺總睜著一隻眼睛的主兒,這天晚上起夜偏發起了囈症。從廁所回來大概是推錯了門兒,竟懵懵懂懂地走進了女生宿舍。而且還非把靠著門邊兒那張床當成了自己的鋪,一掀被子愣鑽進去準備繼續作那倒頭夢。等他剛「體」會到不對勁兒時,但已為時晚矣!隨著女生宿舍電燈猛地拉亮,一片惶恐的驚叫聲陡然乍起。尤其是那位無端受害的女同學,頓時間號啕得幾乎痛不欲生。
  隨之,全校驟然也變得燈火通明。
  以現在的眼光看來,這只不過是次頗帶喜劇色彩的小誤會。如能順水推舟,而且說不定還會有個頗為溫馨的美滿結局。但在當時卻不得了!要知道,那位女同學也是位純而又純、正而又正的拔尖兒人物,要不然班主任也不會安排她在分界線上為女同學把門邊兒。清白已被玷污,純潔終被褻瀆。於是,種種猜測四起,人人擦亮了眼睛,頓時間范寧由純而又純、正而又正,變成了最不純而又最不正、最不正而又最不純。
  偽裝積極,居心叵測。
  但范寧卻意外地失蹤了。等大夥兒罵著「狗操的」尋找了老半天,才發現這小子竟挺立於雲端高處,須仰視才見。天哪!原來這傢伙趁人不注意,愣爬上了大操場旁幾十米高的大煙囪。一副悲劇英雄的形象,雖然在下面看著小了點兒,但在藍天白雲襯托間,乃可見其正在悲悲慼戚冷冷清清淒淒慘慘地望著地面。
  何以表白?唯有一死!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時創造個冷靜的環境再加以冷靜的處理,或者將會是另一種結果。但在當時,大夥兒卻早激動不已,整個學校頓時就猶如開了鍋。對范寧的看法又陡然遞轉,又由最不純而又最不純、最不正而又最不正,急變為純而又純、正而又正!眨眼間,同情加理解,友愛加關懷,激動加不安,便洶湧澎湃地將整個校園席捲了。
  注目的中心是那巍然挺立的大煙囪。
  誰也沒發出號令,但同學們還是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紛紛無私地搬來了自己的被子、褥子、毯子、墊子,以及過冬的棉褲皮衣,愣把大煙囪四周鋪高了兩米多厚。而且還安裝了話筒,豎起了地對空的高音大喇叭。無數同學聚集在下面,不斷地對那頂上的小黑點兒發出血淚聲聲的呼喚。尤為感人至深的是那位已受「玷污」的女同學,也在一群女同學扶持下弱不禁風地出現了。真可稱得上「捨身救人」,竟也泣不成聲地向著煙囪頂上發出了感人肺腑的呼叫:
  「范寧同學!我信任你!你是純潔而又高尚的……」
  當時,我為之渾身顫慄了。往日的空虛寂寞一掃而光,代之而起的卻是胸中激盪的熱浪,困為我熟悉一位叫王一勺的食堂大師傅,便主動承擔了往大煙囪下送吃送喝的任務。為的是讓大夥兒那血淚聲聲的崇高呼喚,能把范寧那小子永托於藍天白雲之間。
  先得抽空為王一勺來兩句——
  炒菜高手,年近五十,油光珵亮地又胖又大。乃我們北京街坊一位八竿子打不著邊兒的遠房三大爺。他自幼被賣到口外,多年來從未再回京城露過面兒。是母親怕我受不了塞北的寒苦,愣托街坊給搭上了這個茬兒。對我還不錯,勺頭子下總是開恩留情。對范寧事件也格外熱情,飯廳距大煙囪夠遠了,他竟能催得我馬不停蹄,渾身累得直冒臭汗。一趟又一趟地來回跑著,時間也越拖越久。范寧還是永駐於藍天白雲之間,真讓人夠心急火燎的了。
  這時我才朦朧發現:死也是這麼難。
  當我又一次承擔重負走出大飯廳門口時,只見四週一片冷冷清清。人們都被抽到大煙囪下了,當然這裡必然寂無人影。我正走著,就聽突然從對面輕乎乎地飄出一聲兒呼喚:「小哥哥!」我嚇了一跳,正感到奇怪,就見隨聲從路旁花壇裡驟然閃現出個小老頭兒,笑瞇瞇而又文諂諂地擋住了我的去路。
  「小哥哥!」他頗為謙恭有禮地叫了一聲。
  我終於肯定了這是叫我,便放下飯挑子驚訝地望去。只見眼前這小老頭兒大約六七十歲。身高不過一米六十,體重頂多一百斤,似一件剛出土不久的老古董,卻又帶著幾分久闖江湖的灑脫勁兒。長壽八字眉,瞇縫耷拉眼兒。笑著時似哭,哭著時似笑。但舉止言談又頗有譜兒,有派兒,絕不掉價兒。再看那一身古銅色中式的小打扮兒,更是瀟灑中透出儒雅,飄逸中透出古色古香。
  校園裡怎麼會蹦出這麼個人兒?
  我正在納悶兒間,他已經靠近搭上了話茬兒:「嘿嘿!小哥哥!今兒個這是趕得哪方神靈的廟會,熱鬧得實在可以。」
  「哪來的什麼廟會!」我當即予以否定,並斷然他說明了事情的真相。
  「嗅!嗅!」他竟點頭稱是了,「原來是這麼擋子事兒。糊塗蟲兒,傻瓜一個。」
  「不!他是高尚的。」我又立即予以否定。
  「嘿!」他竟遙望著大煙囪馬上表示同意了,「是夠高夠上的,要是低點下點兒,或許還摔不死。瘸了胳膊腿,活著也像鬼,得!我看這小子是玩兒完了。」
  「什麼?」我一怔。
  「什麼什麼!」說畢,他竟搖晃著小腦袋自顧哦吟起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沒羞沒臊,沒煩沒惱。一頭栽下,不了也了。」
  「胡說!」我大聲抗議了,「有我們!還有我們!」
  「你們?」他卻翻了一下白眼兒,悠悠然他說,「小哥哥!容我老頭兒這麼說,沒諸位這一大哄,說不定這小子還死不了呢!」
  「啊!」我愕然了。
  正此時,王一勺從大飯廳裡跑出來催我了。沒想到他一瞧見這小老頭兒,竟像大白天遇見了鬼。表情複雜,一時間楞大驚失色地邁不動了步。但小老頭兒卻神情自若,偏笑瞇瞇地瞅了王一勺好一陣子,尤其是他那中式大褲襠,然後便頗為瀟灑地一背手兒走了。
  當時,我尚搞不清他們之間的關係。
  「要、要出亂子了!」王一勺半晌才緩起日氣兒說。
  「什麼?」我頓時也受感染。
  「小爺兒們!」王一勺仍很惶恐,「貓頭鷹聞不見死人味兒絕不往這兒飛,金四今兒個這大駕光臨能有好兒嗎?」
  「金四?」我失口驚問。
  「操!」王一勺顯然嫌我少見多怪,「咱這地兒有名的大鞭桿子。」
  「趕車的?」我是頭一回聽這新鮮詞兒。
  「鳥!」王一勺更急了,「趕他媽橫死鬼兒的!什麼投河的,跳井的,服毒的,火燒的,槍斃的,刀砍的,撞車的,跳樓的,胎崩的,還有那些抹脖子和上吊的,統統全歸這些鞭桿子打扮了往閻王殿裡趕。」
  「啊!」我毛骨悚然了。
  「今兒個準沒好!」王一勺還在惶惶然地叨叨,「這些鞭桿子全都和小鬼兒掛著鉤兒,得不著准訊兒絕不輕易露面兒。」
  「迷、迷信!」我掙扎著喊。「瞧著吧……」玉一勺的聲音卻很惘然,有一種讓人琢磨不透的味兒。這就是我頭一次偶然得見金四、金四爺的經過。當時,我確實被這位神神道道的主兒嚇懵了,恍恍惚惚,也有著一種不祥的預感。但轉念一想,人鬼殊途,今後肯定再不會遇到這種怪物了,便急匆匆地挑起擔子向大煙囪跟前跑去。誰料想,眼前的情景卻又大出我的意料。在密密麻麻的同學群中,只見那位頗為晦氣的小老頭兒不但又出現了,而且好像還正在扮演一位頗為醒目的角色。被大夥兒擁戴在一個高音喇歎下,竟咳嘍氣喘地對準話筒向大煙囪上喊開了:
  「大外甥哎,大外甥……」
  「什麼?」我下意識地瞪大眼睛自言自語上了。
  「他說,他是范寧的舅舅。」旁邊一位同學解釋道。
  「不!他叫金四。」我忙糾正。
  「對!」同學也忙解釋,「人家也說叫金四!這和當舅舅有什麼矛盾?」
  「他、他是鞭桿子。」我又強調了一句。
  「更沒錯兒!」同學又充分肯定說,「人家也說是趕車的,路過這裡,來看范寧的。」
  「這……」我如墜五里雲霧中去了。
  「大外甥哎!」但那小老頭兒卻似格外地清醒,拖著老城人那種特有的古典式哭調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越吆喝越有板有眼兒,「我那冒傻氣兒的大外甥哎!玩兒什麼不好?幹嘛非拿著小命兒玩去。死了誰,苦了誰,連個媳婦兒的滋味兒都沒嘗著,不到二十歲就完了有多冤哪!」
  語出驚人,引得老師們惴惴不安。
  「大外甥哎!」小老頭兒卻如入無人之境,乾脆連哭音兒都免了,扯開嗓子就干喊上了,「我那冒傻氣兒的大外甥哎!臉兒有這麼個要法嗎?清白能這麼著往回撿嗎?屁!頭衝下栽,半拉腦袋準得扦沒了,剩下的半拉也得扦進腔子裡!沒頭鬼兒,你還到哪兒找臉去?扦出來的腦漿子白花花的倒是清白的,可讓小哥哥們一想起就反胃,就噁心,就恨你髒了大夥兒的眼睛!」
  喊得別緻,令全場瞠目結舌。
  我由不得膽戰心驚地向大煙囪頂上望去。天哪!剛才在一片崇高詞語的呼喚聲中,范寧那小子始終崇高地挺立著。現在經這小老頭兒這低俗的一嚷嚷,這傢伙竟也挺不住了。低俗地耷拉著腿兒坐在大煙囪頂端邊兒上,還低俗地用雙手摀住了眼睛。
  我開始懷疑王一勺是否認錯了人兒。
  「大外甥哎!」小老頭兒顯然也透出了幾分得意,「別磨蹭了,聽話,下來吧!過年讓你娘給你說個水靈靈的小媳婦兒,美不滋兒地這麼一摟,你就知道眼前這點兒清白不值幾個小錢兒了。」
  「老大爺!老大爺!」終於有人出面干涉了。
  「怎麼著?」小老頭兒一扔話筒回頭反問。
  「這、這麼說,影響不好。」干涉者囁嚅地提示說。
  「那好!」小老頭兒犯倔了,乾脆遠離開高音喇叭,「我不管了!您能耐大,那就變著法子交人吧!」
  「不!不!」干涉者馬上又退縮了,「我們還希望您配合。」
  「可以!」答應得痛快,但條件驚人,「那就乾脆把那位女學生許給那傻小子算了。」
  全場大嘩,氣氛為之突變。
  「嚷嚷什麼?」小老頭兒環視著眾人大為不滿了,「這不是明擺著有緣嗎?成全一對兒,積德三輩兒。快衝大喇叭喊,婚事就這麼定了,上頭的敢往下栽,下頭的就敢上吊。一條線兒上的兩螞蝦,讓傻小子瞧著怎麼辦去吧!」
  這是哪朝哪代的辦法?
  果然,隨之引發的便是那位女同學一聲抗議式的悲啼,致使有關人士終於不得不出面嚴肅地進行干預了。
  亂了!亂了!更亂了!
  「幹嘛?幹嘛?」這老怪物竟然能方寸不亂,還在搖頭晃腦地力排眾議,「各位老少爺兒們,這種事情能叫真兒嗎?不就是要救那傻小子一條命兒嗎?為了這女學生不死他才不死,這個台階夠多體面的?只要他順順當當下來了,我老頭子敢打保票兒,你就是給不給他媳婦兒,這輩子他再也不敢爬大煙囪了。」
  這老古董還真有點兒舌戰群儒的架式。
  但更多的同學卻為此感到委屈和不滿了:我們的真誠到哪裡去了?我們的崇高到哪裡去了?我們的原則到哪裡去了?
  怪不得范寧爬大煙囪,原來他有這麼個古怪的舅舅。
  「得!」果然小老頭兒在有關人士勸說下仍不肯服輸,「各位爺兒們!瞧我那大外甥可在煙囪上越呆越不耐煩了。依我看這麼著:各位帶著那套理兒先和小哥哥們歇著去,留下我們爺兒倆在這裡清靜會兒。只要各位打保票兒這裡不出現一個人影兒,我老頭兒也打保票兒還各位一個全眉全須的大活人兒。您哪!出了事兒,我這舅舅擔了。怎麼樣?用不用我給各位立個字據?」
  這似乎可以研究。
  但千不該、萬不該,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玉一勺竟親自也送飯來了,一見這場面便神情大變地驚呼:
  「我的小祖宗!你怎麼把他帶到這兒了?」
  「不、不是我帶的!」我忙分辯。
  「小爺爺!」他不聽,還在嚷,「我不是告訴過你,聞不到死人味兒他不露面兒嗎?」
  「別、別嚷嚷!」我急阻攔。
  但為時已晚。頃刻間,有關人士和同學們都紛紛圍了過來,開始聽他一驚一乍地揭老底兒:
  「他不是范寧的舅舅!他是鞭桿子!專門攆著死人靠殮屍混飯吃的大鞭桿子!」
  一片驚叫,警惕的目光頓時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有口難辯,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忙急切地用目光在人群裡搜索那可怕的小老頭兒,以便捉住這老怪物說明事情真相。
  但他卻早像個鬼影兒似地消失了。
  一切都又恢復了原樣。下面的同學激情地喊著,上面的那傢伙卻反而又掙扎著站起來了。只有我惘然地立在圈外,彷彿真是我給校園內引進了鬼。
  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在僵持了十餘小時之後,范寧那小子還是一聲慘叫,猛地從幾十米高的大煙囪上栽了下來。人們寄期望於下面墊起的無數被褥,但他卻偏偏墜落在中間的高壓電線上,只見一個驚心動魄的強有力的反彈,他又被斜向重新送入半空。目不暇接,隨之便是風掣電閃般向沙石地面一頭紮下!果然,腦袋沒了,臉兒再也難找,腦漿倒是白花花的,可清白得有點兒慘人。
  不幸!一切均被那鬼老頭兒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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