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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吳仲義一進單位大門,就見迎面牆壁上貼著這樣一條大標語。每個字都有一人多高;標語紙上有剛刷過漿糊的濕痕,字跡還汪著黑亮亮、未干的墨汁。白紙黑字,赫然人目,好像是針對他寫的。
  今天單位裡分外靜,氣氛異常。院子裡沒人,走廊上也沒人,各個房間的門都關著。他推開自己工作室的門,裡面靜無一人。陽光從四扇寬大的窗子照進來,使幾張辦公桌上的大玻璃板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機關單位已過了熄火的日子。早晨沒有爐火和暖氣的空屋子,浮著一些寒氣。他見自己的桌上有一個小字條,上邊寫著--
    仲義:
      從今天起,咱組與近代史組合併一起搞運動,人都到
    那邊去了。你見條也快去吧:
                      趙昌匆匆
  他趕緊到近代史組。這間房子比他的工作室大一倍。但見他同組的秦泉和張鼎臣與近代史組男男女女四五個人混在一處;張鼎臣換了一件破舊而洗得發白的藍布褂。不知是何原因,每次運動一來,他立刻換上這件衣服。人家都稱他這件破褂子叫「運動衣」。此時,大家忙著寫什麼。屋內只有五張桌子,人多了一倍,顯得擁擠,卻沒有聲音,各幹各的。大家見他進來都沒打招呼,只有秦泉偏過半張瘦長而黯淡的臉,對他點了點下巴,也未出聲。人與人的關係,在一夜之間變得不可思議了。乎日的友情變得不可靠了。友情好似一種水分,被蒸發掉,只剩下乾巴巴的利害關係,而且毫無掩飾地突現在外。
  吳仲義見老秦正在用他擅長的楷體字寫大字報。標題字有拳頭大小,叫做「歡迎對我狠揭狠批」。下邊的字和火柴盒一般大,寫得工工整整,行距整齊。以往運動乍到,他都寫這麼一份,但絲毫攔不住對他批判鬥爭的兇猛撲來的浪潮。其他人手裡都拿著一種十大開表格似的紙張。有的在埋頭填寫什麼;有的筆尖對著紙面呆呆發楞,也有的見他進來,用手把寫在紙上的字擋住。他不去看,因為此時此刻總去注意別人寫什麼的人,就像自己心裡有鬼似的。
  門軸卡嚓一響,走進一個瘦高個兒,中年人,帶一副黑色窄邊方框的眼鏡,鍍金的鋼筆卡子在平整整的制服上熠熠問亮。在大學校、研究單位和機關裡都有這樣的文職於部。一看即知是個能幹、謹嚴和在各方面都富有經驗的人;雖然他略顯嚴肅和矜持,卻因為人正派、辦事規矩,在群眾中很有些威信。他叫崔景春,是近代史組組長。他平時與所有人都保持一定距離,人緣好卻誰也接近不得。而且在任何時候都是如此。別人對他更深一層的內心的東西很不容易得知。「你來遲了。怎麼,你不舒服嗎?」崔景春發現吳仲義臉色有點異常,故問。「不,不,我挺好……」吳仲義忙說。可是他跟著又說,「我有點頭暈,可能昨晚中點煤氣……不過現在好了。」
  他平時不說瞎話。此時一說,再加上心慌,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崔景春馬上意識到對方表現異常的原因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吳仲義在每次運動中都無此表現,這是為什麼呢?崔景春心裡浮出一個小小的淺淺的問號。此種時刻,人們都變得極其敏感;連最麻木的人,神經都通了電;感覺的觸角探在外邊。崔景春把這個問號記在心裡,表面不動聲色地說:「從今天起,你們地方史組與我們組合併一起活動。所裡成立了運動工作組;政工組老賈是組長。你們組的組長趙昌調到工作組去工作。咱們這個大組的運動暫時由我負責。這個--給你。」他說著,回手從桌上拿了一疊紙遞給吳仲義,「你寫好,都交給我!」然後轉過身對秦泉用一種完全公事化、一本正經的腔調說:「老秦,你隨我到工作組去一趟。他們找你。」
  「好!」秦泉答應一聲。顯然,工作組找他沒有好事。但他比較老練,並不驚慌,從容地把手中墨筆套上竹管的筆套,又把沒有寫完的大字報折成三折,用墨盒壓好,然後拿起桌上的茶杯,將不多的一點熱水「咕登」嚥下去,聲音分外響,好像吞下一塊鵝卵石。他撂下杯子就隨崔景春走出去了。
  這種氣氛對吳仲義來說,形成一種壓力。他坐在秦泉走後的空座位上,看著崔景春交給他的那幾張紙,原來是兩種油印的表格。一種是「檢舉揭發信」,上邊印著「檢舉人」、「被檢舉人」和「檢舉有功,包庇有罪」的字樣;另一種是「坦白自首書」,印著「坦白自首人」和「坦自從寬,抗拒從嚴」的字樣。尤其是這空白的「坦白自首書」對他有種逼迫感。
  他一雙眼盯著窗外的一株柳樹。返青的枝條在微風裡輕輕搖著它淡綠色的生機,卻沒有給他任何動心的感受。他腦子象馬達那樣飛快旋轉著。他把那封遺失的信所能引起的後果想像得毛骨悚然,就像一個膽小的孩子,坐在那裡,想出許多可怕的情節嚇唬自己。這時,他的虛構能力抵得上大仲馬。可是他忽又想到,剛才找信時,家裡書桌最下邊的抽屜底下的空處沒有找過。往往抽屜裡的東西太滿,一拉抽屜,放在上邊的東西最容易從後邊掉下去。早晨他慌慌張張收拾桌上的東西時,很有可能把那封信塞進抽屜裡去,再一拉抽屜就掉下去了。他便將早晨那封信帶在身上的印象,歸於人緊張時常有的錯覺。他恨不得馬上跑回家把書桌翻過來看看。他坐不住,甚至想裝急病好回家一趟。
  他使自己輕鬆了五分鐘的光景,很快又覺得這些想法都是不牢靠的自尋安慰的假設。於是,他早晨站在自己家中的走廊上用手按了按上衣口袋內那封信的感覺,又執拗、清晰、不可否定地出現在手指上。信明明丟掉了。只有盼望拾到信的人好心腸,把信替他丟進郵筒裡。但如果是另一種人呢?拆開看了,發現了他的秘密,拿這封信立功和牟取政治資本,那麼他的一切就都不可挽回了。這時,他眼前出現一個可怕的畫面:工作組長賈大真從一個告密者手中接過信,現在正拆開看呢
  這當兒,有人叩門。他心裡一驚。屋內一個同事說:
  「進來!」
  門被推開一條縫,伸進一張陌生的又寬又長的臉,吊稍小眼,扁扁的大嘴,像一張河馬的臉,用一口四川腔問:
  「這是辦公室嗎?我有事。」
  「這兒在搞運動。你有事到後樓二樓革委會。要是外調就到後樓的三樓。工作組在那兒:」那同事淡淡地說。此時人人都不愛管閒事。
  吳仲義的座位正對著門。他忽然發現這張河馬樣的大臉下邊,隱約可見一隻手捏著一個白色的東西。他的心頓時提到喉嚨處。是不是送信的人來了?
  那人已把門帶上,走去了。
  吳仲義猛地站起身。匡嘟一聲差點兒把椅子碰翻,他過去抓開門,跑上走廊。這一連串動作十分迅疾,彷彿救人去似的。使同屋的人都莫名其妙。他在走廊盡頭的小門口追上那人。
  「你找誰?」
  「找你們所裡的領導。」
  「你,你手裡拿的是不是信?」
  「是信。!」
  「是不是在路上撿到的。」他急渴渴地問。
  「撿到的?」那人一雙吊梢的眼睛幾乎立了起來,驚奇地打量著這個舉動、言語和表情都像是有些失常的人,含著慍怒反問道:「怎麼是撿的呢?我是重慶博物館來聯繫業務的。這是我單位開的介紹信,難道是假的。看,這是公章。我身上還帶著工作證。」那人板著大臉,打開手裡的那個白色的東西,果然是封介紹信。上邊還蓋著圓形和紅色的單位圖章呢!
  吳仲義鬆了一口氣,但這誤會的確鬧得人家挺不合適.他給一種尷尬的表情扯得嘴角直扭動。只好向人家道歉,卻無法解釋明白。
  那人嘟囔一句什麼「豈有此理」之類的話,臉上帶著明顯的不滿走了。吳仲義轉身往回走,只見趙昌迎面走來。趙昌胖胖的臉上帶著笑,走到他跟前就說:
  「老弟,聽說你在寫檢舉信。寫好了可得給我看看喲!」
  「什麼?檢舉?檢舉什麼?」他給趙昌的話弄得糊里糊塗。不明自趙昌為什麼對他說這樣的話。
  「檢舉我呀!瞧你,幹什麼眼險得這麼嚇人。我跟你開玩笑呢!再說,你寫了檢舉信也不會交給我。你得交給崔景春,不過最後還得到我手裡。……哎,老弟,你可別拿我的笑話當真。咱倆互相心裡最有底兒。誰也沒問題,對吧?!」說著,趙昌親熱地拍了吳仲義一巴掌說;「有事找我,我在後樓三樓的工作組裡。哎,早晨你怎麼遲到了呢?我沒見到你,在你辦公桌上留張條,瞧見了吧!」然後不等吳仲義說什麼就走了。
  吳仲義站在這裡,渾身感到一陣莫名的舒服。既然趙昌對他這樣親熱,不是等於告訴他工作組還沒有見到那封信嗎?在事情沒有落得最壞的結局之前,一切都是大有希望的。此刻,他不願意去想剛剛發生的那件事--不願意再想那封信了。他要象淋熱水澡一樣,長久地沉浸在剛剛趙昌對他的這種親熱裡,永遠不清醒地面對現實。他與趙昌是要好的朋友,趙昌的又軟又胖的手常常親熱地拍一下他瘦削的肩頭,但他從來沒感到現在趙昌拍他一下有這樣珍貴。
  可是,趙昌剛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恐怕他此生此世都不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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