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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敲門。敲門的聲音分外輕,似乎聲音裡含著一點膽怯,他料想是靳大成來了。
  「進來!」他說。
  進來的果然是靳大成。這個帶著一些山東大漢氣概的小伙子惶恐地瞧著他,顯然已經知道總教練找他來的目的了。
  盧揮一見他,就厭惡地轉過身去,點煙、吸煙、吐煙,半天沒轉口身來,靳大成從總教練一手權腰、斜著肩膀的背影,以及斜在背部衣服上幾條粗大的皺折,就能感到他忿怒的程度了。平日裡,總教練是個既嚴肅又溫和的人,他隆起的眉骨下、佈滿細紋的眼窩裡,那一雙微瞇著的、富於您力的眼睛總閃著親切的目光。儘管他在訓練時象法官一樣嚴格、苛刻、不容情面,在訓練之外卻與運動員們象朋友一般有說有笑,自從他來到球隊,還沒見過總教練對誰發過脾氣。為此,他就更覺得事情的嚴重。他站著,不敢坐下。
  果然總教練發火了。忽轉過身,同時轉過一張漲得赤紅的臉。他彷彿再也抑制不住地從胸膛裡躥出一個氣沖沖的聲音:
  「你搞的是什麼?呵?」
  「我……」靳大成不知該怎麼回答。他不敢看總教練的臉,把目光垂落在總教練的腳尖上。
  「你!你難道不知道運動員不能談戀愛,你是不是明知故犯?」
  「我?」
  「『我』什麼!你別拿我當木頭,我一切都看在眼裡了。整個體訓大隊沒人不知道你做的事,你知道這會造成什麼影響?照你這麼幹,大家全談戀愛算了,體訓大隊還不垮掉?再說,誰都知道,肖麗是女籃中最有前途的隊員,她已經叫你搞得神魂顛倒啦!你是不是想毀掉她的前途!你別不說話,你為什麼做起事來膽大包天,在我這裡卻裝得膽小怕事?」
  總教練的怒火非但不減,反而像石油井那樣,一旦噴出來就遏制不住。在他嘴裡,靳大成好像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事情的壞蛋。而這個老實、淳樸、沒經過什麼事情的山東小伙子碰到這種場面,真不知該怎樣應付和解釋。他連自己是對是錯也分辨不清了。站在那兒,一雙手汗出不止,不住地往褲子上擦抹。
  總教練依舊冷靜不下來。他根本不想在愛情——這個對習他頗為陌生的世界中平心靜氣地走一走,看個究竟,也就沒於處理好這種事情的妥切辦法。相反,一種急切結束這件事的焦躁心情,使他愈加十足的粗暴,他朝靳大成叫著:
  「我警告你。從今天起,你不准再接觸肖麗,連看一眼都不成!否則我就開除你,你給我回山東去!」
  這時,靳大成好像才清醒過來。他平時性情溫順寬和,有時亦強強,儘管單純爽直,卻也執拗得很。這是典型的山東人性格。當他聽到總教練要他從此與肖麗一刀兩斷時,他個性中執拗強強的一面便被激發起來了。雖然他沒有找到恰當的話進行分辯,卻本能地要進行抗拒了。
  他倆之間,馬上就要不可避免地大吵一架了。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敲門的聲音又響又慢,連續三下。這聲音與剛才靳大成的敲門聲大不相同。聲音裡帶有冷靜而又不客氣的意味。總教練一怔,詫異地問:
  「誰?」
  門被「啪」地推開,門口一動不動站著一個苗條的姑娘。上身一件褪了色的紅運動衣,下邊一條舊藍布褲,頭髮挽到後邊去,扎一條白手絹。一張臉好像突然之間顯得消瘦了,嘴唇發白,表情異常沉靜,目光卻咄咄逼人,閃閃爍爍直盯著總教練。好像根本沒看見站在屋子中間的靳大成。總教練一驚,以為出了什麼事情。剛剛屋裡馬上要爆發一場爭吵的火熱氣氛頓時沉降下來。「您找我?」她問盧揮。「找你?嗯,我是叫徐穎告訴你,讓你下午來的。」「有話還是早談好。」她說。
  盧揮聽了,看看她,又看看靳大成,只得對靳大成說:「你去吧!我跟你沒別的話了,但一切只能照我的話做!」
  靳大成死咬著嘴唇,一扭身走出去。肖麗沒有看他一眼,只側身讓他出去,然後走進總教練的房間坐在一張椅子上。目光依然直直地盯著總教練,方方面發白的小嘴象貝殼那樣閉得緊緊的。
  本來總教練也要對她發一頓脾氣。但不知為什麼,一見面火氣竟然立時縮得微小了,沒有飛揚的火苗,只剩下殷紅的灰燼。也許由於這姑娘慣常的沉靜在伏天裡能使周圍空氣的溫度也降低下來,也許由於他與這姑娘之間和諧的、深厚的、父女一般的感情,使他難以發火;也許由於他發覺這姑娘不動聲色的神情中,似乎隱隱地在承受一種很大的精神壓力。他認為這壓力是昨天自己在籃球運動員的全體會上說出的那幾句話給她造成的。他不能再對她發火,給她壓力。甚至還後悔,以至有點可憐她了。他想了半天才說:
  「是的。肖麗,我想正正經經與你談一件事。」
  「是不是我和靳大成的事?」她說。
  「是。」他驚訝她的直截了當。他說:「你們這件事是錯誤的。這個我們可以不談,但它會帶來什麼結果,你想到了嗎?」
  「想到了。」
  「想到了什麼?」
  「被開除。」她說。聲音和表情都沒變。
  「那……那你怎麼辦?」
  「隨您便。」
  她從來沒對他這樣談話。她乎穩的乾巴巴的音調裡潛藏一種鄙屑、一種怒意、一種滿不在乎的勁勢,使他聽了感到意外、吃驚和擔心。他不安地試探她。「如果我開除你呢?」「我說了,隨您便好了。」
  他從沒想到肖麗會說出這樣的話。拋開球場、比賽、競爭、大有作為的事業而在所不惜。輕率地毀掉這一切於一旦而不流露出半點猶豫,他怎麼能忍受哪!已然平息下去的火氣陡然又躥騰起來,感情有時是匹桀贅不馴的烈馬,它會一下子撞毀理智的圍欄,奔號而出:
  「不行,我不能叫你這樣下去。你們必需馬上結束這件事。你們……」
  「我們?哼,您說得對。這是我們的事,並沒有您的事,也並不妨害任何人、任何事……」她始終把音調控制在固定的高度,真是少見的沉著。
  一向沉穩持重的盧揮今天卻失去常態了。他說話簡直象叫喊:「有!我可以不管你的雜七雜八的事,但關於你前途的事全得管!怎麼不妨害?它渙散你的精力,打亂你的一切。你想隨隨便便就能離開球隊嗎?不那麼容易!我決不准你一時糊塗而誤入歧途,決不准那傢伙引誘你陷進這種無聊的什麼『愛情』裡,你必需……」他說著,忽然看到那雙黑盈盈的眼睛射出一股按捺不住的憤怒的光芒,這目光強烈有力,逼迫他不自覺改變了語氣,聲調也放低了:「請原諒……也許我的話有些過分。你知道,這些次比賽中你的球打得多麼糟,我多麼傷心!也許由於我太盼望你成材了。我怕這件事發展下去會毀了你的前程。這兩者之間是不能相容的……你懂嗎?」
  總教練最後這幾句話,無意中傾出自己心底的真情。對於一個緊緊關閉的心扉,發怒冒火往往是無效的捶打,真情卻是一把能夠悄悄打開的鑰匙。肖麗重新沉靜下來,垂下頭,放在膝頭的兩隻手合攏著,兩個大拇指互相撥動,發出一陣急躁不安的「嗒嗒」聲。顯出她心中不平靜的節奏。沉了一會兒,她依然垂著頭說:
  「您說怎麼辦吧!」
  盧揮聽出她的口氣與剛才大不一樣了。他來不及明辨自己的哪句話對她發生了效力。他趕緊提出自己的要求:
  「你不能再與靳大成聯繫。」
  她聽了這話之後一直沒抬起頭來,」也沒反駁。兩個大拇指撥動的「嗒嗒」聲愈發緊迫了。又沉一會兒,才抬起臉問:「您打算對靳大成怎麼辦?」她灰白難看的臉上有種深深憂慮和不安的神情,與剛才表現出的沉靜也全然不同。
  「如果你們不再聯繫,我自然不會怎麼樣他。」
  總教練這句話表明他需要互相切實的保證。但他絲毫沒有從肖麗的問話裡聽出,這姑娘所關心的仍是靳大成。而尚麗聽過盧揮的回答,一直緊繃繃的臉稍稍有點鬆懈,她只輕輕地說一句:「好吧!」連總教練也沒看一眼,就低著頭而依然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盧揮的目的達到了。他感到多少天來堵在胸膛裡的東西挪開了,一時象舒一口大氣那樣暢快。但他糊里糊塗地,既沒有看到肖麗服從了他的真正原因,也沒清醒地意識到事情並沒有一個如意的、圓滿的、清晰的結局,決不像比賽場終場時的鑼聲那樣清脆和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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