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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焦躁地等候消息。消息來得愈遲,他愈不安。過了三天,一個消息找他來了。他萬萬想不到竟是這樣的消息。
  這天是星期四。下午,前接體委辦公室的辦事員小給來找他,說叫他去辦公室一趟,有事等他談。他往辦公室去的路上也沒有任何不祥的預感。體委辦公樓過去是一位鹽商的公館,又大,又講究,又有氣派。辦公室是原先的客廳,一門敞亮的大屋子,三面牆鑲著深褐色菲律賓木的護牆板,一面是大大扇圍成弧形的落地玻璃窗,牖欞、門把手、牆壁上的掛衣鉤都是銅製的。顯得厚實、富麗又沉著。在酷暑期這房間也分外陰涼。他一走進來除去感到陰涼之外,還有種異樣而冷峻的氣氛。屋裡有兩個人等候他,一個是總教練盧揮,一個是胖胖的黃主任。盧揮正抽著煙。
  總教練這次沒對他發火,更沒訓斥他一句,卻板著面孔告訴他,體委對籃球各隊要做一次調整,決定撤換一部分隊員,他是被撤掉的第一個隊員。體委要求他盡快做好離開球隊的準備。黃主任在一旁抬起又短又粗、剛好繞到肩後的胳膊,去搔他凸出一圈軟肉的後頸,表情不像往常那樣自然。對他說:
  「你的出路我們已經幫你聯繫好了。仍然回到你原先在青島的那個單位——鏈條廠。如果你想去青島市隊,我們可以幫你聯繫。」
  儘管靳大成聽到這意外又突然的決定有些發懵。但他完全聽得出他們關於調整撤換之說是故意編造出來的官冕堂皇、不好辯駁的理由,也為了不亮出那可能使雙方都十分難堪的真正原因。他決想不到體委對他這樣不留餘地,不顧情面,如此冷酷與淡薄。但他沒有分辯,沒有乞求,內心反而升起一股高傲的情緒,壓住憤怒、委屈和種種可以拿出來爭辯一下的道理,只談談地說了兩個宇:「好吧!」負著氣接受了體委的決定。他想了想,又說:「我明天晚上就走。我回去之後的事用不著你們管,在這裡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走的事,別告訴任何人。明天晚上不是全體都去看電影嗎?我自己走!」「可以。」
  總教練點點頭說。他很滿意他的要求;這要求正好消除自己所擔心的。但沉了片刻之後,他又覺得不是滋味。以往,總教練從來沒有這樣送走過一個運動員。如果說他把全部心血和感情都傾注在籃球運動中,這心血感情就分成若幹份而把每一份都分給一個隊員。選來一名隊員多一分喜悅,送走一名隊員憑添一分傷感。但是,當一名隊員將被送往國家隊時,他那傷感中更糅合甜蜜;當一名年齡已大、沒有前途或傷殘了的運動員離隊而去時,他這傷感便混雜苦澀。因為他知道從此這個運動員就結束了聚光燈下生龍活虎、快樂明亮的運動生涯了。此時此刻,他總是依依不捨的。更尤其,斯大成離隊是他堅持要體委這樣決定的。靳大成要走了。他不會成為肖麗精神中的攪棒了,自己也就不像原先那麼恨他了,內中反生出一點點內疚。口氣變得溫和下來,他拍拍靳大成說:
  「明天我來送你。」
  「不!」他說;「我不要任何人送。我明白,我是例外的。不應當受到任何人歡送!」他說完扭頭就走了。
  他從體委辦公樓走出時,頭暈目眩,好像剛剛受了重重一擊。他記得,一次他和拳擊隊的隊員趙寶剛打拳玩,他被趙寶剛突然一個左直拳擊中下顎時,頓時渾身無力,意識混亂,腦袋又重又空,就是這種感覺。但那一次是肉體上的,這一次是精神上的。支撐他自尊心的高傲的情緒鬆垮下來,一種委屈心情象因棉花堵在他胸口上。他無論如何想不到總教練會一腳把他踢走,而且做得如此乾脆。竟然事先沒對他透過一點風聲,就悄悄辦好他離隊和安置的手續,不給他留一點餘地。他看著這片與他從此無關的樓館房舍、茂樹繁花,看著這不再屬於他的生活,他真想揮起拳頭把這寡情和冷漠的一切都擊得粉碎!他明白……總教練這做法顯然為了肖麗。可是總教練不是說,只要他不再與肖麗聯繫,就不會對他採取任何措施嗎?他不是一直沒同肖麗聯繫過嗎?這究竟從何而起?難道總教練是個言而無信的人?不……於是他想起他給華克強的那紙條。對,只有那紙條會促使總教練斷然做出這個決定。這紙條是怎樣才落到總教練手裡的呢?是肖麗因為決心與他思斷義絕才交出那紙條來的?不,不,那決不可能。要不是華克強?……
  中午,本隊隊員訓練回來,見靳大成一個人躺在床上,臉色也難看,都以為他病了。他說自己確實有些頭暈,已經向總教練請了三天假。華克強也不問他,忙過自己的事就拿著臉盆去洗。好像他什麼事情也不知道,也好像他一切情況都知道了。過一會兒,華克強回來,恰巧屋裡沒旁人,靳大成坐起來,一把抓住華克強的手腕,急切地問:
  「克強,你那條子交給誰了?」
  「什麼條子?」
  「托你交給大楊那條子。大前天中午交給你的。」
  華克強瞥了他一眼,稍稍停頓一下說:「我給大楊了。怎麼?」說完,目光在靳大成臉上轉。
  「沒什麼。」
  「大楊說什麼了?」
  「我沒看見大楊。」他說。然後不再說什麼。
  華克強走了。靳大成想了想,趕緊又寫了一張條子。這次他要親自把條子交到肖麗手中了。反正他已經不是這兒的人。他與肖麗的事大概也就從此完結。他只想再和肖麗見一面,儘管這可能是最後的一面,對於他並沒有什麼意義了。他像個臨終的人,本能地想再睜一下眼看看生活,看看親人,但不論他看不看都將離去。他把條子放在口袋裡,準備碰到肖而就設法給她。
  中午、下午、傍晚。他都沒有碰到肖麗。肖麗去哪兒了?如果明天還是這樣,恐怕今生今世再也難見。
  第二天上午他去買好當夜返回青島的車票,然後去體委辦公樓辦理離職手續。在走廊裡,偶然從一扇敞露的門縫裡發現肖麗正伏在桌上抄寫什麼。難道這是總教練有意把她調來做些事,好使他們在他臨行前見不到面?怪不得昨天一天沒有尋到她!她吃飯肯定也在這邊的食堂。他看見肖麗的座位臨窗,窗子又是敞開的。他忙走出樓,從院於繞到大樓側面那扇朝東的窗下。這兒恰恰是院子拐向後邊的一個死角,沒人往來,只有數株黃薔薇,每逢春末夏初繁花滿枝,此時卻凋敗已盡,只剩下一片單調而濃密的綠葉。他把身子藏在枝葉裡,防備被窗內的旁人發現。然後把紙條輕輕扔進去,正巧落在肖麗的眼前。肖麗一驚,扭臉來看,他卻轉身疾走了。
  這房間也很大,肖麗坐在這邊,另一邊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女辦事員,正背對著她,使她得以打開紙條看。上邊的字使得她驚異得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並差點兒叫出聲。這上邊寫道:
  我已經被開除了。本週五乘夜車離開這裡。此事別人
  誰也不知道。我週五晚八時還在老地方等你。我們最後告
  個別吧!
  週五就是今天呵!
  一股強烈痛苦、生離死別般的感情湧上來。她不可能、也不會有任何力量能抑制自己了。她一手抓起紙條,扭身往外跑。緊隨著她一連串慌慌張張的動作,椅子歪了,水杯碰倒了,痰盂蓋兒被撞到地上。她什麼也顧不得了。使得同屋那上年紀的女辦事員扭過頭低下前額,一雙吃驚的眼睛從眼鏡上望去,卻只見她背影一閃,已經跑出屋去。
  她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失魂落魄一般跑著。跑過走廊,跑下台階,跑到院子,忽然差點兒和一個迎面而來的人撞個滿懷,只聽對面發出一個沉穩、熟悉,帶些怨怪的聲音:
  「你這是到哪兒去?」
  她抬起頭,總教練就在面前,目光驚異地停在她表情奇怪的臉上,跟著就明白她已經知道靳大成將要離隊的消息了。只見肖麗下巴直抖,嘴唇哆嗦,牙齒怕冷似地咯咯打顫,聲音抖得更厲害:
  「您,您不是說妥了嗎,您為什麼……為什麼?」
  總教練從未見過她這種近乎失常的神情,擔心會出現更嚴重的情況。他用手扶著她的肩,勸慰說:「不要這樣,肖麗,你-一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你聽我說明白,你也就明白了……」他邊說,邊把她扶進辦公樓樓下一間空無一人的小工作間。他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一時顯得手足張惶無措了。
  她一進屋就哭了。淚水止不住往下淌,並且「嗚嗚」哭出聲來。好像憋了一肚子委屈的孩子在大人面前,要痛快地發洩一通似的。他還是頭一次見她哭,而且哭得這樣傷心痛楚,這是怎麼啦?他看著她這悲痛欲絕的樣子真是無法理解。她不過與靳大成剛剛有些要好罷了,即便分離,也不該這樣生離死別一般呀,難道她還出了什麼別的事嗎?
  他不知該怎麼辦。彷彿他搬一個又大又沉的櫃子,不知從哪裡下手;又不能眼看著她失去控制的感情象決口的洪水奔瀉不止。他給她斟水,遞給她一條手巾抹淚,除此他就再不知該做些別的什麼事了。便在她身前轉來轉去,半天來嘴裡只反覆地重複一旬無效又無力的話: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她那直盯著前方的目光一陣陣變得尖利嚇人。使他害怕;他叫她,她也不理他。那目光好似停在一種幻象上。「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他的聲音哆哆嗦嗦,連舌頭都僵直不靈了。他簡直以為她要瘋了。
  過了這個高潮後,她拿起手巾擦擦臉上的淚,扭身端起杯子喝一口水,他見狀,一直揪緊的心才稍稍有點放鬆之感。開始勸她。「你想想看,體委這樣做為了什麼?不是為了你的前途嗎?我,我,我難道還會害你。靳大成他,他不該……我不說了,有些情況你未必瞭解。體委為了確保你的前途,為了體訓大隊的風氣不搞壞,不得已才這樣做。你還要我……我還對你說些什麼呢?你,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促使體委做出這種決定。我,我的理由是充足的!是充足的!呵,對不對……」
  他今天不像往常在隊員們面前說話那麼從容,那麼有條理。有份量、有說服力;他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面前,都沒有這樣笨嘴笨舌、話不成旬的時候。似乎他連思維都混淆不清了。如同一個不識水性的人落入水中,不知深淺,不知上下左右,四邊一片無邊無際的液體,兩隻手亂抓卻抓不得一點可以借力逃脫出水的東西。心裡的話全攪成了一團,究竟哪句話目前最需要,最有用,最得力?在不明自的事物面前,任何巧妙的唇音都笨拙無用。但他還得一個勁兒地說下去,好似他的話一停,她又會出現剛才那種叫人擔驚受怕的反覆。
  他說得磕磕巴巴,艱難費力,語言乏味失色,可是他明知自己的話蒼白無力,卻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地重複著。從上午九點直說到吃午飯的時候,他的喉嚨好像煙囪那樣乾燥發燙,聲音變得沙啞了,整個口腔的唾液似乎也已用盡。他不知道,到底是想法支持他的舌頭,還是舌頭支持他的想法。當他發現肖麗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雖然神情不像剛才那樣激烈和嚇人,卻仍舊滿面凝聚著焦慮與愁苦時,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已經用竭,毫無辦法了;灰心喪氣使他渾身立刻感到疲軟鬆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臉上的神氣無可奈何。可就在這時,肖麗忽站起身說:
  「您不用說了。我知道該怎麼做。」
  她同時給了他一個清醒的、開朗的目光。這目光比任何保證和表示都可靠。比她這兩句話也更明確。
  她又使他出乎意料之外了。
  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進行了一上午單方面的艱苦的舌頭的進攻之後,正準備全線退卻時,他已經是絕對的勝利者。這真是件奇妙莫解的事。他哪裡知道,她正是被他那些結巴、費力、乏味而用心良苦的話打動了,被他那些反常、笨拙又絮叨的唇舌打動了。雖然他沒說出一句頭頭是道、含義精闢的話來,她卻感受到他那直出胸臆的真情,以及他並沒表達清楚、但完全可以征服她的道理和思想。
  整一下午,肖麗都在體委辦公樓裡,悶悶地抄寫兩天前總教練交給她的籃球隊訓練大綱。總教練說辦公室人少事多,臨時調她來幫忙,實際上正如靳大成猜測到的,這是總教練的有意安排,為了避免靳大成離隊之前再與肖麗接觸。這天下午,肖麗坐在座位上一動沒動,手裡的筆也沒停,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總教練幾次悄悄溜到門前,從門縫和鑰匙孔裡看不出肖麗有任何異樣和變化。連肖麗的筆尖在光滑的紙面上沙沙磨擦的響聲都清晰又均勻。快下班時,總教練笑吟吟進來說:
  「別忘了,今天晚上看電影,快收拾一下吃飯吧!」
  「不。」肖麗抬起她有些紅腫的眼睛,仍像往常那樣沉靜地說:「我今天頭疼,不去了。」
  總教練聽了一怔。立即敏感到,是否她知道靳大成夜車走,她要去送他上車?想到這裡,中午間才明亮起來的心情,此刻又暗下來。
  「還是去吧!今天的電影一連兩場,看看電影精神一放鬆頭就不疼了。」總教練說。
  「不,我不去!」
  總教練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測。他轉過身時,臉和心同時沉下來,再沒說別的便走了。
  她呢?
  她有一種心情,愈接近天黑來得就愈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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