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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肖麗吃過晚飯,有人告訴她傳達室有封信。她取來一看,信上沒有署寄信人的地址姓名,只有簡簡單單「內詳」兩個字。她在寒氣逼人的當院把信啟開看過,心裡發生一些微妙變化。她把信折了兩疊,揣在衣兜裡走回屋子。
  過不久有人敲門,她以為是寫信約會她的人來了呢,不免有點緊張。推門進來的卻是盧揮,多年來只有盧揮和原先同隊的大個子楊光彩一直常來看她。經過這些年天翻地覆的變亂,體委裡也像經過一次大地震一樣。現存的一切遭受破壞之後,重新出現的一切便全然改觀。體委不存在了,體訓大隊改名為體工大隊。人也換了一批。原先的人所剩無多,有的高就,有的調離,各憑各的本事。氣氛與先前也不大相同。大楊早調到一家紡織廠管理倉庫,已經和廠裡一個搬運工結了婚,有了孩子。盧揮在六六年是體委「第一號反動權威」,挨過斗、挨過罵、挨過打,並在「堅決把資產階級的『爐灰』掃出體委」的口號下被轟趕到農場接受監督勞動,而後又調回來,要他組建一支球隊。主要原因是他還有「可用」之處。他的職責是教練,名義是顧問,有職有權的男隊教練卻是原先男隊隊長華克強,女隊教練是徐穎。他對這種局面並無反感與怨言,一切聽之任之。幾年來,生活專門折斷人的觸角,消磨人的創造的慾望,才能到處受到嫉恨而不敢綻露。他受過重創不久一時也難於振作起來。尤其在這空前慘烈的人與人的搏鬥中,致使一切工作無不籠罩著一層結實的網狀的人事關係,要想接觸工作,先要花費很大精力去解開那些糾纏絞結的人事糾葛。更何況他在農場呆了幾哈爾濱定居。這樣,他在這裡就成了單身一人,嘗到了人生的孤獨。尤其那自小與他兄妹相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又和諧相處了幾十年的妻子死掉後,他才感到感情這種無形的東西多麼珍貴。愛情,在他們結合為伴時不曾覺得它的存在,但在他們永別之後卻分外強烈地感到了。太晚了!在它鮮嫩飽滿的時候,沒有嘗到它的甘甜,此時含在口中只剩下一顆堅硬的苦核了。這個飽受重創、四十大凡的人,有生以來頭一次這樣渴望愛、渴望伴侶、渴望感情。為此,他便對肖麗暗含著一種深深的內疚。是自己把肖麗從愛人身邊扯開而拉向球場的,又是自己使肖麗變成殘廢後被迫離開球場的。這姑娘三十歲多了,沒有母親,沒有親人,也是孤單一人,夜深人靜時只有影子為伴,關上燈時連影子也沒了……他吹開自己吐出來的、凝聚面前的濃煙,看了看她這間冷清寂寞的小屋,心裡一熱,有句話湧到嘴邊。這句話已經幾十次湧到嘴邊了,就是說不出來。
  命運真能改變一個人。他真的變多了呢!性子變了,聲音變了,連容貌也變多了,頭頂上早早生出了不少白髮!
  這當兒,又有人敲門,肖麗心裡又一動,以為給她寫信那人來了。又不是!原來是楊光彩來了,還抱著一個三、四歲的胖男孩兒,圍巾棉帽裹得嚴嚴實實。大楊每次走進屋時都下意識地低一下頭,其實門框比她還高。大楊一來,屋裡的氣氛立時變了。別看這大個子姑娘原先那麼傻里傻氣,在城市生活久了,人也靈活多了。她那直來直去的性子,使她開朗而愛說話了。她扯開又粗又響的嗓子一說,孩子一鬧,屋裡就有了生氣。肖麗給孩子找吃的,但她除去只有個饅頭和一點鹹蘿蔔,防備晚上餓了墊墊肚子之外,再沒有什麼旁的零食了。忽然她想到,一個學生給她留下過幾塊糖,她趕忙拉開抽屜,從一個年。對這裡複雜人事關係的形成一無所知。只好把一陣陣要大幹一番的衝動強壓下去。他之所以常到肖麗這兒來,不單他倆一直保持深深的情誼,更因為只有在肖麗這裡。才能感受到以前生活那種味道、那種氣息、那種快感。別看肖麗掌握著一支少年業餘球隊,而隊員們都是由於興趣和愛好自願到這裡來的,大家反倒能專心專意、認認真真地做著該做的事情。好比一座沒人管的小花園,沒人擺佈,自由自在,反而保存大自然的本色和原貌。
  他來,哪怕不說話,坐一坐也很好。
  他坐下來,只摘下帽子手套,外衣沒說。這間背陽的小屋到了冬天,逢到西北風起,爐火燒不旺,空氣裡有股透人肌骨的陰冷。嘴一張就有股白色的氣兒冒出來。肖雨給他斟杯熱水,他馬上接過去用傳到杯子外邊的熱力暖手。他照例很少說話,有時象與陌生人對坐,不知說些什麼。儘管他遭受磨難,現在過得也不痛快,但他很少談這些事,好像他對這些事的感覺麻木了,也好像這些事不值一說。肖麗似乎也這樣。於是他倆常常是默默相對,只有火苗在爐膛裡輕微的呼呼聲,但他倆並不因此而感到尷尬。其實內心何嘗沒有更豐富、更深沉的潛台詞呢?
  對於盧揮來說,他那些人人都知道的遭遇,在他人人都著不見的內心深處刻下抹不掉的印痕。六六、六七兩年裡,他被抄被斗的高潮中,老伴兒被嚇瘋了,而後投河死去。僅有一個女兒,在他受困於農場時沒有出路,隨著一支開墾團遠去寒冷的黑龍江謀生,由於日子難過,剛剛過了二十歲,就只好嫁給一個家住哈爾濱的中層幹部的子弟,借了這層關係,人也調到硬皮教案夾子下邊,一堆按釘、由別針、粉筆頭、發卡、眼藥瓶和食堂的菜票中間找到糖了『拿出來一剝,糖紙早死死粘在糖塊上。大楊粗聲粗氣地說:
  「盧教練,您瞧,咱們小肖過的是什麼日子!
  這是句玩笑話。若是平常,肖麗會淡淡一笑而過。而且這笑在她一貫的沉靜的神情裡,彷彿含著一種不可動搖的意念。但她今天聽了這話,一反常態,沉默了。臉上沒有那胸有成竹、自信自足的笑意,相反有種焦愁不安的心情出現在眉宇間。大楊是粗心人,沒有注意到,正蹲在地上,拿一個球兒和她的胖兒子來回□轆著球兒玩。盧揮向來不會觀察在球場之外的人的情緒,現在他變了,人情事故多了,感到了肖麗的變化,但他不知為了什麼!
  就在這時,再一次有人敲門。肖麗的反常就表現得愈加明顯。她沒去開門,而是對大楊說:
  「勞駕,你開開門。」
  大楊打開門,走進一個穿一件嶄新的軍綠色棉大衣的男人。大楊和盧揮馬上認出來,是華克強。
  經過十多年風霜消磨,華克強的外表幾乎沒有多大變化。他屬於那樣一種人:臉上皮緊向少,骨骼的凸凹清晰地顯露在外。不易發胖,不易出現皺痕,臉頰的肉也不易松垂下來,也就不易顯老。他還是那尖尖的下巴、高高的額頭和深陷的眼睛,聰明的目光依舊敏感地在深眼窩裡閃動著。外邊的寒氣把他的臉凍得發紅,簡直就是當年那個年輕、矯健、活力充沛的華克強又站在這裡了。他雖然比盧揮不過小七八歲,看上去競象相差一代人呢!他進來時,看見大楊和盧揮在屋裡,一瞬間顯得不大自然。跟著這神情就閃電般消失,他笑呵呵地說.
  「今天肖麗的客人不少呵!
  「可不是嘛!」大楊接過話說,「哪陣風又把華教練吹到兒湊熱鬧來了。」
  「別逗了。我是路過這裡,順便看看肖麗。」華克強說。其實他近兩個月常來,有時每週來兩次。
  「哎,華教練,聽說你正和老婆打離婚。」大楊忽間。她還是那麼直來直去。工廠的姐妹們都說她舌頭底下應該安上一個軸承,必要時可以拐一下彎兒。
  華克強給大楊的話問得挺尷尬,立即這尷尬的表情就閃電般消失了。他低下頭來,慢慢搖了兩下,似有難言之隱。
  「華教練,你們夫妻倆有什麼解不開的節結,非離婚不可?弄得孩子將來不是沒爹就是沒娘的。」大楊說著,忽然瞅他一眼說:「你這傢伙別是有外心了吧!」她說的是句玩笑話,但也像正經話。
  華克強臉頰頓時漲紅。屋裡的人誰也沒發現,肖麗忽把身子轉過去,她去拿暖瓶,掩蓋一時的慌亂。華克強過去逗弄大楊的孩子,好避開大楊沒輕沒重、直逼面門的話鋒。
  盧揮坐在一旁抽煙。他不比當年,那時如果他和屋裡這三人在一起,他是當然的主角;如今他給華克強當顧問,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可有可無的配角。在社會上,人與人的關係由於地位不同,相互的心理感覺就會變得很微妙,以至影響人的行為無論在什麼場合,主角總是放得開,信口開河,談笑自如;配角就多多少少有點拘束。因此盧揮一直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大楊抱起孩子要回去了。肖雨送她娘倆到體育場大門外,說完再見,站著沒動,瞧著大楊的背影猶豫片刻,忽然叫一聲:「大楊!」就追上去。
  「什麼事?大楊停下來問她。
  肖麗沒有馬上回答。風不大,但很冷,寒氣硬往袖口和領口裡鑽,她用手向上提一提領口,然後輕輕推一下大楊,兩人一直往前走。大楊在等肖麗說話,肖麗的嘴卻鬧得緊緊的,好像並沒什麼話說。「你還不回去,送我走這麼遠幹什麼?」「我……我有件事要對你說,和你商量。」
  多麼有主見的人有時也需要借助於另一個大腦的分析力;這樣,缺心眼兒的楊光彩多年來就把自己一直當做商麗的參謀長和保護人。她感到肖麗要說的話非比尋常,故此急著問:「什麼事,你說。」「華克強這些天總來找我。他說,他說……」肖麗沉了一下說:「他要和我做朋友。
  「去他的吧!」大楊大叫一聲。這聲音在體育場外漆黑曠闊的空間傳得挺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還沒離婚呢,就跑來打你的主意,誰知道他安的什麼心!他老婆雖然厲害點兒,可待他並不錯……哎,該死,這麼會兒就睡著了。」大楊忽然發現懷抱裡的孩子扒在她肩上睡著了,她停住口,解開頭巾蓋在兒子的腦袋上。這時她瞥見肖麗低垂著頭,沉吟不語。這神情使她不解。多少次她要給尚麗介紹朋友——工人、醫生、幹部、民警,什麼人都有,肖麗總是伸出一隻手摀住她的嘴,含著沉靜的笑,固執地搖一搖頭,表示拒絕。今天的表情卻超乎常態。她不禁問:「你,小肖,你的意思呢……」
  「我……」她沒說什麼,可是已然表示她在猶豫不決。
  大楊急了,她也不管大嗓門會吵醒酣睡在肩頭的孩子,朝
  「小肖,我可告訴你,你要結婚,ˍ也不能嫁給這號人。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當初靳大成走,就跟他有關係。」
  肖麗直瞅著大楊一會兒,聲調平靜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大楊為了阻止肖麗應允華克強的追求,索性把那一樁一直貼了封條的往事揭開:
  「靳大成離隊那天晚上,我本打算偷偷送他上車,但沒造成。體委原先辦公室那黃胖子送他走的。九點來鐘時,我在體育館外邊的大街上碰上他了。他告訴我,他曾經托華克強交給我一個條子,要我轉給你。我根本沒見那條子。就是華克強把條子從中交給了盧教練,盧教練火了,才把靳大成轟走……你想想吧,華克強是什麼人?」
  肖麗聽這些話時,臉上的表情邀在夜色裡,不易察辨,聲調卻依舊很鎮定:
  「當初,靳大成離隊,我猜到了華克強起了作用,但知道的不這麼具體。」
  大楊以為自己的話沒有在她身上發生效力,愈發著急,她不知該怎樣勸阻肖麗,順口往下說:
  「那天晚上,靳大成約會你,你沒去吧!你知道他當時是什麼樣?」
  「什麼樣?」肖麗這聲音似乎動了心。
  「簡直要死要活。我在大街上碰到他,正是他沒有等著你回來時!」
  「你為什麼一直沒告訴過我?」
  「靳大成不讓。他說,他不怨盧教練,也不怨你。你們做得都對。他說他不想影響你的前途,回去後連信也不會寫給你。他說,你們的事雖然完了,他這輩子也不會忘記你!靳大成這人不錯。我看就是華克強這人差勁。」
  在這幾句對話裡,消逝的往事、難忘的情景、以及當時種種心情又好似復活了。那一切就像一幅畫;那麼具體、逼真,連細節也不留遺忘。一拿出看,都如在目前……她忽把頭一甩,彷彿要甩開又要來糾纏她的那件事。她說:「別提了。誰是誰非,早就是過去的事了!」「可是,你總不能……」「我明白你的意思。」肖麗說。她站住了,直看著大楊高高的影子漸漸變小。
  她獨自往回走。
  誰知她此刻的想法呢?她為什麼一直獨身,恐怕自己也不能回答自己。是因為愛情的波折曾經深深刺痛她,使她不敢再去觸動?還是她根本沒有時間、精力、興趣;去做那種事?獨身嗎?獨身自有獨身的快樂,無約束,無牽絆,無拖累,一任自由。過慣了的生活方式,時間愈久就愈不容易改變。但三十歲上的女人若要獨身下去,也並非易事。孤獨和寂寞並不可怕,可怕的倒是周圍的輿論壓力。這種輿論,包括暗地裡的譏笑、嘲弄、挖苦、貶損、非善意的猜測,以及種種有意中傷的小謠言。別看這些布爾喬亞的飛短流長多麼庸俗無聊。但庸俗是社會生活的一條鞭子,天天抽你,至少能漸漸使你低下傲然昂起的頭顱。她原先不把這些輿論當做回事,甚至抱定獨身主義反抗庸俗的舊習。但不知為什麼,年齡大了,逐漸感到外界的壓力,自身的皮抗也就軟弱無力,難以承受。近半年來這種感覺愈來愈加強烈。她竟常常想起母親臨終時對她說的話;「你不能除去球,什麼也不想。你現在逐年輕,慢慢就大起來,怎麼辦?男人可以獨身下去,一個女人……不行!當初要不是為了你,我也嫁人了。這些年我受了多少委屈,多少苦?」她現在覺得母親留下的囑告也是一種壓力了。
  正在她剛剛要面對這件事情時,華克強找她來了。十年前憑著少女特有的敏感,她就知道華克強喜歡她,也不止一次拒絕過華克強或顯或隱的親近的表示。華克強在結婚前,還曾給她來過一封信說,只要她答應和他為伴,他寧肯悔婚。她沒理他。可是近來華克強居然找到門上來,並且來得很勤。他正和自己的妻子吵嘴、打架和鬧離婚,希望肖麗同情和瞭解他,並用溫情把他從婚姻的不幸中解救出來……一個人對異性的追求者不易產生反感。而且她和華克強屬於青年時代熟識的朋友和同事,還有著共同語言。她最怕在這種事情上,經什麼人介紹,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打交道,那真是煩死人了!當她正要打開那無力守住、幽閉已久的大門時,華克強頭一個擠進一張臉兒來。當然,這一切在她腦袋裡只是一團沒有理清的朦朧模糊的想法,只有設想與虛構,沒有打算和決定。
  她回到屋裡時,只剩下華克強一人了。盧揮已然離去。她問:
  「盧教練呢?」
  「他走了。他說要早回去睡覺。」華克強說。
  肖麗哪裡知道,是剛才她在外邊與楊光彩說話時,華克強對盧揮說「我今天找肖麗有事!」盧揮這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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