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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盧揮進來,他與肖麗的目光一碰,都感到不大自然。莫名其妙的尷尬,像一種不流動的皺巴巴的氣體,連同清冽的春寒,停在兩人中間。
  盧揮已經三個多月沒來了。這期間,體工大隊裡盛傳著一條新聞,說肖麗要給比她大十多歲的盧揮續絃。天哪!這是誰造出來的呢!這類謠傳是照例找不到出處;如果問誰,誰都會搖頭擺腦地說連聽也沒聽過。但這謠言幾乎在所有嘴巴都出入過。而且象民間傳說那樣,經過許多人想像、補充、加工、愈來愈完整,愈有來有去,愈令人深信不疑。有人說這是肖麗正式向她一個朋友宣佈的。至於她對那個朋友怎麼說的,無人核實、無人查對、無人負責。人的名譽卻在這傳來傳去的謠言裡被糟蹋得像一堆垃圾,這真是毀掉一個人而又不負任何責任的最有效的辦法!據徐穎說,當年盧揮轟走靳大成就出於一種嫉妒心,因為他喜歡肖麗是當時體訓大隊無人不曉的。可是,現在的體工大隊所遺留的「文革」前的人不多了。新來的人只認得盧揮這個死了老婆、年奔五十、落落寡歡的半老的傢伙,很少有人見過肖麗。於是就有些閒得難受的人到處打聽肖麗。這樣,這押邪的謠言又像流行感冒一樣很快傳到與體育界有關的各個地方,包括河東體育場。肖麗聽到了,又是一個壓力。為什麼霉氣總纏繞著她,多虧這個老姑娘的個性裡很少傷感成份:在坎坷的人生中,也像在比賽場上,各種刁鑽、急險、勁猛的球幾,她都能從容地接過了。故此依舊那樣鎮定如常。
  盧揮卻一直沒來,顯然為了避嫌。但掉進那些無聊嘴巴裡的人,很難逃逸。盧揮不找肖麗,反被人們議論為有意避人耳目,事情顯得更加確鑿。而誰又能證實這事是真是假?
  盧揮坐在屋裡抽著煙。心裡的話又一次不能忍禁地跑到嘴邊。由於他阻止過肖麗的愛情,負疚殊深,這句話仍在唇內徘徊;世界上最容易和最困難的,往往都是一句話。但此時此刻迫於無形的輿論的壓力,他不能不說了:「肖麗。」
  「什麼?」「你,你應當換一種生活方式了……」他說。明確的意思吐出口來時,卻變得含蓄了,「真的,你不小了,換一種生活方式吧!」
  肖麗用她那黑盈盈的眼睛注視了盧揮一會兒,十分平靜地說:
  「不久前,我也曾想到過這件事。但我覺得,還是我現在這樣好!」「好?」盧揮的目光在這破舊冷清的小屋裡四下掃一眼,黯然地囁嚅著,「好……好在哪裡?」
  肖麗沉默了。一時找不到確鑿有力的話回答他,但心中有一團模糊不清但異常充實的感覺。盧揮默默抽著煙,他似乎沒有更多的話說了,吐出的陣陣濃煙這翳燈光,一道灰暗的陰影掠過他倆的臉。
  這時,門外忽有一片清脆的笑聲。好像在沉寂森郁的大森林裡,聽到外邊一群載著春光飛來的小鳥兒叫。
  盧揮抬起頭,問:
  「誰?」
  肖麗好似林間的鹿,聽見春天來臨的聲音,立即昂奮起來。她站起來,兩步上去把門兒一拉,說聲:
  「快進來!」
  應聲忽喇喇進來一群姑娘。有的穿戴整齊,有的草率邋遢,入夜後分外冷冽的春寒把她們的臉蛋兒凍得個個紅通通,好像擦上濃濃的胭脂國兒。她們都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口,閃著一雙雙明亮的眼睛瞧著盧揮;有的調皮,有的鄭重其事,有的好奇,有的怯生生。盧揮知道這是肖麗的得意門生,其中三、四個他還在這裡見過幾面。他指著其中一個短髮、胖胖、翹鼻子的姑娘說:
  「你叫什麼?咱們沒見過,不認識。」
  這姑娘揚一揚她翹起的圓圓的鼻頭兒說:
  「我可認識您呀!盧教練!」
  七、八個姑娘全笑了。有的開朗,有的靦腆,有的只露一絲笑意。
  肖麗好像對盧揮展覽什麼寶貝似地說:「張莉、顧紅、陳小鳳、余美琴,您都認得吧!這三個您大概沒見過。她叫白麗麗,打前鋒的;她叫邢小玲,也是前鋒。這個調皮鬼是我們的中鋒——」她拍拍那個翹鼻子的胖姑娘說:「她三個月前才入隊,名叫——」
  一個梳短辮的俊俏的姑娘口齒伶俐地接過話說;
  「胖狗子!」
  姑娘們發出清脆又開心的笑聲。剛說話這姑娘叫張莉,是肖麗逢人便誇的弟子,也是這支女子隊的隊長。
  「去你的,壞張莉:」胖姑娘一本正經地說出自己的姓名:「我叫劉揚。」
  盧揮抽著煙,臉上含笑,不自覺地用他那職業上習慣的方式打量這幾個姑娘。他總聽肖麗象誇耀自己的珍藏一樣,讚美這群姑娘。此時他的目光就分外著意,好似一個真正的馬師,看到一群良種的駿馬。由於興致勃發,眼睛爍爍閃光。這雙眼睛多年來罩著一層困惑與憂愁,頭一次又像夏日夜空的星星那麼明亮。
  這群姑娘進來後,也不客氣,有的往床上一坐,有的拿杯子倒水,有的提起暖瓶去給尚而打熱水;那張莉從外衣的衣兜裡掏出兩大包吃的,一包醬油瓜子,一包糖,拿出一些給了盧揮和肖麗之後,姑娘們就上來一人一大把,又讓又爭,嘻嘻哈哈,然後就一邊說笑,一邊「卡嚓、卡嚓」地磕起瓜子來,並「噗兒、噗兒」地從嘴裡往外吐瓜子皮。張莉說:
  「肖教練,您說昨天下午那場球最後五分鐘,為什麼總攻不進去。我昨天晚上琢磨半天,也沒琢磨出她們用的是什麼法子防住咱們的。要不那場球起碼能拿下二十分!」
  肖麗聽了想一想,把掛在牆上的硬紙板製作的籃球場模型拿下來,放在桌上,說:「你們過來,今天就請盧教練給你們上一課。」她說著,從桌上一個中藥盒裡拿出五個塗了紅色、標上號碼的硬紙片,在球場模型的紙板上擺了一個防守陣形說:「我現在擺的就是鋼廠女隊昨天終場前五分鐘的防守陣形。瞧,這是雙中鋒保護籃下,一個前鋒突前盯住我們控制球的隊員,這兩個後衛封住四十五度角投籃點和底線,並準備斷球後打快速反擊。好:我們就看盧教練怎麼進攻了!」她同時把五個白紙片放到盧揮手中。
  盧揮雙手倒動著五個白紙片,就像擺佈著五個上場的運動員。他的注意力馬上全部集中在紙板上。他想了一下,擺出一個奇怪的進攻陣形。一個中鋒橫穿三秒區跑來跑去,其餘四個隊員頻繁地交叉換位。肖麗也來回挪動她的紅紙片,封堵對方可能發動的突然性的突破。盧揮說:
  「我的後衛到你右邊的四十五度點上準備跳起投籃。」
  「我的一個後衛上來堵截。」肖麗說。
  「我的前鋒繞過後衛下到底線。」
  「我的中鋒上來封鎖底線。」
  「我還有個中鋒呢!我的這個中鋒過來接應。」盧揮大聲說。並且忽把自己當做中鋒的白紙片迅速挪向右邊來!
  兩人又像下棋,又像真正比賽那樣。肖麗和盧揮手下的紙片來回穿梭,陣形隨時變化,路數又異常清晰,使姑娘們看呆了。此時,這十個小紙片就像十個有頭腦的運動員;在這群想像力豐富的年輕姑娘們的眼裡,簡直是有鼻子、眼睛、胳膊、大腿,會喊會叫的活人。而肖麗和盧揮也是如此,好像他們自己在場上那樣緊張、激烈和全神貫注。紙片在紙板上磨擦得刷刷響。
  「盧教練!」肖麗也叫起來,「您別忘了,我是雙中鋒,並且還有個後衛,可以前後夾擊您的中鋒。您只要把球傳向中鋒,就會給我造成一次斷球和快速反攻的機會。」
  「可是——」盧揮的聲調裡顯得沉著又有把握。他把左邊一個白紙片飛快地挪到左邊籃下:「我這前鋒可是沒有阻攔地插到這裡來了!」
  「哎呀,我上當了!」
  「好,一記妙傳,球到這邊前鋒手裡,我的進攻成功了!」盧揮一拍紙板,高興地大叫一聲,好像有個球兒巧妙而漂亮地飛入籃筐。
  姑娘們都給這精采的模擬比賽吸引住了。嘴裡的糖塊含著沒嚼,瓜子皮兒也忘記吐出來。那翹鼻子的胖姑娘叫一聲:「這攻法真叫絕!」
  張莉問盧揮:「這是不是以頻繁的交叉換位,擾亂對方的陣形。再突然加緊一邊進攻,造成對方防守的另一邊出現空檔?」
  「對!你很聰明!」
  盧揮拍拍這姑娘豐滿的小肩膀。他很喜歡這姑娘的接受能力。一瞬間,他有種恍惚的感覺,覺得這姑娘很像十多年前的肖麗——當年他在市中學女子籃球賽碰到肖麗時,他就像肖麗現在這樣的年齡,張莉就和當年的肖麗差不多大小——這種感覺,一問即逝,卻使他重溫到往日的溫馨和當年教練生涯的快樂。
  翹鼻子的劉揚依舊激動未已,她叫著:「盧教練,您真的,真是什麼來著?對!真是『名不虛傳』呀!您——哎呀!」她說著忽然停住話,瞪大了眼,張大嘴發出「啊——啊——啊——」的聲音,並用手指著自己的喉嚨。
  「誰叫她瞎咋乎,活該,準是給瓜子皮兒卡住了!」張莉說,「快咳嗽兩聲就出來了!」
  「拉一拉耳朵也行!」另一個女伴說。
  劉揚用力咳嗽兩聲,閉上眼,使勁嚥一口唾沫,然後睜開眼,直向上翻眼皮,好像體會著喉嚨裡的感覺。
  肖麗問她:「怎麼樣?」遞給她一杯水。
  劉揚一推水杯,快活地說:
  「好了!沒事了,一個瓜子皮兒。」她一扭臉,瞧見張莉,便說:「都是給張莉鬧的。」
  「有我什麼事。怪你鼻子眼朝上,準是從鼻子眼掉進去的!」張莉說。
  大家哈哈大笑。在這笑聲中,肖麗是最快樂的。她那淺黑的臉上顯出平時難見的笑容。但她現在笑得多暢快!多舒心!笑是一陣驅散愁雲的風;彷彿這一笑,天下都太平了。盧揮在這笑聲裡,在這些年輕的、充滿希望和青春活力的小球迷們中間,感覺自己陡然變得年輕許多,肖麗也好像年輕許多。同時,還有一種與自己隔絕已久、十分熟悉、令人癡迷的東西又回到身邊。猶如久因籠中的一隻鳥兒,突然感覺周圍一片山影、綠色、泉聲……一時他覺得自己有許多事要做,傾身陷入一陣甜蜜的衝動中。偶然間,他與肖麗的目光相觸,肖麗的眸子正像節日的小燈那樣興沖沖地發光。他倆好像共同感受到一種東西。肖麗說:
  「您說,這樣生活不好嗎?」
  「噢?」他發出這一聲之後,好像跟著明白過來什麼,便禁不住樂陶陶地頻頻點頭說:「好,好,這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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