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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鑽進汽車,就爬到上邊一層。
  外國旅遊者到了英國,都喜歡坐這種老式的雙層公共汽車的上層,好俯瞰市容和街景。牛津街上幾乎沒有一間房子不是商店。老闆們為了使人們看見自己的商品,乾脆把箱子、靴子、帽子、毯子和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掛在門臉外邊。尤其那些五色的衣褲隨風飄飄,遠看像一堆彩旗。整條大街成千上萬種商品連成一氣,使人感到自己腰包再鼓也是極其有限的。它的確能滿足人們的物質要求。我忽然想到,簡梅臨出國時,我們在她家門口那次不愉快的辯論--「你以為我出國,只為了吃好穿好?」她說。「此外還有什麼?我缺乏你的想像力。」「我要這裡沒有的。」「這裡有的,你不一定都看見了。」我說。「算了吧!偉大的愛國主義者。你就死守在中國吧!中國人口過剩,不缺我一個。再說,我認為,地球是屬於全人類的。誰喜歡哪裡,誰就去哪裡。國家的形成是歷史的錯誤。隨著人類進化,它不應當再限制人活動的自由。」
  「我卻深信,哪個社會也不見得使人一切都心滿意足。小心蒙面大盜把你綁架了。」
  「別嚇唬人!死亡威脅過我,我早已經不怕它了。如果真有什麼蒙面大盜,攔路搶劫,我倒想親自去試一試被搶被劫是什麼滋味。吃辣椒總比喝白開水有味。噢,你原來是個小馬克思呵,真沒想到。」她說著用鼻音發出幾聲短促的笑。她稱我「小馬克思」就是從這次開始的。這當然是一種嘲諷。
  「我從來沒說過,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我說。我略略有點動氣。
  「我承認,馬克思主義者經常打敗它的對手。但馬克思主義者們也常常吃自己的虧,哈哈哈……」她故意用笑刺激我,加重她的話的譏諷意味。
  「有什麼好笑?馬克思主義者一邊與對手較量,一邊不斷清除自己的冒牌貨。馬克思主義的鬥爭內容之一,就是辨別真假。」
  「行了!如今世界上各種馬克思主義已經有幾十種。自己身邊多得更數不過來。就讓歷史把這個『責無旁貸』的區別真假的重任放在你肩上吧!我沒這種能耐,還是走了好,免得『假』的出來,我又得吃苦受罪,上當受騙。還總得擦亮眼睛,再擦兩次,眼膜就得給擦破了!」
  於是.她那塗了口紅的薄薄小嘴,像機關鎗一樣朝我開火。好像我是她多年來坎坷生涯和不幸遭際的全部根由。人間任何一件事,都不止於一個道理,說服人並不容易。何況她的道理並非完全荒謬。可是出於我倆之間的習慣,在鬥嘴時誰也不能退卻,我就進攻她的薄弱處:
  「你選中一個比你大十五歲,只認識一個月的人,做你丈夫,不過是為了嫁給他,可以把你帶出國罷了。你對自己負責嗎?」
  「生活教給我:無論什麼事,都得走著瞧。好壞靠運氣,誰也不能預卜。」「但你的運氣全押在這個僅僅認識一個月的男人身上了。」
  「你認為是種冒險,或是犧牲?」
  「是的。如果說冒險,是實實在在的;如果說代價,未免太大了!」
  「世界上的事都得有代價。」
  「如果你們不合適?」
  「離婚好了!」她說得十分輕鬆。好像說一個空酒瓶和廢報紙什麼的。
  「離婚?你把它看得這樣輕而易舉?」
  她哈哈大笑:
  「你這位『解放派』竟然這麼害怕離婚?你這個人的私事都沒有膽量去碰,還敢去什麼『干預生活』?」
  我沒說話。因為我清楚地意識到說什麼也沒用。由她去罷!我想。這是我們在國內最後一次談話。我們之間這種談話,她向來是不佔上風就難以結束的。這次我有意讓她佔一點上風,算是為她送行。送行總是要給人一些快樂、祝福和安慰的。
  她就是帶著這些頑固又奇特的想法,跟著那男人走了。
  我知道,她先到香港,隨後又隨那男人來到這裡。她沒有離婚,據她爸爸說,她生活得相當如意。我只想親眼一見罷了。
  我一走進索霍區的唐人街,立時有種異樣的感覺。這裡很像四十年代上海的霞飛路和天津的勸業場一帶,只是更加破舊和灰黯。不知是這些舊樓維持著這裡的人生存,還是在這裡謀生的人維持著這些破房子的存在。只是林立的買賣招牌上寫的都是中國字,注著英文。街上的人大多是黑頭髮黃皮膚的華人,比起牛津街上來來往往、高大精壯、面泛血色、大步流星的歐洲人,完全兩樣。他們是從哪兒來的?香港?台灣?東南亞?美國?來旅遊還是久居此地?為什麼在倫敦大街上很少見到一個,卻都聚在這狹小又無趣的街上?來買他們自己用慣了和看慣了的東西嗎?不,這些專賣中國物品的店舖,都是為外國人開設的。這些算盤、毛筆、宮燈、筷子、紙扇、銅佛和龍頭枴杖呢?不過為了滿足異國人的獵奇。他們又為何而來,……忽然,我這個遠離故國才僅僅一天的人,好像失鳥飛回故林一般,一種親切、熟悉、諧調、難捨難分的感覺,好像一團熱氣撲在我身上,使我陡然被感動了。哪來這種感覺?這些招牌上的中國字?大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們所說的家鄉話?他們那些熟習的舉止與神情?我想,炎黃子孫本色難移,肯定會萬世不竭的!他們即使在地球的背面,在異國的鬧市街頭,也要頑強地開闢出一塊使自己情感有寄托,心理有慰藉的地界……簡梅也是為此之故,才來這裡謀生嗎?不知道。
  「請問,鑽石酒樓在哪兒?噢!對不起。」
  我剛問一位路人,已然看見招牌。招牌極大,下邊只有一個小門。但倫敦的鋪子大多象牛魔王的肚子,口小肚膛大。外面只有一扇門,裡邊卻上三層,下兩層,多少英鎊也填不滿。
  這是扇落地的無框的玻璃門。玻璃反光,如同不透明的一樣。我才要推門,門兒自己開了,原來裡邊有位專管開關門、迎送客人的侍者。
  「簡梅小姐在嗎?」
  侍者朝我微笑一下,扭頭用廣東話叫一聲。
  簡梅從裡邊的高台階上輕快地走下來。她好像一直站在那裡,就等著一聲招呼。她一出現就使我一驚!她真是大變了樣子,修長的身材穿著一條極合體的白軟緞旗袍,下端繡著幾枝花苞繁盛的銀梅,又鼓又亮,好像金屬的。外面被一件寬鬆又鮮艷照眼的大紅毛衣。長長、打卷兒的頭髮自然地披落下來。我從來沒見過她的頭髮這樣黑、這樣好。白旗袍、紅毛衣、黑髮,加上雪白的臉兒、紅唇、黑黑的眉毛和眸子;紅、白、黑,分明又奪目,的確漂亮極了。她身後還跟著兩個矮粗的男侍者,好像什麼貴婦人在夜總會出場露面時那種氣派。就在我倆見面的一瞬,她對我流露出的驚奇的目光似乎感到很得意。我卻立刻後悔了,我應當裝得不以為然才是。
  她請我在兼做起坐間的走廊的沙發上坐下來。問我想喝點什麼。「啤酒吧!」我說。
  她從酒櫃上端來兩杯,給我一杯,她自己一杯。
  「怎麼樣?」她問我。
  「你很適合穿紅的。」我說。不知我為什麼這樣說。
  她更高興。可能為此,她沒有像往常那樣,一見面就和我鬥嘴。
  「我爸爸好嗎?」
  「很好!」
  「我弟弟呢?」
  「大概也挺好吧:我出國前沒來得及去你家,只和你爸爸通過一個電話。」
  「你夫人呢?」
  「還好!」
  「嘿,都是好。好不能概括一切,好中間有各種各樣的區別,這些回頭再談吧!我先領你參觀一下我們的餐館!」
  她興致勃勃陪我上上下下轉了一圈。看了整座餐館:樓下右側是酒吧間,左側是餐廳,樓上是專供包飯的單間。侍者都是華人。矮粗,長髮,穿西眼,說廣東話,互相長得很相像。黑西服的領口露出雪白的襯衫,上面好像粘著一個蝴蝶形的黑領花。我總覺得他們像什麼,後來想到了相像物就暗自笑了:像一群肥壯的企鵝!
  餐館格局小巧,傢具和陳設都是中國式的,餐具是碗筷,典型的中國餐館。新奇的是,整座樓所有屋頂都吊著橫斜穿插的干樹枝,上面紮著絹制的紅白梅花。
  「這兒應當叫做『梅花酒樓』。」我說。
  「這是老闆特意為我裝上的。因為我叫簡梅--」她說著指指自己的旗袍,「這也是老闆專為我定制的,你看,上邊也繡了梅花。」她用受人恩寵、洋洋自得的口氣說話。
  「看來,老闆待你很不一般。」
  「當然了!他是以每週三百鎊的佣金請我來當領班。原先我在東華餐館當領班,一離開那裡,那裡頓時少賺一半錢。東華餐館的老闆再花大價錢請我去,我反而不去了。」
  「你真行。是因為你漂亮,還是能幹?」
  「兩樣都有,你說呢?」
  「我想說的,你都說了。」
  說著,我們又回到走廊的沙發上坐下。跟著就來了一個傳者,給我們送來兩杯熱咖啡,一個奶罐和一個糖缸。簡梅下意識地搓著兩隻雪白細長、塗了銀色指甲油的手,並沒有答理這侍者、我對傳者說一聲:「謝謝!」侍者先是莫名奇妙地一怔,隨即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朝我一連深深點了幾下頭才走去。
  簡梅說:
  「你為什麼謝謝他?你來吃飯喝茶,得付錢,他賺了錢,就得謝謝你。這兒可不像國內--你對服務員點頭哈腰,他不高興答理你,照舊不答理你。那種服務員要是到這裡來混日子,保準不出三個月就得餓死在泰晤士河邊。要不就得學會笑。怎麼?你笑什麼?這也是資本主義的腐朽性嗎?」
  我又笑一笑,說:
  「我謝謝他,因為我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同事。」
  「去他的!這些傢伙都是在香港混不下去,才跑到這兒混日子來。我剛到香港,他們叫我『大陸崽』,瞧不起我!可到了這兒他們就神氣不起來了。我現在是領班,管他們,都得聽我的。哼!我要是想拿他們洩洩氣、開開心時,就叫他們『香港崽』,氣他們!香港算個屁!不過是中國的一個腳趾頭,還是最小的一個。」
  「喲,你居然也有『偉大的愛國主義者』的情感了?」
  她描過的黑眉毛一挑。顯然由於義氣用事,缺乏防備,失口叫我抓住什麼,她一時反不過嘴來,馬上換句話說:「十一點半了。我去找一個人替我頂班,咱們吃飯去!」她站起來。旗袍和高跟鞋使她顯得挺高。
  「老闆不會扣你薪金?」
  「你來之前,他到俱樂部賭錢去了,一賭就得到半夜。他走了,我當家。現在客人不多,只有幾個『鬼佬』。懂得什麼叫『鬼佬』嗎?香港人把外國人都叫做『鬼佬』。你等一下,我馬上就來。」
  她進去一會兒再出來時,換了一身黑衣眼,黑外衣,黑裙子,黑靴子,黑色挎包。黑頭髮反而不顯了,白臉紅唇卻更突出。
  「走!」她說。
  我們走出去。
  在路上,她問我:
  「我穿這身黑衣服好嗎?』
  「嗯?嗯。似乎不如紅的。」
  她沒說話。她高高的硬鞋根,快步走起來,像小馬駒走過那樣「得得」地響。
  「我們到哪兒吃飯?不如到我們旅館去,吃完還可以聊聊天。」
  簡梅淡淡一笑,好像我輕看了她。她立即領我走進一家中國餐館。剛坐下,立即有一位年輕而削瘦的男人走過來,用廣東話慇勤地同簡梅說話,我不大懂廣東話,大概他們在說笑打趣。這男人掏出煙來請我們吸,還微笑著對我說一句話,我聽不明白。簡梅說:
  「他說『歎番支』,粵語,意思是『請享受一支煙』。」
  我馬上向這男人表示謝意,說明我不會吸煙。簡梅拿一支叼在嘴上。這男人馬上掏出打火機,「噠」地打著火給簡梅點上煙。動作熟練,表明他老於此道。但從她吸煙吐煙的樣子上看,分明是個新手,卻盡量裝得老練自如。她一邊把只吸人口中的煙,像吹氣兒那樣吐出來,一邊以一種漫不經心、略顯大氣的態度與這男人交談。隨後點了菜,都是清淡的廣東小吃。
  「看來你經常到這兒吃飯。你和侍者好熟。」
  簡梅笑了:
  「這哪裡是侍者,是老闆。」
  「老闆?」
  「你印象中的老闆大概都是飽食終日、坐享其成的了?對不起,你那些千古不變的概念,還得根據變化了的現實修改一下呢!如今這裡的勞資關係不同以往。這種小老闆,不帶頭幹活,僱傭的人就不給他賣力氣。這老闆姓陳,九龍人,在這條街上齊了三家餐館,他整夭得三家餐館輪流跑,迎客送客,端酒端菜,你看他那雙腿都跑成細棍兒了……」
  我剛要笑又趕緊止住。陳老闆親自端來酒菜,還笑嘻嘻把一張印著銀字的紅紙名片給我,請我指教。這時,一個客人吃過飯走了。他轉身跑上去,說客氣話,鞠躬致謝,一直送出大門,此後再沒進來,大概又跑到另一家餐館應酬去了。簡梅對我說:
  「你儘管吃飽。我在這裡吃飯,向來不花錢。」
  「噢?你好大能耐!」
  「能耐?誰沒能耐?」她向熱雞湯裡的餛飩輕輕吹了兩口氣,抬起她漂亮又神氣十足的臉兒說:「只不過這兒一切都得靠自己。自己靠自己。不像國內,可以靠老子,靠領導,靠誰也砸不碎的金飯碗;幹不幹,都吃飯。」
  「你在四萬里之外,還在批評自己的國家。」
  「批評自己國家的人,。並非不愛惜自己的國家。批評不是咒罵,頌揚也不見得是熱愛。批評現在,正是為了將來。」
  「真沒想到,你居然有這些可愛的想法。」
  「想法是想法。想法可愛不見得有用,最後還是空的『因此我什麼想法都有,哪種想法有用,我就哪樣想。」
  「你剛剛這個想法呢?」
  「為了說給你聽。你是經過訓練的--專喜歡聽沒用的好話和大話。」她說著,嘴巴已經停住咀嚼東西,唇槍舌劍和我幹起來。
  「咱們把鬥嘴的嗜好,放在飯後好嗎?」
  她笑嘻嘻閉住嘴。每次爭辯,總要讓她說完最後一句才好結束。我們吃飯。吃飽後揚長而去,沒有傳者來送賬單。
  「你吃飯真可以不花錢?」
  「至少在唐人街是這樣。」
  「好牛氣!請問,這些餐館都是依仗你的力量才開張的?」
  「不,靠我們老闆。」
  「你的老闆是地頭蛇?」
  她令人莫解地笑一笑說:「差不多。」然後把話鋒一轉:「地頭蛇並不只這裡才有!」
  我們說著,不知不覺走出索霍區,一片喧鬧的鬧市聲篤地把我包圍起來;繁華的牛津街重新光彩燦爛地展露面前。簡梅立即明顯地興奮起來,她陪我走串一家家店舖,從那些小型、單間、熱熱鬧鬧的紀念品商店,古色古香的古董店,珠光寶氣的首飾店,濃香撲鼻的花店,酒店,瓷器店,燈具店,汽車商店到超級百貨商場。簡梅不等我在一處看仔細,就急著把我拉進另一家店舖。她彷彿要把這一切都塞進我的眼眶裡,一邊向我解釋:這是無人洗衣房,這是帶電腦的冰箱,這是歌星愛迪·維廉姆斯的唱片,這是電子賭具,這就是代替主人照管商品的監看電視……說話的語氣常常能區別人之間的位置,聽她的語氣,我像是從山溝裡初入城市的鄉巴佬,她卻像這個富有的城市的當然主人。她以一種令我反感的炫耀神氣說:
  「這裡應有盡有。」
  「不見得。」我說。我又到了反攻時刻。
  「沒有故宮、長城、莫高窟。對吧?」
  「只要它還在你心裡就好。」
  「可惜那只能代表過去。」
  「不,同樣代表現在和將來。」
  「將來我不知道。現在是現代社會,你隨我來--」
  她一拉我胳膊,走進一家商店。一個令人眼花鏡亂的小天地。四邊全是五顏六色、搖金晃銀的東西,又被屋角投來的轉來轉去的光束照得如同夢幻的影像,細看原來是各式各樣、垂掛著彩色絨線球兒的衣褲。室內用最大的、幾乎不能令人忍受的音量,播放著節奏異常強烈、旋律近似瘋狂的現代音樂;店內的顧客和職員卻置若罔聞,大都隨著音樂輕鬆地跳著現代舞。我聽說西方有種商店,店員耳朵裡塞著棉花團,大概就是這種商店吧!我一扭頭,一個高高的英國青年的模樣使我覺得好笑。他的頭頂兩邊剃光,頗似當年紅衛兵們創造的「陰陽頭」。只不過那是強迫的,這是自願的。新奇的是,他的頭頂中間留了一長條頭髮,不知用什麼辦法把頭髮搞得豎起來,好像一排二尺長的黑色的細針。這使我想起古代印第安人的武士。他是在頭髮中夾了鋼絲還是用樹脂凝結起來的?我想走近看個明白,但音樂發展到高潮,撕扯我的神經,我簡直一刻也呆不住了。簡梅為了使我聽見她的話,衝我耳朵喊著說:
  「這是新潮商店。這裡的衣服才是世界上最時髦的衣服。那人的髮型也是最新式的。這裡播放的音樂叫做『曖』樂,最現代的,你聽得見我的話嗎?」
  我轉身拔步走出商店。簡梅跟出來:
  「你害怕了?」
  「耳朵受不了。」
  「馬克思主義者不是無所畏懼的嗎?」
  「勇士也會厭惡某些東西。」我回答她。
  「馬克思反對新潮嗎?」
  「他沒見過這種東西。他見了也會反對。」
  「這是你替馬克思說的吧!」她嘲弄地說。
  「你當真不同意馬克思?」
  「我不懂馬克思主義。但我反感借用馬克思的名義的實用主義者。」
  「這話太籠統。」
  「太細說不清。再說馬克思與我無關。現在與我最有關係的是--」簡梅微蹙眉頭思索著說。可是她忽然眼睛一亮,表情笑逐顏開,「是這個。請你站在這裡等一下。」她推開一扇玻璃門走進去,不知什麼事使她心血來潮。
  我抬頭看看門楣上的招牌,是一家賭馬的小店舖,我也推門進去。迎面櫃台上懸掛著的大型電視屏幕上亮出各匹馬和騎手的名字,還有賭價。幾個男人,一邊吸煙,一邊填寫單子,誰也不與誰交談。賭博是鬥法,和政治一樣。簡梅面對電視屏幕思索的當兒,無意中扭頭看見我站在一旁,立即笑道:
  「我可能交上好運了。」
  她從店舖職員手裡要兩張單子,填寫好,付了錢,朝我搖了搖單據存底,喜氣洋洋地說:
  「瞧吧!後天我就會賺一大筆。上次我睹了一匹純種的英國黑馬,一下子賺了二百鎊。」
  「如果輸了呢?」
  「那就自認倒霉。運氣有好有壞,你既然掌握不了它,就得靠它。」
  我們站在街頭。
  「我得回去了。晚上英國文化藝術委員會為我舉辦一個小型酒會。我得回去洗洗弄弄,準備一下。這裡還有什麼新鮮玩意兒,找一天空閒,你再陪我見識見識。」
  「一定奉陪。不過你總得來我家玩玩。我還得托你帶些東西回去給我家。」她把技在肩上的頭髮甩向背後說,「後天行嗎?我歇班,你來我家。」
  我掏出珍妮小姐給我的活動安排時間表看了看說:。
  「後天下午吧!你家在哪兒。」
  「這上邊有我的地址。」她掏出一張名片給我,頗有某家大公司經理的派頭,「你還坐九路汽車,多坐兩站就行了,不用換車。」
  「好,後天下午,一言為定。」
  「我送你回去!」簡梅說。她站在路邊一招手,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的黑色出租小車中,立即有一輛機靈地拐一個彎兒,停在我們跟前。我們上了車。在車裡,我問她:「我後天能夠見到你的先生了吧?」
  「不能。」
  「為什麼?」
  「你見不到他。」
  「他在哪兒?」
  「倫敦。就在這裡。」
  「怎麼,他病了?」
  「不,他好著呢,大概正在和什麼女人睡覺……」她咯咯地笑。但這決不是一句玩笑話!
  我聽了不禁一驚。幸好沒使一旬莽撞的話脫口而出:
  「他把你--」
  「甩了嗎?」簡梅接過話反問我。倒比我更痛快、更直截了當,並且不當做一回事兒。笑容雖然還在她臉上,她卻認真地說:「是的。不過在這裡一夫妻不合適而分開,叫做『分居』,沒有『甩了』這個詞兒。那是男尊女卑觀念的專用語。一片葉子從樹上掉下來。你說是葉子拒絕了樹,還是樹把葉子丟棄了?」
  「那,那要看你怎麼理解。」
  「我活得不是很好嗎?」
  「獨身?」
  「誰都是單獨的。難道你和誰連著?」她說。她一直微笑著,笑得自然、隨意、開心。
  「你不是開玩笑吧。」
  「正常的事,沒有玩笑內容。」她為了表示不是玩笑,收斂了笑容。雪白的臉十分平靜。
  比她大十五歲而和她僅僅認識了四個月的男人,遲早會甩掉她。我早就料到。
  我癡呆呆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麼。車停了,已經到達我的旅館門口。
  「你該下車了,作家。否則司機要我多付錢了。」
  「晤!」我木然地下了車。
  「再見:」她微笑地朝我一擺手,「啪」地關上車門。汽車一溜煙兒地開走了。從車子的後窗看見她的背影,黑衣黑髮,很快就同飛速而去的黑色汽車混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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