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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拴紅繩的大鯉魚



  人身子五件事:吃喝拉撒洗。

  沒錢下池塘,有錢進澡堂。天津衛三大澡堂,龍泉池、華清池和福仙池。跳進華清洗龍泉,清清爽爽賽神仙。成天人纏事擾塵蒙土裹煙熏火燎,紮在這池子裡,熱熱水兒舒舒服服一泡,泥一掛,皮松肉軟,骨頭節睜眼,汗毛孔喘氣。所以天津衛人不叫「洗澡」,叫「泡澡」。

  惹意一擦福仙油門簾,夥計迎上來問他洗盆洗池。盆池是單人,池子賽涮羊肉的共合鍋,大夥一齊涮。惹惹樂呵呵說:

  「大池子裡擠蝦醬,我可不幹。沒把塵土洗去,倒叫那裡頭的陳年老泥把汗毛眼兒全堵上了。」

  「這是您大少爺有錢,才這麼說。」夥計笑嘻嘻,拿喜祥話哄他。哄人都是哄錢。夥計又說,「來個單間吧!」

  惹惹打個奔兒,說:

  「兩人一間的也行。」

  夥計瞅他一眼,心裡立時明白。嘛價錢嘛人,仰腦袋伸脖子一嗓子貫滿澡堂子:

  「盆池一位,兩人一間——」

  另一位夥計來,領他走到一間屋前。花玻璃上拿紅油寫著「壹拾肆號」。夥計問他怎麼侍候,惹惹說:「搓身子修腳剃頭打辮全不要。」推門進去,裡頭霧氣濛濛熱氣烘烘水氣騰騰,同間一個黑黑小矮個客人,光著身子,面朝裡坐在凳子上,一個夥計正給他搓背。惹惹客氣一句:

  「您了正忙著。」

  夥計寒暄兩句,那黑客人聽見他聲,沒應聲,也沒回頭。惹惹不再搭話,掛了帽子,幾下把衣服裡裡外外脫得淨光淨,鬆開辮子,赤條條走進裡間,打開水桶舀幾勺熱水,兌在大木盆裡,一屁股坐下去,水就溢出來一半兒。水也有勁兒,跟手把他托起,直把他兩個柚子賽的大膝蓋頭,大包袱賽的大白肚囊子,帶著肚臍眼兒托出水面。惹惹坐在裡頭一通死泡,足足把皮肉泡軟炮松泡脹泡紅,再狠搓狠刷狠沖,最後把泥兒土兒味兒油花兒留在盆裡,光著兩瓣大□,甩著渾身上下耷拉肉,走到外屋,只見那同間黑客人穿鞋戴帽正要走。他一瞅這人背影,上去抓住這人後脖領使勁一扯,叫道:「你為嘛,為嘛裝著不認識哥們兒?」這人給他扯得轉過身轉過臉,原來是鐵嘴八哥!惹惹急赤白臉地說,「不行,這麼不行,半輩子的哥們兒要絕交也得說明白,不能叫我糊塗一輩子!」再一使勁,愣把八哥推得坐在對面床榻上,自己坐在這邊床榻上。

  八哥黑臉黑,沒別的色兒。盯著惹惹瞅一會兒才說:

  「那我問你一句,為嘛三四個月你沒找我一趟?」

  惹惹把腦袋耷拉下來,說:

  「我沒臉找你。你那天的話不錯,金匣子是唬弄我,假的……可你也得捨個臉兒給我,不能見面裝生人,叫我心裡嘛滋昧?」

  硬的經不住軟的,軟的經不住熱的。八哥臉皮立時透出紅色,眼珠子的光也變柔。可是他把話憋住沒說,等著惹惹更有熱氣兒的話,好賽等酒喝。

  惹惹一口氣便把這三個多月,怎麼在院門口看相碰上藍眼,家裡怎麼鬧鬼請藍眼來看風水扒房墊土斬妖蛇,怎麼打魚市請來火眼金睛找寶,又怎麼夜裡跟蹤二叔看見老和尚怪人怪語怪事打樹上掉下來成腳脖子,一說一大串,賽竹筒倒豆子水桶倒水,一下全出來。

  八哥「哎呀」一聲說:

  「哥們兒,你怎麼撞上藍眼那小子了?那小子外號叫『坑人』。還賽塊烙鐵,一沾就掉決皮。沾緊了,非把你穿個窟窿不可。福神街開油鋪的賈三爺知道吧。永裕號,大買賣,也是大宅門,人是個小羅鍋兒。前年家裡盤灶,灶盤好,憋煙。燒火時,沒火苗,全是煙,煙不打煙囪走,全倒回屋子。藍眼去了,那小子別說,嘴上有點能耐,張口一串一串,聽得懂又聽不懂,把賈家唬住了。他說人家盤灶看錯皇歷,犯忌。一倒日子查皇是歷,那天正忌作灶修廚。藍眼說邪氣堵在煙囪眼裡,拿一捆整根的大長葦子,貼塊符紙點著往灶堂裡一桶,騰一下,煙打煙囪躥出去,通了!賈三爺手大,賞他十兩銀子。完事,老亮告我,這是藍眼和盤灶那伙泥瓦匠勾好,玩的花活。盤灶時在灶堂裡頭走煙那眼兒糊塊紙,氣不通,柴禾不著,自然憋煙。他使長葦子一桶,把紙捅破,氣一通,煙也就出去。你說他坑人不坑人?」

  「可他也有真功夫,會混元氣功,我親眼見過,那天在他家,他朝我發功,叫我左手長,我一比,左手真比右手長一截!」

  「這不算嘛,要說天津衛氣功,還得數龍老師。在人家龍老師面前,別說發氣一能喘氣就不錯。哎,你當下還和他聯絡著?」

  「不了,不了,打那天從金家花園出來,我跌了腳,他再沒露面,找他,他只說根本沒那金匣子,想必是要和我斷了。這些天我總尋思,他不安好心。」

  「這是你福氣。」八哥說,「可是……那金匣子,我想還是有。魚市那火眼金睛萬爺倒真有兩下子,截牆看東西絕不假。他也跟咱論哥們兒,他的話,我信。只怕那金匣子早叫你家人吃空了。」

  「當下我也不琢磨那玩意兒了。這幾個月,紙局賽半死的人,張嘴倒氣兒。尹七爺一走,沒大錢賺。再一折騰房子,換土鋪地,把咱那陣子賺的錢花得精光。我二弟一天不如一天,天天捧著藥罐子。沙三爺開的藥,淨是牛黃麝香犀角猴棗安息香羚羊粉冬蟲夏草吉林野山參嘛的,都是貴藥,等於喝銀子。鋪子沒人頂事兒,九九爺腿沒勁不能跑,影兒懶不肯跑,燈兒笨嘛也跑不來。鋪子打早到晚一天頂多賣十張紙,十天賣不出一塊墨,跟要飯的差不多了。咱哥們兒干的時候嘛氣勢?我二嬸上月晚上燒香,不知打香頭看出嘛來,一頭栽倒中了風,這幾天嘴才正過來,可下不了床鋪,說話含含糊糊賽含塊熱豆腐。眼瞅這一家子賽後花園,一點點荒了……我總覺得都是我鬧的,好好的,找嘛金匣子?拆房砍樹,地皮也掀了,祖宗的元氣叫我攪乎散啦,不瞞你說,我有點心虧……打這月,我不在鋪子裡關錢。今早二嬸說,後天就是九月十七敬財神,家裡要好好吃頓羊肉面。二嬸說弄條大活鯉魚來,最好是掛紅繩的。我洗了澡就到魚市找找去……」

  八哥說:

  「魚市上掛紅繩的都是假的。這種活鯉魚得頭年祭過神,在脊背上掛根紅繩,送到河裡放生。第二年再打上來才行……聽說。敬過三次神的活鯉魚,才能跳龍門。」

  「喲,這到哪兒去找?」惹惹說。

  八哥一跳牙笑了,臉黑牙白,說道:「你找我呀!魚閻王老麥嘛魚弄不著,他和咱論哥們兒!」這一笑,沒一點皺巴勁兒了。

  惹惹心裡好快活,可還有點歉意,有點窘勁。

  澡堂夥計一推門,一怔,這兩爺們兒好怪,臉對臉坐著,為嘛一個穿衣戴帽,一個赤條條光溜溜一絲不掛?身上水珠兒早晾乾,紅色兒褪去,白白一個大胖傢伙。

  無水無魚,有水有魚,死水魚死,活水魚活;天津衛五河交匯,七十二沽佈陣,外加上無數湖泊池塘溝渠坑窪河灣港汊。地不連水連,馬不活魚活。天津人嘛魚沒見過沒逮過沒吃過?汪西顥寫過四句詩:

  天津古澤國,
  水族紛駙羅,
  鉅細魚卅種,
  下逮蟶蛤螺。

  這詩太文,念讀聽都費勁,這一改就明白了。

  天津水做的,
  是魚就能活,
  閉眼坐河邊,
  一抓魚一個。

  八哥帶著惹惹,手提個盛魚使的空水桶,在海光寺西邊一大片河汊子裡,走了多半天,各踩兩腳泥,愈踩愈重,臉上叫花蚊子咬得滿是疙瘩,惹惹兩眉毛中間鼓起個程亮的腫瘤,來個二龍戲珠,也沒找到魚閻王老麥。八哥歎口氣才要說:「家走吧!」忽見遠處灘頭一釣翁,使竿鉤住一傢伙,瞧著夠沉,竿子打成對頭彎,好賽后羿射日那弓。八哥叫道:

  「就是他,沒錯!魚閻王!」

  兩人趕忙一前一後一快一慢,繞過河灣,跑到老麥跟前。竿還繃著,線賽緊弦嗡嗡響,可是水下邊紋絲不動。老麥不慌不忙穩穩攥著竿把兒。奇了,是魚為嘛不動,賽鉤上一塊石頭。

  惹惹釣過魚,笑道:

  「別是鉤在草上了吧1」

  老麥賽沒聽見。打懷裡掏出個銅環,從竿子底把套進去,下指捏住銀環「當兒」一彈,銅環順著竿兒飛起,再套著線地滑下去,哧溜入水,約莫鋼環剛剛沉到河底功夫,竿提線起,下頭鉤住的東西浮上來,就勢一拉,出水竟然一個鍋蓋賽的大王八。惹惹眼睛清楚,心裡糊塗。這叫嘛釣法兒?

  八哥說:「老麥,這大王八快成精了,你怎麼順線扔下個銅環,它就上來呢?」這話也是惹惹要說的話。

  老麥邊摘王八拴王八,邊說:「鐵嘴八哥,你光動嘴皮子,今兒我傳你一招。王八個大,一下上不來,再說這東西樣子傻,心賊,一鉤它嘴,它前爪子就抓住底草,硬拉,竿非斷不可。這銀環捆著線兒下去,正朝它腦袋去,它揚起爪子一擋,就撒開草。上邊一提竿,下邊水一托,不就上來?你要拿它當石頭當草根,可就叫它跑啦,哈哈哈哈。」這話也是說給剛頭多嘴多舌的惹惹聽的。

  八哥說:「哥們兒服了!」他和老麥果然熟。天津衛能人,真都跟八哥論哥們兒。認識能人,也算能人。八哥把惹惹一介紹,說了來意,老麥挺痛快,說:

  「這不難。」

  惹惹信他是能人,卻不信他能釣著掛紅繩的鯉魚。河這麼大,哪能要嘛釣嘛。再瞅老麥,人不奇,貌乎常,乾巴黑瘦小老頭,臉叫風吹得賽地皮,皺紋一條一條老深老深;破竹笠,賽破篩子,一圈帽沿破破爛爛;手裡的竿子不過一根晾衣服的竹竿,上過插一節竹掃帚苗子,尖上掛根絲線。鉤上沒倒刺。傢伙愈差,能耐愈大。再瞧老麥,上頭穿件破布坎肩,曬得沒色兒,下頭換著褲腿,腿肚子賽鐵球,斜挎個皮口袋,裡邊稀裡嘩啦地響,全是魚。惹惹小時好釣魚,這種老爺子見多了,可他一說一笑一張嘴,嘴裡牙上鮮紅鮮紅一絲一塊,賽流血,他是不是嘴爛了?

  老麥抬頭看天低頭看水轉頭四下看地勢,這一看,挺神氣,好賽大將觀敵陣,找一條破陣之法。老麥手一指東邊說道:

  「八哥,給我提著王八,咱到那邊去。」

  惹惹說:「我來。」搶上去一提王八,比料想得沉,賽提塊石頭。

  東邊水淺,靠岸一片葦稈草稈。日頭在西,正曬這邊。老麥捏著魚鉤在嘴裡一抹,魚鉤變紅。細看鉤上鎖了一條魚蟲。原來嘴裡紅絲絲含得都是魚蟲子。

  八哥對惹惹說:

  「這是咱魚閻王的絕招。蟲子含在嘴裡,裹著唾沫有鮮味,把魚。這一抹,正好把蟲子穿在鉤上。」

  惹惹頭次看人這麼釣魚,正好奇當口,竿一彎,水就響,真的拉住一條鯉魚。夕陽一照,水翻金花。扯到近處一看,可惜脊樑背上沒有紅繩。惹惹才要說幾句討老麥高興的話,怕他不肯幫忙。只聽老麥對這鉤住的那魚說:「沒你的事幹嘛來?回去叫你爹來。」說罷竿尖一低一送,鬆了線,放跑了魚。

  八哥說:

  「它能聽你的?」

  剛說出口,等在魚閻王手裡一抖,剎時彎成大弓。這魚一驚一躥出了水面,惹惹恍惚當是蹦出一個娃娃,金銀白亮,後背飄著紅帶,定神才知,這正是他要的掛紅繩大活鯉魚!惹惹叫起來:「媽呀!好大!就是它!快、快、要跑!」急得樂得連蹦帶躥。魚在水裡躥,他在岸上躥。老麥都穩穩握著竿子,拿竿使線領魚遛魚誘魚戲魚累魚玩魚,瞇縫笑眼,那神氣好賽山間老者瞧著閒雲野鶴。惹惹只顧發急,忘了腳底下濕泥,鞋底一哧溜,來個老頭鑽被窩,坐在泥地上,摔一屁股兩手黃泥。

  老麥哈哈哈大笑,說:

  「大少爺碰事還真玩命!」

  八哥手拉手拉起惹惹,大魚已然上岸。足有七八斤沉,紅鰭紅尾金鱗金身,腦袋賽貓腦袋大,鬚子賽豆芽粗,肚子上的鱗片好比指甲蓋大小。再瞧脊樑上總共拴三條紅繩,都紮成大蝴蝶扣地。金紅相配,大福大貴。惹惹眼瞧這魚還不信是真事,止不住說:

  「這不是神了嗎?」

  除非有人蹲在河裡,把這大魚拴在鉤上;沒人弄假,就是真能耐。就是世上人全不信,惹惹也信了。別人不信惹惹,惹惹也信老麥。

  更神的是這魚閻王全不當回事兒,好賽探囊取物,普普通通簡簡單單隨隨便使平平常常。他把大魚放在木桶裡,拔些草蓋上,對惹惹說:「敬過神,別忘了放回河裡,還指著他跳龍門呢!」說著露出滿嘴黃牙。天津衛鹼大,人牙都是黃的。

  惹惹說;

  「老爺子,趕明兒我真要拜您為師。我就喜歡能人。」

  魚閻王只笑不答,也不要錢。真能耐不賣錢,擺擺手叫他倆「去吧」!

  路上,八哥說:

  「你瞧咱這老哥們兒能耐怎樣?」

  「我真想跟他學兩手,打小釣魚沒釣過半斤以上的,可看樣子,老爺子不教。」

  「你哪是學能耐的人。整天惹惹惹,釣魚還不叫你受慢疾?再說,人家是嘛能耐,貓窩裡也能釣上魚來。每天不釣三十斤不回家,要不叫『魚閻王』!你頂頭當個魚小鬼兒。」

  兩人說說笑笑。一路進了南城門,再一直往北走。惹惹說:

  「哥們兒,你說我家紙局還有救嗎?」

  「實打實說,夠嗆。這次不比上次。不光是你們把尹七爺氣跑了,要緊是前次那股幹勁兒沒了。怎麼說好呢,打個比方,人有病沒吃過藥,藥下肚立時管用。可剛緩上氣兒,病二次再來,還使那藥就不成了。」

  「你別瞎比方。治病找王十二,治鋪子我就找你!」

  「嘿,我這輩子叫你粘上了。可借你不是娘們兒,不然我就用不著打光棍了。」

  「你去找你嫂子商量商量——問她我能不能娶個小婆,黑臉的。」惹惹說完呵呵大樂。

  兩人滿心高興,輪著提那桶大魚,到了黃家門口,四條膀子都賽泡了酷,酸透了。惹惹人還沒進門,大嗓門就飛進去:

  「燈兒,影兒!快拿大木盆來!掛三道紅繩大活鯉魚來啦!」

  大伙出來瞪眼瞧魚,聽著八哥白曉這大魚的來歷,有說有問又聽又問時候,九九爺消消把惹惹叫到前邊鋪子裡說;

  「大少爺,咱家又出事了。」

  「嘛事?」惹惹問。瞅這九九爺眼神兒不對。

  「咱家挨盜啦。」九九爺說。

  「金匣子?」惹惹不知為嘛又說出這三字。

  「不是。前頭庫房門給撬了,後院二奶奶存東西那門也撬了。」

  「丟東西沒有?」

  「庫房存的好紙好墨好硯台,全給掏空了。二奶奶那貨房有嘛,我向例不知道,沒數兒也沒底兒。」

  惹惹聽了轉身往外走,叫九九爺一把拉住說:

  「你千萬別喊去。這事沒告訴二奶奶,告訴她人非出大事不可。當下燈兒影兒也不知道,事沒弄清之前,我都瞞著。」

  「誰告你的?」

  「庫房門被撬,是今早叫我看出來的。二奶奶那貨房被撬,是精豆兒說的。大少爺,庫房空了,咱鋪子還指嘛賺錢?」

  咯登一下,惹惹覺得腳底下有個洞,一下掉下去。黑天黑地昏天昏地沒天沒地一片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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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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