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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陰盛陽衰精豆兒稱王



  立冬過了,房上的草都黃了細了干了,太陽一照,金的銀的玻璃賽的閃亮。老家賊也見肥,站在黃家當院晾衣服繩上。賽一串小絨球,看意思預備過冬了。前院茶廳前那棵老海棠樹的葉子快抖落乾淨,可今兒一早,燈兒叫著喊著拉著九九爺去看,一看嚇一跳,好賽打地上冒出一大朵紅雲彩,原來開了一樹大海棠花,個個有發起來的木耳一般大,又紅又白又鮮又亮又繁盛又飽滿。好賽新娘子頭戴的鳳冠。

  「奇了,海棠入冬開花,聽都沒聽過。」燈兒說。

  「這是好兆。八成二少爺的病要有好轉,今早光喘可沒痰了,眼珠子挺亮。這下,二奶奶病也要有緩。」馬婆子咧嘴笑道。老臉上居然笑出兩酒窩兒來。

  唯有九九爺發呆發征發傻,緩緩搖頭說:

  「不對。冬天開花,這是陰氣太盛。老太爺過世那年冬天,這海棠也開過一次花,只是花少,總共不過十幾朵。」

  馬婆子說:

  「快打自己嘴巴,怎麼念損呢!」

  九九爺說:

  「不是我念損。你去闖,這花沒香味兒。嘛花沒香味兒?紙的。」

  這話叫人聽得汗毛眼兒發涼。馬婆子和燈兒湊到樹前,踮起腳聞花。馬婆子鼻眼粗,用勁兒一吸,花貼在鼻頭上,再一出氣兒,花吹得老遠。馬婆子說;

  「說也怪,為嘛一點香味兒沒有?不單沒香味兒,嘛昧兒也沒有,賽假的。」

  忽聽一個又脆又亮的女人聲:

  「好一大幫大閒人呀,都跑來聞花來了,夠不著,到三義廟後頭慶壽八仙會借幾付高蹺來,別把脖子的筋抻著!」

  只見通裡院的圓門洞口站著個小女人。身穿一件漂漂亮亮粉紅繡花琵琶襟寬袖裌襖,袖口領口鑲一道紫緞團花平金寬邊,滾著絛子,下頭一條瓷青地暗回紋長褲,褲腳蓋繡鞋,卻只露著鞋尖上縫的珠子;腦袋挽個散頭髻,金釵玉管插一頭。這一身,好叫講究。瞧這打扮不知哪家姑奶奶,再瞧卻是精豆兒。小粉臉兒含笑,小眼珠兒射凶光,小紅嘴兒一撇,右手一叉腰,腰兒軟,肩膀上身脖子腦袋全往後邊歪。她身後站著一個人,是影兒。精豆兒扭頭對影兒說:

  「去,給我摘些花戴在頭上,我就不信嘛陰氣不陰氣!」

  眾人賽鼠避貓,嘴不出聲腳不出響趕忙散開走開。

  九九爺人不靈話靈,冬天海棠開花不是好兆,下響二少爺就不妙,人賽破尿泡,光撒氣不過氣,胳膊腿發硬,在翻白眼,嘴賽蛤蜊死閉著,馬婆子慌了,去找精豆兒,捧著淚珠子,說:

  「二少爺還剩下半口氣,我怕……」

  「怕嘛?早幹嘛去了?」精豆兒說。對著小圓鏡子把一頭海棠花調理好,叫來影兒說,「去請舅爺。」

  九九爺跑來說:

  「是不是把大少爺請來?」

  精豆兒小臉板得賽石板,又平又硬又冷。說話的口氣,好賽她是主家。

  「找他幹嘛,瞎惹惹,亂摻和,再來個不幹正事的,添忙還是添亂?」

  這話罵惹惹,也是說給九九爺聽的。九九爺不敢多言語,縮頭縮腳退出來。回到鋪子裡一尋思,悄聲對燈兒說:

  「你快跑一趟去找大少爺,就說二少爺不行了,叫他趕緊把神醫王十二請來,哎,你把王十二爺領來吧,先別叫大少爺露面,這話你記住了?」

  燈兒把話照原樣重複再說一遍。九九爺點頭說;

  「救人賽救火,跑著去吧!」

  燈兒叫出門,九九爺忽想起年初填倉節:二奶奶摔跤,王十二和沙三爺犯頂的事。心想,我怎麼糊塗了,弄不好又犯頂,病沒瞧成,兩位都得罪,還要惹惱精豆兒。馬上拔腳追出門卻不見燈兒。便罵自己:「我真該死了,幹嘛叫燈兒跑著去呢。王八追兔子哪追得上?」回到屋裡搖頭歎息悔恨不已等著出事,一時恨不得一頭撞南牆。

  影兒去請沙三爺,燈兒去請王十二。一管筆同時寫不了兩件事,只好說完一件再說一件。

  先說影兒。

  影兒打戶部街出來,一到北門裡大街,並沒往南去南門找沙三爺,而是撥頭朝北出北門,先把精豆兒叫他辦的一件絕密事辦了。才返回來到南門裡小費家胡同,轉悠半天竟然沒找到沙三爺家,以為找錯地界兒。再瞧,沙三爺家還在,可門楣上治病的牌匾摘了,大門貼上縣衙門封條,幾十個大泥蛋子摔在門板上,當下晾乾,賽貼餅子。沙三爺一准惹禍吃了官司。

  影兒人賊精。當初在侯家後混日子,一天蹲在牆旮旯拉屎,正巧地方走來,見勢不妙,提起褲子,摘下瓜皮帽扣在屎上便跑。地方以為他是小偷兒,把偷來東西扣在帽子底下溜了,使手一摸沾一手屎。

  影兒見沙三爺出了麻煩,決不在這面前多站片刻。一瞅對面問津行館牆根站著幾個漢子曬太陽,便上去扯個謊說;

  「幾位大爺,這兒是不是有位神醫,叫什麼沒病找病沙三爺?我媽鬧胃口,三天不肯吃東西。有人說小費家胡同住著這位沙三爺,一付藥保好。」

  幾個漢子哈哈大笑。一個黑大漢說:

  「嘛?神醫?獸醫,騾子病了找他差不多。」

  影兒說:

  「別拿我找樂。要是我請不去這位沙三爺,回家我爹就把我捆在樹上揍死。」

  「揍你?你就說,這賣野藥的差點叫縣太爺揍死。」黑大漢說,還笑。

  「我不信!你們拿我涮夠了,也該叫我明白明白。我就捎你這兩句話回去,說他獸醫,賣野醫的,我爹揍我還不更狠。」

  一個白臉漢子說:

  「小哥們兒,我告你,你回去就說,這賣野藥的沙三發跡,是把前任縣大爺李大辮子唬住了。上個月不是換一位伍知縣嗎?人家伍知縣懂醫,說他老婆病了,大前日拿綠呢大轎把沙三接去。沙三截帳子給縣太太號脈。他一捋袖子,三指頭往寸關尺上一搭,便說:『恭喜大人,太太有喜了』。伍知縣問:『請問大夫,這孩子是男是女?』沙三張口就說:『回稟大人,脈上是貴子。』伍知縣說:』不惜,正是男的:』一撩帳子,打床上跳下個人來。床上躺的哪是太太,是人家伍知縣的大少爺!』」

  白臉漢子說到這兒,忍不住噗噴一聲噴出滿口唾沫,唾沫星子濺在影兒瞼上。幾個漢子縱聲放聲狂聲大笑。那黑漢子笑得一仰身,翻個觔斗。影兒使手背抹臉上的唾沫,問道:

  「後來呢?」

  「嘛後來,跟手伍知縣招呼衙役們拉他到大堂,五十杖子,打得他屁股飛花。伍知縣說:『騙我小事,叫你誤了多少性命!』就把他家抄了封了。那些叫他看病看壞的癱的傻的聾的瞎的半死不活的玩完的,家裡人全跑來了,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你數數那門板上多少泥餅子,就知他毀了多少人。小哥們兒,幸虧你今兒來,要是早來半個月,你媽一準死在他手裡。」

  影兒說。

  「當下他人呢?」

  黑臉漢子說。

  「你還找他,還是找死?」

  影兒說:

  「我聽著好玩,想知道這人下落。」

  白臉奴子說:

  「誰知他躲哪兒去了,這會兒正熱鬧,好些人找他算賬呢。還有人找他償命,一說不定給人揍死,屍首扔到南門外野地裡喂狼吃了。」

  影兒假裝說:「算我媽福氣!」當下謝過這幾個漢子便走。穿過鼓樓時,有人小聲叫他,一瞅竟是沙三爺坐在茶場攤上喝麵條。穿件挺舊單袍,風一吹淨是折子,更顯單薄;頭戴風帽,一挑兩邊,只露窄窄一條臉,面皮發黑髮次發白髮黃發青,鼻子好賽給人捏了,細賽干黃瓜。沙三爺說:

  「你這去哪兒?」

  「找您呀!」

  「你去過我家沒有,看見了嘛?」沙三爺趕緊問,神氣賽賊。

  影兒說瞎話當真,隨口就來:

  「還沒去呢。打家出來時憋泡尿,想到您家撤去,不想天涼尿急,憋不住,正找茅房就碰見您了。我真運氣,省腿兒了——

  「嘛事找我?」

  「二少爺要蹬腿,打發我來請您去看病!」

  一聽「看病」兩字,沙三爺嚇得手裡的茶湯差點掉地上,幸虧左右沒人看出他來。影兒看見裝沒看見。沙三爺沒敢再吭聲,撂下菜湯碗,拉著影兒疾疾便走。影兒明白,如今的沙三爺,拿他當人便是人,拿他當狗便是狗。

  再說燈兒。

  燈兒找到惹惹,惹惹拉著燈兒就出西城,三步並兩步,兩步並一步,腦袋伸在腿前頭,趕到西北角貞士街王十二家,事急心急敲門聲急。門一開,兩人一齊擠進去。王十二好賽怕人,趕緊關門,卻把他倆關在門內。

  惹惹說:

  「十二爺,您救人一個,賽過神仙。我弟弟說嚥氣就嚥氣,您不去,我背您去!」

  王十二一見惹惹,轉身給惹惹瞧他那烏亮大髮辮。進屋抽煙喝茶不吭聲。

  惹惹大步跟進去,一瞅王十二雷打不動的樣子,心裡著急,挺大男子賽孩子哭了;燈兒嘴笨,不知話打哪頭說,眼淚也開了河。大眼淚小眼淚大水珠小水珠大雨小雨噗啦啦掉了一地。

  王十二見了,濃眉緊鎖,嘴巴肉微微一抖,心裡賽有所動,便說:

  「當大夫就是給人治病,心狠不是大夫,可我如今有難處。上次在你家撞上沙三爺。沙三爺在官府裡給我使壞,告我不懂醫道,以醫行騙,差點把你家二奶奶治死。縣裡來人搞了我的牌子,說只要我再行醫,打斷我的兩腿,看我是不是真會接骨頭?」

  「沙三爺告您?為嘛?」惹惹說。

  「大少爺,不是我淨心說您,您不是指本事吃飯的,不知這裡邊的事兒。人遭了嫉,比殺父之仇還凶。」

  惹惹說:

  「這好辦,您戴個大風帽,遮上臉,決沒人瞧見。我們管保也不露半點風聲出去。上回您不叫說,我們說閒話時也避著您。我老婆都沒聽我提過您,不信您去問。」

  王十二再板起面孔說:

  「大少爺,我還有一家老小,別再毀我了。您快去請旁人吧,天津衛有的是名醫。您就是說到明兒天亮,我還是在這兒坐著。」

  「名人十有九個是虎牌的。我就信您一個,您不去,我不走。」惹惹說。大肉臉又是陪笑又是哀求又是死磨硬泡,不是樣兒。

  王十二站起身,話裡加了硬勁:「你不走,我走。」說著要出門。

  惹惹撲騰一下跪下來,挺著大肉身子,流著淚說:

  「王十二爺,您救我弟弟這一命,我下輩子變狗伺候您,變雞變鴨子叫您吃!」

  燈兒見主人跪下,「噗」地也跪下,一高一矮賽兩狗,直著眼求三十二。王十二歎口氣,叫他倆起身,細細問過病情,沉吟片刻,便說:

  「人體五臟,配以五行。金為肺,木為肝,水為腎,火為心,土為脾。五行之間既相生又相剋。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這是相生;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這是相剋。人的五臟同一個道理,相生相剋,渾然一體。若是該克不克,該生不生,就得病。按這道理治病,便是虛則補其母,實則污其子。可照您一說,二少爺五臟全亂了套,誰不生誰,誰也不克誰,甚至相乘相侮。外感邪氣,內傷正氣,既是陽虛,又是陰虛。打哪兒下手呢?愈補愈虛。愈瀉愈實,愈補愈瀉,無名可狀,無藥可救。愈動愈亂。人怕有名,病怕無名,二少爺百病纏身,已經是五行逆亂,陰陽離絕了。大少爺,為嘛您不早來呢?」

  「不瞞您說,前陣子一直沙三爺給他瞧病,沙三爺不准再請旁人。」

  王十二聽了沒吭聲。惹惹說:

  「這麼說,我弟弟命該絕了。」

  王十二起身打裡屋拿出個珵亮烏黑圓漆盒,盒蓋上邊使細賽頭髮的鋼絲,嵌著行雲流水日月星辰的圖形。打開蓋兒,盒裡頭鋪著軟軟紅綢,中間沉沉壓著四粒臘皮藥丸。臘是好臘,潤潔賽玉。王十二取出一粒交給惹惹說:

  「這是『萬應續命丸』,你趕緊拿回去。記住,你先使手按二少爺腳面上的膚陽脈,只要有脈,就把這藥剝去臘皮放在溫水裡掏爛,撬開嘴給他一次灌下去。當下,二少爺一條半腿都已經邁進陰間,沒法兒回春還陽了。這藥只能多留他幾天,少則三天,多則七天。大少爺,人活有數,藥力有限,我就這點能耐,我去不去都這意思,你快去吧。」

  惹惹捧著藥丸叩頭謝過。身上分文沒有,王十二也沒打算要錢,撥頭往家跑,到了戶部街口,惹惹對燈兒說:

  「我不便露面,你拿這藥給馬媽,偷偷給二少爺灌了,也別管它嘛脈了,死馬當活馬治,活一天算一天吧。記者,千萬別提十二爺,人家救咱,咱可不能害了人家!」

  燈兒點頭把藥丸攥在手心,跑回去交給九九爺。九九爺心裡石頭才落地,藥到治病,人不來省麻煩,正好。當即把藥轉給馬婆子。此時,沙三爺已經來過,看病開方隨後要了兩件遮寒衣服和些碎銀子走了。馬婆子把沙三爺的藥倒進茅坑兒,換上王十二的「萬應續命九」,給二少爺灌下去。一柱香功夫,居然眼動嘴動手動腳動肚皮動有呼有吸有氣色,卻好賽還陽回春返青起死復生。馬婆子眼角還掛淚珠子就樂得彎成彎兒。二奶奶得信兒,柱根杖子來瞧二少爺。心裡歡喜,自己病也見好。二爺居然一天也來三趟,都誇精豆兒誇沙三爺,再派影兒去清沙三爺,可賽找個要飯的找不著。餘下人各人心裡都有數,不說罷了。惹惹悄悄對九九爺說:

  「十二爺藥靈,活必靈,您趕緊折騰些存貨出去,給二弟預備預備吧!」

  話說過三天,馬婆子一早到二少爺屋侍候。二少爺已經挺在床上,眼珠子狠瞪著,賽死魚,不會眨眼兒了。馬婆子哇一聲,轉身剛要去叫人,精豆兒堵在門口說:

  「人死如何滅,乍乎嘛,你想要二奶奶知道,再拉上一個。」

  馬婆子這才領略到精豆兒的厲害。小小女子,眼前挺個死人,只當沒事兒。馬婆子不敢出聲兒,掏出塊帕干摀住嘴,眼淚就賽流水嘩嘩下來。

  精豆兒去到後院領來二爺。二爺平時那股子平平靜靜清清淡淡虛虛乎乎勁地登時沒了,一下嘴唇跟臉皮一個色兒,臉皮和牆皮一個色兒。眼睛裡賽打一道閃電。精豆兒一征,二爺的神氣向例賽佛爺,頭次露出人樣。二爺站在二少爺床前足足楞了好長一陣子,可沒喊沒叫沒哭眼圈兒也沒紅,這也是能耐。隨後對精豆兒說。

  「去叫九九爺趕緊料理,別驚動二奶奶。」

  這多年,二爺頭次說人活。

  不料精豆兒半搭不理嗆他一句:

  「這話不說我也知道。」

  僕犯主,炮轟天。可二爺真是心如死水,波瀾不起,聽賽沒聽見,扭身回去回院回屋。

  當日九九爺找來惹惹商量,托八哥打東門裡萬事順棺材鋪買回棺木棺材,全憑八哥拿出拚命劃價,只出了一半價錢。棺材好歹漆著大漆,光亮照人影兒,總算過得去。乘夜收屍入殮抬出門。沒請和尚老道唸經沒發報喪帖子沒出殯更沒煙茶酒飯照應借弔唁混吃混喝的親友。套輛馬車運到西關外黃家墳地一埋了事。怎麼活都是活,怎麼死都是死。可是,死人沒事,活人有事。埋了二少爺轉天,精豆兒就拿白眼珠看馬婆子了。馬婆子心裡有數。心一明,眼就亮。安安靜靜把自己東西收拾好,換身乾淨衣服,到後院叫開二爺門,趴下來給二爺叩個頭說:「二爺,我馬婆子在您家二十年,您和二奶奶待我恩重如山,照理我該把命都搭在這兒才對,可我對不住您,沒侍候好二少爺,我沒臉呆下去了。今兒就回家去,心裡怪不是滋味……」說到這兒嗚嗚哭,一邊抽噎一邊掉淚一邊說,「二奶奶有病,我不該離開,……可我……我沒有立腳的地界兒,二爺!我家走也不放心,不。您樂意不樂意,我馬婆子今兒把心裡話全掏給您。受人恩惠,不能不忠,不忠不算人。往後您不能整天呆在後院,不管前院的事兒,您得留神宅子裡的小人!」

  這一番心肝肺腑帶淚帶血的活,黃二爺聽過不過使手捋捋把鬍子。看眼神,好賽嘛也沒聽過去。馬婆子又說:「到嘛時候,我也忘不了您和二奶奶的好處!」又叩了三個頭,才走。人哭成一個兒。

  馬婆子的遠房侄孫香瓜,打老家豐潤趕一輛驢車來,等在門外。惹惹這兩天正在黃家幫忙料理喪事,見馬婆子要走,嘛話攔不住,只好和燈兒幫馬婆子運東西,總共三個包袱,大小兩隻箱子,一個被褥卷兒,外頭拿炕席裹著。九九爺躲在屋裡假說跑肚,實是怕瞧見馬婆子腫成桃兒賽的兩眼。

  東西挪到門洞,馬婆子的侄孫香瓜剛要進來接手,精豆兒帶著影兒一陣風賽地趕到。精豆兒說:

  「影兒,把大門關上!」

  大門一關,門洞暗。精豆兒說:

  「馬媽,二奶奶有話,我不能不做。人走了,東西還得查看查看。」

  惹惹心想,這事怪了,馬婆子回家的事並沒跟二嬸說,哪會叫人來查。可他一瞅精豆兒比捕快還凶的眼神兒,沒敢多話。精豆兒的活字字賽洋槍子兒:

  「影兒,站在那兒幹嘛,看熱鬧?開箱子打包袱!」

  沒等影兒動手,馬婆子忽然大吼一聲:「躲開!我馬婆子沒一件髒東西,不怕亮出來見太陽,你別把我東西污徐了!我自己來,看吧——」說著打開箱子包袱,一件件東西往外扔,一邊叫著,「看吧看呀,哪樣東西是黃家的,查呀說呀!」剎時間,棉褲棉襖褂子坎肩兜肚繡鞋帕子腰帶腳布碎布破布布頭兒,外加盒子罐子筒子刀子剪子尺子針線繡花荷包抹額粉袋紙卷鞋樣,劈裡叭啦稀裡嘩啦叮哩當嘟扔了一門洞,還把一個盛頭油的小瓷缸摔得粉粉碎。

  精豆兒全不當事兒,說:

  「被褥卷兒也得打開瞧瞧,瞧清楚你好落個清白。」

  馬婆子使勁扯斷捆被的纜繩,一打開,中間有個藍包袱皮兒,四四方方見稜見角包著一件東西。精豆兒小眼亮得賽蠟燭頭,聲兒都變了調兒:

  「匣子?」

  惹惹一聽一看心裡一動。馬婆子幾下打開藍包皮,原來一個帶水銀鏡油烘烘破梳妝盒,馬婆子把盒子「啪」地扣過來,梳頭描眉抹粉上油絞汗毛的東西撒了一地。精豆兒一下氣勢矮下來,馬婆子跳著腳罵道:

  「誰偷東西偷人偷漢子,準不得好死!天打雷劈,瞎眼爛舌頭後背上長瘡!糟心爛肺,查我,你敢把你房裡東西亮出來給大伙瞧嗎?我馬婆子把娘家陪嫁的首飾都賣了,給二少爺買藥,還說清白不清白。小妖精,你給我當孫女還不夠歲數,欺侮到我頭上,騎我脖子拉屎還嫌不舒服。你使嘛法降住的二奶奶,開頭走盤珠,後來算盤珠,如今成了佛頂珠!你好能!好凶!借二奶奶口壓我,跟我發威!我馬婆子一忍再忍,一而再,再而三,今兒忍到頭啦,豁啦!香瓜,進來摸她,給你奶奶出氣!」

  怕到頭,就不怕。這一叫,香瓜在門外砸門。鄉下人拳頭賽磚頭,砸大門賽大鼓。響聲在門洞裡一震,震耳朵。影兒嚇得要跑,精豆兒罵他:

  「你小子膿啦,把大門打開,叫他進來。姑奶奶今兒要見識見識!」

  誰也料不到這小女人膽子這麼壯。影兒愈不敢開門,精豆兒愈喊,外頭愈砸。惹惹忙招呼燈兒把馬婆子東西理好。可門栓朽了,經不住用勁,忽然卡嚓斷了,大門大開,門外擠著一大群看熱鬧的。香瓜高高大大壯壯實實站在人當中,臉脹得柿子樣的通紅,攥兩大拳頭要衝進來拚命。惹惹出去一把抱住香瓜說:

  「你把門端了,破門而入,要吃官司!兄弟,聽我的話沒虧吃,趕緊送你奶奶回家,驚動了地方給你奶奶找事兒!」

  鄉下人怕官,這話算把一頭壓住。惹惹就勁兒叫道:

  「燈兒影兒還不快把馬媽的東西好好擱在車上,攙馬媽出來。」

  這頭壓住,那頭反鬧得更凶。精豆兒人矮,罵得直蹦高。九九爺跑出來,見這場面,急得鬍子都散了,對精豆兒說。

  「少說兩句,息事寧人吧!咱黃家從來還沒丟過這種臉。」

  精豆兒邪火四射,一下衝向九九爺,叫道:

  「誰丟黃家的臉?黃家不養閒人,狗老了,都得往外攆!」

  九九爺賽給雷打上,氣一噎,人堆下來。惹惹撂下香瓜,一大步跨進來抓住九九爺。人也往上轟,扭臉剛要罵精豆兒,精豆兒斜眼冷笑,朝他說:「你想打我?朝我這兒打,這兒——」說著一挺肚子,肚子鼓鼓賽小盆。這就正中惹惹的短兒。惹惹一軟,也差點栽倒,多虧倚住九九爺。軟的倚軟的,噗通兩個一齊坐在地上。

  完啦!全完啦!惹惹坐在冰涼的地上,不知為嘛想起半年前在院門口那紅面相士的話,心裡寫道:

  「這王八蛋:沒一句話真的,全地娘的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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