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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陽春三月



  一歲之首,始自春分,大氣回轉,更換干支,漸漸日長夜短冰解寒消陽開陰降氣盈朔虛;太陽高起,北房的陽光也就一天天一分一寸眼瞧著往外退。驚蟄一過。土地爺伸懶腰,縮在土裡過冬的蟲子胳膊腿見動。種子也在地底下翻個兒,打算出頭露面。惹惹在茅房一泡尿,激掉牆角半塊槽磚。氣足勁足,陽旺神旺,八哥笑道:

  「這股勁兒,足能把河裡的火輪沖個底兒朝天,還愁不發家?」

  如今的惹惹正經八北是黃家大少爺大老爺。雖然二奶奶多年坐吃山空,外加偷盜一空,空成知了皮螃蟹殼兒。可有八哥就不愁沒辦法。闊人能敗家,窮人能富家。八哥出個頂好頂絕頂用的主意,把老宅子那片廢房廢園廢地廢料割掉賣掉,換一大筆活錢,有錢不干花,使錢折騰錢。把紙局改做藥鋪。當下世面開始認西藥,黃豆粒大的小西藥片下肚,頭疼腦熱拉稀流膿,轉眼就好,比娘娘宮的香灰靈多了。可買賣家不能單使一手,又請王十二來掛牌門診,中西合壁,有病保好。八哥叫老亮辭了果市口瑞芝堂的差事,到這兒領班。人和事順,買賣對路,眼瞅銀錢成串往錢匣子裡跑。家要臉面,買賣要門面,再撥筆款,裡外修葺一新。上油上漆雕花描花掛燈掛匾,上上下下人全都頭是頭腳是腳衣是衣帽是帽。破廟賽的老黃家,一下變成了天津衛一處顯鼻子顯眼大宅門。

  人窮想富時,人富想窮時。一天,惹惹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就是他倒霉那陣子遇到的紅面相士。 格指一算, 正是大半年,紅面相士的話分毫不差全應驗了。這「命」真是不可不信,愈琢磨愈信,更該信相面算卦神機妙算,絕非賺人。自己無知,前些時候運氣沒轉過來,沉不住氣,反倒罵人家。想到這兒,包了重重一包銀子,去到鳥市北邊的院門口,好好答謝人家。這也是當初答應過人家的,也叫還願。

  在院門口,穿棚過攤,轉悠三圈兒,居然沒找到那紅面相士。直把兩條腿走乏了、心想這老爺子多半是江湖術士,遠走他鄉了。扭臉瞅見一個小卦攤,白布帳子上使墨筆寫著「六交神卦」四個字。由於信命,上去算算。算命先生是個黑瘦小老頭兒,哪哪兒都小:小手小腳小腦袋小辮兒;兩個眼沒眼白,烏黑烏黑;小鼻頭兒翹著,兩小鼻子眼張著,乍看賽四個眼。

  算命先生拿出六塊算木,有的刻一,有的刻一一,擺出個「天地泰」的卦式。再伸手打竹筒裡把竹籤全攥在手裡。這竹籤總共是五十根,他先抽出一根摞在桌上,表示祝求神靈。跟手著雙手捧竹籤舉到眼前八分高處,神氣賽廟裡的佛爺一般莊重,閉眼閉嘴,只剩下兩鼻子眼對著惹惹。要是平時,惹惹非笑出聲兒不可。此時卻不覺心中一片敬重之情。生怕心不誠,卦不靈,惹著神,傷了命。忽然「凜」一響,算命先生兩手左右一分,竹籤分成兩半,兩手各摟一把。再打右手抽出一根放在左手裡,隨即打左手裡的竹籤八根八根地拿下。先生拿下三次,最後只剩一根。算命先生睜眼一看便說。

  「下卦正是乾卦。」

  桌上「天地泰」的下卦也是乾卦,便沒動算木。跟手照剛剛這法兒,又來一遍,剩下不多不少還是一根。算命先生驚張雙目,四個眼兒直對他,細嗓門兒賽女孩兒,叫道:「大爺,恭喜您了!又是乾卦!您瞧瞧吧——」隨手把桌上算木上邊三塊坤卦,換成乾卦,叫著,「您好命好運,乾為天,上上卦!這一年來,除去大胡同會友腳行殷五爺,就是您佔上了這卦!這卦不用細說,要嘛有嘛,想嘛來嘛,無事不通,無事不成,您想幹嘛就敞開干吧!」

  「好靈呵!」惹惹大叫。大嗓門差點把旁邊卦攤上叼簽的黃雀兒嚇飛了。

  算命先生說:

  「瞧您說的。不靈我不是在這地賺人嗎?」

  惹惹說:

  「您這卦靈,我信。眼下我事事都能跟這卦合上。可我還信一位相士,半年前他就說我,今兒再算,一準是這一卦。您說他神不神?那些話,句句都應了,半句沒跑。他也在這兒擺攤算卦,今兒我是特意謝他來的,不想他不在這兒了。」

  算命先生一瞧他手裡的包兒,問道:

  「那人嘛樣兒?」

  「是位老爺子,挺壯實,大紅臉盤,兩眼程亮,賽關老爺。嗓音……」

  不料算命先生一聽就叫道:「哎呀,大爺,您怎麼搭上他啦!」好賽惹惹撞上老虎。

  「怎麼?」

  「那是個江湖騙子。他專跟一個外號叫坑人的傢伙搭伙騙人。年前坑人那小子,因為勾結城裡開紙局黃家的使喚丫頭,偷了人家祖傳的聚寶盆,叫一位龍老師使氣功傷了內臟,趕出城去。這紅臉騙子也跟著跑了,他要再呆在這兒,非叫人砸攤子不可。」

  惹惹聽了張眼張嘴巴,成了大傻子。半天繞不過彎兒來!算命相士再說嘛話一句也沒聽過去。眼前只剩下四個黑點兒。臨走給錢不知怎麼給法兒,糊里糊塗將那包銀子搭在桌上。到家便把八哥拉到前廳,將這事前前後後說過,心裡還納悶。說道:

  「我真不知嘛叫真嘛叫假,嘛叫靈嘛叫不靈?到底有個沒命了。」

  八哥笑道:

  「要叫我說,你這是拿錢燒的。要是如今還窮得揭不開鍋,也不會去找這困擾。」

  「別拿我找樂。我是叫你給我解解扣兒。」

  「嘛扣兒?有扣他也不在你身上,都在他那幫傢伙嘴裡,也興是那紅臉相士賺你,也興是這黑臉的算命先生賺你。他編這套,好叫你信他吧。你這不是把那大包銀子給了他嗎?」

  惹惹聽罷,嘴巴楹開笑,可眉頭還皺成疙瘩,說道:

  「一句話你信不信命吧?」

  「依我說,命自然是有。可誰也不知道。你非叫人說,別人就使一套蒙你。世上的事不這樣就那樣,怎麼說也能蒙對一半。蒙錯了,你只當受騙,不信,不信就不認真;蒙對了,你就信,愈信愈認真,愈認真愈上當。打個比方,當初你給我看那假金匣子時,說裡頭有五個金元寶,我一看是四個,你說記錯了,可後來才知道原本就是五個,我卻不認真,沒再追問你,為嘛,你蒙了我,我不信你,也就不認真了。」八哥瞇縫小眼邊笑邊說。

  惹惹臉紅一陣白一陣冷一陣熱一陣薄一陣厚一陣,最後哈哈大笑說:

  「你小子真是鐵嘴,打個兒,我嘛也不信,就信你了。」

  八哥說:

  「那好!我有件事正要跟你商量,我打到咱店裡治病買藥的人身上看出,窮人治病不怕花錢、富人長命不怕花錢。龍老師趕跑藍眼出大名。咱這前院撂著沒用,幹嘛不請龍老師來教教氣功,這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惹惹稱讚他道:「你一肚子淨是好主意!」便拿轎子請來龍老師。

  龍老師說:

  「大少爺賞臉給我,哪能不識抬舉。可我有活在先,氣功有兩樣用處,一是傷人,一是養身。前樣我不教,後一樣的功夫我應了。」

  惹惹說:

  「只要您肯大架光臨,教嘛都成。」

  龍老師便在黃家開山收徒教授氣功。一時登門拜師,求得養身健身去疾除病者多賽螞蟻。惹惹才知。天下大事,第一活命。八哥又冒出個主意來說:

  「沒牌子叫不響,又不能光叫『氣功館』,總得有個字號,最好使您大名。」

  「主意雖好,可我沒能耐,出了名還不是虛的,有嘛勁?」惹惹說。

  「天下有各式各樣的名,當官的有嘛能耐,不也出名?再說又不叫您出氣功的名,為的是叫咱氣功館出名。哎,你的大號叫嘛?」

  「惹惹。」惹惹笑道。

  「這是外號,咱哥們兒二十年,我只知道你外號。大號呢?」

  「存真兩字。過去使不上,我都快忘了。」

  「好,就叫『存真氣功館』吧。這回拿龍老師名氣給您創牌子。您如今是黃家大少爺,不能再使喚惹惹,該換大號啦。」

  於是黃家大門上掛起一塊大匾,烏黑大漆板,珵亮五個大金宇:存真氣功館。

  龍老師隔一天來一趟,日子要雙不要單,真能耐不摻假,天天發功,黃家大院成了大氣功場,終日陽氣迴盪。站在院裡人人覺得精飽神足剛正清純意闊氣舒勁滿力張,塵埃不起,淨氣入體,腦也清,心也靜,目也明,耳也聰,血也暢,打嗝放屁都舒服,連空氣也賽點燈發亮。陽旺還需陰足,牆旮旯便潮乎乎長出了綠苔,頭年換的黃土接上下邊的地氣,石潤生苔,土潤生草,一茬鵝黃嫩綠草芽子拱出地面。那些新栽的花木居然馬上生葉開花,技挺葉足花盛香濃,引來蜜蜂蝴蝶滿院飛。早晨樹頭家雀吱吱喳喳踩蛋,夜裡房上野貓鬧春。多年不見的老鴻喜鵲也在上邊飛來飛去找地方搭窩……。

  龍老師帶一幫弟兄照看鋪面,有站裡,有跑外;惹惹帶燈兒張羅氣功館。燈兒專管斟茶倒水跑雜事。惹惹好穿那件玄黑亮緞馬褂,橫開襟,一排十三粒銅扣子,這是時髦的十三太保馬甲式樣。腰帶上葫蘆壽星墜了許多,賽染料鋪門口掛的幌子。龍老師閒時過去說說話,龍老師忙時就站一旁瞧練功教功氣功。一天,看得眼饞,對龍老師說:

  「我就喜歡能耐人,可我自己沒能耐。跟能耐人在一起,總覺得自己矮一截。龍老師能不能也教我兩手?」

  龍老師說:

  「功夫靠時候,時候靠性子,大少爺您受得了?」

  「咱嘛沒受過,來吧!」惹惹樂呵呵說著,站在練功的人群前頭,問道,「開頭該嘛樣?」

  龍老師聽罷,叫他拿樁站穩。龍老師一句句教,他一樣樣做:雙手下垂,雙腿分開,腿與肩寬,頭正腰直,兩眼微瞌,舌舔上顎,神意照體,週身融融。眉心想一個「松」字,渾身想一個「放」字;外敬內靜,心澄貌淨,一念不起,萬念皆空。肚子橫瞧是老錢,外圓內方,正中錢眼,便是丹田,丹田存氣再融意,意與氣和,意止氣靜,以意領氣,意動氣行……。

  惹惹一陣手忙腳亂。先是閉上眼,一片黑,腦暈身晃賽坐船,害怕一頭栽倒,想抓不知往哪抓,又怕抓著旁人叫人笑話。稍稍穩住,耳朵聽見一片呼氣吸氣衣裳悉索之聲。腦袋愈不要想事兒,愈想事兒,不想事兒叫嘛腦袋?好不容易琢磨到那錢眼那丹田,卻覺不出氣來,氣在鼻子眼裡,肚子裡哪來的氣?肚子有氣還不放出屁來?沒氣沒法兒引,哪裡又是鼻准中正天庭天印天門腰腧尾閭腎根關元氣海朊中廉湧泉……自己哪兒也不是哪兒了。忽覺鼻頭發癢撲撲動,賽有人拿雞毛彈子撣他鼻尖,想笑不敢笑;睜大眼容易,睜小眼難,使勁才把眼睜開一條細縫,竟是一隻大蝴蝶落在他鼻頭上。黃膀子黑花,一開一合一扇一扇,頭上一對打卷的鬚子,尾巴一對搬成八字的翎子。好傢伙!這麼稀罕的蝴蝶,別叫它跑了。手隨心動,一把抓個正著。大蝴蝶在手裡直撲騰。正想悄悄掖在袖子裡,不叫龍老師看見。卻聽龍老師鐘賽的聲音:「算了吧,大少爺——」他睜開眼,龍老師站在他身前,朝他笑道,「大少爺,和尚經老道經尼姑經洋毛子的洋經,各有各的一套;神仙老虎狗,各有各的活法,你何苦受這份罪呢,自己樂自己的去吧!」

  惹惹挑著眼皮,尋思滋味兒,忽然張開大嘴白牙,大笑哈哈哈。

  這正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何必眉頭皺疙瘩?
  聖人皆是絆腳步,跳出石陣無牽掛。
  拋船下水浪做床,棄巢上天雲為家;
  腳隨身隨心隨己,左前右後上中下。

                     1988年3月8日,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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