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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回到分區的第二天,魏強才知道鬼子這次在之、清邊緣地區展開了一次規模較大、兵力較多的突襲性清剿。這次清剿讓之光邊緣地區的工作遭到一定破壞,群眾也遭到不小的損失。這像針紮著他的心,扎得他說不上的難受。說真話,經過近兩年的日日夜夜苦鬥,魏強對這個地區已有了深厚的感情。「那地區,」他吸著煙思摸,「是我們用血汗開闢出來的;那地區有唐河、金線河,旱澇能得收,年年是一麥一秋;那地區有高保公路、張保公路相夾著,不是兵慌馬亂的年頭,上京進府非常方便;那地區雖說方圓不到六七十里,緊緊挨著保定,可群眾的鬥爭情緒,真像旺盛的火焰,永遠在騰騰地燃燒著。」由那塊地區又讓他想到那地區自己所熟識的一些人。這些人好像隊前點名般的都站在了他的面前。西王莊脾氣倔強、忠心抗日的房東大伯趙河套和他的老伴;能說會道、外號人稱百靈鳥的李洛玉;膽大心細、遇事機警的黃玉文;秘密送信的老奶奶;梁邦和他的姐姐、姐夫;梁家橋的梁洛群;保定南關的秘密「關係」——鐵路工人金漢生;……他更想起了親密的戰友劉文彬和汪霞。每當想起了汪霞,就忙從衣袋裡掏出拾來的那支鋼筆。他將汪霞親手一針針勾織成的淺綠色的筆套兒摘下來,若有所思地看一看;時而擰下筆帽,在日記本上畫一畫。雖說物是兩件,卻都是汪霞一人的。
  「這次清剿,她和老劉會不會出意外?握別時,她不是像孩子似地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再也不會出現黃莊渡口那起事情了?她們如果真的在敵人這次清剿的大風暴裡,安全地度過去,那可該多好呵!」同志、愛人、老房東……魏強多麼想把他們的情況弄清楚。可是環境不允許,通信不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等整訓結束後返回去!
  敵人清剿了之、清邊緣地區,馬不停蹄地轉向山區掃蕩了。不能讓敵人痛快地去掃蕩山區,要揍他的脊樑,扯他的後腿;要在平原出擊,搞他個首尾不能相顧;要配合山區的反掃蕩,給他個腹背夾擊。
  在1944年最末月份的一個風吹雪撒的夜裡,作為先遣部隊的武工隊,像鷹似的從分區飛了回來。魏強他們和隊長楊子曾分了手,決定第一夜就住在西王莊。
  魏強他們對西王莊,就像自己的家一樣熟悉。他們黑夜閉上眼睛進村,只要摸到門就知是誰家。今天,一接近村邊,深深感到這村的變化太大了,給人一種憂傷、鬱悶的感覺。以往場裡的那些密匝匝的秫秸碼、乾草垛,現在不見了,處處都是空蕩蕩的。他們剛走進村,一種沉悶、陌生的氣氛朝他們襲來:左看,左邊的大門被摘掉,一個沒齒的破耙堵擋著;右瞅,右邊的房子掀了頂,只剩下個空殼殼。到處是磚頭瓦塊,到處是破爛不堪。「這村難道遭受了意外的災害?要不,為什麼出現了一片淒慘、荒涼的劫後景象?」魏強推測著繼續朝前走,他恨不得一下走進他的老房東——趙河套家問個究竟。
  河套大娘隔窗聽清是魏強的語音,沒顧得繫好衣服鈕扣,緊忙開開二門迎出來。在漆黑的夜裡,她像熟悉她家的寶生那樣,一眼就看準了魏強,話沒說出口,身子撲過去,熱淚跟著湧出了眼眶,一直流過了兩腮,滴在魏強的衣襟上。她肩頭抖動,哽哽咽咽地哭泣著,好像憋悶已久的痛苦,只有在今天,在看到魏強他們,才能一下子傾倒出來。
  從大娘過於激動的表情上看,她是積鬱了天大的委屈,忍受了難訴的痛苦。什麼痛苦和委屈?魏強眼下是不知道的。他攙住大娘低聲地解勸著:「大娘,有話到屋裡去說!」隨著,自己的鼻子一酸,眼圈也隨大娘的悲切而濕潤起來。
  他們攙扶大娘進到以往常住的北屋東頭。賈正點著豆油燈,燈光映在大娘淚水沒擦乾淨的臉上。大娘的臉色比早先憔悴了許多,眼神也遲鈍了,額前的條條皺紋更深了。
  「孩兒們哪,你們可來了!」大娘不錯眼珠地瞅著人們,眼睛裡充滿了無限的愛,語氣裡流露著一種讓人難以描繪的感情。她伸手將小禿攬到胸前,嘴唇剛一動,淚珠又滾落下來。「你們哪知道,你們和劉文彬、汪霞他倆分開的第二天早晨,鬼子就把這村包圍了。在這村,他們糟了個夠……」
  趙河套大娘把當時鬼子和夜襲隊橫暴、凶殘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學說了一遍。
  魏強以往就不大愛說話,眼下,他更顯得寡言少語了。悲痛,歎惜,咒罵,仇恨,籠罩著每個隊員的心……
  魏強他們返回之光邊緣區,通過好多「關係」,費了好大力量來搞劉文彬、汪霞被捕後的情報,但是,靠得住的情報,可以說一份也沒有抓到手。
  想要的得不到,不要的它偏來。魏強近來聽到一些使他心碎肝裂的風聲。這風聲不是「劉文彬在城裡給老松田做事了」,就是「劉智生願意將『縣知事』的職位讓給劉文彬」!還風言風語地聽說:「鬼子釋放了汪霞,她在城裡隱居了!她和一個什麼偽軍大官結婚了。」
  殘酷環境裡的長期相處,魏強深深地瞭解他的患難朋友劉文彬和汪霞。開始聽到這些風傳,他一個也不相信。末後,他靜下心來仔細一想,又覺得無風不起浪,不由得又在另一方面為劉文彬、汪霞擔起心來。法庭同樣是戰場,而和戰場不同的是自己失去自由,完全被控制在敵人的魔掌裡。在魔窟裡去堅持鬥爭,對革命要沒有火樣的熱情,鋼樣的意志,鐵樣的信心,很容易在難以忍耐的嚴酷的刑訊威逼下,抑或是在敵人的豐厚的物質引誘下,葬送了自己。「難道這倆經過烈火考驗的、寧折不彎的共產黨員,真的變了節?」魏強掐死即將抽盡的紙煙,眼睛朝炕上攤撂的敵人報紙投了一瞥,報上「共黨區委劉文彬甘願協助皇軍剿共,婦女主任汪霞決心悔過棄暗投明」的大字標題鑽進魏強的眼裡。他很討厭地將報紙揀起,雙手使勁地揉成一團團。在團揉時,他的心裡還在批駁:「不,不會的!」
  當他對自己一反問:「真的不會嗎?」真憑實據沒拿到手,又覺得自己不該那樣快地作出肯定。他隨後又默默地教訓自己:「在這種環境裡,在沒有可靠情報下,凡對被敵人捕去的人,不管是誰,都應該從發展這方面去看他,變不變?最好讓事實替他說話。這不是對同志的不信任,而是對革命、對人民負責!」
  賈正像吃喜鵲蛋似的樂呵呵地跳進了屋子,栗色氈帽頭從腦袋上摘下,朝炕上一摔,腦袋頂上還騰騰的直勁冒熱氣。「小隊長,給你!」他忙從懷裡掏出個紙疊的物件,遞給了魏強。接著又說:「今天,在聯絡站碰上二十四團的偵察員啦,聽他們說,最近咱要干個大任務。二十四團的幾個連這會兒……」他笑逐顏開地,正要比比劃劃大聲地繼續朝下說,沒想到,讓魏強冰冷的白眼珠一瞪,瞪他個大紅臉。他緊閉嘴巴蔫蔫地溜到了趙慶田和辛鳳鳴的兩夾空裡。
  「怎麼,你可咋唬啊!真是錛得木子1死在樹窟窿裡,吃了嘴的虧!」辛鳳鳴幸災樂禍的在一旁小聲地敲打賈正的鼓邊。賈正聽到辛鳳鳴的奚落,狠勁朝他搗了一胳膊肘子:「去你的!真是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看,等我以後收拾你!」「算了算了!君子不跟牛致氣!」常景春白了辛鳳鳴一眼,忙掏出一包撕破口的大雞牌香煙,只抽出一支來,送到賈正手裡:「抽吧!抽吧!這是我最後的一包勝利品了。要像你剛說的真執行個大任務,省著抽它……到時候還不至於斷了頓!」
  賈正吸著紙煙,鼻孔噴出兩根煙棍,還禮般地給了常景春個滿意的答覆:「我能保證你的『小鍋飯』2斷不了頓,過不了兩天,敵人就會接濟上!」賈正這會兒可不敢大聲說話了,他把聲音壓到了低八度。人們都想從他嘴裡聽到消息,便不約而同地向賈正圍聚過來,側著耳朵,大氣不敢出地靜聽賈正說下去。
  1冀中農民對啄木鳥的通稱。
  2小鍋指煙袋鍋子,飯指煙。
  「……在分區,出發前隊長不是說,上級要咱們當先遣部隊急速回來嗎?當時我捉摸,武工隊什麼時候都是先遣部隊,隊長不說,誰心裡也像個明鏡,哪知,這是四扇屏裡卷灶王——畫(話)裡有畫(話)我說咱們隊長這些天對情報抓得那麼緊呢,三天兩頭派人進據點偵察,有時還親自出馬,鬧半天是在做準備,準備撒大網,逮些大魚吃!聽說,昨天夜裡咱們的老參謀長就帶領著主力部隊駐防在於八、萬安、楊各莊啦,估計今天會趕來。他們一來,還不把這彎子敵人打個野雞不下蛋!掃他個淨光淨……」
  「這就叫一還一報!」辛鳳鳴等賈正說完,高興地把大腿一拍,喝采似地說:「上倆月,敵人在這兒清剿個爛蝦醬;上級這是要趁他掃蕩山區的空隙,在他背後戳一傢伙!」
  「這一戳,起碼得橫掃一溜胡同!」
  「橫掃八溜胡同也應該,我願意馬上行動!」
  賈正給人們帶來喜訊,人們聽後覺得非常過癮。好像這情況是千真萬確,個個都喜滋滋的,自動地做起戰鬥準備工作來。常景春準備得更邪乎,本來歪把子早就擦了個裡外乾淨,他又用油布將彈槽、槍膛、拉火桿……通盤地抹拭了一遍。末後指點歪把子滿意地咕囔:「我現在是蠻對得起你,明後天你可得給我露他兩手!」
  魏強全神貫注在賈正帶來的信上,對人們的話語行動根本沒理睬。區長吳英民在他身旁手擎小煙袋,慢悠悠吸著煙,眼神也集中到魏強手裡的幾頁寫滿字的白紙上。
  魏強回到之光邊緣地區的第二天夜晚,縣委就將剛養好病的吳英民派到武工隊來。他倆雖說沒長期在一起工作過,卻是一對老相識。一遭生,兩遭熟,十響半月一過,脾氣秉性一摸透,也就無話不談了。
  吳英民很理解魏強的心情。自從劉文彬、汪霞被敵人捕去,他的心情和魏強同等沉重。開頭的幾天,痛苦得都不願意咽飯。他被捕過,親身嘗試過鬼子非人道的待遇。現在回憶起種種酷刑,就像剛發生的事情一樣。
  當時捕他的也是老特務松田和鐵桿漢奸劉魁勝。
  印在他腦海裡最深的是剛被捕的時光和第一次過堂審訊。
  槍彈打完,不幸被捕之後,吳英民這時唯求一死。但是敵人偏偏不處死他。劉魁勝手提駁殼槍走到他的面前,瞪著一對賊眼奸笑地說:「你可打呀!你可跑呀!就衝你這連打帶跑,皇軍也要請你吃頓『劈柴燉肉!』然後再讓你『坐坐飛機』!」
  好個「劈柴燉肉」!好個「坐坐飛機」!不消半個鐘頭,他都嘗到了。原來所謂「劈柴燉肉」,是七八個身高體胖、膀闊腰圓的鬼子,個個手握一根杯口粗、二尺半長的木棍朝他圈圍上來,只聽一聲「呔咳!」棍子像雨點般地落在他胸前、脊背、肩膀、大腿……上。一轉眼,打了他個皮開肉綻,鮮血淋淋。
  鬼子剛在他身上演了一出「劈柴燉肉」,跟著,松田又指使五個便衣特務攙架著他,硬塞到一條剛能裝盛一個人的麻袋裡。他被打得渾身無力,只好聽從擺佈。麻袋口兒一扎,四個特務各扯一角地抬架起來,就聽見一聲:「一——二!」裝在麻袋裡的吳英民,好像個籃球,騰的被拋擲了一人多高,而後,又像塊石頭,咕咚掉在地上。沒過三五次,吳英民被摔得天旋地轉,七竅流血,很快就不省人事了。敵人的所謂「坐飛機」,純粹是拿人開心取樂。
  號稱車軸漢子的吳英民,經過鬼子打、摔這麼兩場折磨,如同生了一場大病,渾身像抽掉筋般的那麼酸軟,每根骨頭節像用銼銼似的那麼疼痛。
  鬼子哪管吳英民這些,晚間,照舊提出過堂審訊。
  美其名是過堂審訊,實際上是要拿吳英民試驗一下各種殘酷的刑具。折磨得全身無力的吳英民,完全明白,這是和敵人再作較量的時候。他昂頭闊步、胸脯凸挺地走進了潮氣撲面、燈光昏暗的審訊室。在這間陰森森、充滿恐怖的審訊室裡,他藉著燈光四週一掃,頭一眼看到的,不是左面牆犄角燃著熊熊火焰的火爐,和火爐上燒烤的三角烙鐵;不是右面緊靠牆橫臥的板凳,和板凳旁撂放的一大壺辣椒水;不是屋裡地中央的一掐粗、一丈多長的一根槓子,和一小盤小手指粗的繩子,不是那些不知名的攤擺在地上的各種刑具;不是分兩排站立、上身赤裸的彪形凶漢;所看到的,卻是迎面在桌子後面坐著的、牙齒狠銼、眼珠瞪圓的老鬼子松田。老松田身左站立的是腰插手槍的鐵桿漢奸劉魁勝;身右站立的是身著西服、拖著一張驢臉的翻譯官。眼前的這個稀有的場面,吳英民恍惚在哪裡見過。他想起來了,那是年幼時進保定,在馬號對過的城隍廟裡見過。「對!城隍廟裡和這兒沒兩樣!要說有兩樣,那就是:一個是泥胎,一個是活人!」桌後坐的老松田惱怒地問:「你叫什麼名字?在八路軍裡什麼的幹活?」
  吳英民白了松田一眼,沒有言語。
  「你快說!說!」松田手拍桌子嚷叫。
  松田、劉魁勝的厲聲厲色,在吳英民看來,簡直就像半夜裡走黑道,突然碰到嗥嗥狗叫,根本就沒放在眼裡,照舊坦然無事地靜立著。嚴峻的眼神,卻狠逼著松田,時而掃一下凶氣滿臉的劉魁勝,意思是:「有本事就施展吧!要從我嘴裡掏出一個字去,那是妄想,根本就辦不到!」
  一大陣沉默過後,松田一擠眼,跟著送給吳英民一大堆常人所受不了的酷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烙鐵烙……酷刑一種挨一種,拷問一夜連一夜。鐵打的人也經不起這麼折磨,吳英民卻都熬忍住。雖說從虎口裡勝利地逃脫出來,以往身強力壯的吳英民,現在變得瘦弱不堪了。說一句話三吭吭的毛病,也是鬼子灌辣椒水糟害的。
  吳英民常用自己經受的酷刑,去聯想在鬼子魔窟裡的劉文彬和汪霞。有時,他暗問自己:「那常人難挨的酷刑,在他倆身上施用,他倆能經得住?即便劉文彬吃得住,汪霞,這個剛滿二十歲的姑娘,能熬得起!」嘗過苦痛的人,知道苦痛如何鑽心。吳英民對劉文彬他倆的日夜擔心,是有來由的。他常和魏強商量:怎麼先弄清情況,怎麼找個機會設法救出他倆來;可是情況怎麼弄清?機會和辦法在哪裡?他倆費盡了心機,至今,連劉文彬他倆的準確下落也沒搞出來。
  在敵人掃蕩山區,鑽進腹地的時候,上級決定派大部隊深入到這裡執行一個突然的任務。這個任務魏強早就告訴給吳英民了。同時,吳英民也接到了縣裡的指示,要他用絕密的辦法,來操籌戰勤工作。
  魏強看過賈正帶來的信件,遞給了吳英民:「今天盼,明天盼,眼下總算把這一天盼來了,咱們操持的工作也總算沒有白做!」
  「這不是說干就……吭吭,」來信也讓吳英民激動起來。他孩子似的在炕上一立,「吭吭」了好一大會兒,才接下去說:「就要下手幹起來!那我……吭吭,得再檢查一下工作。這一回,吭吭,還不得來個秋風掃落葉,讓人們好好的出一出上次清剿裡受的那些個窩囊氣?」
  屋裡,每個人的心弦,都讓賈正和他帶來的信件撥動了。大家手忙腳亂地做著各種準備,等待去迎接那即將授予的新的任務。

  軍人執行戰鬥任務,對時間的遵守不能有絲毫的含糊,含糊了絲毫,將會給整個的任務帶來難估量的損失。
  魏強辭別楊子曾,迎著黑夜的寒風,匆匆地返回了駐地。屋子的暖氣逼使他急忙解開褡布,摘掉了氈帽頭。屋裡除了吳英民,誰也不缺。他知道老吳和幾個區幹部東跑西顛地忙戰勤工作去了,所以也沒有向人們打問。
  根據工作的需要,按楊子曾的指示,魏強將全小隊劃分了六個戰鬥宣傳小組。他指著攤在炕上的一張陳舊的、捲了邊的地圖,扼要、明確地給各組佈置下任務。在五個戰鬥宣傳小組走後,他一口氣吹滅桌上的油燈,親自帶上有機槍、小炮編的一個組,緊忙走出了住屋,鑽進了黑夜裡。
  之光縣這塊邊緣區,今夜的景色和往常大有不同。它雖然還像往常那樣寂靜,在這寂靜的中間,有著最繁忙的緊張活動:一行行的擔架隊,腳步高抬,托托托地緊朝指定的地方走;一輛輛的大車,被牲口拉著,嘎嘎嘎地朝前滾動;一群群扛掀拿鎬的小伙子,大氣不吭,快步跟隨部隊向著據點、公路在前進;一路路百戰百勝的主力兵團,人騎馬,馬馱炮,像肋下長了翅膀,急速地向前飛奔。
  冷清清的冬夜,個個村頭上都擁滿了人。這些人,多是老人、婦女,再有就是麻雀般跳躍的孩子。他們個個聚精會神睜大眼睛地等待著,像正月十五等待燈會、放焰火那樣,等待夜半好戲的來臨。
  夜深了,之清邊緣地區,猛地響起暴風雨般的槍聲,沉雷般的炮聲。張保公路上的槍聲緊上緊,高保公路上的槍聲急又急;一片閃電似的火光,一聲沉雷般的爆炸音;一陣激厲的號聲,一片聽不清的吶喊。全地區的戰鬥,在一剎那,都進入了白熱化。人們的心,被這聲聲巨響、片片火光激動得大有要朝嗓子眼外跳的勁頭。有些人忘掉這是黑夜,這是保定附近,這是敵人明天就會來的地區,任什麼也不顧地,豁著嗓門叫嚷開。
  「看,著火的地方準是阮莊據點!」一個老人舉起拐棍,遙指著東北方,無數的眼睛順拐棍望過去。
  不知誰又發現了新的跡象,冒失地嚷:「喂喂喂!石橋的炮樓那不也點了天燈!」這兩句話又把人們的視線從東北角拽到西北上來。
  「快瞧,大冉村的兩個炮樓那不也起了火?」
  「嘿,活像點著的兩個大燈台?看著真過癮!」
  「過癮的還在後頭呢!這才是個小鬧。」
  「小鬧?那什麼時候大鬧?」
  「反攻唄!到大反攻的時候,那看起來才過癮呢!」村頭上的人們,通過據點、炮樓的起火冒煙,在推敲戰況的進展。哪裡炮樓火光越大,他們談論的勁頭就越足;哪裡沒有升起火光,他們也知道,這是個戰鬥極不順利的地方,也真從心眼裡著急。
  魏強跟隨的一個步兵連,進攻劉守廟就發生了這種情形。劉守廟據點,並沒有多大兵力防守,但是,它離保定非常近。朝西奔南門,至多過不去三里地;要進東門,走那條小抄道,就更要近了。
  十點鐘以前,部隊就把劉守廟這個據點嚴絲合縫地包圍了。部隊悄悄地包圍起據點,要想通過據點裡的「關係」,無聲息地將據點的一半拿下來。魏強因有別的事要進村,將周圍的地形、敵情告訴給圍攻部隊的負責同志,忙去找秘密「關係」;由秘密「關係」引導,去找偽大鄉長——黃新仁。魏強雖然沒和黃新仁接過頭,耳朵裡卻早有他這個人的影。他這個人,不僅和范村的周敬之——周大拿是個一刀割不斷——連襟的關係,而且由於門當戶對,平素走動得還挺密切。從周大拿的嘴裡,魏強還得知黃新仁的二女婿田光,在警備隊裡混事,大小還是個頭目。
  女婿混偽事,黃新仁也就是偽人員家屬了;再加上他又是個偽大鄉長,魏強才找到他的門上來。
  黃新仁是八面玲瓏,哪頭也不願意落不是的滑溜人物。劉守廟離保定一望遠,兩頓飯的工夫就能走到,因之,他多會也是到城裡去睡覺。偏巧今天沒進城,也偏巧魏強他們找上了門。當時,把他嚇得毛了腳,大冷的天道,渾身上下光出汗,大腿直哆嗦。他聽過魏強的自我介紹後,忙點頭哈腰地套近:「知道!知道!雖說沒見過面,到是常聽范村的敬之提念。」
  「啊!常提念?」魏強眉毛一揚,似笑不笑地問。
  「是是是,是常提念。說你年輕、有為、聰明、能幹!」黃新仁畢恭畢敬地點頭說。「今天,魏隊長到這兒來,有什麼貴幹,請吩咐,我一定照辦!」
  的確,魏強過去捎信支派他幹點什麼小事,他都百依百隨地完成了。現在他又在當面賣功。也憑這一點,他覺得八路軍對他可能不會怎麼樣。但是,第一次見拿槍背刀的八路軍,心裡還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並沒有一下把心放下來。魏強和他談了談抗日救國的道理,最後板著臉孔,一字一板地說:「……像我們在黃莊集上打死的侯扒皮,在東石橋炮樓附近處死的警長王東海、特務楊八,都是因為他們死心踏地為鬼子效勞,坑害老百姓,所以我們就要鎮壓,堅決的鎮壓。可是對那些雖說在給鬼子幹事,但還沒有真心認賊作父,喪盡天良,沒忘記自己是中國人,願意悔過自新,立功贖罪的人,我們都能寬大他。這個就叫陰陽兩條道,你們可以任意挑。特別是混偽事的家屬們,你們一定要為你們在外邊混事的親人們想一想,要勸他們及早回頭才好。」
  魏強這一番話,確實打動了黃新仁。他心裡也盤算起二閨女和女婿田光來。
  黃新仁回手從食櫥裡拿出瓶二鍋頭,還有一隻沒拆散的、保定馬家老雞鋪的鹵煮雞。「魏隊長,聽你的講話,我真像瞎子長了眼,以後,可該知道怎麼走道了!來,沒別的,願陪你喝幾杯!」
  這樣的人,魏強見得太多了。他知道怎麼應付。本來,對黃新仁的這種邀請,他是不能奉陪的。但是,見黃新仁的態度還真摯,又想拉他將來當個「關係」使,就將滿滿的一杯酒端到嘴前:「談到喝酒,八路軍是不興的,再者,我也不會。但是,為了和你交朋友,為了以後你能多做些抗日工作,我願把這杯酒喝下去!」一揚脖,燒酒咽到肚裡。
  「咱是一遭生,兩遭熟!」黃新仁三杯燒酒落肚,話匣子就唱開了。「魏隊長,我的底細,敬之恐怕早對你說了,也就別再重複。一句話,只要你信得准我,就別拿我當外人。在抗日上,只要是我能夠勝任的,你就給我做!」
  「我們是路遙知馬力。要做工作可以,以後有的是!」魏強滿口答應,看看腕上的夜光表,時間是十一點二十分。他忽地想起村邊拿據點的事,再也坐不住了,忙向黃新仁告辭。他剛走出門口,一個倒背馬拐子的通信員跑了來。通信員身後跟著個穿大棉袍、戴三塊瓦皮帽的人。通信員剛把「魏小隊長」叫出口,那人就腳步緊邁地走到面前,親切地去拉魏強的手。
  「啊!是你!梁邦!」魏強看出了來人,忙將右手伸過去。「你這是從哪兒來?」
  「我剛從縣裡趕到這兒!你……」梁邦像小弟弟碰見思念好久的大哥哥,樂得不知該從哪兒把話說開頭,愣了好半天,才咂順嘴巴,靦腆地訴說:「從和你們別離開,我就被送到分區學習去了,在那兒可長了不少見識。學習期滿,回來就在縣委敵工部裡工作。上級、同志們都對我挺好,有時我閒下來回想起以往的宗宗事情,覺得要不是抗日政府、共產黨,還有你們,老娘的大仇報不了,我自己還不知落得個什麼下場……」
  「事情過去就算啦,以後好好工作吧!」魏強悄悄地安慰下梁邦,忙將話扯過來:「在敵工部裡工作,那好!以後咱就常打交道了。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哪知道!我光知道今夜十二點鐘,咱們要在之清邊緣地區大大的教訓敵人一傢伙。掌燈以後,徐政委、馮部長把我叫了去,說有部分部隊要和一般的『關係』配合,把劉守廟這個據點端下一半來。怕這兒離保定太近弄不好,出了問題,忙讓我出馬,實在不行就朝外甩那張最後的王牌。我這不是剛落腳,就聽說你在這兒啦!真好。」
  魏強和梁邦肩並肩地低聲說著走出了村。橛子般的兩個炮樓子,黑黑的、無聲息的並排戳在離村五六百米遠的地方。層層槍眼都透出黃忽忽的燈亮;仔細地望望炮樓頂上的哨兵,晃晃悠悠地走動著。
  魏強他們幾個,拉開距離跟在通信員背後,輕輕地緊邁步子走著。一眨眼,鑽進一間三面有牆,一面通風,沒有屋頂的小場屋——圍攻部隊的臨時指揮所。
  手錶的的的不緊不慢地朝前走著,借表上的磷光看清:時針,正指著十二,僅差四分鐘,分針就和時針壓並在一起了。再過四分鐘,全線就打響了。
  時間無情地前進,看來,據點裡的一般「關係」是不能指望了;即便他現在朝外發出行動的信號,也來不及了。整個指揮所裡的人們都急壞了,指揮員曹天池急得直勁跺踏腳。「老曹,縣委是比我們看得遠,想得多。這不是把他派來啦!」魏強手拍著梁邦的肩頭,向自己的戰友曹天池說。「不行,咱一起去前沿,叫他甩那張王牌好了。」他轉過臉來又問梁邦:「你說呢?」
  梁邦沒回聲,卻憨笑著點點頭。
  意見取得一致後,馬上開始行動。魏強他們大貓腰,躥躥縱縱地接近了據點的防護溝。大伙的身子剛剛趴好,正南、正東的遠處、近處,像撕破天震裂地般地響起了槍炮聲。保定近在咫尺,敵人要出來增援,用不到兩頓飯的時間,就能趕到這裡。時間緊得不容耗費一秒鐘,據點裡的敵人被四外槍聲驚起來了,亂竄亂叫在準備戰鬥。魏強輕輕地朝身旁拿大喇叭筒子的梁邦捅了下:「快!」
  「『長城』聽著!『長城』聽著!」梁邦將歪脖子的大喇叭筒朝嘴邊一放,就大聲地呼喚開。「我是『運河』!我是『運河』!」
  聲音送到據點裡,簡直像顆看不見的大炸彈。已被震驚的敵人,眼下更慌亂,更驚恐,就像熱鍋裡的螞蟻,上炮摟、趴溝旁,亂佔地形;槍聲也像炒料豆般地響起來。劉守廟這個據點駐紮的是警備第八中隊的一、二小隊。兩個小隊各守一個炮樓子。兩個炮樓子中間壘有一堵一丈高的、紅磚砌的牆。這堵牆是過去鬼子、偽軍聯合在這裡駐防遺留下的隔擋。警備第八中隊的二小隊長名叫甄友新,是梁邦的老鄉,也是換過帖、磕過頭的把兄弟。在一起給鬼子幹事的時候,這個甄友新很聽梁邦的話;雖說不是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也不次於親弟兄。梁邦殺敵反正,棄暗投明以後,甄友新的心裡很羨慕,也願意跟梁邦見見面,走梁邦這條道。時間一長,也就和梁邦取上聯繫,成了我們的「關係」。他幾次要求反正過來,因為他手下掌握著幾十號人,又很受「上司」的垂青,我們為了放長線的大魚,沒有同意,他只好繼續留下來。今夜本打算用一般「關係」配合搞個裡應外合,把警備第八中隊的第一小隊搞掉。這個小隊的小隊長身高體胖塊頭大,臉黑得冒油。憑這些也就落個大黑熊的綽號。大黑熊是個行伍出身,老兵油子,膽量大,手頭狠,槍法也准。他使駁殼槍不瞄,抬胳膊甩槍,保準能打斷架在杉竿子上的電話線。因為他一直擔任城關的警備工作,從沒和八路軍真殺實砍過,所以也從沒把八路軍放到眼裡。依他自己的話說:「就沒拿眼皮夾過!」這人是個錢串子腦袋,只要有錢,賣命他也干。什麼國家、民族、抗日……在他的腦子裡根本就沒想過,也不願意去想。「有奶便是娘!」這是他的口頭禪。
  為爭取他,上級曾給甄友新一個任務,專在他身上做工作。那知他是塊死榆木頭,想劈個縫兒都很難。
  拉不成就打,不然留著也是禍害。這次在之清邊緣地區出擊,也就選中了他做個目標,來教育一個整個的偽軍。一切都計劃好了,偏在吃晚飯時,從城裡跑來了十幾個夜襲隊的特務。他們像得到了預兆,來到先接過把守吊橋的警衛;而後,換掉守衛防護溝的游動哨。
  情況的突然變化,給接受任務的一般「關係」帶來了極大的困難,他們再不敢,也不能朝外發出行動的信號了。「……根據情況變化和工作需要,『長城』,你要行動!你要行動!」梁邦沒理會朝他射來的密集子彈,一個勁地朝據點裡呼喚。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夜襲隊突然一來,甄友新就提防上了。他想派人給外邊送個信,可是,吊橋換上夜襲隊守衛,辦不到。他怕突來的情況朝他襲來,於是命令全小隊披掛好,準備著。當他聽到遠處的槍聲,而後又聽到近處溝外有人用暗語朝他呼喚,命令他行動時,樂得他一蹦跳了三尺高。他知道叫他的是他的磕頭大哥——梁邦;他也知道從此就會脫掉漢奸皮,摘掉漢奸帽,改頭換面重做新人了。他麻利地從木套裡拽出駁殼槍,回頭命令一個班去解決在防護溝裡邊擔任游動哨的夜襲隊,留下一個班守炮樓,餘下的自己帶上,穿過那堵紅磚牆,直奔大黑熊防守的炮樓子跑了來。甄友新到一小隊這邊來是常事,所以一小隊的士兵既沒多心,也沒阻擋,更沒盤問。都像對待自己的直屬長官那樣,恭恭敬敬地閃開,讓甄友新一層層地上了炮樓子。
  甄友新爬上炮樓的頂層,頭一眼瞅到的,就是大黑熊罵罵咧咧地舉著士兵的一支步槍在準備射擊。他知道大黑熊打出的槍彈,虛發的很少,忙用駁殼槍對住大黑熊背後,大喝一聲:「別動,舉起手來!」
  洪亮的聲音,震得大黑熊一抖落。他順從地撂下步槍,轉身張大眼睛一瞅,不在乎的「哈哈哈」狂笑起來,而後傲慢地譏諷:「『長城』!『長城』鬧半天八路在外邊叫的是你這小狗娘養的!好啊!」他眼珠凸出,手掌拍擊胸脯,像只要吃人的惡狼,慢步朝著甄友新逼過來,大有一下掐死甄友新的勁頭。
  甄友新端平駁殼槍,連喝他兩次:「站住!」他根本沒理睬。就在他逼近,伸臂要搏鬥的時刻,一顆子彈把他打了個仰面大朝天。
  敵人的援軍剛剛走出南城門,八路軍已經控制了隘口,順利地拿下了劉守廟據點;在敵人趕到劉守廟據點時,據點裡的兩座高高聳立的大炮樓子,都燃起了沖天的大火。為敵人在城外把守所謂咽喉的衛士們,已經跟著端拿劉守廟據點的八路軍,越過了市溝,朝冀中腹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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