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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贛江上,從贛州到萬安,是一段艱難的水程。船一不小心,便會觸到礁石上。多麼精明的船夫,到這裡也不敢信託自己,不能不捨掉幾元錢,請一位本地以領船為業的人,把整個的船交在他的手裡。這人看這段江水好似他祖傳下來的一塊田,一所房屋,水裡塊塊的礁石無不熟識;他站在船尾,把住舵,讓船躲避著礁石,宛轉自如,像是蛇在草裡一般靈活。等到危險的區域過去了;他便在一個適當的地方下了船,向你說聲「發財」。 我們從贛江上了船,正是十月底的小陽天氣,順水又吹著南風,兩個半天的功夫,便走了不少的路程。但到下午三點多鐘,風向改變了,風勢也越來越緊,領船的人把船舵放下,說;「前面就是天柱灘,黃泉路;今天停在這裡吧。」從這話裡聽來,大半是前邊的灘過於險惡,他雖然精於這一帶的情形,也難保這只風裡的船不觸在礁石上。尤其是顧名思義,天柱灘,黃泉路,這些名稱實在使人有些懍然。 才四點鐘,太陽還高高的,船便泊了岸,船夫拋下了錨。四下一望,沒有村莊。大家在船裡蜷伏了多半天,跳下來,同往常一樣,這是深深地呼吸幾下,全身感到輕快。不過這次既看不見村莊,水上也沒有鄰船,一片沙地接連著沒有樹木的荒山,不管同船的孩子們怎樣在沙上跳躍,可是風勢更緊了,天空也變得不那樣晴朗,心裡總有些無名的恐懼:水裡嶙峋的礁石好像都無情地挺出水面一般。 我個人呢。妻在贛州病了兩個月,現在在這小船裡,她也只是躺著,不能坐起。當她病得最重,不省人事的那幾天,我坐在病榻旁,摸著她冰涼的手,好像被她牽引著,到陰影的國度裡旅行了一番。這時她的身體雖然一天天地健康起來,可是她的言談動作,有時還使我起一種渺茫的感覺。我在沙地上繞了兩個圈子,山河是這般沉靜,便沒精打采地回到船上去了。 「這是什麼地方?」她問。 「沒有村莊,不知道這地方叫作什麼。」 ………… 風吹著水,水激動著船,天空將圓未圓的月被浮雲遮去。同船的孩子們最先睡著了。我也在此起伏不定的幻想裡忘卻這周圍的小世界。 睡了不久,好像自己迷失在一座森林裡,焦躁地尋不到出路,遠遠卻聽見有人在講話。等到我意識明瞭,覺得身在船上的時候,樹林化作風聲,而講話的聲音卻依然在耳,這一個荒涼的地方那裡會有人聲呢?這時同船的K 君輕輕咳嗽了一下。 「我們鄰近停著小船嗎?」我小聲問。 「不遠的地方好像看見過一隻,」K 君說。「你聽,有人在講話,好像是在岸上。」 「現在已經十二點半了─—」K 君擦著一枝火柴,看了表,說出這句話,更加增加我的疑慮。 此外全船的人們還是沉沉地睡著。 我也懷著但願無事的僥倖心理又入了半睡狀態。不知過了多少分鐘,船上的狗大聲的吠起來了;船上的人都被狗驚醒,而遠遠的講話聲音不但沒有停住,反倒越聽越近。我想,這真有些溪蹺了。 船上的狗吠,船外的語聲,兩方面都不停息;又隔了一些時,勇敢的K 君披起衣服悄悄地走出船艙。這時全船的人都驚醒著,屏息無聲,只有些悉索的動作:人人盡可能地把身邊一點重要的物件,往不為人注意的地方放:柴堆裡,爐灰裡,艙篷的隙縫裡……大家安排好了,靜候著一件非常的事。 前後都是灘,風把船拘在這裡,不能進也不能退,好像是在個魔術師手裡。我守著大病初癒的妻,不知做什麼事才好。忽然黑暗的船艙出現了一道光,是外邊河上從艙篷縫裡射進來的;這光慢慢地移動,從艙前移到艙後,分明是那河上放光的物體從我們船後已移到船頭了。這光在船艙後消逝了不久,又有一道光射到艙前,仍然是那樣的移動。 全船在靜默裡騷動著,妻的心房跳動得很快,只是小孩子們睡得沉沉地。 K 君走進來了,輕輕地說,遠遠兩隻劃子,一隻在前,一隻在後,船頭都燃著一堆火,從我們的船旁劃過。每支劃子上坐著兩個人,這不是窺探我們船上的虛實嗎? 我聽了K 君的話,也走到艙外。暗銀色的月光照徹山川,兩團火光在急流的水上越走越遠了。這是他們去報告他們的夥伴呢,還是探明了船上的人多,沒有敢下手呢? 我望著那兩切火光,盡在發呆,狗吠停止了,劃子上的語聲也聽不見了。除去這滿船的猜疑和恐懼外,面前是個非人間的、廣漠的、原始般的世界。 最後船夫走到我身邊;他大半被這滿船客人的騷動攪得不能安靜地躺在被裡了。他說,不要怕,這地方一向是平靜的。 「那麼夜裡這兩隻劃子是作什麼的呢?」 「那是捉魚的。白天江上來往的船隻多,不便捉魚。夜靜了,正是捉魚的好時候。魚見了火光便都跟隨著火光聚攏起來;你看,那兩隻劃子的下面不知有多少魚呢……」 我恍然大悟,頓時想到「漁火」兩個字。 ………… 第二天早晨,風住了,船剛要起錨,對岸劃來一隻劃子,上邊有兩個漁夫。他們好像是慰問我們昨夜的虛驚,賣給我們兩條又肥又美的鱖魚。 妻,幼年生長在海邊,慣於魚蝦,對著這歡蹦亂跳的魚,臉上浮現出病後的第一次健康的微笑。 一九三九年寫於昆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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