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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宛丘


  幾條黃土的道路,又瘦又長,消逝在東南的天邊,對於這個孤零零的行人表示著既不歡迎,也不拒絕的懶樣子。子胥未加選擇便走上了一條。這條路,和其他的幾條一樣,是貧窮的道路:沒有樹,沒有山,路上的行人和路旁的流水是同樣稀少。只有夕陽落時,忽然一回頭,會發現路旁有兩三座茅屋,蹲伏在遠遠的夕照中,而這茅屋,在剛才走過時,無聲無息,並不曾引起行人的注意。這樣的路走了五六天,眼前的世界一天比一天貧乏,一天比一天凋零,不用說江南變幻的雲,江南濃郁的樹林,就是水淺木疏的洧濱也恍忽夢寐了。據說,這已經是陳國的領域。這個可憐的國家,幾十年來,在楚國的勢力裡,有如老鼠在貓的爪下一般。一會兒被捉到,一會兒又被放開,放開後好容易喘過氣來,向前跑幾步,又被捉到,捉弄得半死,隨後又放開。這可憐的國家在這可憐的狀態下生存著,誰能有什麼久遠的打算呢,過一天說一天罷了。因此房子塌了不想再蓋,衣服破了不想再補,就是臉髒了都不想再洗;只是小心惴惴地怕聽見楚人的口音。一聽說楚人來了,人人都躲得遠遠的;敢於出頭露面和楚人周旋的只有在楚國作過俘虜或是經過商的人。
  這條貧乏的道路最後引導子胥走上一座小丘,這小丘上除卻最高處一座土築的神壇外什麼也沒有。子胥走到神壇旁,正是午後,看見三五個瘦弱不堪,披頭散髮的男女,有的拿了一面鼓,有的搬著一缶,有的抱來一束鳥羽——大半是鷺羽——,不知在那裡籌備什麼。天氣陰陰的,太陽只像是一個黃色的圓餅懸在天空,子胥看著這幾個人,影子似地閃來閃去,一陣陣黃風吹來,使人對他們的存在起些迷離之感。子胥無心理會他們,在神壇旁佇立片刻,又順著眼前的道路望下走去。轉了兩三個彎,在離山腳不遠的地方,呈現出一片荒涼的房舍;再走近一程,望上去有的房子沒有頂,有的牆壁上都是缺口,默默地裡邊沒有一點動作。子胥的眼光釘牢這片房舍,這該是什麼地方呢?若是一個村落,不會這麼寬大,隱隱約約好像正露出殘缺的城垛口;若是一座城,怎麼會又這樣荒涼呢,像是剛遭遇什麼天災或兵燹似的。心裡正在納悶,在路旁拐角處碰到一座石碑,上邊刻著:
  「太昊伏羲氏之墟」子胥急忙順著上坡跑下來,跑到一座矮矮的樹林旁,這裡草木特別茂盛,是他一路上很少見到的。深深的草莽中又湧出一座石碑,上邊刻著:
  「神農氏始嘗百草處」
  心裡忽然領悟,這座土山應該是宛丘;那麼眼前的一片荒涼的房舍就會是陳國的國都嗎?同時他心裡想,遠古的帝王,啟發宇宙的神秘,從混沌裡分辨出形體和界線,那樣神明的人,就會選擇這樣平凡的山水,作為他們的宇宙的中心嗎?也許只有在這平凡的山水裡才容易體驗得到宇宙中蘊藏了幾千萬年的秘密。子胥一路上窄狹而放不開的心又被這兩塊石碑給擴廣了。他又思念起一切創始的艱難,和這艱難裡所會有的深切的意義。子胥穿過矮林,走在田疇間,對面走來一個人,抱著一大捆濕淋淋的麻布,看見子胥,發了一怔,把腳步放慢了。等到子胥過去,他把麻布放在草地上,從後邊趕來,大聲喊道:
  「前邊的行人,可是楚國來的貴客嗎?」
  子胥剛一回頭,那人便滿臉堆著笑容走來,像一個多年的朋友,可是他的眼光不敢正視,只悄悄地打量著子胥。
  「天已經不早了,你盡望前走作什麼?我看你的舉止,一定是楚國來的。路途好遠呀,要好好休息休息。前面的城是不能招待貴賓的,你知道,前面的城裡著過一次大火——湊巧那時宋國、衛國、鄭國都有大火——可是陳侯只率領著他的宮臣跑到……」他回轉頭指一指那座土山,「跑到神壇旁,祈求神靈的保佑;但是火,卻任憑它蔓延起來,一條街,一條街地燒下去。其實,這年頭兒誰有心腸救火呢,整個一座城就這樣燒得四零五落。後來鄰國聽到了,都來吊災——只有許國沒有來——看見這景象,沒有一國不恥笑陳國。你看鄭國,子產在火災時措置得多麼有條有理——陳國真不成……哈哈哈……」
  子胥聽著這人的語氣,捉摸不出他是哪國人,心裡起了說不出的反感,這人說著說著索性完全變成楚音了:
  「陳國真不成。我們的陳侯,在火災後只把宮殿修理好了,自己搬回去住;至於百姓的房子呢,都任憑它們殘敗下去,風吹雨打,這年頭兒誰有心腸修理呢。其實,那座宮殿也是顫巍巍的,說不定哪天楚國的軍隊一高興便把那宮殿的蓋子揭開呢……」
  子胥越聽越不耐煩,但是這人還不知好歹地說下去——
  「在不遠的地方,就住有楚國的軍隊,我就常常給貴國的駐軍辦些零碎的事務;他們在這裡都是人地生疏呀。我是陳國的司巫,隨著當今的陳侯在貴國觀過光,說得出純正的楚音呢,嘻嘻嘻!」他笑得滿臉都是皺紋,但是兩眼裡閃露出使人難以擔當的奸巧,他同時指著綠草上的那一大堆白的東西,「這是上好的麻布預備給貴國軍隊用的。我方才抱著這堆麻布在城裡東門內的水池子裡洗了回來,那池子又寬闊又清潔,裡面沒有魚,也沒有水草,正好洗這樣貴重的材料,現在只有為洗麻布我才進城。……」
  他刺刺不休地說著,子胥看著這渺小的人物,每句話都使他變得更為渺小,這臉上的笑紋,有些可厭,有些可憐。只是他不住地提到「楚國的軍隊」,使子胥多添了幾分憂慮,子胥正在沉吟時,那司巫忽然有所發現似的,擴大了他奸狡的眼光,從新打量著子胥的衣履和神情:
  「客人不必考慮了,還是到舍下住一夜吧!」他說,「城裡破破爛爛的,的確沒有什麼好住處。不然,就到南郊貴國的軍營裡去投宿……」這次提到楚國的軍營,語氣特別加重,含有一些威嚇的意義。
  子胥卻寧願冒著眼前的危險,也不願多有一刻對著這樣的面孔了,他順口回答了一句,像是那句話的回聲:
  「我到軍營裡去投宿……」
  「好好,」那人也順著說,「我今晚也有公事,我要監督男覡女巫在神壇旁跳舞呢。他們的樂器和舞器早已搬到山上去了。那麼再見,我明天再來奉看……」
  司巫走了,子胥的心裡有些忐忑不安,這樣一個人,這樣的姿態,這樣的語氣,好像在郢城裡什麼地方見過似的。不只在郢城,而且在他家的附近。那時,彷彿有這麼一個陳國的人,曾經用過這樣的語氣和姿態,討得許多人的歡喜,同時也討得一些人的憎惡。子胥想到這裡,不由得一回頭,而那抱著一大包麻布的人也正一回頭投給子胥一個刁狡的眼光。這眼光裡含著猜疑、探究、計算,臉上也絕不是方纔那樣藹若春風了。子胥趕快把頭轉回,心裡感到一種不幸的事或許會到來,腳步也加快了,望著那座城走去。走了幾步還聽見那人在後邊喊:
  「到貴國的軍營裡,用不著進城,走偏南的這條岔路最近——」
  這句話裡含著什麼意義,子胥也自然感到,但是也顧慮不了那些,索性把腳步放得更快些,只回答一句:「我先到城裡看看。」
  那座城果然四零五落,到處是火災的痕跡。每個未倒的牆角下,每個沒燒到的房簷下都蹲集著乞丐一般的居民,其餘的大部分就是亂草和磚頭瓦塊。一個國都,火把它燒成這樣子,二年了,竟沒有人肯出來整理,這國家還成什麼國家呢。子胥一邊走一邊想,心裡七上八下,好像也填滿了路上的磚瓦和碎石。走近東門,果然望見了一片周圍百步的水池,水清見底,旁邊有幾個衣履稍為整潔的女子在那裡洗衣服,子胥還看得出多半是楚軍的軍服。但他無心細看,只匆匆地從東門走出去了。
  東門外是一座座的墓園。有的都被荊棘封住,無法走進。
  有的裡邊還有羊腸小徑,好像有人出入,子胥選了一塊較為隱秘,又較為整潔的地方,恰巧這裡有幾棵梅樹,他便坐在樹下。這時太陽已經落在宛丘的後邊,子胥感到飢餓,從袋掏出乾糧。他一邊吃,一邊想,在不遠的地方就有楚國的駐軍,裡邊也許有他的鄉人,也許有他少年時一起練習過騎射的同學。從城父到現在,不過剛半個月,卻好像過了半生一般。他一路所經驗的無非是些瑣碎而複雜的事;原野永久是那樣空闊,他只要一想到人,便覺得到處都織遍了蜘蛛網,一邁步便粘在身上,無法弄得清楚。他希望有一個簡單而雄厚的力量,把這些人間的瑣碎廓清一些。他想到他南方的故鄉,那未經開發的森林,那裡的還蘊藏著原始的力量的人們。他是怎樣渴想擁抱那些楚國的士兵啊,但是不能,仇恨把他和他們分開了,他不但不能投到他們的懷裡去,反倒要躲避他們,像是在這梅樹下隨時要提防蛇豸一般。他要好好地警醒這一夜,不要讓草裡的蛇豸爬到身上來……
  墓園內走出一個細長的身體,停立在園門旁,口裡不曉得哼哼些什麼,盡在向著從城裡的來路張望,望了很久,自言自語地說:
  「怎麼還沒有回來呢?」口裡又哼哼了一些什麼,隨後又說:
  「是回來的時候了。」
  他那焦急的,期待的心情,隨著夜色一瞬比一瞬濃厚,自然沒注意到梅樹下的子胥。子胥也不願意被人看見,但是不知怎麼,不自主地做出一個聲音,被他發現了。
  「什麼人在這梅樹下邊呢?」
  「一個行路人,城裡無處可以投宿,只有在這裡過一夜。」
  「舍下也是狹窄不堪,不能招待遠人呀,」他說完這句話,又回到自己身上,自言自語,「怎麼還沒有回來呢?」
  「你在等待著誰呢?」子胥問。
  「我等待著我的妻。」他回答子胥,同時又自己發著牢騷,「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不主張她做這樣的事,她一定要去做,她只說,不去做怎樣生活呢。咳,我是知足的,就是多麼窮苦也活得下去——你知道嗎,『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療饑,』這是我們陳國的名句,百多年前一個無名的詩人作的。有這樣的名句傳下來,就是多受一點窮也值得呀。」
  「尊夫人做的是什麼事呢?」
  「還不是在東門裡的水池旁給楚國的兵士洗衣裳。我們窮到這個地步,每人只有半件衣裳,一年未必能換洗一次。但楚國人是愛清潔的,天天洗澡,三天換一次衣裳。誰若能謀得一個洗衣的位置,每月的收入似乎比公卿大夫還要多。——其實,我真不願意我的妻從那些楚國人的手裡討錢——因為他們是我們的敵人,若是沒有他們,我們何至於窮到這等地步。」他說到這裡,神情間有一剎那的興奮,但聲音立刻又低下去了。「敵人固然是敵人,我們在敵人的爪牙下,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有守著我的貧窮,追念追念伏羲神農的事業,啊,我們是大舜的後人呀,這已經可以自慰了……」他說著說著,又哼起那個調子來,這次子胥卻聽懂了,正是《衡門》那首詩。
  這人的談話,時而驕傲,時而謙卑,顯然是貧窮與患難,使他的神經變了質,最初不肯同流合污,要把住一點理想過日子,但這理想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不定,而眼前的道路也恍忽迷離了。
  靜默了片刻。他仍然伸著脖頸期待著……
  「尊寓就在這墓園裡嗎?」子胥想分一分他焦躁的心。
  「本來住在城裡。大火把我們燒出來了。有的人家還能存下一些牆角屋簷,但是我的家,因為收藏了一些簡冊,火勢撲來,更增加了燃燒力,只有我的家燒得片瓦不存。現在我們就在這裡,利用兩座墳墓中間的隙地,用些木板蓋成一座矮屋,這樣,一住也將及兩年了。啊,衡門之下,可以棲遲……」
  子胥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只是同情地歎了一口氣。這點微弱的同情,他好像從來不曾得到過,雨露一般,正落在他的心裡,引起他無限的感慨。
  「如今,讀書的人是一文錢也不值的。八十年前靈公同夏姬把世風弄得太不成樣子了,有些讀書的人作詩諷刺他,後來楚人來了,有些讀書人又說,我們是舜的後人,怎麼能臣服於江南的蠻人呢?所以歸終陳也好,楚也好,我們都成為人家的眼中釘。現在我們這些少數的餘孽,既不敢作諷刺詩,也不敢稱楚人為蠻人——卻使人更看不起了,只好退在墓園裡,抱著自己的貧窮,與死人為鄰吧。」他胸懷裡好像壓著無限的委曲,語聲只投入對方的人的耳裡,此外的空氣裡不會起一點波動。這時梅樹上聚集了幾隻鴞鳥,睜開大眼睛東張西望,目中無人。
  那人即景生情,不知是對著子胥,還是對著鴞鳥,說:
  「這些可憐的鴞鳥啊,白晝不知都到哪裡去,一到晚間就飛到這裡來,睜著大眼睛,在黑夜裡探索什麼呢?好像是探求智慧。你們叫不出媚耳的聲音,又常常預示一些不祥的徵兆,人們都把你們叫做不祥之物。但是我聽說,在西方最遠的山的西邊,甚至在西海的西邊,有座智慧的名城,那裡的人供奉你們是聖鳥,你們為什麼不飛到那裡去呢?——我們讀書人和你們有同樣的運命,可惜我沒有你們那樣的翅膀呀,我有時真想飛,不住地望西飛,飛去了秦國——這不過是夢想罷了,我怎能飛呢?就看我這半件破衣裳,我也飛不起來呢。我應該抱著貧窮,衡門之下,可以棲遲……」他越說越語無倫次。
  樹上的鴞鳥只睜著大眼睛,一無所感。子胥卻從來沒有聽人說過,西方有什麼名城,把鴞當作聖鳥。他聽著這人的談話,時而可憐得像一片污泥,時而又閃出一些火星,自己不知身在何地,有些奇異的感覺了。那人興奮了一陣,又回到自己身上,說一聲,「這樣晚了——」
  靜默中草裡織著蟲聲。忽然有一隻鴞鳥作出一個怪聲音,其餘的都隨著展開翅膀悄悄地飛走了,遠遠有跑路的聲音,越聽越近,一個女子喘息的聲音——
  「回來了嗎?」那人跑上去,迎著面接回一個中年的婦人。
  黑暗中子胥聽著那女子喘息不定地一邊走一邊說:「今晚把我急壞了……城門都關了,我怎麼也走不出來……司巫率領著一些男覡女巫(今晚宛丘上沒有燈火吧,恐怕他們連跳舞都沒有舉行),搜查一個什麼楚國的亡臣……據說若是把這亡臣捉到,獻給楚王,陳國會得到許多好處,……至少,他自己得到許多好處……可是,家家搜查,都沒有查出來……現在東門才打開……」她興奮地說著,那人拉著她走進墓園,把梅樹下的那個外鄉人,丟在漸漸寒冷起來的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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