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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溧水


  吳國,從泰伯到現在,是一個長夜,五六百年,誰知道這個長夜是怎樣過去的呢?如今人人的臉上浮漾著陽光,都像從一個長久的充足的睡眠裡醒過來似的。在這些剛剛睡醒了的人們中間,有一個溧水旁的女子,她過去的二十年也是一個長夜,有如吳國五六百年的歷史;但喚醒她的人卻是一個從遠方來的,不知名的行人。
  身邊的,眼前的一切,她早已熟悉了,熟悉得有如自己的身體。風吹動水邊的草,不是同時也吹動她的頭髮嗎,雲映在水裡,不是同時也映在她的眼裡嗎。她和她的周圍,不知應該怎樣區分,因此她也感覺不到她的生存,她不知道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你」。
  江村裡的一切,一年如一日地過著。只有傳說,沒有記載。傳說也是那樣朦朧,不知從什麼時候開的端,也不知傳到第幾輩兒孫的口裡就不望下傳達了。一座山,一條水,就是這裡的人的知識的界限,山那邊,水那邊,人們都覺得不可捉摸,彷彿在世界以外。這裡的路,只通到田野裡去,通到樹林的邊沿去,決不會通到什麼更遠的地方。——但是近年來,常常聽人提到西方有一個楚國了,間或聽說楚國也有人到這裡來;這不過只是聽著人說,這寂寞的江村,就是鄰村的人都不常經過,哪裡會有看到楚人的機會呢?
  寂靜的潭水,多少年只映著無語的天空,現在忽然遠遠飛來一隻異鄉的鳥,恰恰在潭裡投下一個鳥影,轉眼間又飛去了:潭水應該怎樣愛惜這生疏的鳥影呢。——這隻鳥正是那挾弓鄭楚之間,滿身都是風塵的子胥。
  子胥腳踏著吳國的土地,看著異鄉的服裝,聽著異鄉的方言,心情異樣地孤單。在楚國境內,自己是個夜行晝伏的流亡人,經過無限的艱險,但無論怎樣奇異的景況,如今想起來,究竟都是自己生命內應有的事物;無論遇見怎樣奇異的人,楚狂也好,昭關唱招魂曲的兵士也好,甚至那江上的漁夫,都好像一個多年的老友,故意在他的面前戴上了一套揭不下來的面具。如今到了吳國,一切新鮮而生疏:時節正是暮秋,但原野裡的花草仍不減春日的嫵媚;所謂秋,不過是使天空更晴朗些,使眼界更曠遠些,讓人更清明地享受這永久不會衰老的宇宙。這境界和他緊張的心情怎麼也配合不起來。他明明知道,他距離他的目的已經近了許多,同時他的心裡卻也感到幾分失望。
  他精神渙散,身體疲乏,腹內只有飢餓。袋裡的乾糧盡了,昨天在樹林裡過了一夜,今天沿著河邊走了這麼久,多半天不曾遇見過一個人,到何處能夠討得一缽飯呢?他空虛的,瘦長的身體柔韌得像風裡的蘆管一般,但是這身體負擔著一個沉重的事物,也正如河邊的蘆葦負擔著一片陰雲,一個未來的暴風雨。他這樣感覺時,他的精神更凝集起來,兩眼放出炯炯的光芒。一個這樣的身體,映在那個水邊浣衣的女子的眼裡,彷彿一棵細長的樹在陽光裡閃爍著。他越走越近,她抬起頭來忽然望見他,立即又把頭低下了。
  她見慣田裡的農夫,水上的漁人,卻從不曾見過一個這樣的形體,她並沒有注意到他從遠方走來,只覺得他忽然在她的面前出現了,她有些驚愕,有些倉惶失措……
  子胥本不想停住他的腳步,但一瞬間看見柳樹下綠草上放著一隻簞筥,裡面的米飯,還在冒著熱氣,這時他腹中的飢餓再也不能忍耐了。他立在水邊,望著這浣衣的女子,他彷彿忽然有所感觸,他想:
  ——這景象,好像在兒時,母親還少女樣的年青,在眼前晃過一次似的。
  那少女也在沉思:
  ——這樣的形體,是從哪裡來的呢?在兒時聽父親講泰伯的故事,遠離家鄉的泰伯的樣子和他有些相像。
  他低著頭看河水,他心裡在說:
  ——水流得有多麼柔和。
  ——這人一定走過長的途程,多麼疲倦。她繼續想。
  ——這裡的楊柳還沒有衰老。
  ——這人的頭髮真像是一堆蓬草。
  ——衣服在水裡漂浮著,被這雙手洗得多麼清潔。
  ——這人滿身是灰塵,他的衣服不定有多少天沒有洗滌呢。
  ——我在一個這樣人的面前真齷齪啊。
  ——洗衣是我的習慣。
  ——穿著這身沉重的髒衣服是我的命運。
  ——我也願意給他洗一洗呢。
  ——簞筥裡的米飯真香呀。
  ——這人一定很餓了。
  一個人在洗衣,一個人佇立在水邊,誰也不知道誰的心裡想的是什麼,但是他們所想的,又好像穿梭似地彼此感到了。最後她想,「這人一定很餓了,」他正蘆葦一般彎下腰,向那無意中抬起頭來的女子說:
  「夫人,簞筥裡的米飯能夠分出一些施捨給一個從遠方來的行人嗎?」
  她忽然感到,她心裡所想的碰到一個有聲的回答。她眼前的宇宙好像靜息了幾千年,這一刻忽然來了一個遠方的人,衝破了這裡的靜息,遠遠近近都發出和諧的樂聲——剎那間,她似乎知道了許多事體。她不知怎樣回答,只回轉身把簞筥打開,盛了一缽飯,跪在地上,雙手捧在子胥的面前。
  這是一幅萬古常新的畫圖:在原野的中央,一個女性的身體像是從草綠里長出來的一般,聚精會神地捧著一缽雪白的米飯,跪在一個生疏的男子的面前。這男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她不知道。也許是一個戰士,也許是一個聖者。這缽飯被吃入他的身內,正如一粒粒的種子都種在土地裡了,將來會生長成凌空的樹木。這畫圖一轉瞬就消逝了,——它卻永久留在人類的原野裡,成為人類史上重要的一章。
  她把飯遞在那生疏的行人的手裡,兩方面都感到,這是一個沉重的饋贈。她在這中間驟然明瞭,什麼是「取」,什麼是「與」,在取與之間,「你」和「我」也劃然分開了。隨著分開的是眼前的形形色色。她正如一間緊緊關住的房屋,清晨來了一個遠行的人,一叩門,門開了。
  她望著子胥在吃那缽盛得滿滿的米飯,才覺得時光在隨著水流。子胥慢慢吃著,全路浴在微風裡,這真是長途跋涉中的一個小的休息,但這休息隨著這缽飯不久就過去了。等到他吃完飯,把空缽不得不交還那女子時,感謝的話不知如何說出。他也無從問她的姓名,他想,一個這樣的人在這樣的原野裡,「溧水女子」這個稱呼不是已經在他的記憶裡會發生永久的作用嗎,又何必用姓名給她一層限制呢。他更不知道用什麼來報答她。他交還她的缽時,交還得那樣緩慢,好像整個的下午都是在這時間內消逝的一般。
  果然,她把缽收拾起來後,已經快到傍晚的時刻了。她望著子胥拖著自己的細長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上渺茫的路途,終於在遠遠的疏林中消逝。
  這不是一個夢境嗎?在這夢境前她有過一個漫長的無語的睡眠,這夢境不過是臨醒時最後的一個夢,夢中的一切都記在腦裡,這夢以前也許還有過許多的夢,但都在睡眠中忘卻了。如今她醒了,面對著一個新鮮的世界,這世界真像是那個夢境給遺留下來的一般。
  她回到家門,夕陽正照映著她的茅屋,她走進屋內,看見些日用器具的輪廓格外分明,彷彿是剛剛製造出來的。這時她的老父也從田地裡回來,她望他望了許久,不知怎麼想起一句問話:
  「從先泰伯是不是從西方來的?」
  「是的,是從西方。」
  「來的時候是不是一個人?」
  「最初是一個人——後來還有他的弟弟仲雍。」
  這時暮色已經朦朧了她眼前一度分明的世界。她想,她遠古的祖母一定也曾像她今天這樣,把一缽米飯呈獻給一個從西方來的飢餓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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