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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鐘響起來了。 這是下午八半點鐘。每天到這個時候,因了鬧鐘的響聲,子敏先生便想起一件事——雖說是每天一定要做的事情,但在這鐘聲未響之前,卻實在沒有想到的。所以用鬧鐘,也正為的是這個緣故:使他重新記起了那件事。 他本來很舒服的靠在一張大椅上,看著一張群芳畫報,而眼睛不動的,正入神在一個電影女明星的像片上面。大約這像片的眉眼之間,頗合於他賞美的觀念或肉慾的情趣,即在那入神的臉上,更恍然是受了迷惑,現著心蕩的模樣。所以鬧鐘的響聲,已響到他的耳裡,卻只是懶懶的抬起頭,投了一下嫌厭的眼光,便又細細地去看那女明星的嘴角,好像這鐘聲並不是為他才響的。 一直到鬧鐘的響聲停止了——停止了許久,子敏先生才難捨而又動情的,向那女明星像片的頰上接了一個吻,丟下畫報,帶點莫奈何的神氣走到桌前去,一張排滿著女人像片的寫字桌。這些像片中的女人,幾乎每一個,和子敏先生曾有過關係的,因此這時候在他的眼底,便好像都微笑起來,而且顯得要活動似的爭著他的寵愛。為了這些女人,子敏先生又有點笑意了。 但是他坐下了之後,看見那只鬧鐘,圓圓的,像嘲笑的臉的鬧鐘,便重新不耐煩起來,把那時時都在注意著動作的眉毛也皺成很難看的樣子。 「唉,真討厭! 雖說這樣想,卻仍然開始去做他每天這時候所必須做的事情。他從抽屜裡拿了信封和信紙。 在他的臉前,那美的,淺湖色的信紙,平平的舒展著;墨水盒也打開了;筆管也握在手指間了,而且筆尖已沾了墨水;一切——好像連那盞電燈也都在等待著他,要他非立刻從事於這種事情不可。子敏先生便更覺得這事情的討厭。 他的心,是只想把這事情——不,與其說是一件事情,倒不如說是一門功課,簡直等於功課的每天必須寫給他太太的信,從他的生活中去掉,好像從一枝薔薇花上去掉了一團蛛絲。假使真的把這蛛絲去掉,他想,那末薔薇花一定顯得更燦爛。可是他不能夠——因為如果他不每天寫信給她,那個生怕丈夫同別的女人相好的女人,是馬上會從家裡動身,找到他這裡來的。並且「隔一天不寫信,我准來!」這句話記在他的頭腦裡,還是非常有聲色的。那末,與其讓她來,倒不如每天寫信的好,是顯明的事。子敏先生於是決定了: 「罷,寫算了!」 既下了決心,便重新沾了墨水,想了想,寫道: 蘭波我愛! 我多麼的相念你,唉,我說不出我的想念呵!倘若你知道我因為想你 念你,直到這時候——是十二點半鐘了,還不能入睡,終於又從床上爬起 來給你寫信,你應該給我多少個吻呢?說到你給我的吻,你看,我的心是 怎樣的跳躍起來了,幾乎像鳥兒似的要飛出我的胸中。其實它能夠像一個 鳥兒倒好了,因為鳥兒是自由的,可以到處飛,那末我的心就會立刻和你 的心接吻起來了。現在我還不是一隻鳥兒,你說是不是? 子敏先生把筆停住了,他從頭看這上面所寫的一段,並且無聲的念著,覺得很滿意,便不禁地忽然微笑起來,於是又沾了墨水,接著寫道: 蘭!我昨夜又夢見你,在給你寫完信不很久的時候,你想想,我做的 是什麼夢呢?唉,我不願說出來啊!不過你如果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訴你, 但是你千萬要原諒我。我認為,我所以做這個夢,完全是愛你太過的緣故, 否則我決不會生出這種幻想的。蘭,我的愛蘭,你想我所做的是怎樣的夢 啊,唉!我夢見你——夢見你,確然是你,你和一個很漂亮的男人……接 ——接了吻呀! 寫到這裡,子敏先生便心想,「豈有此理!」但他又緊接著寫下去了。 我的蘭,親愛的蘭,生命的蘭,你趕快饒恕我吧!我真是把你侮辱了。 然而我說過,我是愛你太過才做出這樣的夢的,所以你是應該——不但要 原諒我,還得更加愛我呵!我想你決定會更加愛我的,一點也不多心,是 麼?其實在夢裡,我也沒有恨你,我只恨那個男人,我恨不得把他扯成肉 片才好,但是這也因為是愛你的緣故。現在請你安心吧,我不會懷疑你, 我相信你是終身只伴著我一個人,生生死死都是一個啊! 於是子敏先生換了一張信紙,重新想了想,又寫道: 至於我,這個永遠忠心地只願做你一個人奴隸的我,請你放心,一千 萬個放心吧,我不會有什麼軌外的行動啊!單憑我們倆的愛情,可以作一 千個鐵證,我決不會像那般貪色的登徒子之流,不愛自己的愛妻,終日終 夜只追逐著別的女人。你相信我不會幹出那荒唐無恥的事,是麼?我想你 一定要回答一百聲「是!」可不是麼?其實像我這樣的男人——你的親愛 的丈夫,你真是人間一個最幸福者啊!誰能夠說你不是最幸福的?你看, 我——一個單身旅外的男人,年紀又輕,人又不醜,卻除了自己的愛妻以 外,什麼女人都不愛——不,是連一眼也不去瞧啊!真的,世界上沒有第 二個女人能使我注意,所以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手,以至於我的全 身,只是屬於你個人的私產,別的女人全沒有份兒的。—— 子敏先生的眼睛卻不自主的便落到桌上那些像片的上面,並且對著其中的一張,便是駝烏毛的扇子掩著袒露的胸部,現出要笑又不笑的那個舞女,作了一種調情的動作,用左手的手指頭送去了一個吻—— 我的蘭啊,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那末應該放心我,像我放心你一樣: 我們倆是人間最相愛的一對愛人呢。我真想你這時就在我身邊,我便運動 全身的力來擁抱你,使你醉了,醉得不知人事——蘭,你來吧! 然而子敏先生立刻便覺得這最後一句話寫得很不妥當,因為他的太太每一封信裡,都非常難過的說要出來,甚至於說,只要挨著他,什麼樣的苦她都願意吃的,現在他自己也感傷的寫著「蘭,你來吧!」那末,她連夜就來,是極可信的事——這不是子敏先生所願意。所以他想了想,便趕緊改變了語意,寫道: 如果你真的來了,我們倆生活在一塊,這是人生多麼有意義的事情啊! 但是事實上,唉,我們能夠麼?一萬個不能夠!至少,現在是一萬個不能 夠啊!這自然都是我沒有本領,每月賺不了多少錢,以致我們倆才受這樣 長久別離的苦。你不要以為我每月的進款騙著你,不把真數目對你說,你 真不要這樣。倘若你不相信,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要相信我每一句都是 實話。我從前不是對你說過,黎明書店請我當編輯,一個月薪水一百元? 是的,我一個月的用費只靠這一百元。你想,一百元,夠做什麼用處呢? 現在我列一個帳目給你看,你就會相信我的話並不是瞎說。 於是子敏先生在第三張信紙上便開了這樣的帳單: 房租三十元(只一間)。 飯錢十二元(最普通的飯)。 客飯十元(並不特別加菜)。 車錢十五元(只坐電車,有時還徒步到書店去)。 應酬費二十元(平均每星期只請兩個朋友看電影或小酌)。 郵費四元(只為你一人寄信,每天一角四)。 理髮,洗澡,洗衣,共五元(這是極省儉的,每月我只洗兩次澡和理 兩次發)。 雜費四元(包括皮鞋,襪子,雪花膏以及香水等等,你想夠不夠?)。 蘭!這不是整整的一百元麼?我撒謊不?以上的數目算得濫用麼? 我現在只想兼一點別的事做,每月多一點進款,那末我們倆就可以在 一塊生活了。我想,單單看我們倆的愛情上面,神應該給我這樣的機會啊! 所以在眼前,蘭,我至愛之蘭,我們倆都暫時再忍耐著吧,橫直你我 都還年輕,不久總能夠聚會的。在這裡,我們倆都為將來的聚會祝福吧! 我祝你更加美麗,比安琪兒還美麗。你呢? 其實,沒有看見你,我是不會快樂的。我一想到你一個人孤孤寂寂的 在家裡,真為你難堪啊!我的失眠便因為這個緣故。我近來因想你變得很 沉默了,不事修飾(我的領子三天才換一次),好像是一個滿有愁苦心事 的人。唉,現在我的眼淚又洶湧起來了! 寫到這裡,這一張信紙便只剩四分之一。子敏先生把筆停住了。他想了想,覺得應說的話差不多全說了,便從第一張起,一字一字的看了一遍,實在沒有毛病。但是他為充實他最後的感傷之故,便在「現在我的眼淚又洶湧起來了!」的底下,再加下一個「唉」字,而且打上了三個感歎的符號,成了——唉!!!這樣,似乎一切都應該完備了,然而子敏先生還在想,他總覺得必須再添些什麼,可是他想不起相當的字眼,於是便加了這樣的兩行: …………………… …… 這兩行中的許多點滴,自然是表示一種有無窮盡的話語,卻又無法說起和說不出來的意思,這顯得在寫信時的子敏先生,他的心情是漩渦於非常紛亂的激動裡面,情切之至。 於是署名道:「留下一萬個擁抱給你的,你的人。」 這時候,那只圓臉一般的鬧鐘,已是十點半鐘了。子敏先生便趕快站起來,伸一伸腰肢,好像被囚許久的開釋,覺得丟去了一重重負。他不及去寫信封,信紙也不迭,只是活動在一面鏡子前,梳光了頭髮,撲上粉,並且在眉尖上畫了一點黑,……顯得十二分漂亮的人物,走出去了。走到「上海汽車行」那裡,他內行地向汽車伕說: 「月宮跳舞場,快點!」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shuku.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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