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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925年5月,一天午後三點鐘左右,在北京的馬神廟街上,有一個二十六歲光景的男子,在那裡走著帶點心急的神氣,走進北京大學夾道去。他穿著一套不時宜的藏青色西裝,而且很舊,舊得好像是從天橋爛貨攤上買來的貨色,穿在身上不大相稱,把褲筒高高地吊在小腿肚上,露出一大節黑色紗襪子。他的身段適中,很健壯。走路是用了許多勁,又快。那一雙寬大的黑皮靴便接連地響著,靴底翻起了北京城特有的乾土。他走到這狹胡同第三家,便一腳跨進大同公寓的門檻,轉身到左邊的大院子裡去了。
  院子裡有一株柳樹,成為被考古家所酷愛的古董,大約有一百多年了,樹幹大到兩抱圍,還充滿著青春的生命力,發著強枝和茂盛的葉子,宛如一把天然的傘似的,散滿綠蔭。
  他覺得身上一涼快,便脫下帽子,擦去額上溫溫欲沁出來的汗,便站在第七號房間的門口,彎著手指向門上叩了兩下。
  裡面問:
  「誰呀?」
  「我。」他立即回答,帶點快樂地微笑著。
  「找白華麼,她不在家。」這是一種江蘇女人說北京話的細軟聲音。
  他的笑容斂跡了。但他卻聽出那說話的人是他的一個朋友,便問:
  「是你麼,珊君?」一面大膽地,把房門輕輕的推開去。
  果然,站在那裡的是一位女士。她好像突然從椅子上剛站起來的樣子,匆忙地把一隻手撐在桌上,半彎著腰肢,雖然帶點倉皇,卻完全是一種很美觀的天然的風致。她穿的是一件在北京才時興的旗袍,剪裁得特別仄小,差不多是裱在身上,露出了全部的線條。袍子的原料是絲織的,顏色是刺人眼睛的荷花色,這就越把她——本來就很豐滿的少女——顯得更像是一朵在晨光中才開的玫瑰花了。
  他一眼看到她,好生驚訝,覺得這女友是真的和普通人相反,越長越年輕了。
  她向他歡喜地笑著:
  「哦,希堅。好久都沒有看見你了,你都不到我們那裡去。」
  「是的,有一個月了吧。」劉希堅把帽子放到桌上去,向她笑著。「原因就是我近來變成一架機器,自己不能動。」接著他問:「白華呢,你知道她到那兒去?」
  「不知道。她只留個紙條,說她三點鐘准回來。現在已經三點了。」
  劉希堅拖過兩把籐椅讓她坐,自己也坐下了。他想起今天早上剛收到她的一張請客片,一張修辭得很有點文學意味的結婚喜帖,便向她笑著。
  「賀喜你,」他說,卻又更正了:「賀喜你們倆!但是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賀喜才好,現在正為難——」心裡卻想著喜帖上的文章:為神聖愛情的結晶而開始過兩性的幸福生活……
  她的臉上慢慢的泛紅了。向他很難為情的問了一眼,露出一個小小的笑渦,說:
  「你也開玩笑麼?」
  「你覺得是開玩笑麼?」他尊重的微笑著說:「我一接到卡片之後便開始想,可是總想不出什麼好東西來,而這東西又是美的,又是藝術的,又是永久的,可以成為一個很合式的紀念品。我想這樣的東西應該是有的,大約是我的頭腦太不行,想不出來……你可不可以替我想一想?」
  「不要送給我什麼,」她老實地紅著臉說:「只要你——你肯看我們——這就比什麼東西都好。」
  「那當然。」他接著又微笑的說:「我想,做一首詩給你們也許是很好的,可是我從沒有做過詩。」他把眼睛看著她的臉——「你們是文學家,尤其你是詩人,你替我代做一首好不好?你的詩是我最喜歡讀的。」
  「你簡直拿我開心呢,」她裝做生氣的樣子說。同時,她又現著一種不自覺的驕傲和謙遜的神情,因為在一個很著名的文學副刊上,差不多天天登載著她的詩,有一位文壇的宿將會稱讚她是中國的女莎士比亞。
  「怎麼,你把我看得這樣的不誠實麼?」
  「你想得太特別了。」
  「也許是的,」他又笑著盼了她一眼,「過分的歡喜會把人的感情弄成變態的。避如這一次,我就沒有理由的,只想給你們一點什麼。」
  「如果你喜歡詩,」她把話歸到正當的題目上,「如果你還喜歡我的詩,」她自然地把聲音放低了,「我明天把詩稿送給你……」可是她覺得他的思想和行動都不能證明他是一個嗜好於文學的人,便趕緊把話鋒轉變了,說:
  「不過你喜歡讀詩,也許是一時的興致吧。」
  「好的,」他正經的對她說:「我們做了好幾年朋友,今天才知道你對我是一切都懷疑。」他從胸袋裡拿出煙盒來,抽出一枝香煙,做出很無聊似的放到嘴上去。
  珊君順手將洋火給他,向他很熱情的解釋說:
  「我沒有疑心你什麼,一點也沒有:並且,我也沒有疑心你的必要。你自己知道,你以前都沒有使我知道你也是不討厭文學的……」
  他奇怪起來了:
  「你以為應該是那一種人才配喜歡文學呢?」他點燃香煙,沉重地吸了兩口,把煙絲吹到空中去。「多從前告訴過你,說我不喜歡讀詩麼?」
  她答不出適當的話,卻笑了,很抱歉似的向他望了一下。
  「的確有許多人,」過了一會,她想起一個證據來說:「譬如王振伍——他是你們的同志,你不是和他很想熟麼?——他就對於文學很仇視。有一次,他居然在大眾之中宣佈說:文學和貴族的頭腦一樣的沒有用,應該消滅。」
  「他說的是貴族文學吧,」他為他的同志解釋了。「他不會說是無產階級文學……」
  「不,」她截斷他的話,而且堅定的說:「不是的。他的確把『文學』看做一種玩具,看做對於人生沒有功效甚至於沒有影響的東西。的確,像這樣的人很不少呢。」
  他把香煙取下來了,一面吐著煙絲一面說:
  「我不敢說絕對沒有那種人;但是那種人是不能作為代表的。」於是他站在社會主義的立場上,把普力汗諾夫對於文學的觀念說了許多。他把他自己的意見也說出來了。他說文學在最低的限度也應該像一把鐵錘。
  他的見解把這位女詩人嚇了一跳。「什麼,像一把鐵錘?」她暗暗揣摩著想,瞠然向他驚訝著。
  「你不喜歡聽這樣的意見是不是?」他重新點燃一支香煙,如同吸著空氣似的一連吸了四五口。
  「你說得太過火了,」她慢慢的說,也好像舒了一口氣。
  他忽然想起,他的這位玫瑰花似的女朋友,她是一個關在象牙塔裡的詩人,雖然她的詩在中國新詩中算為最好的,但她只會做《美夢去了》和《再同我接個吻》這一類的詩。所以他覺得他剛才的話都是白說的,而且反把一種很喜悅很生動的空氣弄成很嚴肅了。
  「也許是的,」於是他又浮出微笑來說,隨著便轉了話鋒,「唉,其實,我對於文學完全是門外漢呢。但是無論怎樣,我是很喜歡讀你的詩。」
  她的臉也重新生動了,鮮艷,並且射出默默歡樂著的光彩——這是一種即要和愛人結婚的處女的特色。
  「好,」她興致濃郁的說,又輕輕的問了他一眼,「如果你真的喜歡,我說過我可以把詩稿給你……」
  「謝謝你。我實在應該讀一讀詩,因為,我近來實在太機械了,差不多我的頭腦只是一隻鐵輪子。」
  她笑著嘴唇要動不動地,宛如要說出什麼俏皮話的樣子。這時,那房門突然推開了,砰的一聲大響。把整個的房子都震動著。
  他們的眼睛便帶點驚訝地望到房門口,白華已經跳著進來了。
   

  白華一進門便向她的朋友各門了一個任情的無媚的眼色;她的樣子總是那末快樂的,永遠有一種驕傲的笑意隱在眼睛裡,證明她心中是藏了許多得意的幻想。
  她帶點走得太快的微喘問:「你們來了多久了?」接著她轉過身去向著劉希堅,「你收到我的信沒有?」便和他很用力的握了手。
  「我就是給你送錢來的。你又到那兒去呢?」
  她坐到床上了,說:
  「到你不喜歡的那地方去。」說了便故意的看了他一下,一面從她脅胳中拿出一包東西,打開著,是許多影印的克魯泡特金的木刻的象。
  她非常得意地把像片翻著,拿了一張給她的女同學:
  「珊君,這給你。你瞧,這個樣子是多麼表現著偉大的思想和偉大的人格呀……你只瞧他的鬍子……」
  她的女同學沒有答應她,只是新鮮地,驚訝地,凝視著這一位世界上惟一的無政府主義的領袖。
  接著她又拿出一張來,向著劉希堅說:
  「這不必給你,因為你現在是不喜歡的。」
  他正在發呆似的看住她的臉——用這樣眼光去看她已經有一年多了,是當初就被她發覺的,並且也從她那裡得到和這眼光同樣的感覺,這成為他們倆還不曾解決的秘密。這時他忽然把眼光收轉來,急促的回答:
  「你怎麼知道呢?」
  「許多人都在說,」她突然為了她所信仰的主義而現出一點冷淡的神色。「說你把所有安那其的書籍都扯去當草紙用……」
  他不禁的笑了。
  「他們完全造謠,」他隨著尊重的解釋說:「無論怎樣,我不會幹這種無意識的事情。這種事情是多麼可笑。你會相信我幹出這樣的事情來麼?」
  「不過你心中只有兩個偶像,」她堅執著說:「馬克思和列寧!……你現在是很輕視,而且很攻擊安那其主義了。」接著她又說一句,「你只有馬克思和列寧!」於是有點憤然的樣子。
  他覺得這一點有和她辯駁的必要,便開始說:
  「一個人為他自己的信仰而處於鬥爭的地位上是正當的。你不承認麼?除非是懦怯者,有人能夠在敵人面前不作一聲,或者低頭麼?並且,忠實他自己的信仰,擁護他自己的信仰,這完全沒有受人指摘的理由。……」他還想再說下去,卻忽然覺得他所愛著的人的臉色已經變樣了,變得有點嚴重了,便立刻把要說出來的話壓住。但他卻仍然聽到一種近乎急躁的聲音:
  「那你為什麼從前又加入安那其?」
  「從前我以為安那其主義可以把我們的社會弄好了。」他差不多用一種音樂上的低音來說,他只想把這爭論結束了。
  但是那對方的人卻向他做出一種特別的表情,彷彿是在鄙夷他的答話,並且逼迫似的說:
  「一個人的信仰能夠常常動搖的麼?」
  他覺得這句話是把他完全誤解了,而且還不止誤解了他的思想,於是他看了她一眼,便不得已的解釋說:
  「白華,連你也這樣的誤解我麼」我覺得你這樣的說我,是不應該的。我自信我是很忠實於信仰的人。我的信仰不會受什麼東西的動搖;但是,正因為這樣,對於安那其主義,我才從熱烈中得到失望,覺得那只是一些很好的理想,不是一條——至少在現在不是一條走得通的路。這是有事實可以證明的。更不必說中國的無政府黨是怎樣的淺薄和糊塗——而這些人是由科學的新村制度而想入非非的。他們甚至於還把抱朴子和陶潛都認為是中國安那其的先覺。」他重新謹慎的望著她——「你自然不是那樣的人。因為你對於克魯泡特金的學說是很瞭解的,但是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還沒有覺得,我們現實社會的轉變決不是安那其主義所能為力,那烏托邦的樂園也許有實現的可能,然而假使真的實現,也必須經過純粹的共產社會之後若干年。所以我不能不……」最後他望著她的眼睛,幾乎是盼望著同情的樣子。
  她不喜歡他一切都用唯物的解釋,因此她仍然站在她原有的地位上,堅持著她的論調:
  「這只是安那其主義比其他主義更高超的緣故。」她非常信仰的說,聲音也同她的態度一樣,表示著不願被人屈服的剛強。
  他不得不又繼續著回答:
  「那也許是的,」他的聲調卻越變謙和了。「不過為社會著想,需要共產主義的思想是最重要的,而且也是最迫切的。如果不能立刻救社會的垂危的病,那就無論什麼高超的學說都等於空文,因為我們只能把某種思想去改造社會,不能等待著社會來印證某種思想——」
  這時有一種意外的聲音忽然在他們之中響起來了,他們都立即把眼光轉過一邊去,射在珊君的身上。接著他們又聽著:
  「怎麼,你們一見面便抬槓?你們把我都忘了。」
  白華這才重新笑起來,恢復了她的常態,在她的臉上(雖然有點發燒),又浮泛著快樂的表情,眼睛裡又隱著許多笑意……
  「真對不住你,」劉希堅也微笑地向她抱歉了。「你覺得我們的爭論太無趣味吧。」
  她還沒有回答,白華卻搶著向她問:
  「安那其主義不是最高超的學說麼?珊君,你說呢?」顯然她還保存著許多好勝的心理。
  「我說不出來,」珊君俏聲的回答:「因為我沒有看過安那其主義的書,」接著她又補充說:「我別的社會主義的書也沒有看。」
  「你看不看,」白華心急的,又極其熱心的宣傳說:「我這裡有巴庫林和克魯泡特金的全集……其實,你頂好看一看……你看麼?」好像她立刻就要把那些書堆到她身上去。
  劉希堅卻暗暗的想:「她是只想做詩的!」
  果然她拒絕了,卻找出一個很委宛的理由來說:
  「我是要看的,我一有工夫看便來拿。」
  「忙些什麼呢?」白華剛剛要這樣說,忽然想到這位女同學的佳期便改口了:
  「我想你現在是很忙的。至少,」特別示意的望了她一下,「你現在是沒有心情看書的。」接著幾乎開玩笑了,「你現在是只有著『兩性的幸福生活』呀……」並且故意把最後的一句說得大聲些。
  珊君的臉又飛上了一片紅暈;卻又抑制著說:
  「別拿我開心……」同時她又悄悄的瞥了白華和劉希堅一眼。「我是把你們當做好朋友……」停一下,她就說出她到這裡來的緣故了:
  「密司陳她忽然有事要回家去,」她顯然是不好意思的說:「她那天不能做女儐相。所以……我想你和密司王說一說,看她肯不肯?」
  白華打起哈哈了。劉希堅也暗暗的好笑,聯想到有一篇名做《白熱的結婚》的小說。
  「一定要女儐相麼?」白華強忍著笑聲說:「好的,我明天和她說一說……」接著她又戲濾的問:「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要我替你做些什麼呢?」
  「不敢勞駕你。不過,如果密司王不肯的話,我想你再去同密司周說,因為我同她們沒有你熟。」說了便站起來預備走。
  「忙什麼?」白華也從床上跳下了。
  「好讓你們說話呀!」她含蓄的笑著說,彷彿這句話很報復了他們的謔笑一樣,同時向他們流盼了一眼,便走了。
  白華轉過身又坐到床上去,活潑地搖著腿桿,一面把克魯泡特金的象撿了起來。
  劉希堅的眼睛也跟著她的動作而釘著她。他仍然從她身上得到一種愉快——這愉快的成分是很不容易分析的。並且,他今天忽然覺得她簡直像一個炭畫了,因為她穿的是一身黑,黑裌襖,黑裙,黑襪子,黑皮鞋……但是她比一切畫著少女的炭畫都美,而且生動。
  他下意識的想:「愛你,唉,白華!」
  白華向他說話了:
  「你帶了多少錢來?」
  他警醒了不少,便回答:「十塊。」
  「還有沒有?」
  「你的信裡只說十塊。」
  「現在不夠了,」她笑著說:「把你所有的錢都給我……」
  「好的,」他爽然地,「不過你要對我說,是不是又拿去印那些傳單?」一面把皮夾子拿出來,向桌上抖著,一共是十三塊和四角輔幣。
  她把錢拿了。
  「你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她朗聲的說,接著她把小零頭還給他:「這四毛錢留給你買香煙吸……」
  他沒有作聲,呆看著她伸過來的手,只想把嘴唇沉下去吻在那嫩白的纖細的手指上,至於作一些狂亂的事情,但他又果看著她的手收回去了。他是只想有一個機會讓他用唯物的方法去向她表示他的愛情的……
  她已經坐到籐椅上了,又把椅子拖攏來,朝著他,和他挨得很近地,差不多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這舉動很像她要向他說出什麼秘密文件。
  「我告訴你,」她的話開始了。並且她看著他,很出神的看,眼睛充滿著熠熠迷人的閃光,但這閃光又含蓄著一種純潔的原素,使人不敢妄想。
  「唉,白華!」他制止著想,他的心是惶惑地動搖了。
  她接著用快樂的聲調說:
  「世界上真有許多蠢事情呢。你不是會認識陳昆藩麼?就是那個斜眼睛!誰都知道他在十五年前——在他十四歲時候,他父親便給他娶了親的。人家說他的妻子可以抵過兩條牛,因為她一天操作到晚都不知道疲倦。他有三個孩子也是誰都知道的。他的大孩子已經會想法子去偷別人的甘蔗。但是他常常都在生人面前說他沒有家庭,並且把他自己的年紀減小了八歲。誰相信他只有二十一?也許他自己還以為滿年輕呢。他的黃頭髮總是漿得油膩膩的,那劣等頭髮水的氣味,真使人一嗅了便要嘔……」
  她把話停住了,卻分外地高興起來,彷彿她的喉嚨邊還有許多更覺得可笑的話,使她當做享樂似的開心著。隨後她把眼睛望著對面的人,文閃著迷人的嫵媚的光彩。
  劉希堅有點奇怪她的這一套話,尤其是她的這得意的神氣。他覺得她簡直不是和他談話,倒是在向他描畫出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他忍不住問了:
  「你這樣說他幹什麼?」
  「幹什麼?」她笑得仰起來搖了兩下頭,那黑絲一般的頭髮便披散到臉上,從其中隱現著臉頰的顏色,就像是一些水紅色牡丹花的花瓣。
  「我不會為那樣的人白費我的時間,」她充滿著得意的,又帶著天真的快樂的聲音繼續說:「我現在說他就因為他使我太覺得可笑了。那樣的人,斜眼睛,蠢豬!你想他居然做了些什麼蠢事?你不知道?當然!誰都想不出。他,瞧那蠢樣子,他簡直見鬼了,忽然找到我——當我昨天從學校裡出來的時候——他開頭說:『我在這裡等了兩點多鐘呢。』便伸過手來想同我握。誰喜歡和他握手?我只問:『你等著你的朋友麼?再見。』他忽然蠢蠢的搖一下頭,把眼睛瞧著我——斜的,大約是瞧著我吧,一面說:『我只等你呵!』『見你的鬼呢!』我這樣想,一面給他一個很尊嚴的臉色,使他知道他的話是錯的,不應該和冒昧的,一面冷談的說:『等我?我們沒有什麼事情要說呀。好,再見!』說完我就快步的走了。可是他又蠢裡蠢氣的跟了來。我裝做不看見,走了好遠,我以為他走開了,回頭一看,又看見了那雙斜眼睛。我真的冒火了:『密司特陳,你這樣跟著我,是不應該的,你知道麼?』他卻現出一副哭喪的臉,吱吱的回答說:『知道。』並且又蠢蠢的走攏來,接著說:『知道。但是——但是——』『但是什麼呢?』我被他的哭聲覺得可笑了。『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他又吱吱的接下說:『我們到中央公園說去好不好?』『誰願意同你逛公園!』我氣憤了。『不是逛公園。只是——只是因為這裡不大——不大方便。』他的樣子簡直蠢極了。我只好冷冷的說:『有什麼事,請說吧。』於是他就做出一種特別的蠢氣,把斜眼睛呆看著我——又像是呆看著別的地方,開始說——他簡直玷污了得這一句話——說他愛我!我在他的臉上看一下——那樣蠢得可憐——我反樂了。我忍不住笑的說:『你愛我!真的麼?』『真的——真的——』他彷彿就要跪下來發誓了。『你不愛你的妻子麼?』我又笑著問。『不愛,一點也不愛,』他惶恐的說:『真的一點也不愛。我那裡會愛她!』『哼!你倒把你自己看得滿不凡呢!』我一面想著一面又問:『你的小孩子呢?』『也不愛。』『把他們怎麼辦呢?』他以為滿有希望似的伸過手來說:『如果——如果你——我都不愛他們。』『好極了』於是我忍不住的便給他一個教訓:『你把愛情留著吧,不是前門外有許多窯子麼?』說了我跳上一輛洋車了……」
  她說完這故事又天真地狂笑起來,同時她的眼睛又流盼著對面的男子,彷彿是在示意:「你瞧,他那配愛我?」
  希堅卻不覺得那個蠢人的可笑,只覺得可憐。並且為了她的生動的敘述而沉思著,覺得她很富饒文學的天才……
  忽然像一種海邊的浪似的聲音從他的耳邊飛過去了:
  「你在想什麼呀?」
  他立刻注視到她的臉:
  「想你——你寫小說一定寫得很好的。」
  女人的天性總喜歡男子的恭維,而他的這一句話,便像她在睡覺以前吃著桔子水,甜汁汁的非常受用,便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那是又聰明,又含蓄,又柔媚的眼光啊。
  他的心又開始動搖了——惶惑地,而且迷路了,但不像什麼迷路的鳥兒,卻是像一只輪子似的在愛情的火焰裡打圈。所以他的眼睛雖然看著白華的臉,而暗中卻在想:「假使我向你表示呢?……」於是把她的一句「那我學音樂呢?」的問話也忽略了。
  「你覺得怎樣?」她接著又問。
  他的腦筋才突然警醒地振作一下,便找出很優雅的答話了:
  「我在想,」他的態度很從容地,微笑地。「究竟你學文學對於音樂有沒有損失呢?結果是:我覺得你很可以在這兩方面同時用功……」於是他等著這些話的迴響。
  自然,她又給他更要迷惑的眼光。但是這意中的報酬卻使他難受透了。他想著——考慮著——又決不定——在這種氛圍裡,在這種情調中,在這個房間內,究竟是不是一個向她表示愛情的最適宜的時機。他覺得有點苦悶了。但他仍然忍著聽她的話。
  「可是別人都不相信我呢,」她帶點驕傲的聲音說:「你是第—……」接著又向他柔媚地笑一笑。
  他乘機進一步說:「是的,那些人只會在紙上看文章。」
  她完全接受了他的話。並且向他吐出心腹來了:
  「我曾經寫過好幾篇散文……」她真心的說。
  「在那裡?發表過麼?」他熱情地看住她。
  「都扯了,」她低了聲音說。
  「唉……」他惋惜之後又問:「為什麼把它扯了呢?這簡直是一個損失。」
  「我不想信自己……」
  「以後可不要扯——不——的確不應該扯!」
  她沒有說什麼,只現著滿意的笑。於是他又極力慫恿她,給了她許多鼓勵。
  但當他還讚美她的性格可以在舞台上裝沙樂美的時候,也就是在他們的情感更融洽的時候,房門上卻響起叩門的聲音,他和她都現著討厭的神氣把眼睛望到門上去。
  「誰?」她更是不高興的問。
  「自由人無我!」門外的人一面報名一面進來了,是一個有心不修邊幅的長頭髮的瘦子,可以在浪漫派的小說中作為「頹廢又瀟灑」的代表人物。他很冷淡地向劉希堅點一點頭,便故意表示親熱地走過去和白華握了手,又說:
  「我把新村的圖案畫好了,拿來給你看一看,」便把一個紙卷攤開了。
  顯然,白華是不喜歡這位同志(看她只懶懶的和他握手便明白),但她卻為那新村的圖案而迷惑了,聚精會神地站著看。她如同忘了這房子裡還有另一個人……
  希堅便一個人孤獨地坐在一邊,他慢慢的感到被人冷視的一氣憤了,但他又用「天真」的字眼去原諒她——的確她是天真的,她還一點也不懂得世故呢,於是他等著,吸上香煙,卻終於想走,但正要動身,又被那位中國的安那其同志的言論而留住了。他靜靜的聽著:
  「這就是整個新村,」那位「自由人無我」很傲然地,一面又狂熱在紙上劃來指去的說:「我們可以名做『無政府新村』,這裡分為東西兩區域——你不看見麼?——東邊是男區,全住著男子;西邊是女區,全住著女人;東西兩區之間是大公園——我們可以名做『戀愛的天堂』——讓男女在那裡結合,而完成安那其的理想:戀愛自由!」
  「放屁!」希堅只想從中叫出來了。
  這時那位理想家又發出妙論:
  「住在村裡的人都不行吃飯——自然吃麵包也不行,只行吃水果。」接著他說出他的理由——「吃水果可以把身體弄成純潔的。」
  希堅簡直耐不住了。他一下跳起來,朝著白華的背影說:
  「我走了!」
  她忽然跑過來了(大約有點抱歉的緣故),便親切的捉住他的手,把臉頰幾乎貼在他肩臂上,眼睛翻著望他,完全用溫柔的聲音說:
  「就走麼?好的。吃過晚飯我到你那裡來……」並且多情得像一個小孩子。
  「好吧。」
  希堅短削的回答,便什麼都不看,昂然地走了。
   

  馬路上的陽光已經不見了,只在老柳樹的尖梢上還散著金黃的閃爍。北京大學是剛剛下課,路上正現著許多學生,他們的臂膀下都挾著講義和書本,大踏步的走,露著輕鬆的神情。劉希堅從這些活潑的人群中很悒鬱的走出了馬神廟。
  「先生,洋車!」
  他不坐車,只用他自己的腳步。他差不多是完全沉默的,微微的低著頭,傍著古舊的皇城根,在景山西街走著,走得非常之慢。
  這一條馬路是非常僻靜的。寬的馬路的兩旁排列著柳樹,綠蔭蔭地,背後襯著黃瓦和紅色的牆,顯出一種帝都的特色,也顯出一種衰落的氣象。路上的行人少極了;樹蔭中的鳥語卻非常繁碎;這地方是適宜於散步的,更適宜於古典詩人的尋思……
  但他對於這景色是完全忽略的——美的或者醜的景物都與他無關,一點也不能跑進他的意識。他是因剛才的經過而擾亂著他的全部思想了。
  他一面走著一面想起許多很壞的印象——那個「自由人無我」,便是這印象之一。「滾你的吧!」他想起那新村的胡說便低聲的罵了。但接著——這是非常可惋惜的——他又看見了白華站在那裡看圖的影子,他不禁的在心裡歎息著:
  「唉,白華……」
  而且,他帶點痛苦的意味而想到她的笑態了。這笑態卻使他聯想到他自己在第三者面前受她的冷視,心頭便突突的飄上火焰。但他立刻又把這氣憤壓制著,並且把許多浮動的感情都制止了,因為他覺得,他是一切只應該用科學的頭腦,不應該由心……
  於是,第一,他分析了他和她的關係,他冷靜地把它分析起來:他認定他自己是愛她的(這個愛在最近更顯著),並且她也很愛他——她有許多愛他的證據,但是他和她的愛情之中有一個很大的阻礙,那就是他們的思想——他認為只是她的那些烏托邦的迷夢把他們的結合弄遠了。
  「不,」這是他分析的結果:「她不會永遠這樣的,她總有一天會覺醒。」
  然而這信仰卻使他憂鬱起來了,因為他料不出她覺醒的時期。
  「我應該幫助她……」他想,於是又想起他和她已經經過的那許多糾紛。當他退出安那其而加入共產黨的時候,他和她的衝突便開始了——那是第一個。但是這衝突是接連著第二,第三,一直到現在。他是常常為這衝突而苦惱著的。他也常常都在作著撲滅這衝突的努力。他又常常為這努力而忍耐。為的他不能丟開她以及責備她。因為他是很瞭解她的,惟一,她只是太天真了。否則,他認為她不會為實際的社會運動反沉溺於烏托邦的迷夢。並且他相信:只要她再進一步去觀察現實的社會,或者只要她能冷靜一點把安那其主義和二十世紀的世界作一個對照,那她一定會立刻把幻想丟棄了,把剛毅的信仰從克魯泡特金的身上而移到馬克思和列寧來。雖說她這時還受那許多糊塗同志的眩惑,也把她原諒了。她的職責只是乘機去幫助她,去把她從歧路的思想中救出來。可是,無論在什麼時候,當他一說出牴觸安那其的言論,她就不管事實,只憑著矜誇的意志,用狂熱的感情來和他對抗,於是變成不是理論的辯證,而是無意識的爭駁了。這樣的結果很使他感到懊惱和痛苦,但沒有失望。他是仍然繼續著這努力去進行的。一有機會,就用種種方法去喚醒她……
  她呢,每次都是很固執地紅著臉的。當他把一切都用唯物論來解釋的時候,她總是動著感情說:
  「各人信仰各人的。我只信仰我的唯心論!」便什麼都弄僵了。
  讓步的——其實只是壓制的——又是他。因為他不願他的行動也超出理性的支配,並且他不願因這樣的爭執而損傷到他們尚在生長的愛情。所以他們每次的相見,都成為三個轉變:開頭是歡喜的握手,中間經過爭論,隨後用喜劇的煞尾。
  但今天的情形卻不同了。他離開她,完全是被迫的。那時,假使不是突然跟來了那位神經病的理想家,說不定在那種如同被花香所熏著的情調中,他和她的愛情的火花就會爆發起來,更說不定他還可以借愛情的力量使她犧牲執見,使她用客觀的眼光來觀察這現實的社會,而成為他的——共產主義的同志……
  「的確,」他帶點惘然的回想,「今天算是失去了一個好機會。」因此便想到那個「自由人無我」的劃來指去的樣子,他幾乎要出聲了:
  「簡直是糊塗蛋!」
  接著他在心裡很沉重地輕蔑了那些中國的無政府黨人,他覺得他們是戴著安那其主義的面幕,而躲在時代的後頭,躺在幻想的搖籃裡,做著個人享樂的迷夢,無聊之極。
  「然而——白華,唉!」他重新又惋惜到她了。她的影子便又浮到眼前來。但他所看見的卻是那天真的,任性的,驕縱的,但又很迷人的,嫵媚的,溫柔的,她的完全的性格和她的一切風姿。隨後是那雙圓圓的,大的黑的,特別充滿著女性魅力的眼睛,又使他感到爽然的一種愉快了。
  「她是美的——很美的——另外一種特別的美——」他心悅地想著,便不息覺的向她作了一次冒犯:他看見她豐腴和潔白的肌肉,看見她弧形的曲線,看見她凸出的輸廓,他把她完全的裸了。
  這想像便使他吃了一驚。同時,他覺得身體中正活動著一種很使他感到不舒服的流質的東西,他更詫異著。但他立刻就瞭然了。因為這現象從一個二十六歲的男子看來,是不必耗費怎樣的思索就會懂得的。所以他忍不住的向自己笑著想:
  「哈,希堅,你幻想些什麼呀?……」
  這時在他的周圍忽然亮起來了。他抬頭一看,才覺得他快走到三座門。那夕陽的餘輝早已消滅了。夾在柳樹之間的路燈剛剛開放了。他想起臨走時白華對他說的話,便趕緊向路旁的洋車伕做了一個手式,坐上了,只說:
  「西單皮庫胡同。」
  一回到三星公寓裡,他馬上就跑去打電話——東一三二六。
  那邊的小夥計告訴他:「是的,七號,白先生,她出去了。」
  他只好把耳機掛上,卻疑惑地想了想,認為白華已經向他這裡來了,便帶著微笑地走進房間裡,悠然把身體斜躺到床上去(連開來的晚飯也冷掉了),只在淡薄的燈影裡,朝著天花板想一些他認為可能的情景——他和她的愛情以及工作……
  然而他不久便覺得寂寞起來了。「全公寓裡的飯都開過了呀!」他開始這樣想。於是時間在他的寂寞中又繼續著向前爬——夜也跟著時間而安靜。他的寂寞卻陡長了,並且變成了焦躁的情緒,從他的心底裡一直燃燒起來。
  公寓裡更安靜了。隔壁的鐘正在有意似的向他響了十下。
  他又跑去打電話——
  「還沒有回來呢,」又是那個小夥計的回答。
  他不疑心那小夥計的撒謊——自然,這完全沒有疑心的理由,他只是很著惱地又回到房間裡,又躺在床上,又看著天花板……最後,他覺得這樣子是太無聊了,便開始壓制著,坐到書桌邊去,可是剛寫了兩頁講義又乏味的放下了。
  「哼,」他向他自己警告說:「夠了,希堅,你今晚擾亂得真兇呢。」
  終於真的把什麼都克服了,平靜地,向書架上抽出一本日文書來——是一本波格達諾夫的《經濟科學大綱》,便一直看到了一百二十五頁,一種柔軟的疲倦便把他很妥貼的帶到睡眠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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