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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是不知道夜的。
  夜的障幕還未來得及展開的時候,明亮而輝耀的電光已照遍全城了。人們在街道上行走著,遊逛著,擁擠著,還是如在白天裡一樣,他們毫不感覺到夜的權威。而且在明耀的電光下,他們或者更要興奮些,你只要一到那三大公司的門前,那野雞會集的場所四馬路,那熱鬧的遊戲場……那你便感覺到一種為白天裡所沒有的緊張的空氣了。
  不過偶爾在一段什麼僻靜的小路上,那裡的稀少的路燈如孤寂的鬼火也似地,半明不暗地在射著無力的光,在屋宇的角落裡滿佈著彷彿要躍躍欲動也似的黑影,這黑影使行人本能地要警戒起來:也許那裡隱伏著打劫的強盜,也許那裡躺著如鬼一般的行乞的癟三,也許那裡就是鬼……天曉得!……在這種地方,那夜的權威就有點向人壓迫了。
  曼英每次出門必定要經過C路,而這條短短的C路就是為夜的權威所達到的地方。在白天裡,這C路是很平常的,絲毫不令人發生特異的感覺,可是一到晚上,那它的面目就完全變為烏黑而可怕的了。曼英的膽量本來是很大的,她曾當過女兵,曾臨過戰陣,而用手上也曾濺過人血……但不知為什麼當她每晚一經過這C路的時候,她總是有點毛髮悚然,感覺著不安。照著許多次的經驗,她本已知道那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事情發生的,但是她的本能總是警戒著她:那裡也許隱伏著打劫的強盜,也許那裡躺著如鬼一般的行乞的癟三,也許那裡就是鬼……天曉得!
  曼英今晚又經過這條路了。她依舊是照常地,不安地感覺著,同時她的理智又譏笑她的這種感覺是枉然的。但是當她走到路中段的時候,忽然聽見一種嗯嗯的如哭泣著也似的聲音,接著她便看見了那牆角裡有一團黑影在微微地移動。她不禁有點害怕起來,想迅速地跑開;但是她的好奇心使她停住了腳步,想近前去看一看那黑影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人還是鬼。她壯一壯膽子,便向那黑影走去。
  「是誰呀?」她認出了黑影是一個人形,便這樣厲聲地問。
  那黑影顯然是沒有覺察到蔓英的走近,聽見了曼英的發問,忽然大大地戰動了一下,這使得曼英嚇退了一步。但她這時在黑暗中的確辨明了那黑影是個人,而且是一個小孩子模樣,便又毅然走近前去,問道:
  「你是誰呀?在此地幹嗎?」
  曼英沒有聽見回答,但聽見那黑影發出的哭聲。這是一個小姑娘的哭聲……這時恐懼心,好奇心,都離開曼英而去了,她只感覺得這哭聲是異常地悲哀,是異常地可憐,又是異常地絕望。她的一顆心不禁跳動起來,這跳動不是由於恐懼,而是由於一種深沉的同情的刺激……
  曼英摸著了那個正在哭泣著的小姑娘的手,將她慢慢拉到路燈的光下,仔細地將她一看,只見她有十三四歲的模樣,圓圓的面孔,眼睛哭腫得如紅桃子一般,為淚水所淹沒住了,她的右手正揩著腮龐的淚水……她低著頭,不向曼英望著……她的頭髮很濃黑,梳著一根短短的辮子……穿著一身破舊的藍布衣……
  「這大概是哪一家窮人的女兒……工人的女兒……」曼英這樣想著,仍繼續端詳這個不做聲的小姑娘的面貌。
  「你為什麼哭呢,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姓什麼?」曼英這樣開始很溫和地問她,她大約由這一種溫和的話音裡,感覺到曼英不是一個壞人,至少不是她的那個狠毒的姑媽,慢慢地抬起頭來,向曼英默默地看了一會,似乎審視曼英到底是什麼人物也似的,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可以不可以向這個女人告訴自己的心事……她看見曼英是一個女學生的裝束,滿面帶著同情的笑容,那兩眼雖放射著很尖銳的光,但那是很和善的……她於是很放心了,默默地又重新將頭低下。曼英立著不動,靜待著這個小姑娘的回答。
  忽然,小姑娘在曼英的前面跪下來了,雙手緊握著曼英的右手,如神經受到很大的刺激也似的,顫動著向曼英發出低低的,淒慘的聲音:
  「先生!小姐!……你救我……救我……他們要將我賣掉,賣掉……我不願意呵!……救一救我!……」
  曼英見著她的那種淚流滿面的,絕望的神情,覺得心頭上好像被一根大針重重地刺了一下。
  「哪個要把你賣掉呢?」曼英向小姑娘問了這末一句,彷彿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在顫動了。
  「就是他們……我的姑媽,還有,我的姑父……救一救我罷!好先生!好小姐!……」
  曼英不再問下去了,很模糊地明白了是什麼一回事,她一時地為感情所激動了,便冒昧地將小姑娘牽起來,很茫然地將她引到自己的家裡,並沒計及到她是否有搭救這個小姑娘的能力,是否要因為此事而生出許多危險來……她將小姑娘引到自己的家裡來了。
  那是一間如鳥籠子也似的亭子間,然而擺設得卻很精緻。一張白毯子鋪著的小小的鐵床,一張寫字檯,那上面擺著一個很大的鏡子及許多書籍……壁上懸著許多很美麗的畫片……在銀白色的電光下,這一間小房子在這位小姑娘的眼裡,是那樣地雅潔,是那樣地美觀,彷彿就如曼英的本人一樣。一進入這一間小房子裡,這位小姑娘便利用幾秒鐘的機會,又將曼英,即她的救主,重新端詳一遍了。曼英生著一個橢圓的白淨的面孔,在那面孔上似乎各部分都勻稱,鼻樑是高高的,眼睛是大而美麗,口是那樣地小,那口唇又是那樣地殷紅……在她那含著淺愁的微笑裡,又顯得她是如何地和善而多情……雅素無花的紫色旗袍正與她的身份相稱……小姑娘從前不認識她,即現在也還不知道她的姓名,然而隱隱地覺著,這位小姐是不會害她的……
  曼英叫小姑娘與自己並排地向床上坐下之後,便很溫存地,如姐姐對待妹妹,或是如母親對待女兒一樣,笑著問道:
  「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我姓吳,我的名字叫阿蓮。」小姑娘宛然在得救了之後,很安心地這樣說著了。不過她還是低著頭,不時地向那床頭上掛著的曼英的照片瞟看。曼英將她的手拿到自己的手裡,撫摸著,又繼續地問道:
  「你的姑媽為什麼要將你賣掉?你的媽媽呢?爸爸也願意嗎?」
  「我的爸爸和媽媽……都死了……」小姑娘又傷心地哭起來了,兩個小小的肩頭抽動著。淚水滴到曼英的手上,但是曼英為小姑娘的話所牽引著了,並沒覺察到這個。
  「別要哭,好好地告訴我。」曼英安慰著她說道。「你的爸爸和媽媽死了很久嗎?他們是怎樣死的?你爸爸生前是幹什麼的?……別要哭,好好地告訴我。」
  小姑娘聽了曼英的話,眼見得用很大的力量將自己的哭聲停住了。她將手從曼英的手裡拿開,從腰間掏出一塊小小的滿佈著污痕的方巾來,將眼睛拭了一下,便開始為曼英述說她那爸爸和媽媽的事來。這小姑娘眼見得是很聰明的,述說得頗有秩序。曼英一面注視著她的那隻小口的翕張,一面靜聽著她所述說的一切,有時插進去幾句問話。
  「爸爸和媽媽死去已有半年多了。爸爸比媽媽先死。爸爸是在閘北通裕工廠做生活的,那個工廠很大,你知道嗎?媽媽老是害著病,什麼兩腿臃腫的病,腫得那末粗,不得動。一天到晚老是要我服侍她。爸爸做生活,賺錢賺得很少,每天的柴米都不夠,你看,哪有錢給媽媽請醫生治病呢?這樣,媽媽的病老是不得好,爸爸也就老是不開心。他整日地怨天怨地,不是說命苦,就是說倒霉。有時他會無緣無故地罵起我來,說我為什麼不生在有錢的人家……不過,他是很喜歡我的呢,他從來沒打過我。他不能見著腫了腿的媽媽,一見著就要歎氣。媽媽呢,只是向我哭,什麼命苦呀,命苦呀,一天總要說得幾十遍。我是一個小孩子,又有什麼方法想呢?……」
  「去年有一天,在閘北,街上滿滿地都是工人,列著隊,喊著什麼口號,聽說是什麼示威運動……我也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一回什麼事情。爸爸這一天也在場,同著他們喊什麼打倒……打倒……他已經是上了年紀的人,為什麼也要那樣子呢?我不曉得。後來不知為著什麼,陡然間來了許多兵,向著爸爸們放起槍來……爸爸便被打死了……」
  阿蓮說到此地,不禁又放聲哭起來了。曼英並沒想勸慰她,只閉著眼想像著那當時的情形……
  「小姐,請你告訴我,他們為什麼要把我的爸爸打死了呢?他是一個很老實的人,又沒犯什麼法……」阿蓮忽然停住了哭,兩眼放著熱光,很嚴肅地向曼英這樣問著說,曼英一時地為她所驚異住了。兩人互相對視了一會,房間中的一切即時陷入到沉重的靜默的空氣裡。後來曼英開始低聲地說道:
  「你問我為什麼你的爸爸被打死了嗎?因為你的爸爸想造反……因為你們的日子過得太不好了,你的媽媽沒有錢買藥,請醫生,你沒有錢買布縫衣服……他想把你們的日子改變得好些,你明白了嗎?可是這就是造反,這就該打死……」
  「這樣就該打死嗎?這樣就是犯法嗎?」阿蓮更將眼光向曼英逼射得緊了,彷彿她在追問著那將她的爸爸殺死了的劊子手也似的。曼英感覺到一種沉重的心靈上的壓迫,一時竟回答不出話來。
  「這樣就該打死嗎?這樣就是犯法嗎?」阿蓮又重複地追問了這末兩句,這逼得曼英終於顫動地將口張開了。
  「是的,我的小姑娘,現在的世界就是這樣的……」
  阿蓮聽了曼英的答案,慢慢地低下頭來,沉默著不語了。這時如果曼英能看見她的眼光,那她將看見那眼光是怎樣地放射著絕望,悲哀與懷疑。
  曼英覺得自己的答案增加了阿蓮的苦痛,很想再尋出別的話來安慰她,但是無論如何找不出相當的話來。她只能將阿蓮的頭抱到自己的懷裡,撫摸著,溫聲地說道:
  「呵,小妹妹,我的可憐的小妹妹……」
  阿蓮沉默著受她的撫慰。在阿蓮的兩眼裡這時沒有淚潮了,只射著枯燥的,絕望的光。她似乎是在思想著,然而自己也不知道她所思想的是什麼……
  忽然曼英想起來阿蓮的述說並沒有完結,便又向阿蓮提起道:
  「小妹妹,你爸爸是被打死的,但是你媽媽又是怎樣死的呢?你並沒有說完呀。」
  阿蓮始而如沒聽著也似的,繼而將頭離開曼英的懷裡,很突然地面向著曼英問道:
  「你問我媽媽是怎樣死的嗎?」
  曼英點一點頭。
  阿蓮低下頭來,沉吟了一會,說道:
  「媽媽一聽見爸爸死了,當晚趁著我不在跟前的時候,便用剪刀將自己的喉管割斷了……當我看見她的時候,她死得是那樣地可怕,滿臉都是血,睜著兩個大的眼睛……」
  阿蓮用雙手將臉掩住了,全身開始顫動起來,眼見得她又回復到當時她媽媽自殺的慘象。她並沒有哭,然而曼英覺得她的一頂心比在痛哭時還要顫動。這樣過了幾分鐘,曼英又重複將她的頭抱到懷裡,撫摸著說道:
  「小妹妹,別要這樣呵,現在我是你的姐姐了,諸事有我呢,別要傷心罷!」
  阿蓮從曼英的懷裡舉起兩眼來向曼英的面孔望著,不發一言,似乎不相信曼英所說的話是真實的。後來她在曼英的表情上,確信了曼英不是在向她說著謊言,便低聲地,如小鳥哀鳴著也似地,說道:
  「你說的話是真的嗎?你真要做我的姐姐嗎?但是我是一個很窮的女孩子呢……」
  「我也是同你一樣地窮呵。」曼英笑起來了。「從今後你就住在我這裡,喊我做姐姐好嗎?」
  阿蓮的臉上有點笑容了,默默地點點頭。曼英見著了她的這種神情,也就不禁高興起來,感覺到很大的愉快。這時窗外響著賣餛飩的梆子聲,這引起了曼英的一種思想:這位小姑娘大概沒有吃晚飯罷,也許今天一天都沒有吃飯……
  「小妹妹,你肚子餓嗎?」
  阿蓮含著羞答道:
  「是的,我從早就沒有吃飯。」
  於是曼英立起身來,走出房去,不多一會兒就端進一大碗餛飩來。阿蓮也不客氣,接過來,伏在桌子上,便一氣吃下肚裡。曼英始而呆視著阿蓮吃餛飩的形狀,繼而忽然想道:「她原來是從人家裡逃出來的,他們難道說不來找她嗎?如果他們在我的家裡找到她,那他們不要說我是拐騙嗎?……這例如何是好呢?」於是曼英有點茫然了,心中的愉快被苦悶佔了位置。她覺著她不得不救這個可憐的,現在看起來又是很可愛的小姑娘……她已經把這個小姑娘當做自己的小妹妹了,但是……如果不幸而受了連累……
  曼英不禁大為躊躇起來了。「怎麼辦呢?」這個問題將她陷入於困苦的狀態。而且她一瞬間又想起來了自身的身世,那就是她也是被社會踐踏的一個人,因此她恨社會,恨人類,希望這世界走入於毀滅,那時將沒有什麼幸福與不幸福,平等與不平等的差別了,那時將沒有了她和她一樣被侮辱的人們,也將沒有了那些人面獸心的,自私自利的魔鬼……那時將一切都完善,將一切都美麗……不過在這個世界未毀滅以前,她是不得將她的恨消除的,她將要報復,她將零星地侮辱著自己的仇人。而且,她想,人類既然是無希望的,那她再不必憐憫任何人,也不必企圖著拯救任何人,因為這是無益的,無意義的呵……現在她貿然地將這個小姑娘引到自己的家裡,這是不是應該的呢?具著這種思想的她,是不是有救這個小姑娘的必要呢?不錯,從前,她是曾為過一切被壓迫的人類而奮鬥的,但是,現在她是在努力著全人類的毀滅,因此,她不應再具著什麼憐憫的心情,這就是說,她現在應將這個小姑娘再拉到門外去,再拉到那條惡魔的黑街道讓她哭泣。
  這些思想在曼英的腦中盤旋著不得歸宿……她繼續向吃餛飩的阿蓮呆望著,忽然看見阿蓮抬起頭來,兩眼射著感激的光,向曼英微笑著說道:
  「多謝你,姐姐!我吃得很飽了呢。」
  這種天真的小姑娘的微笑,這種誠摯的感激的話音,如巨大的霹靂也似的,將曼英的腦海中所盤旋著的思想擊散了。不,她是不能將這個小活物拋棄的,她一定要救她!……
  曼英不再思想了,便接著阿蓮的話向她問道:
  「你吃飽了嗎?沒有吃飽還可以再買一碗來。」
  「不,姐姐,我實在地吃飽了。」
  因為吃飽了的原故,阿蓮的神情更顯得活潑些,可愛些。曼英又默默地將她端詳了一會,愉快的感覺不禁又在活動了。
  曼英的臉上波動著愉快的微笑……
  這時,從隔壁的人家裡傳來了鐘聲,噹噹地響了十一下……曼英驚愕了一下,連忙將手錶一看,見正是十一點鐘了,不禁露出一點不安的神情。她想道,「今晚本是同錢培生約好的,他在S旅館等我,叫我九點半鐘一定到。可是現在是十一點鐘了,我去還是不去呢?若要去的話,今夜就要把這個小姑娘丟在房裡,實在有點不妥當……得了,還是不去,等死那個雜種!買辦的兒子!……」
  於是曼英不再想到錢培生的約會,而將思想轉到阿蓮身上來了。這時阿蓮在翻著寫字檯上的畫冊,沒有向曼英注意,曼英想起「他們要把我賣掉」一句話來,便開口向阿蓮問道:
  「阿蓮,你說你的姑媽要將你賣掉,為什麼要將你賣掉呢?你今晚是從她家裡跑出來的嗎?」
  正在出著神,微笑著,審視著畫片——那是一張畫著飛著的安琪兒的畫片——的阿蓮,聽見了曼英的問話,笑痕即刻從臉上消逝了,現出一種苦愁的神情。沉吟了一會,她目視著地板,慢聲地說道:
  「是的,我今晚是從我的姑媽家跑出來的。爸爸和媽媽死後,姑媽把我收在她的家裡。她家裡是開裁縫鋪子的。起初一兩個月,她和姑父待我還好,後來不知為什麼漸漸地變了。一家的衣服都叫我洗,我又要掃地,又要燒飯,又要替他們倒茶拿煙……簡直把我累死了。可是我是一個沒有父母的人又有什麼法子想呢?只好讓他們糟踏我……我吃著他們的飯呀……不料近來他們又起了壞心思,要將我賣掉……」
  「要將你賣到什麼地方去呢?」曼英插著問了這末一句。
  「他們要把我賣到堂子裡去,」阿蓮繼續著說道,「他們只當我是一個小孩子,不知事,說話不大避諱我,可是我什麼都明白了。就在明夭就有人來到姑媽家領我……我不知道那堂子是怎樣,不過我聽見媽媽說過,那吃堂子的飯是最不好的事情,她就是餓死,也不願將自己的女兒去當婊子……那賣身體是最下賤的事情!……我記得媽媽的話,無論怎樣是不到堂子裡去的。我今天趁著他們不防備便跑出來了……」
  這一段話阿蓮說得很平靜,可是在曼英的腦海中卻掀動了一個大波。「那吃堂子的飯是最不好的事情……那賣身體是最下賤的事情……」這幾句話從無辜的,純潔的阿蓮的口中發出來,好像棒錘一般,打得她的心痛。這個小姑娘是怕當妓女才跑出來的,才求她搭救……而她,曼英,是怎樣的人呢?是不是妓女?是不是在賣身體?若是的,那嗎,她在這位小姑娘的眼中,就是最下賤最不好的人了,她還有救她的資格嗎?如果阿蓮知道了此刻立在她的面前的人,答應要救她的人,就是那最下賤的婊子,就是那賣身體的人,就是她所怕要充當的人,那她將要有如何表示呢?那時她的臉恐怕要嚇變了色,她恐怕即刻就要呼號著從這間小房子跑出去,就使曼英用盡生平的力氣也將她拉不轉來……那該是一種多末可怕的景象呵!曼英將一個人孤單地留在自己的房裡,受了阿蓮的裁判,永遠地成為一個最下賤的人!這裁判比受什麼酷刑都可怕!……不,無論如何,曼英不能向阿蓮告訴自己的本相,不能給她知道了真情。什麼事情都可以,但是這……這是絕對不可以的!曼英這時不但不願受阿蓮的裁判,更不願阿蓮離她而去。
  但是曼英是不是妓女呢?是不是最下賤的人呢?曼英自問良心,絕對地不承認,不但不承認,而且以為自己是現社會最高貴的人,也就是最純潔的人。不錯,她現在是出賣著自己的身體,然而這是因為她想報復,因為她想借此來發洩自己的憤恨。當她覺悟到其它的革命的方法失去改造社會的希望的時候,她便利用著自己的女人的肉體來作弄這社會……這樣,難道能說她是妓女,是最下賤的人嗎?如果阿蓮給了曼英這種裁判,那只是阿蓮的幼稚的無知而已。
  但是阿蓮的裁判對於曼英究竟是很可怕,無論如何,她是不願受阿蓮的裁判的。那錢培生,買辦的兒子,或者其他什麼人,可以用槍將曼英打死,可以將曼英痛擊,這曼英都可以不加之稍微的注意,但她不願意阿蓮當她是一個不好的人,不願意阿蓮離她而去,將她一個人孤單地,如定了死刑也似地,留在這一間小房裡。不,什麼都可以,但是這……這是不可以的!
  曼英不預備將談話繼續下去了。她看見阿蓮只是打呵欠,知道她是要睡覺了,便將床鋪好,叫阿蓮將衣解開睡下。阿蓮在疲倦的狀態中,並沒注意到那床是怎樣地潔淨,那被毯是怎樣地柔軟,是為她從來所沒享受過的。小孩子沒有多餘的思想,她向床上躺下,不多一會兒,便呼呼地睡著了。
  阿蓮覺著自己得救了,不會去當那最下賤的婊子……她可以安心睡去了。曼英立在床邊,看著她安靜地睡去,接著在那小姑娘的臉上,看見不斷地流動著天真的微笑的波紋,這使得曼英恍惚地憶起來一種什麼神聖的,純潔的,曾為她的心靈所追求著的憧憬……這又使得曼英憶起來自己的童年,那時她也是這末樣一個天真的小姑娘,也許在睡覺時也是這樣無邪地微笑著……也許這躺著的就是她自己,就是她自己的影子……
  曼英於是躬起腰來,將頭伸向阿蓮的臉上,輕輕的,溫存地,微笑著吻了幾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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