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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光陰毫不停留地一天一天地過去,你還有沒覺察到,可是已經過了很多很多的時日了。我們在上海,算起來,已經過了十年……我們在失望的,暗淡的,羞辱的生活中過了十年,就這樣轉眼間迅速地過了十年!我很奇怪我為什麼能夠在這種長期的磨難裡,還保留下來一條性命,還生活到現在……我是應當早就被折磨死的,就是不被折磨死,那我也是早就該走入自殺的路的,然而我竟沒有自殺,這豈不是很奇怪嗎?
  我的生活一方面是很艱苦,然而一方面又是很平淡,沒有什麼可記錄的變動。至於伯爵夫人可就不然了。四個月以前,她在跳舞場中遇見了一個美國人,據說是在什麼洋行中當經理的。我曾看見過他兩次,他是一個很普通的商人模樣,肚皮很大,兩眼閃射著很狡獪的光芒。他雖然有四十多歲了,然而他守著美國人的習慣,還沒有把鬍鬚蓄起來。
  這個美國人也不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哪一部分,便向她另垂了青眼。伯爵夫人近一年來肥得不像樣子,完全失去了當年的美麗,然而這個美國人竟看上了她,也許這是因為伯爵夫人告訴過他,說自己原是貴族的出身,原是一位尊嚴的伯爵夫人……因之這件事情便誘迷住了他,令他向伯爵夫人鐘起情來了。美國人雖然富於金錢,然而他們卻敬慕著歐洲貴族的尊嚴,他們老做著什麼公爵,侯爵,子爵的夢。現在這個大肚皮的美國商人,所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原故,或者是因為他要嘗一嘗俄羅斯貴族婦女的滋味……
  起初,他在伯爵夫人處連宿了幾夜,後來他向伯爵夫人說道,他還是一個單身漢,如果伯爵夫人願意的話,那他可以娶她為妻,另外租一間房子同居起來……伯爵夫人喜歡得不可言狀,便毫不遲疑地接受了他的提議。這也難怪伯爵夫人,因為她已經是快要到四十歲的人了,乘此時不尋一個靠身,那到將來倒怎麼辦呢?現在她還可以跳舞,還可以出賣自己的肉體,但是到了老來呢?那時誰個還在她的身上發生興趣呢?於是伯爵夫人便嫁了他,便離開我們而住到別一所房子了。
  我們很難想像到伯爵夫人是怎樣地覺得自己幸福,是怎樣地感激她的救主,這個好心腸的美國人……
  「麗莎,」在他們同居的第一個月的期間,伯爵夫人是常常地這樣向我說道:「我現在成為一個美國人了。你簡直不曉得,他是怎樣地待我好,怎樣地愛我呵!我真要感謝上帝呵!他送給我這末樣一個親愛的,善良的美國人……」
  「伯爵夫人,」其實我現在應當稱呼她為哥德曼太太了,但是因為習慣的原故,我總還是這樣稱呼她。「這是上帝對於你的恩賜,不過你要當心些,別要讓你的鴿子飛去才好呢。」
  「不,麗莎,」她總是很自信地這樣回答我。「他是不會飛去的。他是那樣地善良,絕對不會辜負我的!」
  但是到了第二個月的開始,我便在伯爵夫人的面容上覺察出來憂鬱的痕跡了。她在我的面前停止了對於哥德曼的誇獎,有時她竟很愁苦地歎起氣來。
  「怎麼樣了?日子過得好嗎?」有一次我這樣問她。
  她搖一搖頭,將雙眉緊蹙著,歎了一口長氣,半晌才向我說道:
  「麗莎,難道說我的鴿子真要飛去嗎?我不願意相信這是可能的呵!但是……」
  「怎麼樣了?難道說他不愛你了嗎?」
  「他近來很有許多次不在我的住處過夜了……也許……誰個能摸得透男人的心呢?」
  「也許不至於罷。」我這樣很不確定地說著安慰她的話,但是我感覺得她的鴿子是離開她而飛去了。
  在這次談話之後,經過一禮拜的光景,伯爵夫人跑到我的家裡,向我哭訴著說道:
  「……唉,希望是這樣地欺騙我,給了我一點兒幸福的感覺,便又把我投到痛苦的深淵裡。我只當他是一個善良的紳士,我只當他是我終身的救主,不料他,這個渾蛋的東西,這個沒有良心的惡漢,現在把我毫無憐憫地拋棄了。起初,我還只以為他是有事情,可是現在,我知道了一切,我一切都知道了。原來他是一個淫棍,在上海他也不知討了許多次老婆,這些不幸的女人,蠢東西,結果總都是被他拋棄掉不管。麗莎,你知道嗎?他現在又討了一個中國的女人……他完全不要我了……」
  我呆聽著她的哭訴,想勉力說一兩句安慰她的話,但是我說什麼話好呢?什麼話足以安慰她呢?她的幸福的鴿子是離開她而飛去了,因之她又落到黑暗的,不可知的底裡了。她的命運是這般地不幸,恐怕幸福的鴿子永沒有向她飛轉回來的時候了。
  她自從被哥德曼拋棄了之後,便完全改變了常態,幾乎成了一個瘋女人了。從前我很願意見她的面,很願意同她分一分我的苦悶,但是現在我卻怕見她的面了。她瘋瘋傻傻地忽而高歌,忽而哭泣,忽而狂笑,同時她的酒氣熏人,令我感覺得十分的不愉快。
  不久以前,那已經是夜晚了,我正預備踏進伏爾加飯館的門的當兒,聽見裡面哄動著哭笑叫罵的聲音。我將門略推開了一個縫兒,靜悄悄地向裡面望一望,天哪,你說我看見了什麼!我看見了一個醉了酒的瘋女人……我看見伯爵夫人坐在那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就同瘋了也似的,忽而哭,忽而笑,忽而說一些不入耳的,最下流的,罵人的話……客人們都向她有趣地望著,在他們的臉孔上,沒有憐憫,沒有厭惡,只有驚訝而好奇的微笑。後來兩個中國茶房走上前去,將她拉起身來,叫她即速離開飯館,但是她賴皮著不走,口中不斷地叫罵著……我沒有看到終局,便回轉身來走開了。這時我忘卻了我肚中的飢餓,只感覺著可怕的萬丈深的羞辱。彷彿在那兒出醜的,不是伯爵夫人,而是我,而是整個的舊俄羅斯的女人……天哪,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這是怎樣地可怕呵!一個尊嚴的伯爵夫人,一個最有禮貌的貴族婦女的代表,現在居然墮落到這種不堪的地步!天哪,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原來這個下流的,醉得要瘋狂了的,毫無禮貌的女人,就是十年以前在伊爾庫次克的那朵交際的名花,遠近無不知曉的伯爵夫人……當時她在豐盛的筵席上,以自己的華麗的儀容,也不知收集了許多人的驚慕的視線。或者在熱鬧的跳舞會裡,她的一顰一笑,也不知顛倒了許多少年人,要拜伏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華麗的衣裳,貴重的飾品,也不知引動了許多女人們的欣羨。總之,如她自己所說,當時她是人間的驕子!幸福的寵兒……
  然而十年後的今日,她在眾人面前做弄著最下流的醜態,而且她遭著中國花房的輕視和笑罵……天哪,這是怎樣地可怕呵!難道說俄羅斯的貴族婦女的命運,是這樣殘酷地被注定了嗎?為什麼俄羅斯的貴族婦女首先要忍受這種不幸的慘劫呢?呵,這是怎樣地不公道呵!
  在這一天晚上,我連晚餐都沒有吃,就向床上躺下了。我感受的刺激太深切而劇烈了。我的頭髮起熱來,我覺著我是病了。第二天我沒有起床……
  住在樓下的洛白珂夫人,——她的丈夫積蓄了一點資本,不再為中國人保鏢了,現在在我們的樓下開起鴉片煙館來。——她聽見我病了,便走上樓來看我。她先問我害了什麼病,我告訴了她關於昨晚的經過。她聽後不禁笑起來了。她說:
  「我只以為你害了別的什麼病,原來是因為這個,因為這不要臉的潑婦……這又值得你什麼大驚小怪呢?我們現在還管得了這末許多嗎?我告訴你,我們現在還是能夠快活就快活一天……」
  她停住了,她的眼睛不像我初見那時那般地有神了。這大概是由於她近來把鴉片吸上癮了的原故。這時她睜著兩隻無神的眼睛向地板望著,彷彿她的思想集中到那地板上一塊什麼東西也似的。後來她如夢醒了一般,轉過臉來向我問道:
  「你覺著不舒服嗎?你覺著心神煩亂嗎?讓我來治你的病,吃一兩口鴉片就好了。唉,你大約不知道鴉片是一種怎樣靈驗的藥,它不但能治肉體上的病,而且能治精神上的病。只要你伏倒在它的懷抱裡,那你便什麼事情都不想了。唉,你知道它該是多末好的東西!請你聽我的話,現在我到底下來拿鴉片給你吸……」
  「多謝你,不,不呵!」我急促地拒絕她說。我沒有吸過鴉片,而且我也不願意吸它。
  她已經立起身來了,聽了我的話,復又坐下。
  「為什麼你不願意吸它呢?」她有點不高興的樣子問我。
  「因為我厭惡它。」
  「啊哈!」她笑起來了。「你厭惡它?你知道它的好處嗎?你知道在煙霧繞繚的當兒,就同升了仙境一般嗎?你知道在它的懷抱裡,你可以忘卻一切痛苦嗎?你知道它能給你溫柔的陶醉嗎?呵,你錯了!如果你知道,不,如果你領受過它的好處,那你不但不會厭惡它,而且要親愛它了。它對於我們這些人,已經失去了一切希望的犧牲者,的的確確是無上的怪藥!也許它是一種毒藥,然而它能給我們安慰,它能令我們忘卻自己,忘卻一切……它引我們走入死路,然而這是很不顯現的,很沒有痛苦感覺的死路。我們還企圖別的什麼呢?麗莎,請你聽我的話罷,請你領受它的洗禮罷!唉,如果你領略過它的好處……」
  「既是這樣,那就讓我試一試罷,我願意走入這種慢性的死路。」
  洛白珂夫人走下樓去了。但是我等了好久還不見她上來。我被她的一番話把心說動了,急於要試一試消魂的迷藥,但是她老不上來……經過半點鐘的光景,我聽見樓下起了嘈雜的哄動……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等一會,白根進來了。他向我報告道:
  「適才洛白珂和他的夫人統被幾個巡捕捉去了。他們說,他兩夫妻私開煙館,有犯法律……」
  我聽了白根話,不由得身體涼了半截。我並不十分可憐洛白珂兩夫妻被捕了。經過昨晚伯爵夫人所演的可怕的怪劇,現在這種事情對於我似乎是很平常的了。
  我要試一試消魂的迷藥,我要開始走入這種慢性的死路,然而洛白珂兩夫妻被捕了……這是不是所謂好事多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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