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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白雲靈果然是林鶴長久觀察過的女人,那枚紅印花就在她手裡。如果晚到一步,林鶴又要大費一番周折,因為白雲靈已經和某家拍賣行聯繫好了,準備在近期舉行的郵品拍賣會上賣出紅印花。她為林鶴開門,看見他時眼睛裡閃過驚異的神色。林鶴說明自己的來意,她把他領到客廳裡。
  這幢房子的結構與林鶴住的一模一樣,可能是兩幢樓同時蓋的,林鶴覺得十分熟悉。客廳寬敞潔淨,北面靠牆放著一排書櫥,裝滿中文、外文醫學書籍。南面牆上掛著兩幅國畫,都是山巒大川。屋子中央圍著一圈沙發,形成一塊小小的空間。白雲靈請林鶴坐下。林鶴坐的沙發正好面對西南牆角一架鋼琴,他不由想起在夜間經常聆聽的琴聲,平靜的臉上浮起一層笑意。白雲靈的父母從隔壁房間過來,坐在林鶴對面的沙發上。這位戴眼鏡的知識分子氣很重的老人,也是林鶴所熟悉的。這個環境,這裡的一切都那麼熟悉,好像林鶴早就來過。想不到尋找已久的紅印花小字肆分,竟藏在這個地方。
  林鶴坦率地述說自己對紅印花的苦苦追尋,一家人靜靜地聽著。白雲靈中間插了一句話,向父母介紹林鶴就住在後面101號,是鄰居。然後,她便微笑著聽林鶴說話。雙方好像都是相近類型的人,很容易溝通,沒有那種做生意的緊張氣氛。白雲靈告訴林鶴,她要到美國去,急需一筆錢用,所以準備賣掉這枚郵票。拍賣行估價是十萬元,拍賣順利的話可以賣到十五萬。林鶴笑了,爽快地表示他願意出十五萬元買下紅印花。談成這筆交易,大家忽然不好意思起來,都想另外找個話題。客廳裡沉默了一小會兒。
  「白先生是位醫生吧?」林鶴望著那一排書櫥問。
  「啊,是的,我在華東醫院工作。」
  白雲靈在一旁補充介紹,她父親是華東醫院副院長,也是精神病學方面的專家。她母親和她同在上海音樂學院工作。她發現林鶴怔了一下,就停住話頭看著他。
  林鶴線條柔和的臉龐泛出一層紅色,遲疑地問老醫生:「我想請教一下,精神病人是否會失去記憶?」
  「可能的,但並不多見,這要根據病情來分析。」白院長回答道。
  「那麼病人發作時,是否要採取什麼措施,比如用繩子捆綁起來?」林鶴挺直身子,好像有些緊張。
  「當病人的舉動可能造成危險時,就有必要採取此類措施。在醫院裡,情況嚴重的話就對病人施行電休克。當然,病人發作前總有些徵兆,可以用鎮靜類藥物防止他發作……」
  「恕我冒昧,白院長能不能借我一本書。有關精神病常識方面的書?」林鶴將雙手攤在胸前,羞澀而又急切地說。
  白雲靈覺得這個鄰居有些奇怪。父親到書櫥前找書,她看了他一眼,他好像要對她作解釋,又拿不準有沒有這個必要。白雲靈早就注意到林鶴,這個男人有一種特殊的氣質,在他平靜的笑容、從容的舉止後面,彷彿隱藏著非常激烈的衝突。她懷疑林鶴提出這些問題,是針對自己某些症狀而言的。不過無論怎麼說,他還是顯得十分可愛。
  林鶴接過白院長遞給他的書,起身告辭。白雲靈送他下樓,他邊走邊說:「我明天就送錢來,行嗎?」白雲靈點點頭。她發現扭頭說話的林鶴,眼神裡有另外一種內容。她不禁臉紅起來。在門口告別時,他又站住腳,躊躇著彷彿要說什麼,看見白雲靈窘迫的樣子,終於沒說。他走了,夾著一本精裝的《精神病理學》,瘦長微駝的背影似乎暗示著許多沒有說出口的話。
  白雲靈已經辦好了美國簽證,只等拍賣會開過後拿到錢,就可以訂機票飛赴美國了。林鶴將紅印花買去,她省得與拍賣行打交道,少費了許多周折,使白雲靈出國日程大大提前了。她開始收拾東西。這嫻婦靜文雅的少婦,好像有些心神不寧,拿起一樣東西,就怔怔地站半天。她和丈夫達成一個古怪的協議:丈夫把她辦到美國,她給丈夫自由。也就是說,到了美國他們就要離婚。她的丈夫曾沙是一位電腦博士,留學美國五年了,已經取得綠卡。白雲靈苦盼五年,竟盼到這樣一個結果。曾沙與一位台灣女生同居,一年多以前他在一封信裡將這殘酷的事實告訴了白雲靈。現代生活中這類事情似乎不稀奇了,但是對於長期在家等待丈夫的妻子來說,這個打擊卻足以致命。現在她爭取到一個機會,她要到美國拚搏,拓展新的生活。給丈夫自由吧,她也可以獲得自由。同時她還隱約地懷有一種自信,一種漂亮女人的自信:到了美國,到了丈夫身邊,那個台灣女生能夠勝過她嗎?
  林鶴第二天來時,白雲靈正在打電話,她已經訂了下一周飛紐約的機票。她穿著一件白底紅圓點的連衣裙,顯得樸素而美麗。看見林鶴站在客廳門口,她一面做著請進的手勢,一面盡快結束與對方的通話。林鶴夾著一隻紙包,模樣有點可笑。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默默地打開紙包,露出一百元一疊、小山似地堆成方形的鈔票。在這個知識分子家庭裡,如此大量的現金也許是第一次出現,聞聲而來的老院長夫婦臉上掠過驚訝的表情。白雲靈將一枚裝在塑料袋裡的郵票交給林鶴。儘管知道這枚郵票的價值,白雲靈看看茶几上堆積如山的人民幣,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林鶴急急取出紅印花,正面反面仔細察看,橢圓形的臉上有一種如癡如醉的表情。白雲靈和父母一起不失禮貌地、謹慎地將錢點了一遍。客廳裡很安靜,客廳裡的人很激動。白雲靈一家把那麼多錢數完了,林鶴還在數郵票邊緣的齒孔。然後,他好像突然醒悟,朝著正在凝視他的一家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對的,這枚印票就是我要找的紅印花……」他說。
  他們親熱地閒聊了一陣。林鶴忽然提出:白小姐是否可以彈奏一首鋼琴曲?他經常在屋子裡聽到她的鋼琴聲,卻從未見過她彈琴。現在隔得這麼近,能夠親眼目睹她的演奏,將是他永遠難忘的事情。他說得很誠懇,白雲靈看見他眼睛裡閃動著昨天在樓梯上出現過的熾熱的光亮。她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走到鋼琴前。
  琴聲響起來了,清脆悅耳。美妙琴聲彷彿不是發自琴弦,而是白雲靈白淨靈活的手指直接叩打在林鶴心上產生的回聲。林鶴閉上眼睛,看見那枚藏在沉沉夜色中的小型張:小樓是帶暗紋的邊框,明亮的窗口是嵌在邊框裡的郵票,郵票畫面由一個穿湖綠色緞面睡衣的少婦和滿牆精靈古怪的絨線娃娃構成,少婦雙腿蹁踡跪坐在床上,恬靜安寧的神態中透出淡淡的憂傷……琴聲時而激越,時而悠揚,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滌蕩著世間的塵埃。當樂曲接近尾聲的時候,那清泉逐漸變為涓涓細流,在一片石巖上最後消失。但你仔細傾聽,仍可以發現它在石縫裡流淌,一滴,兩滴,三滴……永遠不會乾涸。
  白雲靈站起身,微笑著回過頭來。她發現林鶴的眼睛有些濕潤。林鶴好像一個得到滿足的孩子,愉快地向兩位老人告辭。仔細觀察的話,他這個人真的有女人一樣的敏感,孩子一樣的天真!白雲靈跟在林鶴後面走出客廳,看著他顫動搖晃的卷髮,又在心中加上一條評語:他還有一種藝術家的瘋狂!
  走到樓梯上,林鶴又做出一個令白雲靈吃驚的舉動。;他扭過身,對走在上面兩級樓梯的白雲靈說:「本來,我還有一個要求,我想到你的小房間去坐一下……不過算了,還是把它保留在想像中好。」他從長褲口袋裡摸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到白雲靈手裡:「這封信,你回到小房間裡去看。看完後,把它燒掉……但是你要答應我,無論怎樣不高興,你也要把信讀完,好嗎?」
  白雲靈捧著信,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林鶴臉紅了,但仍然十分從容地走下樓梯。白雲靈沒有去送他,按照林鶴的叮囑徑直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她感到驚奇,又有些激動,心怦怦直跳。這是一封求愛信嗎?她坐到靠窗的單人床上,懷著一種好奇心拆開信封。

    「你要走了,我知道。一年零八個月以前你接到一封信,是你丈夫從
  遠方寄來的,你哭得很傷心。我猜想他愛上了別人,是吧?請不要生氣。
  你很孤獨,我也很孤獨。現在你要走了,我想把心裡的話講給你聽,讓你
  帶到遙遠的地方……
    「你是一個心靈豐富的女人,受到這樣殘酷的打擊之後,仍保持著優
  雅寧靜的儀態。你開始製作絨線娃娃,從那時起你就準備闖入一個新世界,
  重新拓展人生。令我驚訝的是,你的作品表現出一個活潑、熱鬧的內心世
  界,這些娃娃那麼俏皮,那麼可愛,只有對生活充滿熱情的人才會塑造出
  這樣的形象。可是,創傷哪裡去了?一顆心受到嚴重的損害,怎麼會不留
  下傷口呢?後來我仔細觀看牆上的娃娃,發現它們身上有一種鬼氣!這種
  說法不一定準確,但是它們誇張的表情,臉部五官巧妙的變形,透露出一
  種心靈扭曲的觀察。那麼,在你的眼裡世界已經不是原來的形態了,你無
  意中表現出它的鬼氣!恬靜的外表,活潑的娃娃,可我還是看見了你的傷
  口。
    「你可能奇怪,我為什麼知道你這麼多隱秘?那就請你抬起頭往窗外
  看,對面三樓有一個圓孔窗,很像一隻眼睛,是不是?我在家裡可以注視
  你,有一年半的時間,我一直在暗中注視你。在我看來,你的窗口像一枚
  精美的郵票,而你就是畫中人。」

  白雲靈抬起頭,看見後面樓房的圓孔窗,它果然像一隻眼睛!她慌忙拉起窗簾,好像要補救長久以來的疏忽。然後,她靜了一會兒,在床上躺下,繼續讀這封古怪的信。

    「請你不要生氣。你要走了,我把這一切告訴你,讓你帶走一顆心靈。
  我很少對人講自己的想法,現在我以一種坦白,來補償對你內心窺視的失
  禮,還算公平吧?我寫這封信,也是為了使自己安心。好吧,讓我對一個
  永不相見的朋友,無所顧忌地傾訴心曲。
    「剛才談到你心中的傷口,我的生活經歷給我留下許多同樣的傷口,
  也影響了世界在我眼中的形態。令我惶惑的是,生活總向我展現一枚枚精
  美的郵票,比如你,就是作為一枚小型張存放在我心裡。而且這些美的集
  合彷彿在向我暗示某種秘密,蠱惑我去探索世界的本相。我本能地感到這
  種探索很危險,因為這不是哲學理論的證明,而是要用生命去體驗,去碰
  撞!美的火星在我周圍閃爍跳躍,神秘的暗示像一隻若隱若現的蝴蝶在我
  眼前飛舞,還有愛,時時困擾著我的愛,它一層一層剝去本來以為真實的
  世界的外殼!我不知道最後會看見什麼,而且感到恐懼,我怕自己在世界
  上迷失……」
    「讓我來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從你手裡買來的紅印花郵票,背面有一
  個毛筆畫的十字。那是我父親畫的,許多年以前,他還是個孩子,無意識
  地亂畫。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畫十字,也不知道是否有主宰一切的力量在
  冥冥中指示他。當時看來這是一個孩子的毫無意義的行為。在我受到一次
  卑鄙的欺騙之後,我喪失了這些紅印花。於是,這種神秘的十字就引導我
  去尋找,一共九枚,我要一枚一枚地追尋回來。在追尋的過程中,我積累
  了大量的郵票,好像滾雪球一樣,它們由小變大,勢不可擋,終於使我變
  成一個郵王!這個結果出乎我的意料,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擁有那麼多
  的郵票。紅印花背面的十字,就不僅是家族遺物的標記了,它還成為我人
  生途中的路牌,指引我通往一個終極目標!但是,我幾乎單純為郵票而活
  著,我像螞蟻一樣不停搬運,蠕動著小小的軀體盲目地將超過自身需要的
  東西搬回洞穴。我本身並無意義,唯獨郵票才有意義。因郵票不斷膨脹而
  形成的龐大價值,吞沒了我自身的價值。指引我人生之旅的路標,難道不
  正是我肩上的十字架嗎?一個小孩(儘管他是我的父親)胡亂畫的十字,
  就這樣翻來覆去地撥弄我的靈魂。我們的世界看上去混亂,荒誕,但仔細
  體會,可以發現變幻莫測的現象後面有一種秩序,一切偶然性之中存在著
  理性。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情:有一個名叫雪子的姑娘闖進我的生活。為
  了她我步步捲入麻煩:她沒有身份證,我竟幫她偽造身份證;為了偽造身
  份證我去結交朋友,朋友又拉我入盟瘋狂地炒作郵票……而且她竟是一名
  精神病人!天知道她還會帶來多少麻煩。奇怪的是我愛她,並且越來越愛
  她!一個接一個的麻煩使我興奮不已,我好像尋到一種力量來對抗既成的
  生活。我可能厭倦平靜如水、波瀾不興的精神狀態了。雪子,她美麗迷人,
  我對她一無所知,更使我感到強大的誘惑。她的出現又是一種暗示,這一
  次暗示的是什麼呢?我極想知道。有一點我預料到了,我將開始一場精神
  歷險!三十多年前我愛過一個名叫紅娣的姑娘,我把初戀的純情給了她;
  你,白雲靈,我在黑夜裡久久地注視你,暗戀你,現在我把最隱秘的心思,
  最深奧的玄想,以及矛盾重重的靈魂交給你;雪子,我能給她什麼呢?我
  想只有我的生命了!雪子正在將這個生命燃燒起來,其後果我自己也無法
  把握。我有些膽怯,更多的是激動,我正在向某種巨大的東西挑戰!我將
  追蹤美的閃耀,探究我存在的意義。我會看到最後的真相,無論那是怎樣
  的真相!
    「人類有一種極可貴的東西,就是理想。有的理想現實,有的理想非
  現實。高尚的理想、平庸的理想都是理想。這是人的心靈的光環!我的理
  想不在於物質的郵票,而在於精神的郵票。我寫這封信是想告訴你,儘管
  我們遭受過傷害,儘管我們對扭曲的世界感到迷惑不解,但是我們永遠不
  要放棄理想!我想在無窮無盡的探究中,收集一枚枚精神郵票,這種郵票
  是靈魂段冶出來的,它們閃耀著神聖的光輝。漫漫人生中,我們的靈魂不
  斷碰撞,就像打鐵一樣,鐵錘砸在燒紅的鐵塊上,必會濺出燦爛的火星!
  我把它們收集起來,組合成一本郵集。這樣一本郵票,對我來說具有永恆
  的價值。因為當生命結束之時,我終將在人世留下物質的郵票;那麼,作
  為一個郵王,我帶走的就是這本精神的郵集!」

  白雲靈讀完這封信,驚愕地睜大眼睛。信的結尾部分,使她感受到真正的王者氣概,她被這種氣概震撼了!小房間的門好像剛剛關上,林鶴說完最後一句話,驀然離開了她。她久久地望著門,透過門板彷彿還能看見林鶴的背影。
  白雲靈燒掉了林鶴的信。她盯著跳躍的火焰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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