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十五



  太陽透過竹簾,在牆壁劃下一道一道黑痕。將軍花園那棵香樟樹上,兩隻雲雀一唱一和,聲音婉轉美妙,輕柔地撥動人的心弦。雪子潔白的手臂纏繞著林鶴的脖子,紅潤的臉緊緊貼在林鶴胸脯上。睡夢中,她的嘴角掛著一絲滿足的笑容。林鶴仰面平臥,眼睛久久注視著天花板上一顆釘子。他臉色蒼白,目光空洞,好像剛剛生過一場使他虛脫的大病。風比昨夜強勁,香樟樹巨大的樹冠翻捲如潮,天花板忽而明亮,忽而陰暗,那顆釘子也因光線作用活動起來,像一條蟲子鬼鬼祟祟地蠕動著。
  隨著那場性的暴風雨襲擊,雪子的病奇跡般地好了,林鶴卻像被傳染了似的,深深陷入病態。一種巨大的恥辱感壓垮了他,所有的思想、信念都隨著風暴捲入天邊,只剩下昨夜忽然出現的一個模糊的陰影,佔據著他的心靈。那陰影是從腦海深處浮現出來的,就像早已潛伏在深海裡的一頭怪獸。「原來是這樣,」他在心裡不斷重複,「原來是這樣!」但是,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句子,林鶴不能對它作進一步的思考。有時,他眼前浮現出昨夜的一切細節,就趕忙閉上眼睛,腦袋在枕頭上痛苦地扭動,彷彿這樣就能把那些畫面抹去。這種情形就像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回憶起隔夜在眾多賓客面前作出的種種醜態,羞愧得無地自容。人格在此時特別脆弱,經不起任何分析,猶如一個瓷人,輕輕一敲就會變成一堆碎片。
  林鶴忽然想要洗澡。這念頭一冒出來,就變為壓倒一切的衝動。他推開雪子,動作有些粗魯,直接跑到衛生間去。浴缸裡泡著衣服,林鶴顧不得找個盆子,就那麼撈出衣服胡亂扔在地下。他將水龍頭扭到最大,腦袋先伸到嘩嘩的水流下猛衝;同時一隻手摸到橡皮塞子,將浴缸下水道堵住。水很快漫了上來。他在浴缸裡躺下,像一條魚似地激烈翻滾,濺起很高的水花。一陣清涼的感覺沁透肺腑,使他漸漸變得堅強起來。多麼骯髒!林鶴開始譴責自己,美麗的謊言就是用來掩蓋骯髒的靈魂。這不是最真實的嗎?是雪子精神病發作,是妓女的故事,還有那根象徵暴力的繩子,激起了自己的性慾!林鶴打了個寒噤,愣了一會兒,開始往身上抹香皂。他抹得很仔細,每個角落都不放過,動作很慢,有一種凝重感。他喉嚨的圓骨蠕動著,彷彿費力地吞嚥什麼東西。然後,他用一把板刷猛烈地刷自己的身體,彷彿在施行某種刑罰。骯髒、來自垃圾箱的骯髒,它已經滲透每一個汗毛孔,滲入細胞,滲入靈魂!郵票的美對抗不過垃圾箱的丑。長久以來,林鶴心裡就有一台天平,天平的一端是郵票,天平的另一端是垃圾箱。他拚命地往郵票那一端加砝碼,看起來似乎平衡了,但是不!天平隨時隨地向垃圾箱那一邊傾斜。為什麼?為什麼性慾不是來自愛,不是來自美,而是來自垃圾箱呢?難道就洗不淨,永遠洗不淨那些骯髒嗎?人心深不可測,無比黑暗,到底能夠隱藏多少垃圾?他迴避,他躲閃,他苦苦修煉,這一切被昨夜的瘋狂輕而易舉地摧毀了!
  林鶴一遍一遍洗刷身體,堅硬的板刷鬃毛把許多地方刷破,皮膚紅紅地滲出血絲。瓷磚鋪的地面積成一個水塘,地漏像人的喉管發出呼嚕嚕的響聲。小狗傑克在水塘裡跑來跑去,驚恐地叫兩聲。忽然,衛生間門開了,雪子站在門口,用一種難言的眼神望著他。她走過來,奪過他手中的板刷,使勁往窗外一扔,板刷遠遠地掉在一排平房的屋頂上。
  林鶴躲避著雪子的目光,草草洗去身上的肥皂沫,匆忙穿好衣服。雪子幾次想說什麼,張張口又閉上,終於沒有說話。她臉上也有一種痛苦的神情,好像林鶴刷身子的舉動傷害了她。但是,她更加擔心林鶴,那雙憂鬱、茫然的眼睛,那張因過度自責而變得格外蒼白的臉龐,還有掩蓋在衣服下面的、由瘋狂的板刷留下的傷痕,都表明這個極其敏感的男人正處於一種精神危機中。她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只好在一旁默默地注視他。林鶴含糊其詞地說他要出去一下,雪子點點頭。她看著林鶴在樓梯口消失,聽見樓梯門砰地一響,忽然產生一種擔心:林鶴會不會永遠不回來了?
  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人行道擁擠蠕動的人群,對林鶴都沒有影響,種種嘈雜似乎消失在思維的黑洞中。在某些時候,在某些人身上,羞恥感具有可怕的力量。它能摧毀長期培植的信念,它能壓倒建立在常識基礎上的理性,它使人茫然不知所措,一時找不到生活下去的道路。女人的失節,男人的卑劣,在事情過後最容易產生強烈的羞恥感。這是對自我人格的深刻懷疑。出現這種情況,人們往往會因自尊心的喪失而加速墮落,除非他能找到一種解釋,對於自己過失行為的解釋。此刻,林鶴的腳步不知不覺朝一個地方走去,他要去找劉書記,也許從他那裡可以找到解釋。對林鶴來說,這是擺脫羞恥感的唯一途徑。
  他昏昏沉沉地擠上96路公共汽車,腦子裡彷彿有一把小錘在咚咚地敲。車廂裡悶熱污濁的空氣,在他腹中積成塊塊壘壘的東西,墜得他噁心。旁邊有個相貌猥瑣的男子,不斷擁擠前面一位少婦。隨著車子的顛簸,他越來越放肆,無論少婦怎麼躲閃,他都緊緊地貼著少婦豐腴的身體。林鶴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從那傢伙的臉上,他分明看見昨天夜裡佔據他身心的那個饃糊的陰影。車於靠站了,少婦急急忙忙下車,臨走還狠狠地瞪了猥瑣男子一眼。而那男子絲毫不知羞恥,車子一開,他又站在另一位穿短裙的漂亮女郎後面……世界真醜惡。在此之前,林鶴不太懂得這類事情,他像處女一樣天真,眼睛裡只看見和郵票同樣美麗的畫面。但是,今天不同了,他以同類的嗅覺,很快就從各個角落找到骯髒人物正在做著的骯髒勾當。林鶴感到絕望,人類的靈魂真是這樣黑暗嗎?那麼,他也要變得和他們一樣了嗎?林鶴找不出一條界線,將他昨夜的行為與眼前這個壞男人的行為區分開來。一夜之間的變化如此巨大,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回到過去。他猶如身陷一片黑沼澤,只有聽憑那可怕的淤泥淹沒胸口,淹沒脖頸,直至淹沒頭頂……
  從公共汽車下來,林鶴走進一條狹長的弄堂。這裡的房子有點像顧阿婆住的潘家弄,低矮擁擠,破爛不堪。弄堂盡頭有一座平房,好像一間廢棄了的倉庫,門口長著高高的狗尾巴草,窗戶也被油毛氈釘得嚴嚴實實。門左側有個水龍頭,滴滴嗒嗒終日漏水,水池裡長滿了青苔。垃圾髒土遍地亂堆,屋裡人好像多年來就把自己門前的空地當作垃圾場了。林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成群的蒼蠅轟然而起;它們彷彿吃過特殊的東西,身體特別肥大,在陽光下閃出一種綠盈盈的金色。林鶴不住揮手驅趕這些蒼蠅,迅速鑽進屋去。
  多年以前,劉書記得了一種可怕的怪病。他的頭髮、眉毛全部落淨,身上任何地方的皮,只要一搓就像麵條一樣捲起來。他的頭變成一個肉球,幾道縫隙,幾個大小黑洞就是他得以保存的五官。任何醫院都無法醫治他的病,甚至連病因都搞不清楚。但是,他學會了一種氣功,憑藉著神奇的氣功他頑強地活著。雖然活著,病卻不能治癒,他身體裡的毒素像油井裡的石油從黑暗處不斷湧出,於是這裡鼓起一個肉瘤,那裡長出一個膿包,活得十分醜惡。
  「啊啊,你來啦……」那人像一隻垂死的老貓蜷縮在角落裡,用一種古怪的聲音招呼林鶴。
  「我來了,我被你害死了!」林鶴衝向那個角落大聲咆哮,抑制不住的憤怒使他臉色有些發青。
  「怎麼了?你今天是怎麼了?……」那個曾經是書記的怪物驚慌地問。他的臉上早已不存在表情,但聲音卻是畏畏縮縮的,表現出內心的恐懼。
  「你使我淪落在垃圾箱裡,今天我才明白自己受到多麼深的毒害!我已經完了,徹底完了,垃圾醃透了我的靈魂,我再也洗不乾淨了!你說怎麼辦?」林鶴表現出從沒有過的激動,在寬敞、陰暗的房間裡,像一個瘋子似地來回奔走。
  「我是你的罪人,你的罪人……可是,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你每次來帶著美酒佳餚,默默地看著我像野狗似地吃喝,以此來折磨我的良心。我不是在坐牢嗎?你說過,我這樣子比坐牢還可怕,我就是住在垃圾箱裡!……別這樣,先安靜一下,再把你遇到的事情講給我聽,就像對著一塊廢物自言自語。十六年了,我們不是一直這樣的嗎?」
  劉書記一番話,使林鶴漸漸平靜下來。他說得對,十六年來他們形成一種奇特的關係,任何仇恨都不是用吵吵鬧鬧的方式來解決的。林鶴沉默了一會兒,在屋子裡緩緩地踱步。他看看空蕩蕩的牆壁,看看被油毛氈釘死的窗戶,回憶起十六年前初次來到這裡的情景……
  一九七八年四月一個夜晚,那個外號叫瘌痢頭的郵商(他現在改行做水產生意去了)帶著林鶴來到一位老幹部家。他告訴林鶴,那枚紅印花暫作壹分面值的郵票,就是從老幹部手中買來的。林鶴由瘌痢頭介紹,與老幹部交上朋友。他繞著彎兒問老頭從哪裡買來的紅印花?還有沒有?有多少?老幹部是個爽快的山東人,他對林鶴說這枚郵票是他在牛棚裡結識的一位朋友賣給他的。那是文革初期,他們作為走資派關在一起。林鶴追問,他姓什麼?在哪裡工作?老頭說:「他姓劉,老劉,好像是哪個技工學校的黨總支書記……」
  林鶴當時覺得五雷轟頂!事情的真相太可怕了:劉書記賣掉了紅印花,他沒有把郵票上交國家,竟然私吞了!林鶴頓時明白過來,劉書記利用學生幹部整他,暗中操縱整個學校對他進行圍剿,最終把他趕出學校,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林鶴發誓要找到劉書記。他到曾經讀書的技工學校尋找,劉書記早已調走了。費了許多周折,林鶴才在一個科研單位打聽到劉書記的下落。這個貪財小人因其他經濟問題受到處分,並且得了那種怪病,已經提前退休了。最後,林鶴終於在一條弄堂的盡頭找到這間陰暗的房子,找到了變成肉球一樣的劉書記。
  「你!」相隔十六年了,劉書記還是一眼認出了林鶴。他驚呆了,並馬上明白林鶴出現的意義,「你找到我了……你要找我算帳……」
  林鶴默默地走上前,用紅印花背面的十字對著他。
  劉書記竦竦發抖,彷彿面對十字架的妖怪。他哭了,看不清哪一道縫隙流出了淚水,含糊渾濁的聲音從黑洞裡傳出:「我對不起你……我小孩多,文化大革命過不下去,我把郵票全賣了……小孩長大了,錢全用在他們身上了。我現在這個樣子,他們把我拋棄了;沒良心的東西,他們不理我……我是你的罪人,我害了你,可你看呀,我已經遭到報應了……」
  林鶴仔細端量這間房屋。他暗暗吃驚,這是他所見過的最骯髒的地方,簡直是個垃圾箱!牆上到處是霉斑,潮氣不斷從屋外滲透進來;桌子污漬斑斑彷彿從沒擦過,僅有一隻大鐵皮碗放在桌上,裡面殘剩著半碗麵條,幾隻身體奇大的金綠色蒼蠅一動不動地趴在碗沿;床上一堆破爛被褥,被褥裡點點濃血結成黑塊,也有幾隻蒼蠅靜靜地躺在上面;地下灰塵成團,髒物遍佈,還夾雜著一條條爛皮卷;窗戶被黑色油毛氈封住,屋子裡瀰漫著屍體發腐的惡臭——惡臭來自主人,那個怪物是全部污穢的中心和源頭,就像垃圾箱裡最髒最臭的一塊東西!那些古怪蒼蠅自然對他最感興趣,嗡嗡嚶嚶叮著他,一刻不肯離去。林鶴懷疑正是劉書記身上某種毒素,將這裡的蒼蠅養得肥頭大耳!
  林鶴在心裡做了個決定:從今天起他再也不去揀垃圾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沒有放下帶勾的鐵夾,整整鑽了十六年垃圾箱。現在,林鶴看清楚了劉書記的處境:他將一直呆在這個巨大的垃圾箱裡,等待死亡的降臨!他把這一點告訴劉書記,造化弄人,現在該輪到他鑽垃圾箱了。劉書記當場大哭不已。林鶴一語道破他的悲哀……
  從這天算起,正好又過了十六年。林鶴每當購得一枚紅印花,總要拿給劉書記看看。他要他看看自己正一步一步將失去的東西從這個世界上奪回來,他要他看看自己活得多麼好!正像劉書記剛才說的,他每次都要好酒好肉地帶上一大堆東西,讓劉書記羞愧,讓劉書記感激,讓劉書記企盼他的到來。劉書記吃東西時,貪婪的模樣活像一條餓狗,一邊吃喉嚨裡一邊哼哼,教林鶴看了又噁心又愜意。他用露骨的諷刺的目光注視著他,使他時常羞愧得吃不下去;但是這種羞愧無法戰勝食慾,他打幾個嗝,埋頭再吃。有時候,林鶴直接責罵他,痛訴自己在揀垃圾生涯中遭受的苦難。於是劉書記就垂下手,懺悔、自責、辱罵自己,等林鶴出夠了氣,趕快再吃……林鶴驚奇地發現,食慾能使人放棄一切!人真的可以像狗一樣,為了一口吃的叫他站著就站著,叫他趴下就趴下。給一個仇人好吃的,慢慢折磨他,訓練他,抽他一鞭子叫他感恩,真是最奇妙的報復方式!
  漫長的歲月裡,他們形成一種獨特的關係:林鶴是法官,劉書記是犯人,後者懼怕看見前者;林鶴是飼養員,劉書記是餓狗;後者盼望前者的到來。並且,還有一層最微妙的關係:劉書記如此骯髒,如此卑賤,使林鶴在他面前無顧忌,林鶴可以把最隱秘的思想,最難以啟齒的慾念痛快地暴露出來。當然,這都是在訓斥劉書記的過程中暴露的。而劉書記並不像他所講的那樣,僅僅是一塊廢物,他是一個閱歷豐富的老人,有政治頭腦,並且由於運用神秘氣功和古怪疾病進行鬥爭,大大增加了他的智慧。所以劉書記常常巧妙地對林鶴加以指點,使他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他的影響。如此看來,他們竟仍然保存著師生關係。林鶴孤僻、羞澀的個性,使他在社會上絕難交到知心朋友,劉書記是他唯一的知己者。他即使不承認這個人是他的朋友,也不得不驚歎他們之間存在著一段奇緣。這就是今天上午林鶴的腳步不知不覺向這裡走來的根本原因。
  「假如我能擺脫垃圾箱的影響,我就會原諒你。」林鶴沉默許久之後開始說話。他的聲音異常冷靜,甚至帶著冷酷,對自己的冷酷,對劉書記的冷酷。「但是你對我的傷害太嚴重了,絕不僅僅是一套紅印花郵票!你毀掉了我的信仰,使我小小年紀國懷疑而陷入孤獨。垃圾箱象徵著什麼?象徵著醜惡。為了生存我不得不在垃圾箱裡滾了十六年,醜惡在我心靈深處打下不可磨滅的印記!紅娣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因為懼怕自身的醜惡(包括謊言)我遠遠地逃離了她。昨天夜裡發生一件事情,證明我心底裡仍然留著醜惡紮下的根。你想聽嗎?你一定對此感興趣!好吧,我告訴你,這一次恰恰相反,一個姑娘勾起了我靈魂中的醜惡,使我佔有了她。為什麼?因為她當時神經病發作了,我趁人之危,在她被繩子捆綁著的情況下,幾乎是強姦了她!還不只這些,我得知她當過妓女,她的不幸沒有引起我的同情,反而使我覺得她也出自垃圾箱而輕視她,敢於肆無忌憚地蹂躪她……」
  「等等!」老怪物叫道。「等等,你說得大過份了。我想問問,她一定在你那裹住過一段時間吧?你有一個多月沒來了,我早就猜想你愛上了一個女人。你愛她,對嗎?」
  「是的。」林鶴點點頭。但是,他為劉書記的打岔感到惱火,好像他這一問把問題搞複雜化了。「她很漂亮,我愛她。可是,那是怎樣一種愛呢?我像愛一枚紅印花那樣愛她,趁她睡著時翻來覆去地看她。好吧,為了把問題的嚴重性講清楚,我再告訴你:我沒有性慾!美不能引起我的性慾,很長時間我都做不成一個男人。這說明什麼?說明只有丑,只有垃圾箱裡的骯髒才能觸發我的本能!我追求美,追求愛情,都是多麼虛偽?這難道不是自我欺騙嗎?直到昨晚我認清了自己到底要什麼——一個患神經病的被繩子捆綁著的妓女,這才最合我的胃口,我就像一個裝模作樣的客人,非常講究地點著一道道山珍海味,其實心裡惦念著臭腐乳、臭豆之類不上桌面的小菜……」
  「各人口味不同,也算不得大錯……」那怪物小聲地喃喃道。
  「胡說!」林鶴惱怒地站起來,「我的靈魂已經被垃圾薰透了,我的本能植根於最骯髒、最黑暗的地方!我追逐郵票,嚮往美好,都是掩蓋真相,因為我自己也害怕這個真相!自從我被迫揀破爛,我就變態了,我的心靈就扭曲了。我拚命洗澡,拚命掩蓋真相,對別人,對自己裝出高尚的情懷,打扮成一個文質彬彬的郵王。你害我到這個地步,以後我怎麼生活?我怎麼能夠容忍自己?難道要我像你這樣做人,像我在公共汽車上看見的下流傢伙那樣做人?那樣我寧願去死,放一把火將我燒了……」
  「唉……」老怪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沉默一會兒,他慢慢地說道:「我們要深入探討這個問題。我清楚自己的罪惡,也不想推脫。假如我把一切責任承擔下來,能夠使你得到解脫,我一句話也不會多說。可是,這樣你還不能得到準確的解釋,你仍然無法平衡你的內心。我們要把問題搞清楚,你說是嗎?」
  林鶴不作回答。他眼睛裡還燃著狂熱的火焰。
  「首先我們看一看昨晚的事情究意屬於什麼性質。剛才你說了,你愛她;那麼她愛你嗎?你不回答也不要緊,噢,顯然她也愛你!這是最重要的事實。你們發生性關係時情況有些不正常,但是對她造成損害了嗎?嚴重不嚴重?沒有,沒有嚴重的損害。兩個相愛的人,在某種特殊情況下建立起更深刻的關係,事情就這麼簡單!」
  「你真狡猾!關鍵的內容你就扔到一旁不管了嗎?」
  「冷靜些,我們先要確定事實,道德意義、美學意義畢竟不能代替事實!你冷靜地看一看,事實不就那麼簡單嗎?我們把它確定下來。好了,我們再講第二個問題:歷史。我早就想說一些話,因為我在你的歷史中扮演不光彩的角色,使得我無法講這些話。但是,你目前的精神狀態很危險,是的,我說危險!我為你擔憂,你不要冷笑,我說的是真心話!那麼,我就要把我的想法說給你聽了——
  「我的貪慾,我的卑鄙對你造成可怕的打擊!但是,任何打擊往往會造成兩種後果:一種是毀滅人,一種是造就人。歷史上多少偉人都是在重重打擊中站起來的!即便我,這個卑鄙醜惡的小人,在可怕的疾病打擊下,也沒有趴下,十六年的苦難使我獲得新生。這個你慢慢會明白的。你呢?我想說又不好意思說的就是,嗯,就是你遭到的打擊恰恰造就了你!你受盡磨難,傷痕纍纍,但你竟從垃圾箱裡站起來,成為一個郵王!平庸的生活更容易毀掉人。而你相反,你在骯髒的生活中忍耐著,積累著,不屈不撓地追尋郵票所象徵的一切美好事物,你獲得了巨大的動力,所以你一旦站起來就有了一種別人不理解、甚至你自己也不理解的偉大!垃圾箱同樣沒有腐蝕你的靈魂,這一點你從頭就誤解了。相反,你形成獨特的人格。你天真、善良,不通世事同時也不為世事所污染。連你對我的報復也是這樣善良,你知道嗎?十六年來只有你在這樣骯髒的地方陪我喝酒,而我的兒子一次也沒有!你折磨我也解除了我的孤獨。你的仇恨中總是藏著同情,對一個病人的同情,而我兒子連這點同情也沒有!他發財了,拿點錢扔給我,都不敢走近我一步!你比他強得多!現在世界上很少有你這樣的人了,我不是恭維你。噢,我流淚了,我不成人樣子,可是既然把心裡話說出來了,我就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林鶴驚訝、羞澀地聽著這些話,臉不覺紅了起來。劉書記的想法太使他意外了,聽起來彷彿在講別人。如果真的是講別人,他承認這些話是有道理的。
  「我最後要講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你身上存在著病態。我早就注意到你的病態,注意到你心靈某些方面的扭曲。你想聽我說實話嗎?那麼我就直說吧,這些病症不是垃圾箱造成的,而是郵票造成的,郵票!」
  林鶴渾身一震,更加驚異地瞪大眼睛。他想插話,但是老怪物揮手一擋,擋住了他的話頭。
  「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度,超過這個度,情況就有本質的變化。我早就聽說收藏家都有一些怪癖,有經驗的收藏家都很注意調節自己的生活。過分的追求總是危險的,你的病症就是對郵票或者郵票象徵的東西追求過分所引起的。你知道嗎?你把世界郵票化了!紅娣,當時你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她會不會諒解你的謊言,甚至接受你揀破爛的生活?這都是可以爭取一下的。可是你陷於一種病態的欣賞,你在垃圾箱旁窺視紅娣,收集一些郵票畫面似的印象。這是非常可怕的心理狀態!再說紅印花,你瘋狂地追尋畫有十字的紅印花,為什麼?對你母親的思念,對我卑鄙行為的回擊,向自己證明某種東西,這些當然都是重要因素。但是還有一點我看出來了:因為這種畫有十字的紅印花在世界上獨一無二,用你的話說就是珍罕度,極高的珍罕度!心理價值、精神價值都在這種珍罕度上體現出來,所以對你產生了超凡的魔力!在追尋紅印花的過程中,你將自己的人生郵票化了。這更是可怕,更是危險!在這一切的反面,你創造出一個垃圾箱,把非郵票化的行為、思想都扔在垃圾箱裡。性慾,你羞於面對它,自然也把它扔到垃圾箱裡去了!我們再從這個角度看看昨晚發生的事情!那個姑娘精神病發作,恰巧破壞了你的郵票化的視角,在繩子捆綁下扭動掙扎的身軀,使你獲得一種奇特的印象。什麼印象呢?你弄不清楚,直到現在也弄不清楚。我來告訴你吧:這是人的印象!」天作巧合,這姑娘發病在你眼睛裡製造出人的印象,於是,你也做出了人的行為。在此之前,你只是把她當作郵票,這不比你昨夜有過失的地方更為殘酷嗎?」
  林鶴深感震驚。他站起,久久說不出話。劉書記的分析太新奇了,許多地方講到本質,他的心豁亮起來。但是,他又有些恐懼:「那麼,郵票怎麼辦?要我放棄郵票嗎?」
  「放棄郵票你就不能生活了嗎?郵票比你人本身更重要嗎?矯枉過正,你的精神狀態很危險。我練氣功深有體會,生命只在一呼一吸,此外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何必迷戀太深?」
  林鶴覺得腦子裡一下子湧進許多新東西,需要時間加以整理消化。他急於獨自思考,便告辭離去。走向屋外的時候,他竟產生一種遺憾:今天才應該多買點酒肉給劉書記呢!
  「等一等!」老怪物叫道。
  林鶴轉回身來:「什麼事?」
  「你有沒有電話?我想……我……」他好像有話說不出口,肉球中央兩道縫隙透出奇異的光亮。
  林鶴記起牛司令給他的大哥大,就把電話號碼寫在一張紙上,交給劉書記。他問:「你想說什麼?」
  「我快要去了,我自己知道,這具骯髒的軀體在世界上拖不了多少時候了……我好悔恨啊,當時怎麼會對你做出這種事情來!……我懇求你,在我臨死之前,能夠見到你一面,你肯答應我嗎?」劉書記的聲音哽咽了。
  林鶴點點頭。他心裡也一陣發酸。
  「啊,這是你的電話號碼嗎?」老頭又叫起來。他看著手中的紙條,聲音漸漸低下去,「搞錯了吧,怎麼好像……好像是我兒子的電話號碼……」
  林鶴大吃一驚:「不會吧?不可能的!」
  「嗯,大概不會……可是,我問過他,我要死了怎麼辦?他就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這個電話是他拿在手裡的,隨時隨地可以找到他……」
  林鶴真的有些目瞪口呆,老頭不是糊塗的話,牛司令豈不是……他搖搖頭,趕快排除這種想法。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