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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著自己瘦長的影子,在漫不經意的閒步中,我又跑到那墓場似的古宅邊來了。 夕陽慘紅,還掛在遠山的一角,無邊的靜寂籠罩著市鎮和田野;小道盡處,兀立在西風殘照中的那一座大宅,也就顯得分外的陰黯。 孤零零的屋子,只是左旁蹲著幾間矮簷的茅舍。圍牆高聳,看不見屋頂;粉牆早變成灰褐,經年的風雨又雕畫了許多離奇的圖案,深翠的長春籐卻長得蓊蓊鬱郁。宅旁是一條小溪,被夕照染得通紅。─—埠道邊有一女子,正俯身把雙手插入流水,是在浣衣還是淘米呢?─—相傳這面山帶水、景色幽麗的地方,名字叫做「龍舌嘴」,想像那古宅在鳩土興工以前,一定曾耗費過不少堪輿家的苦心吧? 大門虛掩著,黑沉沉的並排八扇,有時可以看見一二人影默然進出;而此時卻有少婦倚門獨立,輕愁宛轉,是在期待著久別的天涯歸人?或者別有著什麼難言的哀戚?一匹野狗在照壁前面懶懶地走過,橫著頭看一看路人,也不出聲,就到大門邊去躺下了。 這古宅的事情,我知道得太少,除了偶然聽說這份人家曾經很闊以外,它就像一個秘密,終年封鎖在虛掩的大門裡,從不透露到外面。 但我的記憶裡卻有幾個人影,由淡而濃,映畫似地浮動起來了。 說起來已經十分渺遠。我的童年是過得很寂寞的,常常獨自溜出陰森的家,跑向黃昏的街頭,靜靜的田野與小山,正在演著社戲或傀儡戲的熱鬧場所,睜著稚弱好奇的眼睛,去看一切自己所不能瞭解的事物,當時有許多印象,至今還佔著我心坎的一角。 我彷彿看見一張蒼白的臉了,那是女性的臉。年紀大概有二十六七了吧,但也許竟是三十。修長的眉,隱在疏疏的劉海底下,可是眉間常有一抹輕愁,如黛色的遠山籠了一層銀霧。她有玲瓏好看的嘴唇,卻從來不見它為笑影所開綻。眼睛為什麼總是止水樣的沉滯?但偶一閃動時,還有著青春未謝的光輝。鎮上演戲時,她就在劇場某一處的看臺上出現。那樣地沉靜,那樣寒梅似的素妝!鬢邊簪上一簇白花─—是玉蘭,是茉莉呢?最為我所傾心的卻是那一枝軟梗並蒂蓮垂的銀釵,在她偶一回頭時那不勝羞怯似的連連顫抖。她對看戲好像永沒有疲倦,每一個劇場中很少沒有她,而戲台上的悲歡離合,又沒一次不使她神移心往,即令是一個孩子,只要留心她時,也能夠看得出來。 我又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影子。那是鵓鵓似的怪物,身體癡肥如麵包,滿是雀斑的面上,總塗滿了林逢春香粉,再抹上濃艷如丹的胭脂。頭髻直墜到後肩,雙鬢微(DUO) ,圓圓地蓋住了雙耳。太陽穴上經年貼一對頭痛膏藥,表明她是一顆多愁善病的種子。年紀大概三十多了,但也許竟是四十。她愛笑,笑聲奇怪得使人聯想到荒山野坳中什麼怪鳥的歌唱;跑完一條小街,每隔三步五步,總有一個熟人相逢,言無數語,便送出一陣笑聲。有一個時期,我只要跑到我家的門口去,就常常聽到這笑聲從對門的藥材鋪子裡傳出來。藥材鋪裡有一個中年的風流醫生。 還有一個卻是當時年齡和我相仿的孩子,衣著不整,身上又極其骯髒。這孩子好像從不接觸書本,卻也從不參加割草放牛的隊伍,黃瘦羸弱,整天在街上閒蕩,像水上的浮萍。慣常傻傻地作著毫無理由的乾笑,並且用牙齒咬住自己的手背,把姜色的肌膚橡皮一樣拉得很長,兩隻手背都被這奇怪的習慣弄得滿是血繭。有些街上的閒人,一遇到這孩子,就用手放在口邊作個提示,說:「喂,來一下!」孩子也從不推辭,起勁地咀嚼起自己的皮肉來。在人家戲弄的笑聲中,他也嘻開了那不可思議的嘴巴。…… 這光怪陸離的角色,正是那座莊嚴高大、古趣盎然的宅第中人。但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幾時能夠到這裡面去看看?─—每一次散步經過宅前,總是引起我這樣的遐想,可是從未遇到過機會。偶然從半掩的大門望進去,第二道的影門又緊緊地關著,「侯門似海」。 屋子大概很深很大,可是主人已經很潦倒,灰黯的窗和壁,破舊的傢具,也許還有幾張頹唐的臉,在靜中追索過去的繁華。但門前獨倚斜陽的少婦,卻使我想起一個寂寞的深閨,簾幕低垂,晝靜如夜,日長似年,在芭蕉投綠的窗前,有人俯首默默地刺繡,纖纖的雙指千針萬針地不斷牽引。倦來時一手支頤,深思般呆著。屋後還該有個遍種修竹的園子;梧桐院落,滿地爬著蒼苔,頹敗的花壇裡,雜亂地種了些芍葯和秋海棠。 可是我知道這不過是幻想的炫惑。 我記起流行在鎮上的一首歌謠來了: 窮呀窮, 勿要到「四家頭」裡打短工! 出畈烏蓬鬆, (chu)畈點燈籠, 覓菜梗,兩頭空, 鹽封乾菜透起松, 臭霉豆腐搭橋洞, (chien)筷魚烤看面孔。 討討工錢─一乃姆媽欠(nga)米錢(tung)! 我們的生活裡充滿著不平。許多人胼手胝足、流血流汗,養不活自己;少數人卻用欺詐剝削來滿足罪惡的私慾:肥美的土地,妖媚的姬妾,峨巍的屋宇,還準備後世「克紹箕裘」,永垂不隳。可是他們的雄圖不一定實現。他們中最好的結果,不過是產生一兩代孝子賢孫,憑借餘蔭,替社會延長若干黑暗的生命。而更多的是膏腴錦繡,聲色犬馬,悖入悖出,揮金如上,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結果卻像《紅樓夢》裡甄士隱所慨歎的那樣:「陋室空床,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在小鎮上,誰都知道龍舌嘴上古宅的名字 就 叫「四家頭」,雖然古宅的舊事,已經從人們的記憶裡剝蝕得了無痕跡,只留下一些白癡孱兒,曠婦怨女,但「窮呀窮」的歌謠,卻永遠在人們口裡唱著,直唱到有一天,那古宅在暴風雨中坍毀。 一九三五年 註:chu 和chien 都是動詞,前者意同「歸」,後者同「夾」,nga是「我們」的意思,魯迅先生在「無常」中曾經用到過;tung是助詞,我找不出適當的方塊字把它翻譯或解釋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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