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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撲明兒,嚴志和到南關裡雇了一輛騾車來,把被套和包袱裝在車上,叫貴他娘和孩子們坐上去。嚴志和跨上外轅,朱老忠跨上裡轅,趕車的把式拿起鞭子,哦吁了兩聲,車子向前移動了。
  大車走過南大橋,出了南關,一直向大敞窪裡走去。正是仲春天氣,柳樹發芽,麥苗青青,也長得老高了。經冬的土地開凍了,鬆泛起來,田野上有人轟著牛驢翻耕土地。有一夥伙的人們在耩地。嚴志和一見了土地,土地上的河流,河流兩岸蔭濕的涯田,涯田上青枝綠葉的蘆葦,心上就漾著喜氣。心裡說:「還是回到家鄉好。」
  朱老忠一踏上家鄉的土地,就像投進母親的懷裡,說不出身上有多麼舒貼。他說:「東北季節晚,四五月裡才耩地呢!」
  嚴志和說:「咱這裡也比過去耩得早了,我記得咱小的時候,麥芽兒發耩棉花,谷雨前後才種高粱谷子。這早晚人們覺得莊稼還是耩早點好,都把高粱谷子提前耩了。常說:『秩兒秩女秩莊稼』。就像你吧,早早有了兩個大小子,也就幫上生活了。要是老得哼哼拜拜地才有孩子們,咱老了孩子們還沒長大呢!」
  貴他娘瞅著志和說話不緊不慢,像細水長流,不住地抿著嘴兒笑,說:「看志和會說的!」說完這句話,她的臉上驀地陰暗起來。她有一樁心事:說起回老家,就覺得回到老家一輩子才有落腳之地,心上才踏實。可是到了家鄉,連個站腳地方都沒有,她問:「志和!俺回去就在你家裡落腳?」
  嚴志和說:「那有什麼說的,你們回去了就住在我院裡。今年糧食不多,托著掖著也過得去。然後,我和運濤、江濤幫著你們一家子,把房蓋上。看樣子你們也不能空著手兒回來,再把我種的你們那一畝地利,算給你們。合計合計,籌借籌借,也能要個三畝二畝地,再打著個短工,日子也就過得去了。」
  朱老忠說:「常說『手眼為活』,走遍天下是指著兩隻手鬧飯吃。」
  嚴志和說:「可不是,用咱的兩隻手蓋起房屋住處,再用咱的兩隻手刨土種地。」
  貴他娘也說:「咳!走遍天下是為了端個碗哪!」
  這輛大車,走在乾涸的明光大道上,在春天的陽光下,慢慢悠悠,搖搖蕩蕩,迎著南風走去。嚴志和身上象漾著酒意,暈得想要睡著,似乎在睡中想起他離家的情景:
  在失敗的日子裡,朱老明拄上枴杖走到他的家裡——朱老明在鬧著暴發火眼,用破袖頭子擦著眼淚說:「兄弟!官司輸到底了,無法再翻案。我的莊園土地去賣一光,是朋友的湊湊錢吧!」嚴志和看著朱老明憤慨的樣子,點點頭說:「放心吧,老明哥!輸成房無一間地無一□,我嚴志和沒有翻悔。」
  等朱老明摸著路走出去,他也送到門口,兩隻眼看他走遠了才回來。不言聲兒走到小棚子裡,牽起牛向外走。濤他娘問:「你下地嗎?」嚴志和嘟嘟噥噥地說:「我不耕地了!」他這麼說,濤他娘可是沒有聽出意思。他走到集上賣了耕田的牛,把錢給朱老明送去,把剩下的幾塊錢掖在腰裡。嚴志和覺得沒法回家,濤他娘要問「牛呢?」他沒法答對。一個人在村邊大樹底下坐了半天,一時又想起他的老爹;年紀老了,獨自一人流浪在關東,不由得眼上掉下淚來。就在那天晚上,一家人都睡著覺的時候,他把心一橫,背上行李,拿上瓦刀走出家門。
  他想:如今轉游了一溜遭又回去,怎麼板著臉見人呢?
  第二天太陽平西,這輛大車才走到鎖井村邊。朱老忠老遠望見千里堤上大楊樹的枝幹在太陽下閃著白光。今天天氣和暖,桃李樹正是放花季節,映著夕陽放散著香氣。梨樹的嫩枝上長出綠葉,生了茸細的白毛,黑色的棉花蟲兒在樹枝間飛舞。
  朱老忠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跳下車來。停了一刻,揚起下巴笑笑說:「到家了!到家了!」一股熱烘烘的感情,在渾身蕩動。
  嚴志和一縱身跳下車轅,說:「這才是真正到了家哩!」他一看見自己的土地,就高興起來。走進梨樹行子,單腿跪下,把手伸在□溝裡一刨一刨,用手指在潮黃土裡輕輕描著,捏起一顆谷種,拿到眼前,瞇細了眼睛看了看。
  朱老忠走過去,彎下腰來問:「出了芽兒?」
  嚴志和說:「剛扭嘴兒,是我離家前一天才耩上的。」說著,又把那粒谷種好好放進□溝,芽兒朝下插進土裡。先撥上點濕土,再埋上潮黃土,然後撥上乾土蓋好。
  自從那一年嚴老祥下了關東,嚴志和也就離開嚴老尚家,頂門立戶,過起日子來。媳婦又在土坯小屋裡生下江濤,當江濤一落草的時候,嚴志和聽得說「又是個小子!」笑嘻嘻地,高興得合不上牙兒,驕傲地說:「咱門裡幾代單傳,到了我這一代,算是改換門戶了!」其實改換門戶的,是他不願祖祖輩輩在土裡刨食兒吃,春冬兩閒學起手藝來。學了學木匠,覺得手指頭挺粗。學了學鐵匠,還是不行。最後學到泥瓦匠,覺得對路了。從此半工半農,一藝頂三工,一家人才不吃糠咽菜了。這時他又在村邊要了三畝沙土地,在沙地上栽起梨樹。
  騾車走到九龍口上,看見窯疙瘩上坐著兩個人。一忽兒那個小人兒從窯上跑下來,喊著:「借光!你們看見我爹了嗎?」
  嚴志和一看是江濤,疾忙把腦袋躲在朱老忠身子後頭,拍拍朱老忠說:「看吧!這就是咱跟前那個小的,叫江濤。」
  朱老忠直起脖子,笑著說:「光問你爹,你爹是個什麼樣的人兒?」
  江濤走到跟前,說:「我爹呀,他是個連鬢鬍子,長腦瓜門兒,大高個子。他呀,你要是不跟他說話,他就一天不開口。你要是不叫他吃飯,他就低下頭做一天活。我娘要是不說給他洗衣裳,他就一年到頭穿著那個破褂子。你們要是知道,就說給我吧!要是不知道,也給打聽打聽。自從他跑了,愁得我娘不行呀!」
  聽問得懇切,朱老忠對嚴志和說:「你聽,把孩子想糊塗了。」又對江濤說:「你問的是濃眉大眼的那一個,是吧?」
  江濤說:「是呀,你們一定知道。」
  朱老忠說:「我只知道一個。」
  江濤說:「一個就行了,還要多少呢?」
  說著,嚴志和一下子從朱老忠背後抬起頭來,張開鬍子嘴呵呵笑著。江濤看見父親,跑了兩步蹦上車去,摟住嚴志和的脖子說:「你可回來了,早把我娘牽壞了!」他把頭紮在嚴志和的懷裡笑著。眼上滾下兩顆大淚珠子。
  嚴志和抱起江濤,說:「回來了,回來了,我怎麼能不回來呢!」
  運濤離遠看見江濤坐上大車,慢慢走過來。心上一陣顫抖,也提上水罐,從窯疙瘩上跑下來。一眼看見父親,臉上立刻露出笑容,說:「我爹回來了!」當他看到幾個陌生人,又合上嘴不說什麼。
  嚴志和指點說:「這是你虎子大伯,那是你大娘,那是大貴二貴。從今以後,你們在一塊打短工,拾柴拾糞有了幫手了。」
  「虎子大伯?」運濤睜起大眼睛說:「光聽得說過,還沒見過面。」
  朱老忠走到運濤面前站住,歪起頭左看看右看看。拍拍運濤,兩手扳著他的肩膀撼動了一下,提高了嗓門說:「好孩子,長了這麼高!」
  嚴志和出走以後,濤他娘每天打發運濤和江濤出去,找遍了親戚朋友家,都異口同音地說:「沒見個蹤影!」每天夕陽趴在地皮上,弟兄倆才走回來。一進門老奶奶還坐在門檻上絮叨:「沒良心的,又走了!又走了!」
  濤他娘在灶堂門口吹火做飯,看老婆婆想兒想得瘋瘋癲癲的。抬起頭來,眼裡掯著淚花說:「娘!甭說他了吧,你兒不是那沒情沒義的人哪,他能忘了咱們,一個人走了?」
  老祥奶奶用枴杖戳著地說:「小的時候有情有義,人一長大了,翅膀管兒硬了,就沒清沒義了。唉!我這條老命也算活到頭了!」
  一說起志和,濤他娘就心慌。定了定心,才說:「娘!什麼事情是命裡注定的,人死不了就有回來的一天。別上愁了吧,愁得好兒歹的,老人家又該受罪了。大長的天道,梨樹也該收拾了,我又沒空閒伺候你老人家。」
  老奶奶停了一刻,嘟嘟囔囔地埋怨說:「咳!為起個女人,連個男人也管不住!」說到這裡又停住,她本來想搶白濤他娘兩句,責備她為什麼好好兒的叫志和走了。可是一想到自己也沒有辦法攔住自己的男人,就把話頭縮回去。濤他娘聽話不順耳,立時羞紅了臉低下頭去。心裡說:「俺也在年輕時候過來,俺也長得花枝呀似的,可是……」
  運濤坐在台階上,聽祖母和母親談話,他覺得父親出走,還有更重大的原因。抬起頭來,望著清涼的天空,抱起胳膊說:「活閻王們,要趕淨殺絕呀?」江濤坐在運濤一邊,他不哭也不說什麼,只是張著兩隻大眼睛,看著天邊上一顆大明星慢慢升起。這孩子年歲雖小,心靈上卻已經擔負起自從遠祖以來的深重的憂愁和不幸。
  老奶奶受不住小院裡的沉悶,拄起枴杖站起來,彎著腰出了一口長氣。在門道口破斗子裡抓了把土糧食,嘴裡打著咯咯,把雞叫過來,看著雞群吃食兒,看雞點著頭再也看不見啄食,才一步一步走出去。走到門前小井台上,拿起拐棍磕磕那兩棵楊樹,嘴裡像是嘟念什麼。這是「老頭子」在家的時候,在井台邊上栽下的兩棵小樹。「老頭子」不管早晨晚上端著水瓢澆灌,伸手摸摸,兩眼盯著盼它們長大。小楊樹長了一房高,嫩枝上挑起幾片明亮亮的大葉子的時候,給志和把濤他娘娶了來,住在這小屋裡。自從那時,她做活做飯才算有幫手了。在小楊樹冒出房簷,葉子遮住蔭涼,風一吹葉子嘩啦啦響的時候,媳婦生下第一個孩子運濤。她喜歡得什麼兒似的,好不容易才當上奶奶了。她親手在窗欞上拴上塊紅布條,在小楊樹上拴上一條繩,晾上運濤的紅兜兜綠褂褂。等到楊樹長了兩房高,風一吹大楊樹的葉子,像滹沱河裡流水一樣豁啷啷響的時候,嚴老祥捨棄她下了關東。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惹得她常在楊樹底下徘徊,說:「老頭子沒良心的!沒良心的!」過了幾年,媳婦又生下江濤。她親手抱大了運濤,又抱大了江濤。可是她覺得老了,頭上生出白髮。後來嚴志和學會泥瓦匠,弄得夠吃夠燒了,她又想:老運還不賴,就是「老頭子」不在家!
  運濤看老奶奶在井台上呆了半天,盡眺著北方,翹起嘴唇不住聲的罵:「死王八羔子們,活閻王們!把俺家的人都欺侮跑了!」運濤一聽,心裡酸酸的,實在難受。他想:「為什麼人間的苦難都落在俺門裡?」走過去扶著奶奶的肩膀說:
  「奶奶!快家去吃飯吧!」
  老奶奶抬起頭,看了看天上的星群,自言自語:「唔!你們娘兒們先吃吧,我不饑……」又對運濤說:「你給我把雞窩門堵上。」
  運濤走回來,搬起大石頭把雞窩門堵上。心裡實在難受,為了想念父親,老奶奶有三天沒有好好吃飯了。
  濤他娘看著孩子們吃完飯,把傢伙泡在鍋裡,蓋上蓋簾。早早把門閂上,扶持老婆婆睡下,就走出來坐在階台上。幾天以來,只有看見青色的天空,她心上才是豁亮的。直到兩個孩子躺在炕上響起鼾聲,她還在院子裡坐著。左想想右想想,她想不出在什麼時候,什麼樣的魔鬼,使她交下不幸的命運!
  她自從做小姑娘的時候,針頭線腳不離手。過了門,一年四季不離三台(鍋台、碾台、磨台),一天到晚沒個空閒。志和脾氣倒是溫順,知道怎樣體貼她。也愛鬧莊稼性子,一鬧起來,就像開春時節打悶雷。有時候翻臉不認人,睡著睡著,舉起拳頭就要打。到了這刻上,她就把頭伸過去說:「打吧,打吧,照我腦袋打!打死了,看誰給你做鞋做飯,伺候老人?」這時,嚴志和又悄悄地把拳頭收回去,笑笑說:「嘿嘿!捨不得!」她斜起眼睛瞟著,一渦笑意掛在臉上,說:
  「看你也是捨不得!」
  那是年幼的時候,莊稼人一上了年歲,有了衣食的吃累,就缺少恩愛了。像老樹上長了皴皮,受不到雨露乾枯了。有時她也渴想著年輕時候的情愛,可是歲月不由人,他們一天天地老下來。
  夜深了,天光似水一樣涼。她把懷襟掩緊,走進屋門。老婆婆正在佛堂裡燒上三炷香,跪著磕頭祝禱:「志和!你扔下一家子人,去周遊四方吧!你也不管我了,盼你身子骨兒結實!」她不只想念志和,更想念老頭子,用衣襟擦著淚。
  第二天,濤他娘起來抱柴禾做飯的時候,坐在炕沿上看了看,運濤蹙著眉梢,枕著兩隻手睡得熟熟的。江濤臉面朝天躺著,滿臉上又是愁戚又是希望。她微微歎氣說:「累了,累了,孩子們都跑累了!」搖搖運濤的胳膊,說:「起來,起來呀!」
  輕輕搖著,運濤醒過來,伸直右手和左腳,打了個舒展說:「嗯,天亮了?」
  濤他娘說:「早亮了呢,看你們一睡起來就沒個醒。」
  運濤抬起頭看了看,太陽露了紅。坐起身來,又搖搖江濤說:「起來,太陽出來了!」
  江濤聽得說,還沒睜開眼睛就爬起身來。用手掌揉著眼睛,說:「啊!我上學去?」
  濤他娘說:「先甭去上學,再去找找,看看能找到你爹嗎?要是找不到,日子怎麼過下去呢?」她又掂起衣襟,擦著淚濕的眼睛。
  運濤看母親悲愁得厲害,就說:「娘!甭發愁了吧,爹頂多跑幾年關東,也就回來了。要是不回來,江濤也別唸書了。我忙時種莊稼,收拾梨樹,閒時上機子織小布兒,還是夠嚼用的。」
  濤他娘禁不住插了一句,說:「你爺爺出去了十幾年,總也不見回來!」說著,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聽得濤他娘哭,老奶奶又喊起來:「甭說他!甭說他!老頭子壞了良心,他把家忘了!」
  濤他娘說:「娘,別說了吧!你不是小年紀了,老人家也不是小年紀了。老是念叨他,老人家在關東,也會心驚肉跳的。」
  老奶奶說:「他是不跳啊,要跳,還會想到念叨他的人兒呢。咳!死王八羔子們,憑著他們有錢有勢,把俺窮人們都欺侮跑了!」
  運濤說:「奶奶!甭說了,他們給咱窮人種下的冤仇啊!」
  江濤緊接著說:「一輩了,十輩子也忘不了。」老奶奶拄上枴杖,走過來說:「好孩子,有這點心氣就好。」
  濤他娘說:「你們去吧!到九龍口上,九條道兒都從那裡經過,過路的人多。有過去過來的人,你們就問,『借光!看見我爹了沒有?』問一問,也許能問著。你們提上個水罐兒,拿著塊餅子,坐在大窯疙瘩上看著,餓了就吃點兒,嗯?」
  兩個孩子聽了母親的吩咐,提上水罐走出來。春天的早晨還有些涼,踏著路旁的草芽,走到九龍口大窯上。
  小弟兄兩個,坐在窯疙瘩上說著話,翹起下巴,盡望著北方。在深遠的天邊,有朵朵白雲,擦著土地飛馳。過來個擔挑的,他們跑過去問一問。過來個趕車的,他們跑過去問一問。一直等到太陽平西,才從北方那個長遠的道路上,來了這輛騾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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