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目錄 |
她倒是很驚訝地瞪了我一會兒,接著說:「那一天同學替我取出家中寄來的錢。剛給我。是一張一百元的。因為穿著裙子,上下沒個兜兒,就夾在筆記本裡了。然後又直接到圖書館去看書。不知怎麼搞的,錢又被夾在書裡了。那是一本《中國古典小說鑒賞詞典》。很厚。大概定價要三十幾元。我要離開圖書館的時候,發現錢不見了。一想,準是夾到那本書裡去了,立刻到書架間去找。恰巧看見一個人,正從敞開的窗子往外鑽。同時發現那本書已不在書架上了。不跳窗,是不可能將那麼厚一本書帶出圖書館的。我斷定那個人肯定是個偷書的賊。剛要喊,又一想,萬一是鑲玻璃的工人呢?萬一那本書在另一個人手中正看著呢?圖書館在二樓,哪個偷書的賊,為了一本書便冒險從二樓往下跳呢?鬧得虛驚一場,豈不是貽笑大方麼?我也從窗口探出身瞧,見那人正從陽台上冒險攀向三樓一間教室的窗口。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我認出了他是誰。那一時刻,不知為什麼,我決心不喊了。雖然我已知道那本書為什麼不在書架上了。發現了他偷書我自己倒顯得慌張了。 離開圖書館的時候,管理員見我神色異樣,起了疑心,一直用目光把我盯到門口。如果那一天我帶了書包,說不定會遭到檢查。我一走出圖書館,就蹬蹬蹬往三樓跑,一口氣兒跑到三樓那教室門口,想在門口堵住他。可是教室裡靜悄悄的,熄著燈。幾分鐘後還不見他出來。我推開門一看,見他的影子正站在窗台上,由於窗子的推軸銹了,只能開到一小半的程度,他沒法兒鑽進來。我趕緊跑過去,從裡邊替他推開了另一扇窗,幫助他鑽了進來。幸虧是晚上。否則他早就被發現。他說:『謝謝你。』我說:『不用謝。誰在這種危險的情況下都會幫助你。你把錢還給我吧,那是我這個月的生活費。』他問:『什麼錢?我不明白你的話。』我說:『你借的這本書中,夾著我的一百元錢。』我把『借』字,說得很強調。他一翻書,果然翻出了錢。他又說:『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我說:『我相信。別解釋了,快離開這兒吧!』我接過錢,轉身便走。雖然我們說話時離得很近。但我卻看不清他臉上當時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事實上我始終垂著目光,並不敢正視他一眼。彷彿偷書的是我自己。回到宿舍,我的心還怦怦亂跳。我有些暗暗後悔自己的做法。覺得無形中,我也參與了他的盜竊行為似的。但我還是下決心,只要不被查問到頭上,對什麼人都不說這件事。好像也是在為自己保密似的。以後我又見過他幾次。他總是遠遠地就繞道而行。躲不開,則點一下頭,加快腳步與我匆匆擦肩而過。 忽然有一天。我心血來潮,突發奇想,也寫了一首詩,裝在信封裡,填上他的名字,寄給了文學社。其實完全可以直接送去,但我思忖再三,還是採取了寄的方式。並且,在詩的下面,還注了一句話——『你認識我。因為我幫助過你。』 分析起來,在我的潛意識中,一定閃過一個可恥的念頭,那就是何不利用他一次呢?你看,我什麼都對你講了,你不至於鄙視我吧?」 我說:「不會。我覺得這一切都挺孩子氣的。」 「孩子氣?你這麼認為?可不,就是太孩子氣了嘛!」「幾天後,他把我邀到了文學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情況之下,他和我面對面坐著,鄭重其事地談我的詩。他問我:『你自己覺得你的詩如何?』我謙虛地說:『寫得不好。我剛開始對詩發生興趣。』他說:『我同意你的看法。現在請回答我第二個問題——為什麼要把自己明知寫得不好的詩寄來呢?而且為什麼偏偏寄給我,還要加上那麼一句話呢?』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會這麼直截了當地,面對面地問我這樣的話!我一時語塞,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讓我替你回答吧!』他盯著我的眼睛,低聲地,但卻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你想利用我,是不是?』我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湧到臉上了,霍地站起來,惱怒地說:『你誣蔑我!我才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呢!』他說:『你別衝動。如果你的確不是我想像的那種人,這件事就好辦多了。我現在正式把你的詩退給你。我們雖然辦的是個小小的油印刊物,但也是有水平線的。』我一把從他手中奪過我的詩,三下兩下,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在門口,我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完全是做賊心虛!』他冷冷一笑,說:『這話可能也同樣適合你。不錯,我做過一次賊,可是此刻並不心虛。』我跑出去,又羞又恨,氣得躲在一個背人的地方哭了一通。我想我得把我的詩找回來。一片碎紙片兒也不能留在那兒。萬一又被他收集起來,以後有機會就拿出去示眾,既貶低了我,同時又證明他的原則性呢?我才不給他機會!這麼一想,我又回去了。他果然已在粘我撕碎的那幾頁紙。我冷笑著說:『我想到你這一手了!所以我又回來取我的詩。你白白效勞了不是?』他有些困惑地瞪著我。不待他說什麼,我奪過自己的詩便走……」 母親給她送了一杯茶進來,轉了個身,卻不馬上離開,分明也很想坐下聽聽。 我說:「媽,廠裡放電影。你悶了,就去看電影吧!」母親怏怏地說:「那好,我去看電影。索瑤,心裡有多少委屈,都跟你表哥聊聊。他畢竟比你們大幾歲,或許能幫你參謀參謀……」 母親走後,她喝了一口茶,試探地問:「表哥,我不是在耽誤你的時間吧?」 我說:「不是。」 我想,你講,我便聽。你不講了,我也不多問。每個人某些時候,都會產生強烈的訴說願望。在火車上,在旅館之類的地方,許多人在訴說願望的支配之下,向剛剛認識的人毫無保留地傾談自己的一生。而且唯恐對方聽煩了。訴說某些時候不但是人的一種願望,也是一種快感。我覺得她已處在從願望嬗變到快感的心理弧度上,我不好不奉陪。何況這是母親給我的一項任務。由我完成,總比由母親完成效果理想一些。 她又認真地說:「那,真耽誤了你的寶貴時間,可完全是你自己的責任啦!」 我說:「難道你看出我聽煩了?」 她笑了。 此時她情緒已經穩定多了。我暗自認為她開始時未免誇大其詞。起碼我聽到此刻,還沒有覺得她真的陷入了什麼不幸的情感漩渦。她講出的一切,在我聽來,不過挺好玩的。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我一邊走一邊重看我那幾首詩,自己也覺得真的不好。他為我改了十幾處。經他一改,似乎有了點兒意味兒。韻律工整了。但也強不到哪去。而且,他替我貼得相當細緻。大概,他是想找個什麼機會,再當面退還我一次。我忽然慚愧起來。譴責自己把別人想像得太壞了。這件事,並沒有使我原先的決心動搖。我對自己說,索瑤,索瑤,你已經替他的不光彩行徑保守了很長時間秘密,你就保密到底吧!否則,你就成了一個卑鄙的人了!以後,我們再碰見,情況反了過來。 不是他躲避我,而是我躲避他了。你覺得這可笑麼?」我搖搖頭。 「你信緣分之說麼?」 「我很信。」 「我從前不信。可是自從和他,有了這種……關係(她似乎極不情願用『關係』兩個字)我開始信了。可是我想不明白,大學裡男同學那麼多,對我表示過好感的也不乏其人,為什麼偏偏是我和他之間,或者反過來講,大學裡女同學那麼多,為什麼偏偏是他和我之間……你明白我的意思麼?」「明白。」 「人們所謂的緣分,究竟是由誰決定的呢?難道真有上帝麼?」 我早已習慣了大學一二年級的學生,尤其是那些放下尼采和薩特,轉手就捧起瓊瑤的女學生,提出比這類問題更天真更幼稚更沒有意義的問題了。 我不假思考地說:「信其有便有。信其無便無。信其有,比信其無,看問題的方法也許更簡單些。每個人都可以認為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卻沒有一個人臨死的時候仍保持這樣的自信。」 「去他的上帝吧!本來,過了些日子,我就把他給忘了。我還從來沒向你提到過我的姐姐吧?」「沒有。」 「我姐姐在另一所大學讀研究生。親姐姐。比我大五歲。暑假期間,我和姐姐到黃山去玩兒。全國各地方的大學生們,似乎在支持國家的旅遊業方面,熱情都高漲得沒比。黃山附近的農民,就有了第二職業。你去過黃山吧?」「去過。」 「幾次?」 「一次。」 「我那次是第二次去了。第一次是跟同學一塊兒去的。姐姐已經去過好幾次了。但是我們姐妹從沒一塊兒去過。所以姐姐動員我,和她一塊兒再去一次。你去的時候,見過農民怎麼背旅遊者上山的情形麼?」 「見過。背上負一把竹椅,請旅遊者坐在竹椅上,把他們背上去。一次五元錢。」 「你坐過麼?」 「沒有。」 「早已經不是五元了。我去那次,已經十五元了。現在可能更貴了。姐姐說,她前幾次去,是登上山頂的。這一次,應該『坐』上山頂才對。『坐』上山頂比登上山頂,一定會有很不同的觀感。兩種不同的遊覽興致都滿足了,以後就不來了。再放假該到峨嵋山去欣賞佛光了。和我在一起,姐姐一向是以決策人自居的。姐姐雇了兩名背夫。她將我喚到她跟前時,兩名背夫都蹲在地上,等待我們坐到竹椅上去。姐姐先坐了上去,催促我也快點坐上去。我見那另一名背夫身體瘦小,猶猶豫豫不敢坐上去。怕他半路力氣不支,把我摔落山谷裡。而那背夫卻固執地蹲著不起來。他像奴僕一樣低著頭。他說:『小姐,請放心大膽地坐吧!雖然我瘦,但是有瘦人的乾巴勁兒。我每一步都走得謹慎,會絕對保證小姐的安全的。』他說話的口音,完全是山裡人的口音。在姐姐的催促下,我終於坐了上去。兩名背夫一前一後,始終保持幾步遠的距離。姐姐在前,我在後。姐姐不時回轉身為我照像。姐姐每拍一次,就要求背夫們停一次。『索瑤,笑一笑!』『索瑤,看鏡頭!』『索瑤,指遠處!』我每一次都得按姐姐的話做各種狀。登了一個多小時以後……」 我糾正她是背夫們登了一個多小時後。 她說:「隨你怎麼認為。我知道你是怎麼看這類事的。我既然毫無保留地講給你聽了,就不在乎你怎麼看。我從包裡取出易拉罐飲料喝。背姐姐那名背夫,坐得離我們很近。背我的那名背夫,坐得卻離我們挺遠。似乎並不太願和我們坐在一起。姐姐笑指著他說:『索瑤,我的,要比你的,看樣子可靠多啦!你可要提防點噢。別在我光顧看山景的時候,讓他把你給背回家去!』她的背夫聽了嘿嘿笑。姐姐取出一聽飲料,給了她的背夫,又指著我的背夫問:『你們一個村的?』那背夫搖頭說不是。說不知另一個背夫是哪地方來的。說他去年前年這時候都來過。還說,小伙子人挺厚道,和黃山的背夫們都混得挺熟。哪次來黃山幹這行,都掙個六七百的。說如果不是因為他人緣好,當地的背夫們哪容他來撬行,早就把他臭揍一頓趕跑了!我又取出一聽飲料,走過去送給他喝。他搖搖頭,將身子一轉,背朝著我,故意不看我。我見他赤裸的瘦背上,被竹椅壓出了幾道深深的紫紅的溝。我想,幸虧我才一百斤多一點兒。他這是瘦馬硬馱啊!我繞到他對面,又將那聽飲料遞給他。他低垂著頭說:『小姐,謝謝。我若渴了,有自己帶的水喝。』這次,他的話,不是用山裡人的口音說的。我聽到的是一個熟悉的人的話。我震驚極了。可是我怎麼也不敢相信。我請求道:『老鄉,抬起頭吧!』他說:『小姐,我不敢抬頭。』我說:『別叫我小姐,我是大學生。』他說:『對於我們背夫,男的一律是先生,或者老先生。女的一律是小姐,或者夫人。大學生也不例外。』我急了,說:『你為什麼就不敢抬起頭看我一眼呢?』他說:『你當然不可怕。我不過怕你太吃驚。』我這時已經完全能斷定他是誰了……」我也早就想到了。可是我不知該對她說什麼好。 也不知該對這位「表妹」予以同情,還是該對「表弟」予以同情。 我恍如從天上看到深淵,於酷暑之際中寒。覺得某種現實在惡作劇之間,將人戲耍得真是夠可以的。彷彿有一股冷,在我和她都不經意間,悄悄地充滿了室內。 「我喊叫起來:『肖冰,你抬起頭!』他終於抬起了頭。他漠然地望著我。好像奇怪我怎麼知道他的姓名。他注視著我問:『小姐,有何吩咐?』……那會兒……我……我……」淚水頓時從她眼中泉湧而出……她伏在沙發扶手上,嗚嗚哭了……那一種哭是心靈的哀泣……我仍不知對她說什麼好。 我瞧著她哭,一時竟無話可說。 母親真是把這一位「表妹」和那一位「表弟」當成了什麼至親家的孩子。也許是母親般的關心也是上了年紀的女性們本能的自我價值的證明吧?「表妹」的傷感情緒,竟攪得她沒心思看電影,門一響,我知道她回來了。「表妹」的哭聲,不但引得母親腳步急促地出現在我面前,而且動了氣。「讓你勸個人,你都不會!你光會聽著別人哭麼?我走時,她都情緒好了。怎麼這會兒工夫,反倒哭得淚人兒似的了?你出去吧!索瑤,索瑤,別哭了!趕明兒他再來,大娘替你數落他……」 母親洗濕了條手巾,替她擦臉。 我說:「媽,還是你先出去吧。你也不瞭解情況,亂干預個什麼勁啊!」 我不管母親生氣不生氣,將母親「請」了出去。我重新坐下,說:「你接著講。」 索瑤說:「我打了他一耳光……我覺得,好像不是我在他頭頂上高高坐過。而是他在我頭頂上高高坐過。總之,我感到從沒被那麼嚴重地侮辱過。恨不得縱身一跳,跳到山谷裡摔死自己!我怎麼會想到那會是他?如果我知道那是他,我會心安理得地高高坐在他頭頂麼?可他分明知道他背的是誰。卻還照背!這不可能只為了掙我的錢。我想,當我高高坐在他頭頂的時候,他心裡其實是快感的。這樣的事完全可以避免。而他故意使之成為一種現實。用他存心製造的這一種現實,將我擺在醜陋倍出的位置上,使我自己審判自己。他站了起來,仍那麼素不相識地望著我,仍用那麼一種冷冷的語調說:『小姐,如果我使你不滿意,你可以不給我錢,但是你無權打我。』我乾瞪著他,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刷地淌下來了,卻說不出話。姐的背夫跑了過來,對我吼:『你憑什麼打人?有理講理,打人不行!你不道歉,老子也扇你!』樣子變得特別凶。姐姐也跑過來了,也對我吼:『索瑤你幹什麼?無緣無故的,你為什麼要打人家?你說話呀!』我對姐姐說:『我恨你!』姐姐就扇了我一耳光。這時,前前後後的遊人,聚攏在我們周圍了。另一個背夫,向人們哇啦哇啦地嚷:『我們是按勞取酬的人,不是奴才!自從這黃山開放以來,還沒見過敢扇我們嘴巴子的呢?何況沒做錯任何事,沒摔了她,更沒對她耍流氓!……』一時公理都站在那背夫一邊。我沒法解釋。也向人們解釋不清。我能怎麼對人們說呢?能說:『他是我同學,所以他背我,我就該扇他』麼? 『還戴著校徽,是大學生呢!』『長的倒文文靜靜的,怎麼這麼野蠻!』『不能輕易放她走,記下她是哪所大學的。一定要向她學校反映這件事!讓她記住應該尊重勞動人民!』『罰她款!重重的罰她!把她身上所有的錢都罰了!』 人們都對我表示出極大的義憤。我想,大學生坐在背夫頭頂的情形,肯定的,早已在某些遊人心底引起強烈的反感了。只不過沒有時機釋放。他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也和我似的,不知所措。還有人向我舉起照像機準備拍照。姐姐一把用手摀住了我的臉。姐姐掏出錢包,往他手中一塞,扯著我便走。人們卻仍不肯罷休,吵吵嚷嚷的,擋住我們的去路。他終於開口了,他說:『她們是我的姐姐和妹妹,這是我們兄弟姐妹之間的事,你們別亂起哄!』他說完,扛起他的竹椅,逕自下山去了。 人們都發愣,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我和姐姐,也趁機趕快溜了……我和姐姐,第二天就返回北京了。在火車上,姐姐顯得比我更心事沉重,不斷地向我問他。姐姐擔心他回到學校,會將這件事在同學間張揚開,對我形成精神壓力。我說那他倒不至於。姐姐問我為什麼對他有這樣的信任?我就將我和他認識的過程交待了一番。姐姐聽後才放心了些。囑咐我:『你回學校一定要盡快地,主動地接觸他一次。大學不是君子國,不能掉以輕心。要把話和他攤開了,挑明了。得警告他,你的態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還說,我如果自己沒這個勇氣,她親自到我們學校去一次,替我和他進行一次談判。我堅決地反對姐姐的建議。 回到學校後,我也沒聽姐姐的話,主動去找他。但我總覺得,心中籠罩著一片陰影。開學前幾天,同宿舍的一個女生風風火火地從外面一進入宿舍就大聲說:『索瑤,你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吶!校園裡沸沸揚揚地都快開鍋了,你不知道哇?』我問發生什麼事?她說:『新聞系的同學放大了一張照片,放得老大老大。能有桌面兒這麼大!照片上,是咱們校的一個女同學,坐在一名黃山背夫的頭頂上。不,你別誤會,是背夫背負的竹椅上。她在上邊笑。背夫在下邊笑。都笑得咧嘴露牙的!照片旁貼著幾頁大白紙,鋼筆字、毛筆字、彩色筆字,在上面寫什麼話的都有。新聞系的同學可來勁啦,據說還要組織召開辯論會呢!』我幾乎停止了呼吸。我看的書從我手中掉在了地上。我忐忑不安地問:『能認出那個女同學是誰麼?』她說:『放成那麼大的照片,能認不出來嘛!』我全身都緊張起來了,追問:『是誰?哪個系的?』她說:『圍了那麼多人,我擠不上前,沒看。』我猛地站起來衝出了宿舍。我一口氣跑到新聞系的廣告欄那兒,擠上前一看,懸在喉嚨的心才算歸了位。照片上的女生並不是我,也不是我們中文系的。緊張感一過,我幾乎有些站立不穩。那一天我到校外給姐姐打了一次電話,告誡她,千萬千萬不要將她在黃山給我照的照片往學校寄。我說一旦我沒收到,被別人拆看了,我就完了。 以前,在學校裡,最活躍的是中文系的學生。這一次,卻讓新聞系的學生出盡了風頭。幾乎每個系都有學生參加。還有不少老師,教授們也參加了。辯論進行得相當激烈。有同學認為,這件事是某些大學生天之驕子的准貴族心態的大暴露。實際上是八旗子弟紈褲而醜陋的遺風之現代標本。從根本上說與知識分子應具有的精神素質格格不入。持這種觀點的同學言詞犀利,個個疾惡如仇。有同學認為,這樣的一件事根本不值得進行如此嚴肅的辯論。時代不同了,對任何事都應持更寬厚的態度。旅遊就是尋求歡悅的方式。有人從中掙錢。有人為此花錢。各得其所,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辯論這樣的事本身就是小題大作,無事生非,譁眾取寵。證明辯論的發起者們不甘寂寞而已。老師和教授們,只是聽,沒有參與辯論的。由這一件事引發開了校外的辯論:大學生究竟算不算是天之驕子。究竟什麼是貴族心態,究竟什麼又是准貴族心態?知識分子,在當代又究竟應具有什麼樣的精神素質?當代大學生究竟算不算得上知識分子?有同學說,如果像我們這樣的名牌大學的大學生,都不算知識分子的話,那麼我們中國當代知識分子,豈非比熊貓還少了麼?有同學說,別忘了我們還沒畢業呢,不過是知識分子的分母。只能希望從我們中會產生未來的知識分子。夠不夠得上是知識分子,主要不是由文憑來區別的,而是由是否具有當代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來區別的。分母越大,分數越小。有同學說,這是典型的思想分類法。也是簡單化的政治分類法的翻版。凡有大學文憑的,都應被視為知識分子。不過知識分子和知識分子,又另有不同而已。有保守型的,有激進型的,有專業型的,有仕途型的。好比同是一種花,品種繁多。哪一種類型,都不應自以為是,老子天下最知識分子,而歧視別種類型的知識分子。 有同學說,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只有一種類型。那就是『毛』型的知識分子。誰都是『毛』誰都不是自己的『皮』,想成為一張『皮』也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張『皮』。過去是附在工農這張皮上,現在工農這張『皮』,社會地位貶值了。知識分子又轉而去附國家這張『皮』,附得牢靠的,就得意洋洋,心滿意足。想像自己是國家多麼多麼重要的一部分。附得不牢靠的或自我感覺還附不上去的,就覺得失意,覺得懷才不遇。『采菊東籬下,悠悠見南山。』證明人在東籬,心嚮往南山。斜眼病。瞥南山,南山上又有什麼呢。還不是瞥向仕途路上麼?連陶淵明、李白、杜甫、甚至屈原,都是這麼樣的一些『毛』,何況我輩莘莘學子呢?有同學說,古今中外,知識分子從來都是『毛』。只能是『毛』。只能是『毛』又委屈於是『毛』,不甘是『毛』,卻幻想當『皮』,那不也是一種晦暗的心理麼?更有同學說,辯論這些幹什麼呀?我們不過是被緩期四年的待業青年。翻翻我們畢業生分配工作檔案吧!八十年代初,就拿你們新聞系來講,分的都是哪些單位?新華社、《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日報》、電台電視台等等。外地的,有幾個不分在省市主要新聞部門的?現在呢?能分到少年報兒童報也不錯了。想分得更好些,我問問你們削尖了腦袋能去得了麼?知識大貶值的這個時代,所謂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和心理狀態,除了像一條條被拋棄了的狗的心態,還能是什麼心態?這一個同學的發言,使會場肅靜了好幾分鐘。每個人都似乎忽然意識到了,坐在這裡聽一通有演講癖的人進行辯論,其實是很索然的事。正在主持人覺得怪尷尬的時候,又有一個人站起來發言了。我不說你也知道。是肖冰。他說:『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一個事實。我們今天舉行的辯論,是由一張放大了的照片引起的。我對引發開去的,關於知識分子的一切辯論不感興趣。正如受著民生問題圍困的人,對民主問題不感興趣。因為他頭腦中首先不會產生那麼奢侈的要求。』 他的話立刻遭到一片噓聲。因為在普遍的大學生中,『民主』是一個很神聖的詞。還沒有人公開聲明自己對民主問題不感興趣。許多同學覺得他在褻瀆他們的崇尚民主的思想。而他相當鎮定。別人噓他的時候,他就閉口不言。噓聲一過,他又說:『我還要提醒大家注意第二個事。那就是,那張被放大的照片上,我們的女同學在笑而背夫也在笑。上下都在笑,就笑得很和諧。很完美。我認為可以選送參加什麼攝影比賽。最好這麼命題——黃山的笑。也許,那個背夫,內心裡還充滿了對那位女同學的感激呢?因為她使他多掙了一筆錢……』他的話還沒說完,立刻有許多人站起來反對他:『請問,把錢給背夫,而不坐在他頭頂上,豈不更符合大學生的做法麼?』『你有什麼根據認為那個背夫內心裡懷著感激?』甚至有人罵他,『滾!滾出去!你大概就坐在過背夫的頭頂上吧?你這樣的人沒有資格在這裡發言!』如果他以一種調侃的,風趣的,玩世不恭的態度說他那番話,也許不至於遭至那樣的哄斥。 |
回目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