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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難堪的窘況之中爬出來,以導人寬心的口吻說:「那倒不一定吧?全國每年畢業那麼多大學生,總不能年復一年都分配在北京啊!地方也可以大有作為嘛!」 她說:「他一分回省裡,肯定就得再由省裡分回到縣裡。如今,縣裡考出來的,沒後門,沒關係,想留在省裡也相當之難。再說他又是學中文的。到了地方,最不受待見的,就是中文系的大學生。」 我說:「現在提倡大學生到基層,從基層幹起。基層也更需要。在縣裡做出成績了,還可以被調到省嘛!」她說:「兩個月前,他給縣裡寫過信,詢問過。縣裡也不知什麼人給他回的信,希望他還是不要回到縣裡,真回去了也很難安排合適的工作。當秘書,他不是黨員。搞宣傳,現在搞宣傳的人已超編了,還不知該往下裁誰呢!計劃生育辦公室倒空著一個缺,但要的是女的。接到信後,那一個多月他心情灰到了極點。他曾對我表示,再也不願碰壁了,聽天由命了。他說大不了是從哪兒出來的再回哪兒去,回到他們那個村裡去當個『孩子王』也不錯。畢竟他讀過大學了。仍然是全村最幸運的人。又說,怕只怕村裡的人們誤認為他在學校犯了什麼錯誤。要不怎麼會讀了好幾年大學哪兒都不要,又被貶回村裡了呢?他說這是有口難辯的事。我聽得出,其實他內心裡最怕再回到他那個村子。他顯然希望自己能預先做好種心理準備,可是又怕這一點最終成為現實……」我張了張嘴,想說句話。 她問:「你想說什麼?」 我反問:「你……有把握到他畢業時幫他留在北京麼?」 其實我想說的是——能下決心獻身於家鄉的教育事業,也不失為一種人生選擇,也是大有作為的……等等。 但是猝然間我意識到,如果我真那麼說了,自己挺不是個東西的。那些話在舌尖打了個滾兒,說出口的剎那臨時變了。 她挺自信地說:「大概沒什麼問題吧!這也是我能為他做的、唯一最實際的事了!對這一段緣分,從我這方面總得有個善始善終的交待,是不是?」 我用一支煙堵住了嘴。我明智地認為,此刻「第三者」最不該表示什麼態度。而且我也不知應持何種態度。倘說「是」,好像我支持她「終」。倘說「不」,又彷彿我企圖代人強求某種「正果」似的。 她卻顯得樂觀起來。 她說:「反正一年的時間不長,一眨眼就會過去。這一年內我要加倍地對他好。他畢業再幫他留北京,他會感激我的。每當他回想起大學生活,他便會想起一個女孩兒,曾用溫情一再地給他的心靈塗抹暖色,並改變了他的命運軌跡。我相信,他將慶幸自己的生活裡出現過那麼一個女孩兒,他將對我終生銘記不忘!」 我說:「能這樣最好,能這樣最好……」 我心裡替「表弟」覺得挺感傷。 「我已經在為他著手進行了!連姐姐都被我調動起來了。姐姐認為我如果能將自己又順利又得體地解脫出來,就證明我成熟了。許多叔叔阿姨,伯伯嬸嬸,都答應到時一定竭力幫忙……」 我還是說:「能這樣最好,能這樣最好……」 除了那一句話,我也再尋找不到什麼更適當的話。她叮嚀我:「你以後在他面前,千萬要裝得什麼都不知道。他這人特敏感!更不能把我的底牌暗示給他。那你就會把我正在進行的事攪得一團糟!你明白麼?其實我本不該告訴你這一切。可我今天太想對一個人說說了,要不我怕我會憋悶出心病來……」 我鄭重地說:「如果你希望我發誓,我就發誓。」她說:「那倒不必。」 說完笑了…… 那一天她總算是心情舒暢地離開了我家。起碼使母親和我感覺是那樣。 她走後,母親對我說:「要不,哪天,把他倆都找來,我出面,替他們做個主,把他們的事兒定下得了!也算我老了老了,又做了件成人之美的事兒……」 我不得不以警告的口吻對母親說:「媽,你可千萬不要亂來!」 母親不解地說:「這怎麼是亂來呢?兩個好孩子,又都是大學生,將來又都能分在北京。不是挺合適的一對兒麼?」我耐心地說:「媽,現在又不興訂婚那一套了,你想替他們做個主,就能做得了主麼?你趁早打消這種念頭吧!」母親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可也是。要說呢,我更喜歡索瑤。心眼好。有情有義的……可小冰這孩子,從那麼窮那麼老遠的一個地方,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人家孩子可多不易啊!一個好漢三個幫,你也認識不少的人,到他畢業的時候,你就不能也幫幫他?……」 我已經被搞得很心煩意亂了。 我有些起急地對母親說:「媽,你已經有四個兒子了,我大哥至今還在醫院,你這一輩子還沒操夠心麼?還認下左一個乾兒子右一個乾兒子去操心!畢業分配的事,是我想幫,就能幫得上的嘛!我有那麼大能耐麼?絕不許你替我吐這種口風。你要是對人家主動承諾了,到時候你負責!再說人家索瑤已經著手進行了,那已經是不太成問題的問題了,用不著你,也用不著我……」 「你看你,你看你!」母親面呈慍色了,「我不過就這麼絮叨絮叨,你倒發起脾氣來了!你給我買車票,我明天走,不在你這兒受你呵斥!……」 三 很久一段日子裡,「表弟」沒再來過。「表妹」索瑤也沒再來過。漸漸的,我將他們都忘掉了。偶爾想起,也不過就是偶爾想起罷了。並且,隨後便又都忘了。原來這世界,能被我們真正掛記在心的人,除了自己至愛的人和至親的人,實在不太多。原來有些人,一旦闖入我們的生活,也便隨他們闖入。一旦從我們的生活中隱失甚至消失,我們竟不覺得真的缺少了什麼。何況,「表弟」、「表妹」,原本不過是戲言。是一種八竿子也搭不上的莫須有的關係。所以,我有時想起他們,倒是覺著忘也忘得心安理得。無疚無愧。 母親當然常常念叨他們。說又很久沒吃餃子了。我說您不怕麻煩您就包吧!母親必會說,家裡連個客人都不來,包也包得沒意思。吃也吃得沒意思。我說幾乎每天都有人來,不全是客人麼?母親說,每天來找你那些人,那也能算得上是客人麼?他們來找你,不過就為一件事兒,討稿子。你接待他們,不過就為發表。你們那是純粹的「工作關係」。倒好像只有「表弟」和「表妹」,才名正言順的算是客人。 我認為是母親不甘寥落和寂寞,往往一笑置之。忽然有一天,久違的「表妹」來了。那時已是冬天了。我記得那一天特別冷。我記得她是晚上八點多騎自行車來的。也沒圍條圍巾,臉頰、鼻尖凍得通紅,一進屋就往暖氣前湊。母親當然對她親熱得沒比。拉著她雙手,就想和她一塊兒坐在沙發上,擺開陣式長談久敘。她很抱歉地說她沒時間坐了。她說她沒戴手套,手指尖兒都凍麻了,得在暖氣上焐焐。她說學校還差十幾天才能放寒假,不過她父親病了,她被允許提前十幾天探家,她說已經買好了明天的車票。和姐姐一起走。她說她主要是不放心「表弟」,似乎總覺得,在這個寒冷的假期裡,若沒有她在他身邊,他不定會出什麼事兒。她說著說著,眼圈紅了。我問她,他們之間是否又發生了什麼不愉快?她搖頭。她說,當然也許什麼事兒都不會發生,不過是自己對他太過慮了。她說,她走後,就把「表弟」托付給我這位「表兄」了。希望他不來,我也能到學校去看他一二次。她說要不托付這件事兒,她真的是有些放心不下……畢竟,我屬性情中人,我受了挺大的感動。 我連連保證:「一定的!一定的!……」 母親乾脆是在抹眼淚。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姑娘呀,你放心,你放心,學校一放假,我就讓你表哥把他接到家裡來住!……」 她就一下子擁抱住母親,和母親貼了貼臉,還吻了母親一下,說:「大娘你真好!我要給你捎回來一個藥枕頭。我們那兒也生產藥枕頭……」 她連坐也沒坐,始終站在暖氣前,和我和母親加在一起說了十五六分鐘的話,就走了。母親這兒那兒要給她尋找出雙手套戴,她沒等。她說,她還沒收拾東西吶……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追出門想陪送她一段路,卻又沒帶下自己的自行車鑰匙(不是故意的)。眼見她騎上自行車,逆著北風,消失在冬天的黑夜裡……幾天後,在母親的提醒之下,我正打算出門到大學裡去看看「表弟」,他卻「光臨」了。仍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所穿那身單薄的衣服。嚴格講,從上到下,那都不能算御寒的冬裝。 我說:「我正想到你們學校去看看你呢!」 他說:「我也挺想大娘的,來看看老人家。」 偏偏母親不在家,買東西去了。 我又說:「你很久沒來了。」 他說:「很久沒來了。」 「外邊冷吧?」 「冷。」 「都考完了?」 「嗯。」 「考得怎麼樣?」 「馬馬虎虎。不過全及格了。」 我自感交談頗為澀滯。我告誡自己須臾不要忘了「表妹」的叮嚀,有意識地避免可能會使他猜測什麼的話題。而他,分明的,經久突至,內心裡不無猜測。 因為他似乎打趣兒地問:「我沒變成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吧?」 我聽出那不是打趣兒的話。我看出他不是打趣兒的樣子。我覺得他問得並不輕鬆。我猜想他一路來時,肯定也這麼問過他自己好幾遍。 我有點兒做作地笑了。 我說:「你幹嗎兒這麼認為?」 他也笑了。笑得極不自然。有心事。 「這段日子裡,她再沒單獨來過?」 「索瑤?……沒來過。」 「一次也沒來過?」 「噢,她走前的晚上來過一次。只呆了十幾分鐘。」「幹什麼來了?」 「臨回家前告別一下。」 「她……聊了些什麼?」 「沒聊什麼。才呆十幾分鐘,能聊什麼?」 「這人……也不邀上我一塊兒來!」 我有些替索瑤不平地說:「你什麼時候能對她好點兒?」 他愕異地看著我。驚訝於我的話所流露出的立場傾向。我急忙彌補地說:「男生麼,應當對關心自己的姑娘們好點兒。」 他緘口不言了。 我起身打開壁櫥,取出一件半新的軍大衣,放在床上。他立刻就明白了什麼,侷促起來,竟至於面紅耳赤了,他語無倫次地說:「我接受……我誠心誠意地接受還不行麼?但是我不要……我堅決不要啊!……」 我理解他的話——誠心誠意接受我對他的批評,但堅決不要我想送給他的大衣。 我說:「我也沒想送給你。借你穿。這是我在兵團時發的,送給你我還捨不得呢!你不至於覺著穿了有損你的形象吧?」他極窘一笑:「行。是要我穿,我就穿。」 我試探地問:「沒事兒的話,今天乾脆就住這兒怎麼樣?」他說「有點兒事兒。」 我不禁「噢」了一聲。暗想肯定非比尋常的一件事兒了。「我……我手臂上長了一個……腫物……」 「腫物?……」 他捋起了袖子。在他的左前臂,肘彎以下一寸處,靜脈旁明顯地凸起了一個蠶豆大小的瘤子。 我輕輕按了按,問:「疼麼?」 他搖搖頭。 「發現多久了?」 「一個星期。剛發現的時候,才黃豆那麼大。」 對這方面,我有一些常識。因為閱讀各類醫書,也是我較主要的消遣的一種。 「我在你書架上,看見過一本關於癌的書。我想,我想借回去翻翻。不知道你那本書還在不在?」 我又按了按那腫物,與皮膚並不粘連。根部更大些。而且,隱埋得挺深。我輕輕推了推,推不動。顯然較固定。我想像,那定是蝸牛狀的一個瘤。凸起的是「蝸牛」的「殼」部。寄生在纖維組織或靜脈壁上的,是「蝸牛」的「軀體」部分。那絕非粉瘤。 亦非脂肪瘤。 他問:「究竟是什麼?」 我說:「當然是個瘤。」 他又問:「你看,會是什麼性質的?」 我說:「你別那麼緊張,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脂肪瘤。」他說:「我倒不緊張。但是手臂發麻。」 我說:「那是壓迫了神經。」 他笑了笑,說:「要是沒什麼大關係,我就不理它了。但……我還是想借你那本書看看。反正現在刊物上也沒特別值得一看的小說,還莫如看點兒專科書,能獲得些常識。」他那笑,是怪勉強的。 那本書當然還在書架上。 我說:「那類書我翻完就賣了。其實你不看也罷。」他愣愣地瞅我。 我說:「那我去給你找找。」 他說:「我和你一塊兒找吧?我記得夾在哪一排書之間。」我說:「書架我早又重新整理過。我可不願被你翻亂了!」 說罷,我便抽身離開,去到另一個房間,將那本關於癌的書從書架上抽下,藏了起來。 回到他身邊,見他的袖子仍未放下來,在瞧著他手臂上那個瘤。像貓研究一隻玩具老鼠。 我說:「沒找到。」 他那種研究的目光,轉移到了我臉上。 我又說:「壓迫神經畢竟不好。不能置之不理。我明天要到醫院去開點兒藥,你如果有時間的話,和我就個伴兒,一塊兒去看看吧!」 我故意把話說得輕描淡寫而又輕描淡寫。其實我明天無須乎到醫院去開什麼藥。 「有時間!我明天有時間!我一定和你就伴兒,正好有些話想和你聊聊……」 我的建議,分明的,正中他下懷。 他說著就站起來要走。我讓他再坐會兒,坐到我母親回來。他卻不肯再坐了。一副心態不寧的癹惶樣子。我也不勉強他,將大衣披在他身上,和他約好在醫院門口會面,憑他去了。 他走後,我獨自翻起那本關於癌的書來。 纖維瘤——良性。 纖維肉瘤——惡性。常發生於前胸,前臂。血管和淋巴腺附近。並侵襲血管和淋巴腺,導致全身性轉移……我想,我不借給他這一本書,是對的。 在醫院,咨詢台讓我們掛皮膚科。皮膚科的醫生二分鐘就把他打發出來了,說是應該看外科。我便要他到外科去等,又替他掛了一個外科。那時已經十點多了。外科分號台的中年護士,問我怎麼了。我說不是我,是我表弟,就叫他過去,挽起袖子讓對方看。對方說,這看外科幹什麼?去看皮膚科。我替他說,已經在皮膚科看過了。是皮膚科拒到外科來的。對方說,明天吧。都十點多了,給你分了號,上午也看不成了。我說上午看不成,還有下午呢!對方挺膩歪我們似的,扯過他胳膊,又看了一眼,百般厭煩地說,有什麼了不得的呀!不就是脂肪瘤麼?明天再來看死不了人!她是煩那一天上午就診外科的人太多了。也許會耽誤她中午下班。能推走一個是一個。我忍不住火了,說你是專家麼?你敢斷定就是脂肪瘤麼?而「表弟」,卻只在一旁一聲不吭地聽著。顯然,到了醫院這種地方,又碰上這麼一個女人,他簡直就不知該怎麼對付,只有一聲不吭了。那女人聽了我的話,冷笑起來,說對對對,我不是專家。二樓有專家門診。你們幹嗎不去掛專家號?外科這兒,每天分滿一百號為止。正說著,一個人將掛號本和掛號單遞給了她。她看也不看,拿起筆就寫了一個「100」,遞還給那人後又說,瞧,已經「100」號了吧!我看出她存心氣我。我想我可別生氣。生氣就太照顧她了。也會使「表弟」不安。我反而笑了,扯了他的手說,多謝這位女士提醒,咱們掛專家門診去!「表弟」跟隨著我走了幾步,罵了一句非常之難聽的話。登上二樓,只見掛專家門診的人,多到近百。排的隊繞來繞去。順著樓梯,又繞下了一樓。窗口立的牌子上寫著——已預約到三天之後了……我和「表弟」望而卻步。 我聽見他恨恨地嘟噥:「孫子才掛專家門診!」 我只想哈哈大笑,但又怕被視為精神病,更怕他再吐出句容易招惹是非的話,或者竟無端地引起某些人們的眾怒,又一把扯了他的手便走。一離開醫院,我就掏煙吸。我也覺得心頭有股無名之火亂躥,一陣陣往腦門兒拱。 他說:「給我一支。」 我說:「不給。你不會吸煙,就永遠別沾煙味兒。」他說:「你就當給我一片兒鎮定藥。在北京,我還沒踏入過醫院的大門,這次領教了。」 我猶豫了一下,給了他一支煙,說:「醫院就是這麼一種地方,等一上午,看三分鐘病。要不怎麼叫『看醫生』呢?哪位醫生三分鐘還不夠病人看的呢?」 他只將煙放在鼻子底下使勁兒嗅了幾嗅,又還給了我,說:「不能跟你學壞。索瑤知道我吸煙該生氣了!」我故作詫異地望著他。 他說:「你這麼望著我幹嗎?」 我說:「你感覺對了。男人總得多少體恤著關心自己的女人點兒。」 我們約好,兩天後再來。我說我需要兩天的時間托托關係,走走後門兒。我向他保證兩天後再來,會一切順利的。他表示很信賴我…… 兩天後我們雖未掛專家門診,但給他診斷的是一位中年的副主任醫師。診斷結果是神經纖維瘤。不過診斷後面有一個不能完全肯定的問號。 問號使他忐忑不安。 我對他說:「別疑神疑鬼的。什麼人都不會輕易下結論。最後的結論須經過切片和活檢才能得出。」 他說:「那就意味著,還存在是纖維肉瘤的可能,對不對?」我一愣,問他:「什麼纖維肉瘤?我沒聽說過。你怎麼知道也有這種可能呢?」 他說:「我自己買了一本有關的書。」 「……」 我不禁仔細看了他一會兒。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出些他不必說我就懂的東西。 他一副坦然的,若無其事的,簡直就是無所謂的樣子。彷彿早已滲透生命的真諦,到達了生生死死,有何涕哉的境界似的。 而我看出那不是真的。 看出了掩蓋在無所謂下面的一派張惶失措的心態的紊亂。 這使我感到我像一個陪刑者。 外科手術室預約他兩個月後動手術。 我對那司空見慣,真正到達無所謂境界的姑娘說,同志啊,請您替患者想一想,腫物(當著他的面,我避免說瘤,因為它太容易使人直接理解成癌)每時每刻都在繼續生長,如果真是不良的東西,現在沒擴散,兩個月後,豈不就擴散了麼?我們都應該加強點兒熱愛生命的積極意識啊!她說,如果人人都無一例外地要求照顧,她能熱愛得過來麼?我早有所料,從小窗口塞入一本我新出的小說集。於是手術日期提前了一個月又二十二天。她說是為我們夾了個「契兒」,再一天也不能提前了。而我替「表弟」一再地說謝謝。 離開醫院,走在路上,我試探地問他願不願到我家住幾天?他先說不忍干擾我的生活規律。接著又說他喜歡獨處和肅靜。說全系的同學差不多走光了。宿舍裡就剩他自己了,成了主人。想幾點鐘睡就幾點鐘睡。想幾點鐘起就幾點鐘起。想大聲唱就大聲唱。想寫便寫。想讀便讀。他說他想趁機會狠學一段外語…… 我沒強求他住到我家去。 我想,即使有「表妹」臨行前的囑托,捫心自問,我對他做的也算可以了……但是我將他動手術的日子記錯了。他比我記住的日子早一天來到了我家,托著左前臂。 我問:「怎麼,竟是今天麼?」 他說:「是啊。」 我抱歉地說:「真是的,我記成明天了。本來我想陪你的。」他說:「小手術,陪什麼啊!」 我問他手術動得順不順利,他說還算順利。 忽然電話響了。是給他動手術的醫生,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很負責任地打來的。在電話裡說,「表弟」緊張得要命。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臉都嚇白了。剛一打上麻藥,就默默地流起淚來了,還說:「醫生,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你可千萬要告訴我實話啊!我已經三年多沒探過家了……」言外之意是,如果不幸是惡性的,他要死在家鄉……聽對方那話,似乎包含著責備我的成分——既然是表兄弟,陪一陪的時間總該有的嘛…… 我只能嗯嗯啊啊而已,不敢多說什麼,也不便再問什麼,唯恐「表弟」聽到,又增加一重心理負擔。 我和母親沒讓他走。 他也沒太堅持要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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