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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6)


  我對自己說——一個好看的女人原來對你這個男人是至關重要的,原來對一切男人都是至關重要的。你不能迷戀地佔有這樣一個女人的時候,沒有這樣一個女人成全你迷戀地佔有的時候,你看一切女人的目光實際上都是猥褻的。你言語上說你「欣賞」她們的美的時候,你潛意識裡囂亂的是巴不得強暴她們的念頭。你實際上是一個靠理性壓抑自己的對女人懷有意識犯罪的男人。而別的男人,一切男人不會比你好到哪兒去。沒有了法,沒有了道德桎梏,沒有了監禁和死刑的話,導致男人們在這個世界互相戕害和殺戮的,首先不是財富,而肯定是女人。但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將至少改變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意識。當他迷戀她並擁有她的愛戀的時候,實際上她正是在教她欣賞女人的種種美點,也許只有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看待別的女人的目光才不復再是猥褻的吧?他的意識的底層才不復再會對她們產生淫邪的慾念吧?儘管好看的女人似乎千姿百態,各有各的美點,各有各的魅力,但對普遍的男人而言,也許實際上是風情歸一,不分軒輊的吧?好比經由對一種花一枝花的喜愛,而將目光投注向奼紫嫣紅的花叢才能真正領略一番欣賞的愉悅吧?……
  人類正在一代比一代進化得更加健美,女人們正在一代比一代出落得更加嫵媚婀娜,是否也意味著上帝悟到了什麼呢?
  ……
  我一邊思想著,一邊開始四面打量「她自己的家」。這個已作了別人妻子的女人「自己的家」,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家。僅就居室而言,任何方面都沒裝修過。牆上沒貼壁紙,當然也沒進行過剛剛時髦起來的噴塗處理。如果非說噴過,噴的也只不過是石灰,一種蛋青顏色的石灰粉,大概搬進來住之前噴的,起碼已住了四五年了吧?原先那一種冷調的蛋青色,和她的裙子同樣深淺的蛋青色已變暗了,接近是最淺的蒼藍色了,地上也沒鋪地板塊兒,沒鋪塑料地板革什麼的,只在沙發前鋪了一塊地毯,床前也鋪了一塊小小的踏腳地毯,都是沒圖案的,深紫色的,看去是價格挺便宜的那一種,吸得很乾淨,四周和房間的邊邊角角,裸露著沒經很好打磨過的水泥地面。床的一側是床頭櫃,另一側是書架。只有大書架一半高的小書架,白色的,第一格疏散地排列著幾十本書,第二格放著一台左右帶兩個小音箱的「燕舞」牌收錄機。第三格,也就是最底下一格,放著筒裝或瓶裝的奶粉,咖啡、飲料果粉、一盒糖,還有些大大小小的藥瓶兒。我順手從書架上抽下兩本書——竟是《德國古典中短篇小說集》,和一本不知哪兒弄來的打印的詩集。自封面上打印著《咀嚼》兩個字。她竟看古典小說,而且還是德國的!在1993年的中國,大概只有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禿頂或半禿頂的研究員副研究員們,才在開什麼研討會之前翻閱德國的古典小說集吧?我們已經「現代」得快沒救了。許許多多的人已經連一丁點兒古典的什麼都不打算為自己保留著了。我將小說集放回書架,心不在焉地翻開了那本詩集。於是一首詩吸引我不禁默默讀起來:
  問人
  
  人說
  人有人性
  並喜愛一切
  通人性的
  動物
  而它們
  被人喜愛之後
  便統統
  沒了自由
  於是人說
  瞧——它們更通人性了……

  問女人
  
  如果只剩
  兩種愛情
  為愛
  而不畏死的
  和為愛
  而不畏活的
  你交付給誰
  你的心靈……

  問金魚
  
  誰把你們搞成
  古怪的模樣
  在你身上
  丑和美
  竟那麼和諧地統一著
  供人觀賞的時候
  你們是否
  也把觀賞者觀賞……

  問自己
  
  活著的時候
  我是我
  死掉的時候
  誰是我
  當誰都可能
  是我的時候
  我是誰
  當誰都不再
  是我的時候
  誰是我……

  我對詩,無論古典詩還是現代詩的賞析水平,雖然不敢自吹自擂有多麼高,但也不願在人前故作謙虛,將自己的賞析水平自貶得太低。我覺得那樣的一些似詩非詩,也無意韻可言的東西,最好還是給外國人當「中國話自學輔導教材」之類,也算是適得其用,而不可以當詩去讀的。我迷戀上了的這個女人,剛剛與我在愛河中雙雙暢遊過的這個女人,依依不捨最終還是捨我而去的這個女人,既不但讀什麼德國古典小說,難道也讀這種「現代」得比大白話還白的詩嗎?真是個不無迷津的女人呢!我內心裡產生著對她的善謔的嘲笑,將詩集也放回到書架上去了,覺得它實在沒什麼可「咀嚼」的……
  倏忽間我又心生一種不安,那不安像一滴冷水滴在我脊背上,並且緩緩地沿著脊骨往下淌……
  那些詩沒有作者的姓名,甚至也沒有年月日,該不會是她自己寫的吧?……
  不安在我內心裡擴散開來,瀰漫開來……
  我一向對於喜歡讀詩的女人敬而遠之,對女詩人尤其敬而遠之,正如對於喜歡侃談哲學的女人敬而遠之。據我想來,女人而又詩人,還能寫出不少好詩的話,那就差不多該是些半女神半女人的非一般意義上的女人了。那她們的心靈性情就該是更加仙逸的了。大概連她們的女人的骨頭都更加有幾份仙骨的意味了,好比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所言,她們便皆是清澄的水化作的女人了。在這樣的女人們看來,我肯定是一個俗濁得不能再俗濁的男人無疑了,比賈寶玉吃更多的胭脂也是沒法兒改變她們對我的俗濁看法的,我對她們則只剩了一種選擇——逃避她們,敬而遠之。我一向唯恐被是女人又是女詩人的女人所討厭,我這一種自知之明可以被認為是一種謹慎,但我自己內心裡更清楚,更多地包含著對她們的恭敬。對那些女人而又詩人,或自以為而又詩人,卻不幸寫不出什麼好詩的女人,我則一向膽膽顫顫,避之唯恐不及了。據我想來,她們都是很在乎男人們是否既把她們當女人看,又是否承認甚至推崇她們的詩人名份的。她們首先要男人視她們為女人還是首先要男人視她們為詩人,更多的時候連她自己也是模稜兩可,糊里糊塗的。男人們也就極難每時每刻都較準確地理解她們的心境和心思了。倘她們正渴求你當她們是實實在在的一個女人的時候,你恰恰當她們是對塵世風景對男女風情雲澹煙淡漫不經心殊不留意的詩人,你已在不知不覺中傷害了她們。倘她們正期待你當她們是那樣的一位詩人的時刻,你恰恰當她們是一個可以忘情親近的女人,那你豈非又在不知不覺中褻瀆了她們?她們不像那些又是女人又是一位詩心徹底的詩人的女人。前者們即便認定了你是一個俗濁透頂的男人,只要你不進犯她們,她們輕易是不至於對你表示討厭的。你不進犯她們,簡直就可以認為,你在她們的視野中是不存在的。即或存在,也不過就像路旁的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或一叢狗尾草,即或你擋在她們的去路上,她們也不過繞你而行罷了。繞你而行之時,不會輕蔑你,也不會瞥視你,她們只走著她們的路而已,後者們則不同了。她們免不了會以七分是女人三分是詩人的目光測探男人,研究男人。而任何一個男人,一經被她們那種比一般女人細膩和敏感了許多倍的目光加以測探,加以研究,那他注定了會比路旁的一塊石頭還不如,比路旁的一叢狗尾草還不如。你本不太俗濁也是俗濁透頂了,你不進犯她們,她們也是會流露出幾分對你的討厭對你的輕蔑的。彷彿只有她們對你那樣,對一切被她們認為俗濁的男人那樣,才能證明她們不但是女人,而且是詩人。在她們的潛意識裡,她們幾乎對一切事物的要求都是詩一般的要求,她們太憑著這一種感覺而刻意塑造自己,哪怕你擁抱她們,你親吻她們,你愛撫她們,都須或多或少同時使她們領略到詩意才好。這兩種女人,無論她們喜歡讀的詩是怎樣的,無論她們所作的詩是怎樣的,她們的心靈其實都是感傷的,憂鬱的,有幾分莫名惆悵的,即使她們讀浪漫的熱烈的詩句時也是那樣。她們寫出浪漫的熱烈的詩句時仍是那樣,女人而又詩人的女人,古今中外,歸根結底,她們只能都是一種類型的女詩人——感傷的,憂鬱的,惆悵的女詩人,似乎和繆斯最貼近的也罷,似乎和女流行歌星們最貼近的也罷,而區別又僅僅在於——前者們是不大需要男人撫慰的,甚至也不需要男人理解,更不想從女人中去尋覓知音。如果他們也需要男人撫慰的時候,她們則會首先主動忘記自己是詩人這回事兒,並且很快很簡單很容易很不經意地便可以使男人也忘記這點。那是她們變自己為極尋常的女人,只要男人對她們像對極尋常的女人便好。那時她們主要滿足自己仍是女人之身的另一半的男歡女愛。後者們則又不然了,後者們其實是最需要男人理解的女人,是最需要男人撫慰和愛憐的女人。她們總想像自己是女人群中最為特殊最不一般的女人,她們是永不會在女人中尋覓所謂知音的。她們往往也將別的女人,幾乎一切女人視為路旁的石頭,或一叢狗尾草,在她們的視野中,別的女人們尤其是不存在的,不值得瞥視一眼的,她們專只在男人中尋找知音。她們的感情、憂鬱和莫名的愁悵,幾乎是時時有刻刻有天天有月月有年年有的,會使不幸被她們當成知音尋覓到了,對她們又滿懷一片惜香憐玉之情的男人,不知究竟該首先從哪一方面理解她們。不知究竟該首先從哪一方面撫慰她們。如果她們需要男人撫慰的時候,她們首先上升起來的意識,乃自己是詩人,起碼是與詩有特殊情結特殊關係的女人。並且彷彿刻刻提醒男人,向男人暗示——當心呢,親愛的,你擁抱,你親吻,你愛撫著的,不是一般的一個女人肉體呢。在這溫柔的肉體裡,搏動著的可不是一顆一般的女人的心靈。它十分嬌貴,它十分精緻,它十分細膩,它還十分敏感,它極容易弄出傷口,哪怕弄出一道小小的傷口,它也會流血不止,沒有什麼藥品能夠有效地止住呢……
  是的,我怕接近這樣的女人,我太不善於理解她們也太不善於撫慰她們。對於她們的愁腸百結我一向束手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難道她,難道我迷戀了的這一個女人,已是別人妻子的這一個女人,彷彿前世與詩結下某種未了斷的情結的女人,實際上會是一個原來我怕接近的女人嗎?那我可就迷戀中犯了一個大錯誤了。那我和她——用她的說法——這一個夜晚這一次緣分,大概就會是我前世欠下她的孽債了吧?……
  我想她時,儘管沒法兒不同時想到她已是另一個男人的妻子,但卻盡量不將「另一個男人」實事求是地想到是翟子卿。而曲折地想成是「別人」。是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另一個男人」似的,人真是不可思議,男人真是不可思議,男人真是可以虛偽到不可思議程度的!男人不但可以連望著他們所動心的女人的目光都改變了成份似的假裝到正正經經的程度,而且虛偽地欺騙自己的時候也竟那麼的無廉無恥……
  我又從書架上拿起了《咀嚼》——多古怪的一本詩集的集名!我又翻到了剛才看過那幾頁,又默默重讀那幾首比白話還白的詩。我一遍遍一行行甚至一個字一個字地細細咀嚼,仍覺得實在沒什麼可咀嚼的,仍不能認為那算得上幾首好詩。
  合上後我斷定那一本詩都是她自己寫的無疑了。
  我的心情竟有些沉鬱起來。
  她今後會一首接一首源源不斷地寫些那樣的詩寄給我嗎?還在那樣的詩行間畫一隻凝視的女人的眼睛或幾滴眼淚?
  她今後會在某一天又痛苦又屈辱又羞恥地認為——這一個晚上,我們的這一次緣,其實已在她心靈上弄出了不小的一道傷口,汩汩地流血不止嗎?
  她會認為那將是她永恆的疼嗎?
  她若真的那樣我將怎麼辦?拿她怎麼辦?拿我自己怎麼辦?
  我怎麼才能幫她癒合她心靈的傷口止住它的流血?
  我不禁聯想到了托翁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
  前不久我又重讀了那一部偉大的小說,並且記下了一些斷想。我以為安娜的悲劇,說到底,大概主要是因為詩造成的,渥倫斯基倒是極次要的一個她愛戀過的虛偽的「幫兇」了。儘管托翁那部偉大的小說中沒有詩出現,但安娜本人即太詩化的一個人物。如果她既不但是女人,而且還是深刻的詩人,她也許反而不會自己毀滅了自己吧?一個真正深刻的詩人,俗世是扼殺不了的,不論是男人而又詩人亦或是女人而又詩人,安娜她從貌到體是女人,是由最本真意義上的情慾和性愛所合成的,她渴望她求索她想要獲得的也正是這個。但她的心靈,她的心靈的內核裡,肯定凝成著某種和詩相關的東西,她對她自己不能瞭然,別人對她更不能瞭然,渥倫斯基也沒有,也不能,她九分是女人一分是詩人。事實上也許並非她九分是女人的方面失落太多,絕望太大,而是那一分是詩人的方面失落太多,絕望太大,她對她自己這一點尤其不能瞭然,如果她心靈的內核裡連一分和詩相關的東西也沒有,誰敢說她就肯定不會和渥倫斯基和和美美地白頭到老呢?心靈的內核裡只有一分是詩的安娜,最終就將九分是女人的安娜推到火車輪底下去了。可憐一個美麗的女人死得好倉促,好糊塗。肯定的,在火車輪碾過她身體的一瞬間,她仍不能明白是她心靈的內核裡那一分詩的成份,起碼是與詩相關的什麼東西毀滅了她。
  詩對女人真是可怕的……
  尤其那種有別於流行歌曲的歌詞,能使女人的心陷入絕望的迷茫之中無法自拔的詩。那往往是取她們性命的箭矢……
  某一天她也會陷入絕望的迷茫之中無法自拔嗎?
  她也會自己毀滅了自己嗎?
  臥軌?還是吞安眠藥片?還是吸煤氣?……
  會在死前將一個厚重的信袋寄給我嗎?內中裝著幾十封她說是為我,或為我們兩個寫的那種看似高深實際一點兒也不高深的詩?……
  她會把我們的關係告訴別人嗎?
  她會把我們的關係向翟子卿坦白嗎?不是為了表示仟悔,而是為了臨死前對他實行一次最後的報復?
  子卿對我似乎已經再也不會是子卿了,當然也不會是什麼「華哥」,而是翟子卿了……
  這個我迷戀上了的女人,成了我和他之間最深最寬的一條溝壑,對我而言已不可逾越……
  一切如此碑然地突至,成了一種無法否認的事實。我離開我住的賓館時絕不曾預料到。我是為翟子卿的母親而虔虔誠誠地來的,此刻卻躺在翟子卿的妻子,一個我該稱「嫂子」的女人的床上,剛剛和她雲雨綢纓過……
  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我不後悔。不。我一點兒也不後悔。恰恰相反,心中充滿了對他的妻子的依然火熱的色情回想,並充滿了對他的間接侵略後的快感……
  只是,我覺得整個事情推進的速度太快,太突然了……
  還有她寫的那些詩也使我有幾分不安……
  要是我不翻那本詩集,我也許會回想著她漸漸地睡去,除了心靈感到的滿足和溫柔甜蜜,絕無胡思種種。更不至於想到「另一個男人」或「別的男人」翟子卿……
  我將詩集重新放到了書架上。覺得僅僅放回到書架上是不妥的,於是又拿起插入幾本書之間。插回到原處……
  我不願她發現我動過它……
  更不願她猜測到我已讀了幾首……
  我想她若發現了這一點,難免也是會和我一樣胡思種種的吧?……
  既然我已經開始意識到她是一個心靈極其敏感的女人,我想我應該盡量維護她心靈的那份兒敏感才對。我想這乃是我——一個剛剛和她結束了一場暴風驟雨般的肉體關係的男人,起碼應該對她盡到的情愛責任……
  我吸起煙來。
  我一邊吸煙。一邊繼續回想我和她在床上的每一個細節,每一番話,每一句呢呶癡語。又似乎覺得,她並非像我認為的那樣。她更是一個女人。絲毫也沒有我所認為的那類女人們的「毛病」。她時佛是一一個徹底的夏娃。並不曾受到梁斯的什麼個良影響。從希臘神話中我們可以知道,不少的天神們和他們的兒女們,包括天帝——也就是眾神之王宙斯和他的妻子赫拉,都追求過情人,佔有過情人,並且都為愛而煩愁或為愛而嫉妒甚而震怒過,卻唯獨詩神纓斯不曾愛過和被愛過。儘管她也是諸女神之中很美的。當然,戰神雅典娜也不曾愛過和被愛過。也是很美的一位女神。但她畢竟是戰神啊!她不曾愛過和被愛過,
  239似乎總是能找出合情合理的解釋。而詩神卻怎麼也不曾愛過和被愛過呢?須知纓斯不但司管天上人間的詩人(當然也包括女詩人),還同時司管著天上人間的一切方面的藝術。這樣的一位很美,也許其美貌僅次於維納斯的女神,怎麼就既沒愛過也沒被愛過呢?怎麼就既沒愛過凡人,或被凡人崇拜之至地愛上過,也沒愛上過任何一位神抵或被神抵所愛上過呢?這又怎麼解釋呢?難道她通過受她的不良影響的女人們,通過她們的又敏感又怪異的心靈,和反覆無常的性情對一切男人進行捉弄嗎?……
  不,她是一個徹底的夏姥。儘管她寫了那麼多未經發表的詩。儘管她為她那些詩取了一個含意晦澀的總題《咀嚼》。儘管她的幾首詩使我讀後心生揣度,但她還是一個徹底的夏娃,還是一個最值得我迷戀的女人。是的,在夏娃型的女人的纓斯型的女人之間,我永遠一千次地義無反顧地迷戀夏娃型的女人。儘管我寫小說。似乎也多少和嬰斯的司管沾點兒邊。但我從來都心甘情願地認為,我這個寫小說的人大概只配和夏娃型的女人相戀相愛。只有她們,才會使我感到我所迷戀的女人是女人,並且最是女人,肉體不但美好而且生動活躍,情慾不但充沛熱烈而且真真實實,絲毫也不造作,絲毫也不會造作的女人……
  她正是這樣的女人。而且她坦白。而且她誠懇。而且她主動向我敞開心扉,希望我一開始就能視她為一個夏娃型的女人。唯恐我誤將她視為別一種女人——哪怕是視為別一種比她本質上高貴得多的女人。如果說我到那時其實還不怎麼瞭解她,比如她的家庭,當然是「她自己的」家庭情況,比如她的個人經歷,比如她的文化程度,比如她的工作單位等等,那也只能怪我沒向她發問。我想只要我問,她肯定會—一如實相告的。可我當時又怎麼會顧得上問這些呢?我們不是在婚姻介紹所認識的啊!我們不過是兩個彼此一見鍾情一見傾心並且彷彿彼此思念了一百年之久的男人和女人呵……
  我又認為她是一個徹底的夏娃的時候(或者更可以認為她是一個原始的,世紀之初的,也就是剛剛因偷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園的夏娃。因為她身上所生動百種地體現出來的靈與肉對情與性的迫切攝取和品咂的渴求,彷彿是最原始的女人的本欲的萌發,不受任何約制力的束縛,也絲毫未受塵世後來的心理教化的改變似的),我的眼睛已望著掛在牆上的玻璃相框——那是四壁上除了掛歷唯一的裝飾。那裡已鑲著一幅裸女圖。那裸女非是印刷品的。也非是複製的攝影作品。而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特殊工藝。「她」看去是金屬質地的。如同是在一塊錫板上用最細膩的木刻刀法刻出來的。然而又絕非木刻刀法所能媲美。因為哪怕再細膩的木刻方法,也總歸能使人看出象刻的紋絡和刀痕。而從「她」身上卻根本看不出來。「她」是一個現代女性。短髮。頭髮從耳廓的上方吹起,而在前額的另一邊形成一個蓬鬆的自然曲捲的帽舌一樣的髻,微微地下垂著。「她」側著頭,並且低著,因而我看到的只能是「她」的左臉。「她」的目光也俯視著,如同在瞧「她」右臂上小時候「種牛痘」留下的疤。當然「她」右臂上並沒有什麼那樣的疤。「她」的左腿向外劈開著,在一種伸直的情況下,卻義折了回來,使小腿的「肌膚」緊貼攏著大腿的內側「肌膚」。於是「她」的小腿幾乎呈水平的一字橫陣了。那一種幾乎的水平,一直從膝部過渡到腳趾尖兒。腳心自然是向內的。於是腳心的優美的凹狀,呈現出好似振翼翱翔的鳥翅般的迷人的曲線。「她」的右腿則與左腿取相對立的姿態,傾斜著向上提引。傾斜到左乳那兒,小腿卻又向右折了下去。手伸著腳面,似乎在用腳尖兒點撐著地。於是「她」的左乳實際上是被右腿的膝部完全擋住了。「她」的左肩呈最鬆弛的狀態並不明顯地左傾著,而右肩似乎稍略聳起。這當然也就牽引了她右胸的「肌膚」於是「她」的右乳完全呈露。乳廓的弧形,與傾斜在胸前的右胯「肌膚」的豐腴曲線渾然「吻切」。而「她」的右胯連同她的右臀宛如一顆飽滿的檬檸似的,有意無意地完全擋住了「她」那女性的羞部。「她」的兩臂自然也是下垂著的。左臂向右折過去,小臂輕放在左脛上,手從向左傾斜的右小腿內側探出,搭在左腳踝部。而她的右小臂貼靠著右臀,由臂彎那兒舒緩地垂墜著,右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右腳踝部。不過與左手搭在左腳踝部相比,搭的靠上著些……
  真是一件美倫美免的工藝品!我的意思當然不是指整個那個相框。它當然的是。我指的是「她」。「她」尤其是一件美倫美奐的工藝品。古今中外的一些畫家、雕塑家和現當代攝影家,似乎總是一再地,不厭其煩地,彼此重複地表現躺著的女人,蜷臥著的女人,以各種姿態站著或坐著的女人的美。不錯,那都是美的。有些很美。有些極美。他們也總是一談到女性肉體的優美和優雅的曲線就激動不已,讚歎又神往。也總是似乎專執一念地表現女性肉體的陰柔美和肌膚的脂潤美,但是彷彿極少有人發現,女性身軀也是最可以組合成千姿百態的圖形美的。
  我望著「她」在想——如果僅用一種事物最為準確地昭示美這個字的概念的話,於我而言,我只有指著一個容貌嫵媚體態迷人的女人說——這就是。
  難道還會作出別的回答嗎?
  當我從正面望著「她」時,「她」彷彿確是一幅逆光攝影作品。彷彿是從照片上直接剪下來的。看去根本不是金屬性的。我十分驚奇金屬的東西,居然也能將女性肌膚的富有彈性的質感表現得那麼逼真。居然也能將女性身體的陰柔美表現得那麼充分。那時「她」周邊,也就是相框的全部襯底是銀白色的。閃閃發光。而「她」被閃閃發光的銀白色襯托著。身體極為沉靜地處在暗調之中,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而當我的目光每一偏移,閃閃發光的銀白色襯底便隨之部分地暗下去。只有無數金屬的微粒仍燦燦爍爍。同時「她」身體的某一部分卻隨之明亮起來,幻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銀白色。
  我離開床,望著「她」走去。於是「她」漸漸地完全地明亮起來。當我站在「她」近前仰望著「她」,「她」的身體已完全明亮起來,完全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銀白色的。只有那些體現出舒曼曲線的地方,仍保留著必要的陰影。而這時原先閃閃發光的銀白色襯底,已徹底地幽暗了……
  「她」又被徹底的幽暗顯明地襯托著,彌圍著。在襯托和彌圍之中,優美地沉靜著,沉靜又安詳……
  我以為「她」是從錫板什麼的金屬東西上凸雕出來並頗具匠心地打磨出了那種奇特的效果。細看卻又不是。
  「她」分明是重疊在平面上的。
  於熨貼的重疊之中立體地凸現著……
  忽然我想到了她裸立在我面前盤挽長髮時的情形。她將長髮盤挽成的正是相似於「她」那麼種髻式……
  我將目光轉向掛歷——掛歷那一頁上也是一個女子。一個年輕的俏麗的西方女子。臉龐俏麗而神情冷峻。是一副真人的照片。一縷金髮從腦後繞至面前,咬在口中。「她」右手握著一柄短劍,揮舞起來彷彿正欲劈刺下去。那雙刃劍寬而短。使我聯想到古希臘角鬥場上的角鬥士們用的那一種。「她」的左手持盾。盾上中著三支箭鏇。「她」一腿跪地,而另一腿屈立著。「她」的肩部、小臂、膝部和小腿護著鎧甲。「她」的上衣也是無數小鐵環串綴成的。自然是沒有袖子的。很低很低地對結在胸前。裸露出兩邊乳房的緩凸起的廓部。「她」的短裙也是鎧甲式的。一些小長方形的金屬塊兒連成的。所以它們並不妨礙「她」那樣子跪著。那是一個女戰士或女鬥士的跪姿。表明「她」已決心搏鬥到死為止。「她」的眼裡並無仇恨。只有視死如歸的氣概和頑強不屈的殺機——在鎧甲遮掩不了的一切部分,裸露出的是潔白無瑕的天生麗質的肌膚。那一種潔白也從無數小鐵環下明顯地襯露出來……
  這樣的掛歷是我從未見到過的。
  手持冷兵器的女性我是見過的。從連環畫上,從電影裡。但身披鎧甲的半裸的女人之身,那一天之前我卻連那樣的想像也不曾產生過。膚若凝脂的,陰柔裊娜的女人之身,與看去分明沉甸甸寒森森銹跡斑斑,彷彿從古戰場上尋找到的,還沾染著血腥餘味和死亡余息的鎧甲「組合」在一起,使人感到具有某種驚心怵目的含義似的。我簡直沒把握認為,究竟是鎧甲從外面局部地「包裝」了那女人之身,還是「她」從裡面整體地支撐起並襯托了那一副鎧甲。試想想吧,假若挑選並組成出一支龐大的個個體態窈窕的模特隊,皆披掛上秦皇兵馬俑那種鎧甲,會不會使男人們比看到一陣雄赳赳威凜凜的冷兵器時代的將士更受震撼和衝擊呢?會不會使女人們也同樣感到更加驚心動魄呢?如果她們一個個眼裡還凝聚著冷靜的拚搏戰念和鎮定的咄咄殺機的話……
  我趕緊的將目光又望向那相框。
  我覺得「她」瞪著的彷彿正是我。「她」是把我認定為一個敵人,起碼是認定為一個拚搏對方了似的。在「她」的眼裡,彷彿男人即對方,對方即敵人似的。好像只要被「她」瞪著的一個男人,不論他是否真想侵犯「她」,便注定將是「她」的敵人無疑了……
  我覺得她似乎的確是很特別的。我的意思是,翟子卿的……不,「另一個男人」的這一個妻子,似乎的確是不同於別的女人們的。
  她不但寫那樣一些令我惴惴不安地產生許多胡思亂想的詩,還分明的是一個格外欣賞女人的女人。女人欣賞女人本是無可置疑的一個事實。具有足以被欣賞的表徵的女人,既不但會成為男人們的性偶像,也會成為女人們的性偶像。據此推論,幾乎可以斷言,差不多所有的女人,潛意識裡差不多都是具有同性戀的傾向的。也許是因為在這一種心理傾向中,她們最能體驗到類似鍾愛自己的愉悅吧?一個女孩兒當她長成為一個少女後,細心的家長們總會發覺,她們照鏡子的時候是比喜歡打扮的年輕女人們還要多的。不過往往在認為沒有人注意著她們的情況下罷了。那時她們住望鏡子裡的自己,眼中往往流露出讚美的,鍾愛的目光。她們在情慾和性慾兩方面覺醒了的時期,她們的戀母的或戀父的情結,開始悄悄地,潛移默化地轉變為檀變為迷戀自身的傾向了。有時候她們甚至會無限溫柔無限深情地愛撫自身。這與「性」這個子自然有關。然而與「性慾」這個詞基本上無關。那更是一種心理方面的自我欣賞。如果她不幸並不漂亮,她們那一種鍾愛自己的目光中,則便肯定將會帶有憐愛自己的成份了。於是她們將鍾愛自己卻導致自己悲哀起來的目光,轉移向她們的漂亮的女伴兒。於是我們不難從生活中看到這樣的現象,一個漂亮的少女的身邊,幾乎總是期期艾艾地左右形影不離似的追隨著一個甚或幾個不那麼漂亮甚至貌拙的少女。她或她們欣賞對方鍾愛對方,甚至欣賞和鍾愛對方習慣方面性情方面品質方面的定論如山的劣點。而從對方那裡,她們獲得到或自以為獲得到憐愛。她們為此不無感激心懷滿足。憐愛自己的目光一經轉移到對方們眼裡再重新投注在自己身上,彷彿就不僅僅是憐愛,包含了較多的鍾愛成份似的。而憐愛的目光倘若從某個少年眼裡投注在她們身上,她們則會感到受了傷害。則會更加悲哀。甚至憤怒……
  在一切展示女性美的地方可以被認為文明的一切展示形式中,都是不乏女人欣賞者的身影的。一般而言她們是為欣賞女人所去的。她們的目光更其投注在被她們欣賞的女人的身上。對男人的風采是很忽視的。而在那樣的一切地方和一切形式中,何況再有風采的男人也不過是有風采的女人的配角而已……
  只有當女人欣賞女人的時候,「欣賞」這個詞才是一個純美學含義的詞,才不被玷污和曲解。
  而男人是從來也不會欣賞男人的。這也是一個無可置疑的事實。一個漂亮的男人不大可能像一個漂亮的女人在女人們的群體中那麼受到喜愛。如果那漂亮的女人不情願處在孤芳自賞的境地也不性情刁鑽心計多多的話。而一個漂亮的男人即使處處贈貽友情,也還是很難受到普遍的男人們的歡迎。他們受到的來自男人們的歧視與拒斥,要比漂亮的女人定然也會從女人們那裡受到的多得多。普遍的老闆們都不會容忍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作自己的助理。上司也不會長久容忍一個潘安式的男下屬整日在自己視線內晃來晃去。除非他們是同性戀者。通常僅只在這樣一些方面男人表現出對男人的欣賞——老師對學生的鑽研精神,上司對下屬的工作能力、老闆對僱員的辦事才幹、導演對演員的表演技藝、買賣人對買賣人的精明、金融家對金融家的金融周轉本領、商人對商人的生財之道、政治家對政治家的政治手段、外交家對外交家的外交謀略,談判代表對談判代表的不卑不亢、同行對同行的為人,同僚對同僚的本分……
  在這些方面,用欣賞這個詞其實是不準確的。
  那是男人對男人的肯定。這一種肯定中,未嘗不包含著賞識的意味兒。而這一種賞識的意味兒,是會使男人想像自己為具有判定和裁決權的男人的。並且,他們相信這也會帶給他自己利益。帶給他們的最大的利益便是——他們往往因而被另一部分男人判定和裁決為是一個公正的男人……
  普遍的男人們有時候也是很需要這一點的。
  如果一個女人很漂亮,男人們自然不惜用動聽的語言取悅於她。
  如果她不幸不漂亮,男人們還會說她大概很聰明。
  如果她既不漂亮也不聰明,男人們還會說她大概很善良……
  如果一個男人很漂亮,男人們往往會說——但他徒有其表,什麼能力也沒有。
  如果有根據證明他還不乏某種能力,男人們往往會說——但是他城府太深,為人狡猾,且欠善良。
  如果有根據證明他也挺善良,男人們往往會說——
  總之他們是會尋找到說法將他劃入男人的「另冊」的。
  男人寧願崇拜男人,但似乎永不肯從最表徵的方面欣賞男人。
  男人桌上擺著男人的塑像,那是由於敬仰。通過這一種敬仰,企圖說明和證明自己什麼。
  男人的室壁懸掛著或剪貼著男人的複印照什麼的,比如男體育明星的、影視明星、歌星們的複印照,那只證明崇拜。通過這一種崇拜,接近自身和崇拜偶像之間的差異距離,企圖向女人們說明和證明什麼……
  而你在女人的室內看到另一個女人的複印照,卻只意味著這一個女人喜歡和欣賞另一個女人。如此而已。僅此而已。她不至於會企圖通過這一點說明和證明什麼。更不至於會企圖向男人們說明什麼和證明什麼。
  女人喜歡和欣賞另一個或另一類女人,尤其從非現實的方面去喜歡和欣賞,幾乎可以說都是無企圖的。
  但是,倘一個女人對女人的美點格外欣賞的話,並且欣賞得未免獨特的話,那麼她對男人的愛戀將是很難持久的。這和道德無涉。也和觀念無涉。她將要求男人對她自己也達到那麼一種欣賞程度。她只能那樣。她對自己也無奈。而一般男人實難達到。而一般男人每每會將一尊維納斯雕像想像成一個活生生的現實的女人,卻根本不可能將一個活生生的現實的女人視為藝術品,只供欣賞而不「受用」。而她情願被「受用」的時候比要求被欣賞的時候要少得多。一個女人對女人的美點格外欣賞的話,並且確實懂得欣賞的話,那麼便沒有哪一個男人是值得她欣賞的人。就人這個動物而言,再美的美男子,與美的女人或反過來說女人的美相比,都是並不值得欣賞的。其不能相提並論有如將正方形的木塊兒和魔方同日而語……
  何況我不是美男子。站在翟子卿面前我都會自慚形穢,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其貌不揚。
  那麼,作為一個乾巴瘦小的其貌不揚的四十四歲的男人,我一無值得她欣賞之處,她卻和我剛剛在這一間屋子裡,在這一張床上如癡如狂地雲雨綢緞過,我又是什麼了呢?……
  不過是一塊糖?
  一個餓激了的女人在最需要的時候恰恰也是最湊巧最容易得到的時候塞入口中的一塊很普通但很甜的糖?
  《咀嚼》……
  有時候一塊糖也是可以充飢的嗎?
  那麼她的眼淚呢?
  好比從淚腺淌出的涎水?
  那麼她那些令我也令她自己倍加衝動的羞癡情話呢?
  好比《咀嚼》時誰都難免發出的品咂之聲?……
  我沒有等到天亮再離開。
  我連夜逃離了「她自己的家」。如同一個罪犯倉皇逃離了做案現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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