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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晚上,電視裡播出了曲副書記視察「尾文辦」的新聞。我將自己單獨一人關在辦公室裡,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我早已不是第一次上電視了。從電視中看到我自己的形象,早已引不起我的絲毫激動了。但我看得比以往每一次都認真。因為這一新聞關係到我能不能順利地從全市各家銀行都貸出款來。我側耳聆聽我自己在電視中說的每一句話和曲副書記問的每一句話。感謝電視台來的一個小伙子和兩個姑娘,儘管我沒露骨地叮囑過他們,但他們將一條新聞剪輯得很棒!句句剪輯在點兒上,突出了一個中心那就是錢字!
  第二天各報也對曲副書記視查「尾文辦」進行了各種角度的大塊兒報導。全都在頭版。有的頭版沒完,轉二版三版。幾條醒目的通欄標題諸如以下:
  「義尾廠」初繪宏圖,欠東風企盼貸款!
  巧婦怎做無米炊,沒錢難倒「尾文辦」。
  市委曲副書記重要指示——銀行家要支持企業家,錢要用在刀刃上!
  現如今的各種記者兄弟姐妹也真是些最可愛的人,只要禮品袋兒的內容實在,他們還真肯於為您的事兒「呼悠」!
  「小五金」不白贈!
  難怪許多人都說——苦命的掙錢,聰明的賺錢,狡猾的騙錢,膽大的搶錢,有能耐的直接從銀行「拿錢」!數目幾百萬你是銀行的兒子。數目幾千萬你是銀行的爹。數目再大你就變成銀行的爺了!
  我生來也苦命,不得不掙錢。後來我學得聰明了,所以開始賺錢。我的聰明都是小聰明,一次次賺的也便都是些小錢兒。由三流作家而「尾文辦」主任,我由聰明而狡猾,學會了利用職權不失時機地騙錢。一般我不騙個人的錢。騙了誰一大筆錢誰都會跟你玩命。我專騙國家的錢。某些替國家掌管著錢的人,其實常常巴望著像我這樣的人從他們手裡騙錢。我其實是他們的知心朋友。也可以直白地叫作合夥人。我不從他們手裡將國家的錢騙出來,那麼國家的錢永遠是國家的,變不成我這樣的人的錢,當然也就變不成他們的錢。不從我這兒周轉一下就直接變成了他們的錢,傻瓜都懂那叫貪污。而從我這兒周轉給他們則就不必擔貪污的罪名了。方式一般是回扣。物價上漲回扣的比例也上漲。八十年代初是百分之十。現如今漲到了百分之五十。證明著職權的隱形價格也在上漲。此道兒上的人都抱怨說這已經是地球上最高的回扣了。而據我估計還沒漲到最高的程度,也許幾年後比率會反過來,回扣會由百分之五十而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七十,騙國家的錢油水兒也就不那麼划算。在現如今還划算的時代我是很懂規則的一個,分給對方們的回扣從不討收條。我頭腦裡也不是沒產生過搶錢的念頭。要搶當然就搶銀行的。搶私人的能搶到幾個錢?幾回回在夢裡我成功地搶了好幾家銀行,而那一場場夢的結尾卻又總是公安刑警成功地逮捕了我。往往在被押赴刑場的途中我醒了,嚇出了一身冷汗。我注定了不能變成一個膽兒足夠大的人。搶銀行也只不過就是我的夢想罷了。現在好了。現在我不必再夢想著搶銀行了。現在咱也快可以從銀行裡「拿」錢了。咱也快晉陞為一個有能耐的人了。咱也快是銀行的爹銀行的爺了。咱一步邁兩個台階,上兩個檔次,跨越過了搶錢這一賭命亡命的凶險誘惑。
  我正對我的人生歷程進行著嚴肅的回顧,忽聽有人敲門。我換了個頻道,起身去開門,見是老苗。若知是他,我就不換頻道了。我可不願使別人覺得我不但喜歡上電視,而且喜歡自我欣賞。
  老苗進屋後,大模大樣地往沙發上一坐。他的體重加上他尾巴的重量,使那只可憐的沙發立刻深陷下去,並且發出了一陣痛苦的呻吟。
  他問我看新聞沒有?
  當著真人不說假話,我老實承認他敲門前我正看。
  他問我有何感想?
  我說:「你辦事,我放心。」
  他說主任,我給你帶來一個新情報。
  我心裡咯登一下,他來前的好情緒一掃而光。我瞪起眼睛說:「你他媽的是災星啊?怎麼一次次地盡給我帶壞消息?如果你辦事使我不放心,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他平靜地問:「不客氣又會怎樣?」
  我說:「把二百萬給老子吐出來,吐出來後你就滾!」
  他笑了。說主任你別急嘛。這次我給你帶來的是好消息。
  我問什麼好消息。
  他說主任你先給我老苗倒杯酒。
  於是我從小酒櫃中取出一瓶正宗法國白蘭地,用高腳杯為他斟了滿滿一杯擎送到他跟前。
  他問主任你給我倒的是不是法國白蘭地啊?
  我說是。沒錯兒。是真是假,騙得了你這老酒鬼麼?
  他說擺在你酒櫃裡的,當然不可能是假酒。說我老苗不想喝法國白蘭地。說你倒的你自己喝吧。他說他知道我酒櫃裡有XO。說他要喝XO。他滿臉居功自傲的表情。
  我為了盡快聽到他給我帶來的好消息。只得裝出禮賢下士的樣子又給他斟了一杯XO。
  他飲著XO,我飲著白蘭地。他坐在沙發上,我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他的屁股和沙發墊兒之間,有三折尾巴,因而使他坐得幾乎比我高出一尺半。
  他居高臨下地對我說:「韓書記也打算來視察咱們『尾文辦』了。」
  我問:「你怎麼知道?」
  他說:「小邵向我透露的。」
  我問:「小邵又怎知道的?」
  他說:「是曲副書記告訴小邵的。曲副書記讓小邵通知我們,提前做些必要的精神準備。」
  我無法再忍受他那種居高臨下的、自恃功勞大的目光,卻又沒理由將他從沙發上請到地上坐著,於是起身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辦公桌上。這樣,我們的目光起碼是互相平視著了。
  我說:「這可就怪了!曲副書記為什麼不直接給我打電話呢?為什麼非要讓小邵給你老苗打電話呢?如果你們之間以後成了單線聯繫,我這個主任不就顯得多餘了麼?」
  老苗又城府很深地笑了笑。他一句一停頓地,完全是用一種教訓的口吻說:「你呀,還是太年輕。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通常道理都不懂。這是個心胸大小的問題。但也可以認為是個素質高低的問題。有些人的事業半途而廢,往往就栽在這一點上。曲副書記不直接給你打電話,而讓小邵給我這位顧問打電話,恰恰證明人家曲副書記在處理和咱們的關係方面,在許多細節上都有章有程,循規蹈矩的。因而也就無懈可擊,避免了瓜田李下,授人以柄。你梁大主任應該虛心學習曲副書記這一點才是。」
  儘管老苗分明的是在教訓我,儘管我早已不習慣於被人教訓了,但我還是以沉默的方式容忍了。因為他給我帶來的畢竟是一個好消息。一個對我而言,簡直怎麼高興都不過分的好消息。一個這樣的好消息,是足可以掃蕩幾十次被人教訓的不快的。不必再問老苗我就清楚地知道,韓書記視查「尾文辦」的動意,那一定是在曲副書記的直接影響下才產生的。
  我在內心裡暗暗說——曲副書記啊,你真如同我的再生父母啊!你真不愧是我最可敬最可愛的人呀!如果共產黨的一切領導幹部,都能像您一樣,都能以您為榜樣——收受了對方的錢就為對方辦事兒,收受了對方大筆的錢財就積極主動地,超出對方要求和願望地去為對方辦大事,辦對方想辦而不知如何辦的事,那將會有許多人對黨風就沒意見了。而我梁某一定是那許多人中的一個。我進一步想,正如使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可行的國策一樣,使一部分人先對共產黨的黨風沒意見了,也應該成為共產黨端正自我形象的黨建大略方針嘛!
  列位,如果你們以為老苗肩負著沉重的鱷魚尾巴,不辭辛勞地從他家趕來,就是為了給我帶來好消息的,那你們便又錯了!
  其實他另有目的。關於韓書記要來視查的消息,不過是開場白。是一個前來的由頭。
  我看出了這一點。他教訓完我以後,我們長久地沉默著,不給他巧妙過渡話題的時機。我放下酒杯,抓起遙感器,又換了一個頻道,繼續看電視。
  他一小口一小口飲著XO,也訕不搭嘰地看起電視來。他每飲一口,都發出「吱」的一聲。接著喉間咕嚕一響,我覺得他那會兒像一個被大人冷落一旁,而又不甘被冷落,存心弄出點兒古怪動靜,希望引起大人充分注意的孩子。我心中暗笑,偏一眼都不朝他瞥。彷彿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想他是感到了尷尬的。再厚臉厚皮的一個人,也是會感到尷尬的。他更不安寧了,不停地扭動身軀,於是那只可憐的沙發就一陣陣發出呻吟。他那折為三迭,坐在屁股和沙發墊之間的尾巴的機械關節,也咯登咯登地陣陣作響。
  他終於沉不住氣了,自言自語般地說:「主任,那我走麼?」
  聽來像在請示我,其實分明地是在要求我注意到他的存在,挽留他。
  我才不挽留他呢!我說:「你走吧!」——仍不看他。
  他卻賴著不走。又訕不搭嘰地說:「時間還不算晚,反正我回家也沒什麼事兒,再坐會兒。」
  我不接他的話茬兒。目光也不離開電視屏幕。並將電視消了聲,只看畫面兒。而從他坐的角度,是看不到電視屏幕的。而他那一杯XO,已經飲光了。
  室內一時就很靜。
  大約過了半小時,但聽他小聲說:「我可以再來半杯麼?還要XO。」我說:「沒人侍候你。」他沉默片刻,怏怏地嘟噥:「那就算了。我自己懶得起身。」我裝沒聽見,不予理睬。
  又過了半小時,他言不由衷地說:「我看我還是走的好。」——語調由怏怏而悻悻了。
  我說:「我看你也還是走的好。」
  於是他就笨拙地站了起來,緩慢地向門口轉過身,剛邁出一步,卻收回了腳,彷彿不經意間想起了似的說:「哦對了,主任,你順便把這個也簽了吧!」
  他從兜裡掏出一頁折了幾折的紙,邁著巨熊似的步子走向我,將那頁紙遞至我面前。肩負鱷魚尾巴的沉重,使他在室內的行動姿態總像九旬老嫗。
  我問:「這是什麼?」
  他說:「就是那個那個……你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嘛!」
  我展開一看,是一份電腦打的證據書。字不多,但極大,寥寥的幾行,清清楚楚地闡明他對「義尾廠」合法擁有百分之十的股份。
  原來老傢伙的目的在這兒!
  「我的名字,我已經簽上了!你的名字,早晚也得簽上。我想還是立個證據好。免得以後糾纏不清是不是?」
  已經答應了的事兒,拒簽是尋找不到正當理由的。但我是多麼他媽的不情願啊!
  我說:「老苗,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惦記著這事兒!不就百分之十的股份麼?我當面答應了你的還能反侮麼?可我剛放下筆沒多一會兒,剛有情緒看看電視,你怎麼就怎麼就……」
  老苗說:「簽吧簽吧!不就簽個名嘛!也就打擾你幾秒鐘嘛!」
  於是我趁他說話的時候,暗中挪了挪屁股,將筆坐在了屁股底下。接著裝作找筆:「筆呢?我的筆呢?沒筆你叫我怎麼簽哇!」
  他說:「我帶了我帶了!」
  他從內衣兜取出筆遞給我,那副表情彷彿在說:「防著你這一招呢!」
  我萬般無奈,只得接過筆,潦潦草草地簽上了我的名……
  老苗走後,我用電子計算器計算了半天。越計算越糊塗,最終也沒搞清楚我每年可能從「義尾廠」的利潤中劃歸自己名下多少錢。欣賞著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的「義尾廠」藍圖,我覺得我將要興建起來的彷彿更是印鈔廠……

  市委書記和市委副書記就是有區別。韓書記來視察那一天更熱鬧。除了帶來的記者比曲副書記視察那一天帶來的多,還帶了一批大小「公僕」。
  韓書記也對我大加讚賞和鼓勵。也做了重要指示。也當面對我表示了支持。他表示支持時鄭重地說:「我代表市委和市政府……」
  曲副書記視察那一天就沒這麼說。也沒資格這麼說。
  我當然和韓書記也單獨照了像。
  每名記者和每位「公僕」,當然也都領了禮品袋兒。因為曲副書記要求我預先做好精神準備,所以禮品袋兒的內容比上一次更實惠。其後浩浩蕩蕩去「輕鬆」一下的地方更高級。
  大家洗桑那時,韓書記指名要我到他的單間陪浴。我內心裡雖然備感寵幸,但瞧了他的秘書一眼,一時不便表態。我覺得那小伙子一定會認為,陪市委書記洗桑那應該是他的特權。我怕我太喜形於色,他有特權被侵犯的想法。不料他極爽快地說:「那我自己再開一個單間就是了。梁主任,韓書記可就拜託您照顧了。韓書記有腰腿疼的毛病,您別忘了替我為韓書記按摩按摩!」
  我帶他去再開一個單間時,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可韓書記……我也不能……」
  他笑了。讓我別胡思亂想。說他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人。說韓書記其實是有話要單獨跟我講。
  市委書記的秘書和市委副書記的秘書就是不一樣。小伙子與小邵比起來,接人待物之際,矜持多了。言談話語間,總流露出那麼一層意思——該我知道的,我當然知道。不該我知道的,我何必知道?該您問的,您只管問。不該您問的,您問也白問。而舉手投足,一立一坐,又總顯示出那麼一種若有若無的架子。在陪韓書記和別人談話時若無,在韓書記不在場的情況下若有。若無時彷彿自己將自己當成一件擺設,同時又彷彿在暗示別人——我可不是一件可看在眼裡也可不看在眼裡的擺設。若有時彷彿自己將自己當成了韓書記的一部分。而且彷彿時刻在提醒別人——您怎麼樣看待市委書記那完全是您自己的事兒,但您可別小瞧了我。小瞧了市委書記的秘書,有時的後果是比對市委書記本人大不敬更不堪設想的!小伙子骨子裡有股傲慢之氣。
  我生平第一次赤身裸體地,和一位同樣赤身裸體的市委書記單獨關在一個熱霧騰騰的空間。這使我不免有點兒害羞。有點兒手足無措。韓書記倒絲毫也沒有不自然的感覺,表情輕鬆愉悅,舉止從容自足。
  他長一條變色龍的尾巴。而我起初以為他長的一條壁虎的尾巴。
  我討好地問他:「韓書記,您的壁虎尾巴怕沾水不怕沾水呀?要是怕沾水,我去為您找只塑料袋兒,再找個牛皮筋圈兒,套上扎上唄!」
  他說不必不必。說又不是那種有毛兒的尾巴,不怕沾水。說濕了反而舒服。說請你這位大主任仔細看看,是壁虎尾巴麼?
  我搓香皂洗了洗手,繞到他身後,雙手托起那條尾巴仔細看。霧氣太大,看了半天,認為不是條壁虎尾巴。忽然那條尾巴的顏色變了,不知怎麼一來,就由灰色變成褐色的了。而且顏色越變越深,最後變得接近土紅色了。
  我以為是由於亢奮才變色的。一時慌張,托著它不敢鬆手,失聲叫道:「韓書記,您的血壓!您的頭……您感覺怎麼樣啊?您沒什麼事兒吧?……」
  韓書記扭頭瞧著我笑道:「放心。我的血壓一向正常。半點兒也不高。我洗桑那也很適應,從沒頭暈過。我的尾巴變顏色了對不對?」
  我說:一對對對,您的尾巴它它它怎麼……」
  「所以我讓你仔細看看麼!我長的可不是一條壁虎尾巴,是變色龍尾巴。儘管我自己看不見它變顏色,但它變顏色時我有敏銳的感應。那一種奇特的敏銳的感應每每提醒我,可能天氣要變了,可能我周圍的人中有會氣功的,可能坐在我對面的人心裡正在算計我……」
  「有……那麼神麼,……」
  「當然!不過也不可能所有長變色龍尾巴的人都會時常產生我這種感應。我有這種感應,是由於一位老經絡學專家多次幫我舒通了頭穴和尾穴之間的一切經絡。你可要替我保密喲,千萬別讓你手下的人編進《尾巴大全》裡去!」
  我說:「韓書記,我……我心裡可絕對的沒有……」
  韓書記又笑了。說我怎麼會懷疑你心裡產生算計我的念頭呢?咱們兩個之間,絲毫也沒有利害關係的衝突嘛!現在我的尾巴變色,是由於霧氣嘛!
  韓書記趴在小木床上,讓我繼續為他按腰眼兒。
  我幾經猶豫,鼓足勇氣試探地問:「韓書記,您看您,有沒有什麼需要我代勞的事兒啊?我知道你們當領導的,也常有些俗事纏身。不解決吧,煩惱。解決吧,又怕對自己造成不良的影響。我的意思是,您肯不肯賞我個臉,給我個對您表示愛戴的機會?」
  韓書記說:「我命好。沒什麼俗事纏身。女兒在國外,給我找了個外國女婿。把她母親也接到國外去了。她母親是牙醫,在國外開了個牙科診所,每月收入頗豐。」
  我說:「那您晚上回到家裡,四五間屋子轉悠來轉悠去的,一定夠寂寞的了!」
  他說:「有女兒她小姨做伴兒,倒也不算太寂寞。」——覺得說溜了嘴似的,被我一時手重,按得哼了幾聲後,又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是我們女兒她親小姨,是我那口子的親妹妹。一年前離婚了,房子歸前夫了。於是就讓我想辦法給弄套房子。現在房屋商品化,一小套就十幾萬,我要替她弄了,不等於以權謀私麼?我一想,還莫如讓她住我那兒。學中醫按摩的。不對不對,往下,再往下,嗯……好舒服,她的手法兒可比你的手法兒內行多了……」
  我強忍住笑。心想這位一號父母官兒今天吃錯藥了吧?怎麼說著說著就說溜嘴了呢?
  他又往回找補地說:「我女兒她小姨那可是位極傳統的女性,什麼越軌的事兒都和她不沾邊兒。她睡一間屋,我睡一間屋,互不干擾。」
  我說:「現如今傳統的女性可不多嘍!有她和您生活在一起,既解除了寂寞,又能給予些照顧,您夫人和女兒,在國外也就放心嘍!」
  他說:「那是那是。她們不惦記我,我也不惦記她們,隔幾天互通一次電話,訴訴彼此的思念,反而使生活增添了不少浪漫情調兒。」
  他話鋒一轉,出其不意地問我:「你覺得我的秘書小吳這個人怎麼樣啊?」
  我猜不出他究竟出於何種目的這麼問我。略一沉吟,謹慎地回答:「我覺得小吳這人,雖然年輕,但政治相當成熟。接人待物也很老練。跟隨您好幾年了麼,就是塊朽木也會被您培養得有靈性了呀!」
  韓書記被我的話拍得心情無比愉悅地說:「同志,話不要這麼講嘛!小吳原本就是個素質很高的青年嘛!最近我在考慮讓他離開我。」
  我說:「那麼精幹的一位秘書,您捨得放呀?」
  他說:「捨得放,也得放,捨不得放,也得放!要有跨世紀的眼光嘛。要多給年輕人創造施展才幹的機會,讓他們到大有作為的崗位上去鍛煉,去成長嘛!」
  我心中暗想,不知那幸運的小伙子會被安插到什麼重要的崗位上去。看來今後也是一位我得與之建立起親密關係的人物呢!
  於是問:「韓書記,那您打算讓小吳到什麼局去呢?」
  他說:「到局裡不好。那不等於從機關到機關麼?在市委當過秘書不能成為一種特殊的資本。更沒有成為什麼資格。這一點是要破一破的。不破一破,群眾是會有看法的。他這樣的年輕人,應該到一些干實事的單位去。」
  我說:「還是韓書記考慮得全面!」
  他說:「我已經決定了,讓他到你的『尾文辦』去,你歡迎不歡迎啊?」
  我毫無心理準備,一時得住。按摩著的手,也停住了。
  「你的手幹嘛停住了?在發愣?不太歡迎?」
  我急說:「歡迎歡迎!韓書記,您安插到我那兒的人,我豈敢不歡迎啊!」
  他說:「聽你的話,還是有點兒不歡迎。」
  我心中暗暗叫苦不迭。那麼一個骨子裡傲慢,難以駕馭的人,被市委書記安排到我身旁,我以後可怎麼對付呢?
  可我嘴上卻只能違心地說:「韓書記,您可千萬別冤枉我。您若冤枉我,我擔戴不起的呀!我發誓我一千個一萬個歡迎!您徵求過他自己的想法了麼?」
  「當然徵求過嘍!否則不等於包辦了麼?」
  「他……他什麼態度呢?」
  「他是極願意給你當個副手的。」
  「當……副手?
  「市委任命你為『尾文辦』主任時,不是沒同時任命副主任麼?」
  「沒……沒有……」
  「你自己也沒亂封官,亂提拔吧?」
  「也沒……沒有……」
  「好。這就好。我看今天咱倆就算敲定了吧,讓小吳到你那兒去當副主任!」
  「這……」
  「有什麼不妥麼?」
  「我……韓書記……我自己目前還能勝任愉快,一個人完全擔得起全部工作……」
  「瞎說!同志,這就不實事求是了麼!當初沒給你配副主任,那是因為我們當領導的思想保守了點兒,沒估計到會有今天這麼了不起的局面!現在攤子鋪得如此之大,由尾巴文化帶動起了五行八作的尾巴經濟,單靠你一個人的能力明擺著不行了麼!讓小吳去給你當副主任,是對你的關懷嘛!否則,將你的身體累垮了,豈不是領導的罪過了麼!
  韓書記尾巴朝上一豎,坐了起來。他的尾巴又變色了。由土紅色而漸漸變黑了。我覺得他似乎已經看透我心裡的真實想法。
  我竭力辯白地說:「韓書記您千萬別誤解了我!其實我顧慮的是……將小吳這麼一名好秘書從您身邊調到我這兒,我……我有點……」
  「有點怎麼呢?」
  「有點兒不安啊!還是要以您的實際需要為重啊!」
  我說的是一半兒真話,一半兒假話。前句是真話。後句是假話。什麼他媽的對我的關懷啊!這不等於是安插親信麼!不等於是摻沙子麼!不等於是摘桃子伺機搶班奪權麼!
  「哎,同志,不要考慮我麼!要以尾巴文化和尾巴經濟的大好前途為重才對嘛!因為這個事業是黨的,是人民的啊!希望你能和小吳搞好團結。不要產生矛盾。一旦產生了矛盾,你要姿態高一點兒,努力避免矛盾的激化。真的產生了尖銳的矛盾,可以直接向我匯報。該批評小吳的話,我絕不會因為他曾經是我的秘書而偏袒於他。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間,所謂矛盾,也無非就是由思想方法、工作方法和權利分配的得當與否產生的嘛!在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兩方面,你可以說是前輩,我認為他理應多聽你的。在權利分配方面,他比你年輕,我認為理應多分擔些,以減輕你的工作壓力。什麼人權、財權、經貿權,讓他去管嘛!你騰出精力多做些方針制定方面的大思考嘛!當當舵手就行了嘛!……」
  這不等於是變相地免了我的職罷了我的官了麼!儘管我全身都在流汗,然而手心和腳心卻被氣得發涼。
  但我嘴上卻不得不喏喏地說:「感激韓書記的教誨,我一定牢記您的指示!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也執行!」
  我哪裡再有心為他按摩腰呢!
  我推說我實在掌握不準手勁兒。問他請一位小姐來替他按摩可不可以?
  他猶豫地說:「不好吧?」——又瞪著我問:「那好麼?」
  我說沒什麼不好的。說那很好。如果一切人都可以替別人按摩,解除痛苦,那還要專業的按摩小姐幹什麼呢?按摩是我們偉大祖國悠久的中醫傳統的一項很主要的內容嘛!我們接受按摩,和接受針灸其實是一樣的麼!
  他便說:「你的話也對。只要你說的對,我們就照你的辦!要請就為我請位皮膚白的小姐。我見不得黑黃皮膚的小姐在我眼前半裸不裸的樣子!見了心裡上就不舒服。」
  我們來的人多。小姐們全派上服務對象了。還不夠。受歡迎的按摩小姐只好能者多勞,剛從某一個單間出來,顧不上擦擦汗,便被親臨指揮的經理推人另一單間。我問經理你預備的小姐太少了吧?經理滿懷歉意地說少是不少的,只不過沒想到來的女記者和女秘書們,也都心血來潮,爭相體驗男人們的消費享受。他說反正是你大主任開支票,我要是女的,也會趁機體驗體驗的。何樂而不為呢?
  我就很生氣。說女人們跟著瞎湊的什麼熱鬧嘛!洗洗桑那就行了唄,還他媽點起按摩小姐來了!我說經理你去,現在就給我從哪個單間裡拖出一名按摩小姐來,韓書記那兒等著服務吶!
  經理一聽,不敢稍慢,立即走向一扇門,也忘了在外面敲幾下,推門便人。那單間裡突然傳出一聲女人慌張的尖叫,接著是一陣斥罵。經理紅著臉拖出一名按摩小姐,命她跟我走。
  我打量著那小姐搖頭。說她不行。說她皮膚黑了點兒,也太瘦了,骨骨稜稜的,韓書記可能不喜歡。
  那小姐雙眼朝上一翻,隨即從鼻孔發出重重的一聲哼,一轉身,賭氣又進了那單間。
  經理就要求我跟他一起物色一名。
  他帶我又推開一扇門,見一名按摩小姐,正和一個小伙子亂作一團,難解難分,不可開交。
  經理立刻退了出來,對我說別見怪別見怪,此類情況是難兔的。
  我卻早已一眼看的分明,那小伙兒不是別人,正是韓書記的秘書小吳。
  我說我才不見怪呢!說不找了,就是裡邊那一位小姐了!
  我親自闖入,從吳秘書身上拖起了那一位皮膚白得像奶,秀氣可餐的按摩小姐,拽著往外便走。
  吳秘書急用一條毛巾圍在腰際,臨時擋住羞部,阻攔在門口,矜傲地說:「梁主任,你這是幹什麼?你如果偏需要這一位小姐的服務,也得跟我商量商量啊!」
  他說時,他那條濕漉漉的貉子尾巴一陣亂甩,甩了我一臉一身的水珠兒。
  我抹了把臉,皮笑肉不笑地說:「吳秘書,聽明白了,不是我需要這一位小姐的服務。是韓書記那兒等著按摩服務呢!韓書記指示我替他找一位皮膚白的。我看這位小姐皮膚就夠白的。就只得委屈你捨歡割愛啦!」
  吳秘書的矜傲一掃而光,默默退回小木床那兒坐下了,戀戀不捨地望著按摩小姐。
  我又說:「吳秘書,那麼,允許我將這一位小姐帶走了?」
  他喉部一蠕,低聲說:「那你就帶走吧……可……梁主任,求你別說她剛從我這兒離開。那多不合適啊!
  小姐朝吳秘書飛了個媚眼,催我快走。並說她一視同仁。為誰服務都是一樣百依百順的態度,一樣全心全意的宗旨。
  我說:「小吳你放心。我既不會使你日後在韓書記面前不好意思,更不會使韓書記日後在你面前覺得不好意思!」
  我打發走了經理,攥著那白白的小姐的腕子,將她扯到了我和韓書記的單間門外。
  韓書記正在裡邊唱歌兒。他嗓子不錯。是一位精力充沛,能歌善舞的市委書記。吳秘書曾寫過一篇文章,在報上盛讚他是一位既會工作,也會休息,不放過生活樂趣的新型領導者。他當年留過蘇,對前蘇歌曲情有獨鍾。唱的是《山楂樹》。
  我低聲對那小姐囑咐:「你可要好好兒地為韓書記按摩。他滿意了,我給你紅包!」
  她職業性地一笑。嬌滴滴地說您放心吧!凡是經我按摩過的男人,無論他是官員還是款爺,下一次來沒有不指名道姓點我為他們服務的!
  我輕輕推開門,自己先閃在一旁,請小姐先人。待我進入,卻見韓書記已穿整齊了衣服,正坐在按摩室的沙發上,從頭到腳打量著小姐。他一手在前,拿著毛巾;一手在後,握著他那條變色龍尾巴的尾巴梢兒。顯然的,小姐進入時,他正擦尾巴。這是一套桑那室與按摩室裡外相連的「高間」。作為按摩室的外間頗大,陳設有沙發、冰箱、彩電、電話,幾乎應有盡有。壁上一幅七八尺寬,十幾尺長的油畫,仿畫的是十五世紀後期佛羅倫薩畫派最著名的大師波提切利的名畫《維納斯的誕生》。用色俗艷而肉感。
  我說:「韓書記,您怎麼穿好衣服啦?」
  他將目光從小姐的身上收回,望向我說:「我等不及了。算了。下次來再勞這位小姐的大駕吧!」放開尾巴,往起一站,那隻手立刻撐在腰際,臉上呈現出忍疼的表情。
  連我這種眼裡揉不進沙子的人,都看不出他是真疼還是裝疼。不管他是真疼還是裝疼,我想我絕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怎麼能讓他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呢?
  我急赤白臉地說:「韓書記,您不能走!小姐已經來在跟前了,您的腰也正疼著,為什麼不能犧牲半個多小時,讓小姐替您解除痛苦呢?解除了痛苦,也是為了保證下午和晚上的工作質量嘛!」
  那小姐也極會來事兒,幫著我勸阻:「是啊,我保證您的腰經我的雙手一按摩,走出這間按摩室時,腰板兒挺得比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還直!」
  韓書記猶猶豫豫地說:「帶著點兒病痛堅持工作倒沒什麼。二十多年如一日,我早習慣了。只是我非要走不可的話,冷落了你和這位小姐對我的一片好意……」
  我說:「可不是嘛!那我心裡一定會感到萬分內疚的!」
  小姐也嬌滴滴地說:「那不明擺著,等於您不信任我的服務嘛!」
  其實我當時心裡想的是——想走?沒那麼容易!你往我身旁安插了你的一名心腹,我今天就一定要成功地腐蝕了你!只要咱們靠錢靠享樂緊緊捆綁在一堆兒了,你那名心腹日後也就不是我的對手了!
  韓書記笑了,盯著那小姐的臉說:「小姐同志,沒你說的那麼嚴重吧?」
  我見他實際上已經答應留下了,識趣兒地退了出去。退出前一語雙關地對小姐說:「小姐,拜託了!」
  我關上門,並不走開。吸著一支煙,側耳聆聽裡邊的動靜。
  「您別急。我替你脫衣。這是我份內的事兒嘛!」
  「小姐,芳齡幾何了呀?」
  「一十一」
  「好年華!你可真像那畫上的維納斯!」
  「您開我的玩笑了!那畫上的是愛神,咱凡骨肉胎的,哪兒比得上愛神美呀!」
  「畫上的,那不過是顏色塗出來的麼!再怎麼美,也沒有生命感麼!能去了你那大褂兒,讓我欣賞欣賞你的青春胴體麼?
  「怪不好意思的……」
  「別不好意思嘛!這都什麼年代了,年紀輕輕的,這麼保守還成?我的天,你身子可真白!我從沒見過像你身子這麼白的……女人……」
  「您躺下……哎,對啦對啦……現在我得騎到您身上了!我身子輕,您受得住的。手勁兒可以嗎?重了還是輕了?怎麼樣?舒服麼?……」
  「舒……服……舒……服……手勁兒正好兒,不輕也不重……往下,再往下……對頭……」
  裡邊到此為此,再就沒有對話,只有嬌嘀嘀的哼唧和粗重急迫的喘息了……
  我不禁一捻二指,打了個響啡——看來,就一般概率而言,沒有他媽的腐蝕不了的「公僕」,只有還沒輪上被腐蝕的……
  我不知韓書記是何時離開的。只知自己離開那扇腐蝕之門的時間是一點半。那正是下午上班的時間。
  有些人洗完桑那,接受過按摩小姐的服務後就走了。有些人仍留下不走,接著分散到卡拉OK廳或舞廳去唱歌跳舞。我不敢肯定地說每一個接受過按摩小姐服務的男人,都與按摩小姐們發生了性的關係。卻敢肯定地說,她們每一個都在按摩的過程中,情願或不情願地奉獻了一次性服務。有的可能還奉獻了兩次。因為她們只有七八位,而我帶去了十四五位有身份的男人。在這種供不應求的比例情況下,他們中可能也有沒洩慾,或渴望大洩其欲卻沒輪上洩慾的。幾位同樣接受了按摩服務的女記者,在卡拉OK廳和歌舞廳的雅座間,一邊吸著冷飲,一邊不避諱男人耳朵地高一聲低一聲交流著體驗感受。其中一個憤憤不平的地說:「要是也有男人專門為咱們女人進行這種服務的地方多好!我真不明白,改革開放以來,男女平等又呼籲了許多年,為什麼到頭來還是處處不平等?」於是引得她周圍的幾位女性議論不休……
  有的說——女人可以接受按摩的地方其實也有。醫院裡的按摩專科就是嘛!謊稱自己腰腿疼,或患了頸椎炎,肩周炎,不但可以去接受男人的按摩服務,還可以報銷呢!
  有的說——這就更充分證明了男女平等之可望而不可求!為什麼男人可以在這種地方出出入入,而女人要獲得同樣的服務,只能謊稱有病到醫院裡去?
  有的說——去了也不能在接受按摩的過程中幹那種事兒啊!
  有的說——我希望將來有專為咱們女人開的男性妓院!
  有一個突然高叫——我性飢渴!
  這一聲叫造成了幾秒鐘的肅靜。之後五六個男人幾乎同時衝了過去,一個個半真半假地表示他們都樂意滿足她的性飢渴……
  於是全體大笑。
  在中國,在現如今,恰恰是新一代的知識男女湊一起時,只要氛圍一形成,關於性的話題往往會是最熱衷參予也最大膽最放肆有時甚至是最露骨最無恥的最具有相互挑逗性的「焦點話題」。那一種其樂無窮的情形和一句句層出不窮的淫言淫語,是管叫封閉的鄉村裡專善於勾搭成奸的男女們聽了也面紅耳赤的。如果他們和她們全都聽得懂的話。那差不多可以被認為是靠語言進行的交叉的公開的野合。
  眾人笑鬧一通後,小吳站了起來,說他要獻給大家一首歌,為大家助助興。於是眾人鼓掌。於是他手持音筒,清了清嗓子,有姿有態地便唱。他唱的是很火了一陣子的流行歌《妹妹坐船頭》。唱到「待等日落西山後」一句,女子們一齊亢奮地接唱「讓你親個夠!」——並都將自己的一邊臉腮,朝鄰座的男人們湊過去。於是一片親吻發出的咂咂之響。有那男人身旁沒有女人湊過臉腮,便使勁兒嘬自己胳膊,發出比親吻更響的聲音……
  小吳唱罷,我親自上前向他獻了束花。
  我說:「吳副主任,好嗓子啊!」
  他一愣,彷彿奇怪我怎麼不叫他吳秘書而叫他吳副主任。我看出他純粹在裝傻。
  我又說:「本人竭誠地歡迎你呀,今後咱們就並駕齊驅了!」
  他將我扯到一旁,聞了聞花,抬眼,問:「韓書記跟你商議了?」
  我從那花束上掐下一朵兒,也聞了聞,插在西服兜上,雙手往後一背,陰陽怪氣兒地回答:「我配和市委第一書記商議什麼事兒麼?他作決定,我服從就是了。我今天回去就為你佈置一間辦公室。辦公桌之類的,是你親自到市場去挑選呢,還是由我代勞?」
  他說:「由你代勞吧,由你代勞吧!」
  我轉身欲走時,他扯住我又說:「你正我副,並駕齊驅我是不敢當的。同舟共濟吧!」
  我說:「既言同舟共濟,也就意味著要同甘共苦嘍?」
  他說:「那當然,那當然!」
  我心中暗罵——王八蛋!萬事開頭難,老子白手起家,僅憑三拳兩腳艱苦創業的階段闖過來了,今後幾乎全是順順當當地享受成功果實的日子了,你他媽還和我扯什麼共苦不共苦的?分明是斜插一腿,只求同甘!
  我坐到一個幽暗的角落吸煙。我是主人,眾人是客。大家不走,我是不能走的。沒誰言散,我這主人也不能第一個言散。都是些鬼小精大的男女。照應不周,就會耿耿於懷,說不定什麼時候一勾結,給你來個冷箭齊發。我既開銷了一大筆錢,自然是要硬陪到底,哄他們個滿意的。
  四周不知為什麼靜了。我左顧右盼,見些個男女們一雙雙一對對的,皆在幽暗的燭光之下用尾巴親呢。一些人在把玩對方的尾巴,在用臉腮偎貼對方的尾巴。而另一些人,在用尾巴繞住對方的脖子,尾巴梢兒在對方臉上輕輕撫愛不止。也有男人的尾巴,像寵物似的,在女人懷裡生動地活躍著……其狀其態,狎邪百種,亦美亦丑。令我望著血脈賁張,想入非非……
  我身子往下一縮,頭往沙發背上一仰,只得努力排除淫念,按捺下心頭發情之鹿,緊閉了雙眼,索性打盹兒。
  我覺有一條不知什麼樣兒的尾巴,毛茸茸地觸我的一隻手,接著又爬上我臉,挑逗得我臉上癢癢的。我不睜眼,佯裝睡實了。那尾巴覺得索然,不輕不重地抽了我的臉一下,沒意思地離去了……
  一會兒,又有一條尾巴爬上了我的臉。涼森森的。光滑滑的。像蛇尾。但又決不是蛇尾。它將我的臉冷熨了個遍,最後歇在我額上。我覺得額上彷彿被壓了冰袋兒。又朝下一降,伏在我的兩眼上。我覺得一股森涼,滲透眼皮,冰著我的雙眼球幾。那感覺倒怪舒服的。我仍不睜眼,發出逼真的鼾聲。一邊暗自想像那究竟是一條什麼尾巴……
  我不是一個性冷淡的男人。也絕沒修煉到坐懷不亂的禁慾程度。再說我幹嘛要禁慾呢?如果連色性之欲都自行的修煉無了,男人活著還有什麼情趣呢?但我又的確是在竭力克制著性的衝動,才抵擋住了先後兩條尾巴的主動挑逗和示愛。
  列位,我是自慚形穢呀!女人以尾巴向我進行挑逗和示愛,作為一個男人,尤其作為一個今朝買單的主人,我豈可不向對方展示我的尾巴?但我一想到女人們都是怕耗子的,我那耗子尾巴就不敢輕舉妄動了。對方以尾親押,我不出尾奉迎,以親悅親,以押悅押,不是大無禮了麼?而她們一旦由於害怕耗子尾巴,驚恐大叫,我這主人豈不頓陷尷尬境了麼?
  列位,我是只好不睜眼,只好裝睡實了呀!
  再說,我心裡也清楚,我這等一個身材瘦小,其貌不揚,全無半點兒風度可言的男人,女人們的主動挑逗和示愛,還不是衝著我所掌握的職權和我所能支配的金錢麼?常言道,男人想入非非,不進心房,便進牢房。倘我隨時隨地一點兒也經受不住女人的尾巴的誘惑,一不留神便被她們進而誆人她們的心房,我可能也就永遠也幹不成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了!今天一個女人向我要車,明天一個女人向我要房子,我招架得過來麼?何況我閉著雙眼,也不知先後主動挑逗和示愛的究竟是兩條什麼尾巴,萬一我一睜開眼睛,見是我討厭的甚而是我所害怕的尾巴,我失聲尖叫起來,陷對方於尷尬之境,豈不更糟麼?
  「哎呀!蠟燭燒了我的尾巴!……哎呀!你他媽的別用腳踩呀!……」
  正想著,糟事兒發生了。一個女人的尖叫引起一陣騷亂……
  「別用腳踩!別用腳踩!用酒水澆注!」
  「哎呀哎呀!疼死我啦!」
  「你他媽的豬腦子啊!幹嘛往人家著火的尾巴上澆酒哇!小子成心的吧!」
  「快拿幾瓶礦泉水兒來!快,快!」
  男人們見義勇為地圍攏過去,紛紛獻計獻策……
  賴在我臉上那條涼涼森森的光光滑滑的似蛇非蛇的尾巴,終於也經不住那邊的意外事件的吸引,從我臉上溜下去了。
  「我知道您在裝睡!」
  那尾巴的主人甩下了這麼一句失意的話。而我,則漸漸由裝睡真的睡著了……
  我醒來時,見一位小姐站在我面前,手拿計價單。她禮貌地說:「先生,您要不要過目一下?我們經理交待,現金或支票都行……
  我推開她那只拿著計價單的手,沒好氣地說:「我刷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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