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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位,我的尾巴,也已經化猥瑣為美麗了。正如老苗的尾巴化腐朽為神奇。它長到十米多了。列位,細長的東西都是可以編結起來的東西嘛!不知列位早些年見過女孩子們用彩色塑料繩編結的各種花樣沒有?我將為自己聘了美術學院畢業的碩士做專職美尾師。每天為我編結一次尾花兒。前一天他用電腦將尾花兒設計出來,送交我,供我審定。他一次不多送,僅送三份,給我對比和選擇的餘地。他非常熱愛自己的新工作。當然,我給他定的月薪也是有吸引力的,一萬五。如今只有傻瓜才會熱愛月薪不高的工作,不管那工作被別人頌揚得多麼崇高多麼神聖。
  尾巴文化和尾巴經濟的總舵手,為自己聘一位專職的美尾師,我認為這算不了特殊化。也算不了以權謀私。因為我的尾巴的雅俗美醜,已不是我個人的事了,是關乎大局的事了。聘專職美尾師,實乃從工作性質出發,實乃出於工作需要。
  美尾師的設計水準極高。常為我絞盡腦汁,翻來覆去地暢想更標新立異更具浪漫情調更具先鋒意味的尾巴花樣。幾乎每天早晨都能給我一份兒驚喜,使我這位「尾巴精英」,足以不斷地引導尾巴新潮流。我們的關係,那是和西方一些明星大腕兒們與她們的化妝師服裝師之間的關係一樣親密的。他使我的尾巴成了我引以為榮引以為傲的「無字名片」。我的尾巴則成了他的「英雄用武之地」,不斷刺激他啟發他豐富和提高自己獨特的藝術想像力。
  列位,咱目前的尾巴花樣,正式命名為「迷幻的大亞西亞之夢」。是鍍了磷的。是裝配了霓虹燈管兒的。採取的是現代派的立體編法。整體結構包括了太陽,地球和月亮三顆偉大的星球,以及抽像的裸體的男人和女人,象徵著亞當和夏娃,象徵著生命的起源和延續。這是指夜晚磷光閃爍霓虹燈管亮起來的情形。至於白天,那是另一番情形——白天咱的尾巴那就是一個花籃了!由散發著奇異芬芳的鮮花以別具匠心的插花藝術組成的花籃。鮮花都是小悅她每天早晨坐我的專車現從花店買回來的。一般的什麼菊花、玫瑰、康乃馨之類的花,小悅是絕對不往我的尾巴上插的。小悅說那些花太司空見慣太俗氣了。她為我的尾巴買的都是進口的洋花。洋花上還用大頭針釘上活的蝴蝶和蜻蜓。因而我為她雇了幾名打工仔兒和打工妹,專逮蝴蝶和蜻蜓供她最終當然是供我的尾巴所用。
  「義尾廠」很快便興建竣工了,不但促進了尾巴服裝業、尾巴服務業、尾巴小手工業的迅猛發展,而且大大促進了我市旅遊業的迅猛發展。我以「中國尾巴文化及尾巴經濟總裁」的名義,向世界二十幾個國家的旅遊社團發出了邀請。他們無一不喜出望外,付預定金惟恐不及!
  那些老外們,在我們這座城市裡,頓時就顯得「土」了。顯得沒見過世面了。顯得太是「老外」了。
  他們連看到我們的帶尾巴套兒、尾巴托兒、尾巴夾兒的褲子、裙子都驚詫不已,更不要說面對我們的長尾巴的男人和女人們了!
  有一位日本小姐迷戀上了我市歌舞團一位長鳳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員。是他在台上演出,她在台下貴賓座觀看時迷戀上的。他旋轉了半分多鐘,猛地雙膝跪於台前,身子後傾,伸張開雙手,從心底裡彷彿痛苦萬分地喊出了一聲「愛神丘比特啊!」——於是他的鳳凰尾巴的兩柄長長的羽翎,也彷彿很痛苦地瑟瑟顫抖不止……
  結果她呻吟了一聲,頭一歪,暈過去了。愛他愛得暈過去了!
  演出一結束,她就在兩個人的左右扶持之下,走上台當眾對他說:「救我!救我!……」
  她軟弱無力,雙唇哆嗦,淚流滿面。
  他聽不懂,一時不知該作何表示。
  於是翻譯告訴他,她請求他救她。
  中國話他當然是聽得明白的。明白歸明白,還是不懂。或者反過來理解也行——懂是懂了,但更其不明白了,更糊塗了。
  這時許多觀眾就擁擠到台前來。他向觀眾聳肩,表示他的困惑。
  於是她又說了一串日本話。於是翻譯用中國話罵他——你這王八蛋小子眨巴什麼眼睛啊!聳的什麼肩呀!你不就長了兩根鳳凰尾巴翎嘛?神氣什麼呀!她就是全日本大名鼎鼎的花旗參枝子小姐哇!她父親是全日本財力頂尖兒的幾個銀行家之一!人家還沒出生就已經出名了!你看你在這一場混賬的演出中把人家折磨成什麼樣兒了!她愛你已經愛得暈過去好幾次了!你小子娶了她就差不多等於娶了三分之一個日本了!……
  這翻譯也是中國人,上海小伙兒,長得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三年前大學畢業後從上海去日本的。能混到日本大銀行家的千金小姐身邊作翻譯,在謀生於日本的華人中,顯然是夠幸福的一個了。他瞪著自己長鳳凰尾巴的同胞兄弟那一種眼神兒,彷彿熊熊地燃燒著兩束火焰!那是兩束妒火。倘目光也能成為傷人利器,長鳳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員必死無疑。
  擁擠至台前的觀眾們中,頓時也暈倒了一大片人!娶三分之一個日本啊!這一種對一個中國人而言,活一萬年都未見得到碰到一次的好運氣,眼睜睜地卻將成為別人命裡的一個事實,多刺激人啊!許多人內心裡肯定的都在罵——花旗參杖子小姐你他媽幹嘛對長鳳凰尾巴的如此癡情啊!
  那長鳳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員目光一陣發直,接著兩眼朝上一翻,挺挺地朝後倒去,後腦勺重重地砸在舞台上……
  於是有人手忙腳亂地向他臉上噴礦泉水,有人煞有介事地掐他人中……
  而更多的男人則圍向那翻譯,拉拉扯扯吵吵嚷嚷,都說他們自己的尾巴也算是一類尾巴甚至極品級尾巴,既然長鳳凰尾巴的暈過去了,說不定還會落下嚴重的腦震盪後遺症,變成個傻愚呆遲的男人吶!人家是日本大銀行家的千金小姐,咱們出個傻愚呆遲的男人跟人家配對兒結婚,不是太虧待人家太不仗義了麼!也跌咱們堂堂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份啊!都說乾脆從我們之中替三分之一的日本另物色個更夠資格的女婿吧!
  那翻譯被圍得惱了,雙手捂耳,大吼:「都別吵了!一個一個自我介紹!」
  聽他那話,彷彿他真有權替花旗參枝子小姐另擇佳婿似的。
  他那一聲吼並沒能使些個男人們肅靜下來。他們反而更加吵吵嚷嚷了。
  「我是大學副教授!教古典文學的!……」
  「去去去!大學副教授算個球!我是習武的!我曾爺爺是方世玉的得意門徒!大銀行家的千金小姐找女婿應該找習武之人!好保護她嘛!……」
  「你們倆都閃一邊兒去問一邊兒去!瞧你們倆那尾巴!人家不但相人才,也要長高級尾巴的男人才肯嫁!……」
  「我的尾巴怎麼了?我的尾巴怎麼了?你他媽說那禿頂老教授別捎上我啊!我的鯊魚尾巴就比你那條狐狸尾巴低一等啊!……」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我這是貂尾!不是狐狸尾巴!哎翻譯先生,尊敬的翻譯先生,別理他,先聽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詩人!世紀末僅剩的幾個中國先鋒詩人!不信您聽我新近創作的詩——啊,無論這樣還是那樣!我的國我的戀人呀……」
  詩人扯住翻譯的一隻手不放,方世玉的得意門徒的曾孫子扯住翻譯的另一隻手不放。於是三個人演起《灰圈記》
  那習武之人一時性起,甩開了翻譯的手,跨向世紀末的先鋒詩人,一把揪住對方衣領,照其面門,揮拳便打,嘴裡同時罵道:「打你個貂尾的鳥詩人!打你個貂尾的鳥詩人!……」他那大號啞鈴般的黑硬拳頭,使世紀末的先鋒派詩人表情憂鬱而又自命不凡的臉頓時鮮血橫流!
  詩人也不是好惹的,也甩開了翻譯的另一隻手,撲向習武之人。張牙舞爪之狀,彷彿一隻勇敢的無所畏懼的猴子在向一頭強壯的大猩猩發起進攻。但他哪裡是人家習武之人的對手呢!還沒接近人家,早已被人家一腳踢倒在地。當眾挨了一拳,復挨一腳,詩人的樣子,就更加不顧詩人的體統,很像玩命的野漢子。他就地一滾,滾至對方背後,撲抱住對方的鯊魚尾巴,惡犬似的,下口便咬。無奈他的牙齒似乎不夠尖銳,咬不這韌厚的鯊魚皮。儘管咬不透,顯然也將對方咬疼了。習武之人又蹦又跳,哇哇怪叫,大幅度地甩擺著他的鯊魚尾。詩人卻將他的尾巴抱得極緊,分明的,誓死也不打算放開的了!身子被鯊魚尾甩得在地上左拖過來,右掃過去,連連撞著前排的座腿兒。如同被瞎子運用著的拖布。但那詩人就是不放開對方的鯊魚尾!牙齒不夠快也繼續啃咬。啃咬得對方尾疼而且心急。不知怎麼一來,習武之人也一把揪住了詩人的尾巴。於是詩人的下場就太不幸了!」
  「叫你咬老子的尾巴!」——習武之人發狠一拽,詩人的貂尾被齊根拽掉。詩人慘號一聲,終於放開了習武之人的鯊魚尾,雙手輪番摸自己屁股。他瞧著兩隻手上的血,慌慌地哭了:「我的尾巴呢!我的尾巴呢!……」
  顯然的,那斷尾之疼,一時還沒反射到他的大腦神經中去。
  「你的尾巴在這兒那!」
  習武之人嘿嘿冷笑不已,攥著他的尾巴舉給他看。貂尾的根部,滴滴嗒嗒地正往下滴著血滴……
  「你還我的尾巴!還我的尾巴!……」
  尾巴攥在別人手裡,對那詩人而言,如同命攥在了別人手裡似的。他的氣焰頓時的便弱了下去。他連連向習武之人打拱作揖,口中哀哀求告還見。
  「尾巴掉了,看你小子還有什麼資格爭當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女婿!……」習武之人將詩人的尾巴朝地上一丟,狠跺一腳,拍拍雙手,拍落了無數的貂毛。
  「賠我的尾巴呀!賠我的尾巴呀!天啊天啊,掉了尾巴我可怎麼作人呀!我不活了呀!我沒法兒活了呀!……」
  詩人雙手抓起自己的貂尾,緊後摟抱在懷像父親摟抱著自己被弄死了的孩子似的,滿地打滾兒,呼天號地……
  習武之人不再理他,哼了一聲,轉身又去向翻譯申述自己最配當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女婿的資格……
  列位,你們若以為剛才那一流血事件,必是在眾目睽睽的圍觀之下發生的。那就大錯特錯了。實際上沒有一個人充當看客。更沒有誰挺身而出將兩個互相發狠之人勸開。每個人都自以為有可能搖身一變成為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女婿的關鍵時刻,誰還顧得上理瞅身邊正發生著的與己無關的什麼事兒呀!哪怕身邊人咬狗,狗唱歌兒,也是顧不上看顧不得聽的呀!那習武之人和那詩人之間爭凶鬥狠的流血事件,其實等於是在既無人喝彩也無人觀看的情況之下發生的。好比是兩個人在無人之境演出的一場戲。
  斯時所有的人全都無一例外地參予到了兩伙人群中去。一夥人水洩不通地圍著那翻譯,另一夥人千姿百態地圍住花旗參枝子小姐。圍住翻譯的一夥人,繼續吵吵嚷嚷地進行著自我介紹。彷彿誰的嗓門兒高,誰說話的速度快,誰就有可能成為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女婿似的。而圍住花旗參枝子小姐的一夥人,則爭相向她展現自己的尾巴的魅力。每個人的尾巴都各盡所能地顯示著或剛勁、或溫柔、或硬挺、或屈軟、或豎或搖或伸或卷的動人之處。他們似乎全都通讀過《尾巴語匯大詞典》。所有的那些男人的尾巴,無論長的、短的、有毛兒的、無毛兒的、巨大的、小巧的,全都無一例外地向花旗參枝子小姐含情脈脈地表述著這樣的意思——轉愛我吧東洋美人兒!瞧我的尾巴一點兒也不比鳳凰尾巴遜色,它會因了你的愛而變得更加美妙的呀!
  被重重圍困中央的花旗參枝子小姐,不停地旋轉著身子,驚恐不安。無數在她眼前擺動著的男人們的尾巴,分明的,已使她感到目眩頭暈。
  實事求是地講,所有那些男人的尾巴,都是有品味上檔次的尾巴。因為那一場演出不是售票而是發請柬。是市裡的領導專為吸引外資,招商納財而舉辦的。甚至可以說是專為花旗參枝子小姐舉辦的。這一位日本第二號大銀行家的千斤小姐的蒞臨,對於市裡的領導們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接待規格自然十分特殊。所受之禮遇自然有別於那些隨旅遊團隊前來的外國人。行則警車開道,住則戒備森嚴。即使接待的是某國家元首,所受之禮遇也不過就能做到那樣。而那些當晚持話束前來,有幸做為陪客的男人們,當然首先都是本市最有臉有面最優秀的男人。也當然都是長著二等以上尾巴的男人。好比都是些有二等以上職稱的男人。對於某些理應獲得到請柬,理應享受到充當陪客的殊榮,而尾巴的品位偏偏不高,被劃歸到二等以下的男人,叫「義尾廠」之「義尾安裝公司」,遵照市委各位領導的指示,一戶戶上門服務,發揚大干快上的精神,全都為他們原來的真尾巴進行了技術性處理,並根據他們每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年齡,不同的風度和氣質,全都為他們安裝上了二等以上的義尾。有些找關係,托人情,走後門兒的人,甚至以相當優惠的價格安裝上了極品級的尾巴……
  可是哪兒成想順順當當的,一個節目接一個節目,一陣掌聲比一陣掌聲熱烈地演出完了,完全是由於花旗參枝子小姐自己的衝動和失態,造成如此騷亂如此不堪收拾的局面呢!
  男人們——那些有臉有面有身份有地位有學識有自尊的男人們,因為可能成為三分之一個日本的乘龍快婿,因為這樣的一個機會就存在於身邊,變為現實也極可能是非常簡單非常容易的事,所以也就顧不上一切體統了。他們都以為花旗參枝子小姐只要對他們某一個人的尾巴也發生興趣,也愛慕起來,某一個人也就離成為三分之一個日本的乘龍快婿僅有一步之遙了。的確,事情可能就是這麼簡單就是這麼容易。好比奧運會上最有把握奪得金牌的選手因某種意外被抬下了賽場,其他每一個選手都自以為有機會替而代之似的。
  而女人們也都不甘是局外之人。她們一部分奔上了二樓,另一部分化分為兩伙,圍攏在兩伙男人們的外圈兒。奔上二樓的,是些和在場的男人們沒有任何關係的女人二樓居高臨下,看得分明。她們專執一念,想看到究竟哪一個男人在長著風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員被抬走後,捷足先登、現場取代,成為本市最幸運的男人。想知道那花旗參枝子小姐,是只對那長風凰尾巴的中國男舞蹈演員情有獨鍾呢,還是水性楊花,芳心易變,立刻又對長另外某種尾巴的中國男人迷戀有加?無論結果是這樣或者那樣,她們都覺得能夠當場親眼目睹本市也是全中國現當代最偉大的新聞的誕生,那實在也是意外的收穫了。起碼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她們將會成為最有資格的談論者吧?說不定因而將會成為電台、電視台、報界記者追蹤採訪的見證人,進而沾熱點新聞之光成為亞熱點人物呢!我們知道,除了某些因職業特性而對記者開始討厭的女人(她們當然永遠是一小撮中的一小撮),幾乎全世界的女人都隨時準備並樂於接受新聞界的採訪。只要採訪內容不牽扯她們的隱私就行。
  人分為兩伙,圍攏在兩伙男人們外圈兒的女人們,與奔上二樓居高臨下觀望著的女人們的心理和心態就大為不同的。後者們是與分為兩伙進行激烈競爭的男人們結伴而來的。上帝作證,競爭之激烈性的的確確是史無前例的。雖然競爭場面根本不可與奧運也根本不可與亞運會相提並論,甚至也不可與任何一次哪怕稍微正規點的運動賽事相比,但競爭的結果,卻極有可能是有史以來,起碼對中國男人們而言是有史以來最殘酷的。因為沒有銀牌得主沒有銅牌得主沒有名次榮譽,只有唯一的一個幸運,一個中國男人活一萬年也未見得能碰上一次的一個幸運——成為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女婿!誰幸運,誰就成了。簡單容易得近於荒唐。只消那日本第二號大銀行家的千斤小姐目光中含著愛意注視向誰,臉龐上對誰綻出一絲絲由驚恐而驚喜的甜蜜的微笑,十之八九的,誰就成為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女婿了!而成不了的,那就白激動直衝動白血壓升高白心動過速了!連一日元也就是七分錢人民幣的安慰都獲得不到!
  列位,列位啊,這是何等冷酷無情的一種競爭哇!
  再說圍在兩伙有臉有面有身份有地位有學識有自尊的中國男人們外圈的女人們,她們不但是與他們結伴而來的,還幾乎全是些與他們有種種親愛關係親情關係的女人。她們或者是他們的妻子或者是他們的情人或者是他們的姘婦或者是他們的姐妹或者是他們的母親他們的師長他們的學生弟子他們的七姑八姨他們的表姐堂妹什麼什麼的。此時她們也都和他們一樣地忘乎所以了。越是關係和那些男人們親密親愛的女人們,越是巴望有幸成為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女婿的男人,不是別人,恰恰是她們的親密者親愛者……
  「翻譯!翻譯翻譯你別老盯著她看,你倒是看著我聽我說呀!你看我丈夫他多老誠哇!他吧,一到這時候就只會心裡著急,嘴上說不清楚了!我替他介紹自己……我丈夫他,我丈夫他吧!……」
  「呸!真不要臉!你丈夫多大歲數了呀!人家可是位日本小姐!翻譯!她丈夫已經五十八了,她曾經親口對我訴過苦,說她丈夫已經性冷淡了!翻譯翻譯,我丈夫才二十六歲!年齡上和人家日本小姐正般配!就是那邊長波斯貓尾巴的那英俊小伙兒!你瞧他的樣子多溫柔多可愛呀!翻譯你就瞧他一眼嘛!……」
  「呸!他是你丈夫麼?他是別的女人的丈夫!只不過是你的情夫!你個小婊子替他老婆做得了主麼?……」
  兩個女人幾乎同時撲向了對方。她們扯對方的頭髮,撓對方的臉,都恨不得將對方的眼珠子摳出來,當成魚膘泡兒一腳踩個響!她們站著撕打得不可開交,繼而翻滾於地撕打,不久又爬起來撕打。當爬起來撕打時,都已將對方弄到了披頭散髮,臉上、前胸、兩條胳膊血痕道道,而且幾乎赤身裸體的地步。她們做工考究、質地高級的旗袍和短衫裙子,變為東一縷西一片的。幾乎赤身裸體的情形和各自不同的尾巴,那一時刻尤其使兩個女人像兩隻企圖吃掉對方的獸……
  也沒有誰關注她們。連她們的丈夫和她們的情夫都顧不上關注她們,任憑她們如在無人之境地相互拚命。
  三分之一個日本,使那些男人們,和與他們有親密關係親愛關係,並寄希望於他們的女人們耳朵全聾了似的,眼睛全瞎了似的。他們和她們似乎已看不見別的男人和女人的存在了,只能看見花旗參枝子小姐和她的翻譯了。他們和她們似乎已聽不到別的男人和女人的聲音了,只能聽到從自己口中說出急急切切的話了。
  三分之一個日本啊!
  他們和她們似乎都一致地認為,只要和這麼巨大的一筆財富締結了姻緣,改變和犧牲他們與她們以往的親密關係親愛關係是完全值得的。並且都認為是在用小小小小的犧牲來換取大大大大的實惠!女人們都這麼想——如果我的丈夫我的情夫我的父親我的兒子搖身一變成了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女婿,那麼我是不是妻子是不是情婦是不是母親是不是女兒又有什麼呢?難道他們會讓我白白作出犧牲作出割捨麼?只要他們對我作出的犧牲作出的割捨回報一點點兒一丁丁點兒,我不就也成了中國最富有的女人之一了麼?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十萬分之一該是多少呢?也足以使一個女人在中國變成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的富妞富婆了吧?而男人們則都這麼想——如果成為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女婿的幸運眼睜睜地附在了別人身上而沒附在我自已的身上,連親我愛我的女人都會替我精心一輩子失落一輩子沮喪一輩子的!那我還活個什麼勁哇!
  另一邊,一些女人們由男人們的外圈幾擠人到了男人們的裡圈兒。她們在裡圈兒為她們所親她們所愛的男人們打場子,以便使他們佔據最有利最充足的場地,進而在日本第二號大銀行家的小姐面前從容展現他們的尾巴的魅力和表演他們的尾巴的種種奇異功能……
  花旗參枝子小姐真的被那些男人們的形形色色千姿百態的尾巴搞得頭暈目眩了。她的臉變得蒼白了。她的臉上流下冷汗來了。它們,形形色色千姿百態的男人們的尾巴所向她頻頻遞出的性感的信號,使她芳心大亂。不知該將目光望向哪一個男人不知該對哪一個男人的尾巴表示欣賞才好。儘管她心底裡其實還惦念著那個長鳳凰尾巴的,臉像拜倫的小伙子的安危。可她同時也有一種希望和每一個運用尾巴向她示愛的中國男人做愛的慾望在衝動,在燃燒著。她是那種情慾越高漲臉色越蒼白的日本千金小姐。全世界只有日本的文化背景才產生這樣的千金小姐。臉紅對她們而言只不過意味著害羞。而臉色蒼白的時候才是她們不害羞的時候。她們在害羞的時候的動情之狀往往是假裝的。她們在不害羞的時候動情之狀才是百分之百真實的。花旗參小姐實際上已經處在了這樣的時候。她臉色蒼白,淌著冷汗,胸脯劇烈地起伏。她兩眼微瞇目光迷幻而又恍錯。她感受著自出生以來從未感到過的自豪和自信。她萬萬沒有想到在中國會有這麼多看去有身份有地位有學識的男人愛她!儘管他們中有些人做她的如意郎君的話年齡未免太大了點兒。她在左右兩個私家隨員的攙扶之下走上舞台當眾求愛時,她內心裡其實是自卑的,而且是充滿委屈的。她不是一個不知道自己身價的庸常的日本傻丫頭。恰恰相反,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身價。知道有資格做自己丈夫的人,不管屬於哪一個國家的國籍,起碼也得出身於那一國家最受尊敬的名門望族,本人起碼也得是億萬財富的繼承人。而那億萬財富當然應該是以美金來計算的。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對於自己公開在中國向一個跳舞的中國小伙子求愛這件事,日本的一切媒介首先的反應必是大嘩。她父母首先的反應一定比她被綁架了還慌亂不知所措。十之八九的日本人,一定會指責她不但丟盡了自己的臉,也丟盡了日本的臉!因為她是父母唯一的子女。不管她願意不願意,事實上她都代表著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財富。目前起碼代表著日本三分之一的財宮的未來支配權。甚至可以說是代表著日本經濟血統未來的純性。如果由她自己破壞了這一種日本經濟血統未來的純性,可能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沒有一個日本人會原諒她的荒唐!因為這件事的嚴重性在於——她和一個中國的跳舞的小子所生養的後代,是否還有資格繼承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財富?如果還有資格繼承的話,那麼是否意味著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財富,已經不完全屬於日本了?甚至可能已經在某種形式上屬於中國了?難道不是屬於半個中國人了麼?……
  當許許多多的中國男人包圍住她,爭相向她顯示他們的形形色色的尾巴的性感魅力時,她內心裡其實是驚恐的。因為她是從貴賓門進入演出廳的。一進入便坐在座位上了。五分鐘後大幕徐徐升起,演出就開始了。她萬沒料到,在她身後一排排斯文端坐著的每一個中國男人,都無一例外是長尾巴的。只不過座位都是特製的,座位之下都巧妙地安裝著尾巴兜。就如同飛機的每一個座位上方都有氧氣罩一樣。那時刻,倒是不長尾巴的男人對她具有安全感。可是不長尾巴的男人只有一個,便是她的私家翻譯。而他也陷於另一夥男人的包圍,根本無法突圍過來保護她……
  現在,她是既不驚恐也不自卑了。只不過被那些尾巴招搖得頭暈目眩罷了。只不過被那些尾巴分泌和傳送出的性感信號挑逗得心旌獵獵,幾乎難以克制住自己的情慾衝動罷了。她已經看出來,他們對她都沒有絲毫的惡意,更沒有任何傷害的企圖。他們只不過都在極力地取悅於她,都在向她獻媚罷了。她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但是能理解他們都是在乞求她。她錯誤地以為他們都是在乞求她對他們各自的尾巴發表欣賞性讚美性的評論。還錯誤地以為中國男人和男人之間,女人和女人之間彼此瞪眼、氣勢洶洶,是因為黨派不同政治主張不同造成的呢!總之她覺得,如果日本的電視新聞記者攝下這一幕,全日本又該為她感到驕傲了。即使山口百惠在最走紅的時期到中國來,也不見得能引起如此火爆的轟動場面吧?……
  三分之一個日本,終於使些個男人和女人完全地徹底地喪失理智了。希望之果只有一個,當誰都不能如願以償立刻摘取到手時,都憤怒起來了。但誰的憤怒都絕不向日本大銀行家的千斤小姐身上發洩。誰都明白她代表著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財富。因而她是神聖的。有她在、希望就畢竟存在著。些個男人和女人的憤怒,都向自己的同胞身上發洩。尤其些個男人們,那一時刻都在內心裡暗暗祈禱著立刻發生八級大地震。震後只有上個中國人,而且是一個中國男人從廢墟上站了起來。當然便是自己。當然自己的尾巴也是要完好無損的。尾巴乃是與三分之一個日本結合的前提呀!還有一個倖存者當然是花旗參枝子小姐。她可以也被廢墟掩埋住了半截身子。她可以受傷。可以受重傷。可以瞎了。可以掉了一條腿。或一支胳膊。甚至可以落下終身的殘疾從此站立不起來。但就是不能死。死了不就「壞菜」了麼?死了自己還怎麼和三分之一的日本結婚呢?那麼自己將她從廢墟之中救了出來。那麼自己成了拯救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大英雄。自己橫抱著遍體鱗傷昏迷不醒的三分之一個日本,屹立在一片廢墟之上,大地還在微微顫動,這裡那里餘震還在此起彼伏地發生著……能他媽的立刻發生一場八級大地震多好哇!至於其他的些個自己的男女同胞們麼,當然都應該死光光!……
  但地震並不是誰在內心裡祈禱發生便會立刻發生的。同胞們既然不能立刻死光光,而且還繼續在自己面前炫耀尾巴,與自己毫不相讓地爭愛奪寵,每個人內心裡的憤怒便不由得劇增了十倍。於是些個男人向男人發起了進攻,女人向女人發起了進攻。片刻後男人向女人女人向男人發起了交叉性的進攻。男人也罷,女人也罷,首先最恨的還不是對方,而是對方們的尾巴!因為三分之一個日本所感興趣的,不是中國男人,而是中國男人們的尾巴麼!消除異已是突出自己的最古老也最行之有效的方式。於是都撲向對方們的尾巴——咬、撕、拽、跺,毀之惟恐不徹底……
  我就是在那一時刻率領武警部隊趕到現場的。我正陪著市長市委書記接受美國國家電視二台的採訪。其實是市長市委書記陪著我接受採訪。
  老美的一位金髮碧眼的女記者自以為聰明地向我刺探:「請問,梁先生,你們一座二百餘萬人口的城市的大多數公民都長出了尾巴,是否由於來自宇宙的某種神秘作用所至?」
  這我能告訴她底細麼?如果告訴了她實話,他們依仗他們比我們發達的現代科技,與外星人取得了聯繫,達成了某項宇宙協議,從此全面壟斷和控制地球人類的尾巴生長權,那往小了說,對我們這座城市的尾巴文化和尾巴經濟之發展,不是太不利了麼?往大了說,不是等於洩露國家一級機密麼?我們這座城市發生的人類長尾現象,已經上報中國社會科學院,正集中了一百多位科學家在緊張地進行著科研呀!最起碼的損失是——如果美國佬兒也都人人長出了尾巴,他們還會蜂擁到我們這座中國城市來旅遊觀光麼?其它歐州國家的遊客也不會來了呀!那咱們掙誰的美元掙誰的外匯呢?
  我一笑。否定地說:「NO,你們美國人的想像力不要太無邊無際了。我們這座城市的中國人長尾巴,那是因為我們這座城市的許多中國公民都是誠實的公民。」
  她那雙大得像剪紙人的眼睛一樣的碧眼,從細秀的金框眼鏡後凝視了我片刻,居然又不知高低地和我侃起經濟來——這美國娘們兒說據她看來,我市由尾巴文化熱而帶動的尾巴經濟熱,具有非常之顯明的泡沫經濟的性質。過熱之後必然是驟冷。必然是大蕭條。除了會產生幾個投機成功的暴發者,根本不會給普遍的公民帶來什麼實際的經濟利益,更不會帶來什麼長久的有保障性的積極的經濟利益……
  翻譯將她這一番話翻譯了以後,我見市長和市委書記彼此交換著的目光。我急了。心想這王八蛋娘們,不是跑中國來壞我的大事兒嘛!列位,你們都知道的,我們中國的一些官員,甚至可以說我們中國的為數不少的官員,其實是些腹中空空,既不懂政治,更不懂經濟的大草包。他們能當上官兒,除了靠機遇,靠沾體制的光,再就是靠說假話,靠唯上峰之命是從,唯上峰之馬首是瞻了。由於他們不懂,所以他們又一向迷信。從前是迷信上一級官員的。村裡迷信鄉里的,鄉里迷信縣裡的,縣裡迷信地區的,地區迷信省裡的,省裡迷信中央的。中央如果犯了路線錯誤,方針錯誤,政策錯誤,那就一錯到底了。現而今,他們中有些人不太迷信上一級官員的了。內心裡開始迷信起外國人的了。在外國人中,又最為迷信美國佬兒。他們中有些人,到下邊視察,召開會議,或作報告,動輒一開口便是這樣的話:「最近我到美國進行了一次考察,人家美國……美國人認為我們中國目前的經濟狀況和經濟形式……美國經濟學家對我們中國所作的分析和預測是……」他們如果說他們自己認為,他們自己所作的分析和預測,聽的人准不認真聽。即使表面上裝出認真聽的樣子,內心裡也是大不以為然的。實際上他們中有些人也有自己的認為,也有自己的分析和預測。區別在於有的有見地,有的毫無見地,有的相當深刻,有的膚淺得簡直就沒法兒對話。而最主要的區別則在於,有的有資格當眾誇誇其談,頤指氣使,自以為高明,有的完全沒有這種資格,只能永遠地充當聽眾,充當忠實的不折不扣的傳聲筒和執行者。只有當一位官員引用外國人尤其美國佬的話時,他的認為,他的分析和預測,才似乎具有權威性,不精彩也似乎精彩了……
  很遺憾,我們的市長和市委書記,還沒到美國去訪問或考察過。他們只去過越南、北朝鮮和分裂了以後的蘇聯,具體說是去了莫斯科。在那些國家他們很是風光了一把,覺得自己們是世界上最富強的大國的使者似的。回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常以嘲笑加憐憫的口吻,介紹越南的亂,北朝鮮的窮,莫斯科的危機四伏。他們說過的最精彩的話,是對北朝鮮的考察所作的概括性結論——「在意識形態上像中國的五十年代,在物質水平上像中國的六十年代,在政治上像中國的七十年代」。就差沒直說北朝鮮是沉舟病樹,沒救了,完蛋了!
  由於他們沒到過美國,他們對於美國倫分析和預測中國的觀點,比那些到過美國的官員更加迷信,更加奉若神明。所以我必須對那金髮碧眼的美國娘們兒當面予以毫不留情的駁斥。
  我通過翻譯問她畢業於美國哪一所名牌大學的經濟系?取得過經濟學方面的什麼學位?論文的研究題目是什麼?她的老師或者導師是出版過專著的經濟學家麼?
  我這一連串兒的發問,使漂亮的風姿綽約的小美國娘們兒臉一陣比一陣紅,表情大為不自在起來。她在座位上扭著身子連連搖頭。我當然是明知故問,後發制人。
  我說:「親愛的小姐,如果您和經濟學根本隔著行,那就請免開尊口!在我面前談中國的經濟現象,那您是班門弄斧!因為我是經濟學博士,我有專著!我不但有傑出的理論,還有傑出的實踐經驗!」
  我說一句,在她膝上不輕不重地拍一下。於是她就將她那雙秀腿偏向了另一邊,並且扯扯裙子,罩住了她的膝部。翻譯將我的話譯給她聽後,她的臉更紅了,表情更不自在了。
  唉唉,其實我內心裡當時很羞慚。比起來,也許人家美國人就是比咱們中國人誠實。起碼這位漂亮的,金髮碧眼的美國小姐,比我這個恬不知恥的中國男人是誠實的。她本可以當著我和市長市委書記的面說假話,自吹自擂一通。哪怕她說她是全美最有發言權的中國經濟問題研究專家,我們也無據可查呀!可人家並不。人家誠實地對我的發問一概搖頭。人家還紅著臉,不無愧色地通過翻譯如實相告——她只不過是一名小報記者。而且只不過是專門報導文化信息的小報記者。我的博士學位,卻是花大錢買的。我的經濟學專著,也是花大錢買的。這很簡單,暗中塞給某位經濟學教授一大筆錢,他的專著不就是你的了麼?所謂經濟學家,是向別人指出資本增長的規律,教給別人掙錢的門道的人,自己們並不見得是富人。甚至可能是清貧之人。我花高價買他們的專著,用羊皮紙封面包裝,印上我的燙金的尊姓大名,實在也是各得其所,兩相情願,變通搞活之事。
  我起身走到書架前,取下兩本厚厚的經濟學專著,又取下一本更厚的經濟學大辭典,捧著對翻譯說:「你告訴她,我要選送她這兩本我的經濟學專著,和我主編的經濟學大辭典,然後再回答她關於泡沫經濟的膚淺問題!」
  翻譯告訴了她以後,她望著我沉甸甸地捧著的書,兩眼不禁一亮,表情頓時變得極為肅然了。
  但是她卻對翻譯說,她不能接受我的書——因為她一個中國字也不認得。印製如此精美而又如此有價值的書贈給她,等於成了書架上的擺設。
  我沒容翻譯對我轉告完她的意思我就笑了。我相信她說的話是真誠的。沒有半點兒使我難堪使我下不來台的居心。因為她對翻譯說時,她的表情有幾分受寵若驚的。
  我對翻譯說:「我能送給她英文的麼?你告訴她,我的書已經譯成了十七國文字,在十七個國家引起了經濟界和商企界的普遍關注。影響了十七個國家的對華商業政策。某些國家的大商人大企業家,就是由於讀了我的書,才大膽地毫無顧慮地到中國來投資來興辦企業的!連他們的美國總統克林頓本人,都通過駐華大使來向我求書!克林頓總統讀過我的書後,曾給我寫來一封信,信中說我的書使他受益匪淺。還說就他個人而言,願意反省美國的對華經濟政策。並且邀請我以他的私人友好的身份到美國去旅行,只不過我太忙,沒時間沒精力成全克林頓總統的美意……」
  反正說假話說大話說空話吹牛撒謊是無須乎投資的,我還謙虛個什麼勁兒呢?
  翻譯將我的話譯給她聽後,她由起初的肅然起敬而受寵若驚而終於的誠惶誠恐起來了。
  這時我便想到了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生前的英明教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可不都是紙老虎嘛!
  我不是僅用幾番吹牛皮的大話就徹底打倒了一個麼?
  趁那金髮碧眼的小美國娘們兒臉白臉紅髮呆發愣的當兒,我已經飛快地在我的兩本英文版經濟學專著和我主編的經濟學大辭典上簽了名。
  我並沒有直接送給她。而是送給翻譯,由翻譯轉手送給她。列位,我是個很注意細節的人。作家出身嘛!由翻譯轉手送給她的妙處是——使她從心理上感覺到我彷彿是在賜給她似的。是雙手遞雙手,還是由第三雙手轉送一下,我認為這恰恰就是贈與賜的最細小也最微妙的區別。
  她對那厚厚的燙金封面的三大本書的份量估計不足。雖然是用雙手接的,那份量還是使她的雙臂往下墜。結果一本書掉在地上了。她蹲身檢時,另外兩本也掉在地上了。三本厚厚的書剛捧住,眼鏡又掉在地上了。翻譯正要替她撿起眼鏡,我扯了他一下,將他扯到了一邊去。我親自彎腰替她撿起了她那框子雅致的眼鏡,從兜裡掏出手絹,擦了幾下接著替她戴上。這也是個細節問題。該充分表現男士對女性的慇勤禮貌的時刻,我怎麼能允許那半胖不胖半傻不傻的翻譯搶了我的表現機會呢!我替她往臉上戴眼鏡時,她還沒來得及歸座。她只得彎著腰,雙手捧著三大本厚厚的沉甸甸的秦磚漢瓦般的書,將她那張漂亮的臉微微揚起著湊向我。於是我有機會在最近的距離細看一個美國女人的漂亮的臉。於是我發現歐洲人的臉其實是經不起細看的。一細看就會發現他們的皮膚其實較粗糙,毛孔兒也較明顯。哪怕是一張年輕的漂亮的女人的臉竟也是這樣。我頓覺索然。
  那時刻她的臉已紅到了不能再紅的程度,如同戲劇舞台上酒醉的貴妃。我扶著她一邊兒的胳膊肘,送她歸座後,轉身笑對市長和市委書記說:「二位領導,我這人不喜歡張揚。所以出了經濟學專著,編了經濟學詞典,也就沒送給你們,請你們千萬不要見怪。」
  他們都說不見怪,沒什麼。
  我又說:「二位領導,你們千萬不要聽她剛才胡扯。她一個美國女人,懂什麼中國經濟!現在,我要耐心地給她上一課。免得她歸國後,影響了別的美國人對中國目前經濟現狀的看法。」
  市長和市委書記都說,對對,應該應該。
  我嚴肅地對翻譯說:「現在,你豎起你的耳朵,認真聽我說的每句話,認真記,以便認真翻譯。」
  他畢恭畢敬,喏喏連聲。
  平心而論,儘管我和市長和市委書記都一句英語也聽不懂,但我們還是能夠看出,他翻譯的水平是很流利的。史密斯小姐對他的翻譯顯然也很滿意。因為他翻譯時,她臉上一次也沒出現過異樣的表情。我只不過不太喜歡他這個人。究竟為什麼不太喜歡,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也許僅僅因為他體態略顯胖了點兒,而且臉是圓的。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臉是圓的,像圓茄子似的光溜溜的毫無稜角不長鬍子,在我看來是有幾分可笑的。我認為當翻譯形象如何也是不容忽視的。女的應該漂亮,男的應該英俊。我們「V·文經集團」之外聯部,就很有幾位才貌雙全的翻譯。真不知從哪兒找來了這麼一位爺!
  市委書記悄聲對我說:「小蔡的英語翻譯水平,是我們市委機關最棒的了。他今天來作翻譯,是我親自點的將。」
  市長也悄聲附和道:「對對,是最棒的。是最棒的。」
  他們這麼說,大概是覺得我對蔡翻譯的態度未免太那個了。
  這使我很不高興。我板起臉說:「我評價他的翻譯水平了麼?我只不過提出起碼的要求麼!」
  於是市長和市委書記的臉也紅了一陣。他們容忍地相視一笑。
  一個人掌握著億萬金錢的感覺真好!億萬金錢使你有資格與某些官員平起平座、特殊的情況之下,還有資格不將他們的身份他們的尊嚴放在眼裡。在他們也沾了你所掌握的億萬金錢的光以後,你有時候甚至可以完全不將他們當成一回事兒。
  我對蔡翻譯對市長市委書記說話時,史密斯小姐默默從旁察顏觀色。我想她心裡一定非常困惑——為什麼市長市委書記對我比我對他們似乎敬意有加?
  我忽然從蔡翻譯身上發現了問題,口吻冷冷地問:「怎麼,你沒尾巴?」
  一個人英語水平再高,如果沒尾巴,那就不配在這種場合之下充當翻譯了!英語水平又高又長著體面的二級以上尾巴的人多了,幹嘛非要用沒尾巴的?這麼一來,不是就將我們政府的人事部門組織部門社會人才交流中心等部門的用人標準降低了麼?這可是個原則問題!
  「有……有……」
  蔡翻譯一時手足無措起來。
  「有?……在哪兒長著呢?……」
  「和別人一樣,長在屁股上。只不過……太細小了……我長的是蝌蚪尾巴……又細小又嬌氣的那一類,而且怎麼也長不長。早就聽說您的尾巴是屬於極品級的,是引導尾巴文化和尾巴藝術潮流的……所以……所以穿在褲子裡邊了,自慚形穢,不好意思往外露……何況那麼細小,露在外連別人也不太容易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了,也肯定會取笑於我的……」
  蔡翻譯嘟噥噥地進行了一大番解釋。他那樣子窘得要命。自卑得要命。簡直有幾分無地自容了。
  市委書記又悄聲說:「小蔡他真的有尾巴。真的……」
  市長也又悄聲說:「梁總,有一點你可能還不知道,小蔡他是咱們韓書記的夫人的侄子……」
  我不禁噢了一聲。
  我立刻換了一副親近的笑臉,拍拍蔡翻譯的肩,望著市委書記說:「嗨,韓書記,你怎麼也不預先和我通個氣呵!小蔡,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咱們不是建起了義尾廠嘛!明天你到廠裡去,我親自陪你直接到電腦設計室,極品級的義尾任你挑!免費移植!並且享受永久免費保養資格!」
  蔡翻譯這才轉憂為喜。
  市長市委書記也都高興地笑了。氣氛立刻又變得親和了。至少在我和市長和市委書記和蔡翻譯之間是這樣。
  見我們都笑了,史密斯小姐也輕鬆地笑了。剛才我們之間像發生了什麼嚴重分歧似的對話,分明地使她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我覺得她終於是搞清楚了這麼一點——包括她這位金髮碧眼的美國小姐在內的五個人中,主角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如果我顯得有些不高興起來,那麼別說她這位採訪者了,就連本市的市長和市委書記也會不安的。她能通過察顏觀色搞清楚了這一點,使我的心理那時刻感到很大的滿足。
  我也重新落座,吸著一支煙,慢條斯理地開口道:「剛才,史密斯小姐談到了所謂泡沫經濟的問題。不錯。我不否認,我市目前如火如茶的尾巴文化運動,帶有很大的商業操作性。也可以坦率地說,帶有很大的商業炒作性。我市的尾巴經濟現象,同樣帶有泡沫經濟的性質。但是,我們中國人以前是不懂什麼泡沫經濟的。這是跟西方學的。尤其是跟美國學的。泡沫經濟有一個大好處,那就是產生資本家。西方的美國的老牌資本家們,十之五六是在一次次泡沫經濟中發家的。中國剛剛邁進商業時代的第一道門坎兒。而一個成熟的商業時代,必須為它自己誕生出許多資本家。所以說,泡沫經濟對我們中國有很大的好處。你們不曾怕過的,我們中國人也絕不會怕。我們的邊貿泡沫過一陣子,產生了一些大小資本家。我們的特區現象熱也泡沫過一陣子,也產生了一批大小資本家。我們的房地產、股票、期票,都泡沫過一陣子,都產生過一些百萬富翁、千萬富翁、甚至億萬富翁。而我們的尾巴經濟,還泡沫得遠遠不夠!還需要我們加入更大的皂性因素,還需要我們攪起更多更多的沫兒,吹出更五光十色的絢麗多彩的泡兒,需要以更超常規的方式方法,吸引我們更廣大的民眾參予這一場空前的泡沫經濟的大遊戲!結果無非是又誕生了一些大小資本家麼!至於有人跳樓,有人失業,有人孩子上不起學,貧富不均和腐敗,那都是次要的麼!全世界各個國家不是幾乎天天都在發生這樣的事麼?你們美國不是也幾乎天天都在發生這樣的事麼?我們中國人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經大大增強了麼!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以後,就要看各人的修行,各人的造化,各人的機遇,各人的本事了嘛!……」
  我說一句,蔡翻譯翻一句。他的確聽得非常之認真了,不停地在小本兒上記,翻譯得也相當認真,相當謹慎,看得出是在字斟句酌,似乎惟恐翻譯不當,使我的原話走板,使史密斯小姐誤解了我的意思。
  史密斯小姐也聽得極其認真,也不停地在小本兒上記,始終沒打斷過蔡翻譯。如同一名虔誠的女信徒,在通過翻譯聆聽主教大人的宗教之誨。
  自從我由作家而儒商以後,已經接觸過幾次西方記者的採訪了。我漸漸總結出了一條經驗——你一談「中國特色」,他們就大搖其頭,一個勁兒地聳著肩膀表示一百個不理解。但是,你若談出比西方更西方的社會思想,你若談出比美國更美國的資本「主義」,他們往往就會覺得你不但是自己人,簡直還是他們的導師了。
  在我停頓下來,梳理自己的思路,以便再誇誇其談一番時,史密斯小姐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問:「梁先生,你們總強調一定要堅持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一定要防止中國滑向資本主義,這「堅持」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呢?」
  我說「堅持」嘛,就是咬緊牙關,憋足氣力,硬抗著唄!
  她又問那「滑向」呢?
  我說「滑向」嘛,就是順其自然唄!好比小孩子玩滑梯,很放鬆,很自在,哧溜的一下,就完成了一個美妙的過程……
  她聳肩了。從開始採訪我,她第一次聳肩。
  她說那她就不明白了——為什麼非要咬緊牙關,憋足力氣,硬撐著,受苦受難似的搞社會主義呢?為什麼不放鬆地,順其自然地滑向資本主義呢?我從資本主義來,我的感覺是,我來自的那個資本主義,並不比你們現在的社會主義糟糕多少哇!……
  她的話問得我一愣。
  媽的,這個美國小娘們兒,真想不到會問出如此刁鑽的問題來。我定眼瞪著她,見她的模樣兒卻很單純似的,很天真很幼稚似的,彷彿學生在向老師誠心誠意地求教,希望澄清困惑,指點迷津似的。
  「嗯……」
  這一聲「嗯」,不知是發自市長之口,還是發自市委書記之口,明顯地連帶出了濃濃的一股意味兒,如同被當面放肆而又嚴重地冒犯了。
  我向他們瞟了一眼,見他們臉上都呈現出了不同程度的溫色。市委書記正在望著我,而市長正在望著史密斯小姐。
  但史密斯小姐似乎並不在意他們的反應。她只盯著我一個人。這時我已看透了她的單純天真幼稚的模樣兒,完全是偽裝的。
  我很理解此時的市長和市委書記。我太清楚他們為官的原則了。雖然他們往往敢以權謀私,甚至敢貪贓枉法,但是卻從來也不敢,絲毫也不敢表現出對「社會主義」的動搖。這些個陽奉陰違的共產黨的官員啊,背地裡越是鬼,在別人面前越要裝出是堅定不疑地信奉和維護社會主義的模樣兒。正如史密斯小姐來者不善,居心不良,卻偏要在我面前裝出單純天真幼稚的模樣兒。
  於是我及時地想起了這麼一件事——有次在某局副局長主持的處以上幹部思想座談會上,有一名處長說了些對「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難以理解的大實話,無非就是普遍的中國人心存的一些普遍的疑問,結果便被匯報給了市委書記。市委書記大光其火,當日召開市委常委會議,將此事性質提高到幹部隊伍中「反社會主義思潮極端囂張」的程度,率先予以嚴厲的聲討。市長也不甘中庸暖昧,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地扮演市委書記的「思想戰友」的角色,措詞比市委書記更其嚴厲地指出——對這一股「極端囂張的反社會主義思潮」,如果不予以迎頭痛擊和組織上的清洗,那麼黨還需要我們這些人幹什麼?!
  於是市委常委作出一致性的決定,罷免了那一名膽敢當眾信口雌黃的處長。一擼到底,永不再用。連作檢討以觀後效的機會都不給。那位主持會議的副局長,因聽任「反社會主義言論」大放厥詞,不制止,不反駁,不批判,也受到株連,連降兩級,成了副處長,同時給予黨內警告處分。
  市委書記,親率常委們,驅車前往紫薇莊園,青春煥發地瘋狂了個通宵,放浪形骸了個通宵。洗桑那、按摩、唱卡拉OK、跳舞、打麻將,樂此不疲。那紫薇莊園,乃是比我出道早得多的一位房地產商贈給市委領導們的。那小子現在已經裹挾了數百萬美金跑到國外去了。市委常委們不僅每星期必到紫薇莊園去「放鬆」一下,而且往往在那裡舉行重要的常委會議。一些關於如何堅持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如何發展社會主義經濟的重要舉措和重要文件,往往便是在那裡形成決議在那裡定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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