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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我無言以答。
  我拿著那冊去年的《學習與批判》走到沃克跟前,遞給他,低聲說:「你拿去看吧,但要偷偷的。這不是文學刊物。其中也沒有文化和文明。」
  他緩緩轉過頭來看看我,伸出一隻手想接,卻又沒接,說:「既然我看了可能對你那麼不利,我為什麼偏要看呢?我不過是這會兒閒著沒事兒,想隨便看點什麼。」
  宿舍門不知何時敞開了。H站在門口,嘴角凝著一絲冷笑,咄咄地盯著我。
  我不禁怔住了……
  翌日,我第二次被工宣隊「傳訊」,還是上次「召見」過我和小莫的那一位。
  「·我·們……依然是那種令人討厭的語調,「·我·們認為你犯了極其嚴重的錯誤。」
  我明白他為何「召見」我。
  我略思索了一下,盡量用平靜的語調回答:「每個人都可能犯錯誤。毛主席說:『犯了錯誤並不可怕,改正了就是好同志。』但我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誤,請您告訴我。」心中暗想:必須否認。若承認了,怎麼處分我,就由不得我自己了。命運一旦掌握在他們手中,下場難料。
  「你自己不知道?那麼給你三分鐘,你好好想想。」於是他開始吸煙,不再理睬我。一邊吸煙一邊欣賞壓在玻璃板底下的一排「白毛女」年歷片。上海那幾年許多單位都印製年歷片,而且都印製得相當精美。
  對方向我提出的訊問不值得我去想。給我的時間也太寬裕。我沒事幹,就也瞅那排壓在玻璃板下的年歷片。對方幾乎是伏在桌子上看。我是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望。倒著的「白毛女」在我眼中變成了一排小兔子,各種顏色的衣服,像兒童畫冊裡畫的那樣。不同姿勢的「白毛女」的腿,彷彿一雙雙兔耳朵。
  我們中國人的心理真是不可琢磨。我想,把女人的腿畫得那麼修長,那麼秀美,那麼迷人,塗以肉色,而將女人們的臉都畫得像七八歲的小女孩的臉似的。於是夾在書中,壓在玻璃板下,時時「欣賞」,便心安理得了。彷彿「欣賞」的是小女孩,非屬女人了。
  都是女人的大腿,我想,倘將「白毛女」的頭換成一個外國女郎的頭,恐怕那一排年歷片就該屬於「封資修」,被視為能毒害人的誨淫的東西了。這位工宣隊員,更不會當著我的面饒有興趣地「欣賞」那上面的幾十條裸腿了。辯證法真是無處不在。
  對方終於將目光從玻璃板上收回,看一眼手錶,瞧著我說:「五分鐘過了,想好了麼?」
  我搖頭。
  「看來你是不願主動交待了?」
  我回答:「沒什麼可交待的。」
  「你給申·沃克看過《學習與批判》沒有?」
  「沒有。」我表現出驚詫的樣子。
  「那麼,你也沒對他說:『拿去看吧,但要偷偷的』了?」「沒有。」
  「但是有人親眼看見你給申·沃克一本《學習與批判》,親耳聽到你對他說了那句話。」
  「誰?……」我裝出受到嚴重誣諂的樣子,從椅子上站起,大聲說,「這個人是誰?我要當面和他對質!」「你坐下,你坐下,」對方說,「不必當面對質,我們也會弄清楚是你受到了誣陷,還是你對自己的錯誤進行抵賴。」我心裡說:我將抵賴到底。
  對方又說:「你先回去吧,回去好好反省。」
  我說:「沒什麼反省的。」說罷便走。
  剛出門,碰到了沃克。他正要走進去。
  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們沒說話。
  我與他擦肩而過,心裡對他說:「沃克,沃克,都是因為你!」
  回到宿舍,見小莫在仔仔細細地往他新買的皮鞋上打油。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問:「召見你又有什麼指示?」
  我未回答,走到自己床前,憂心忡忡地坐了下去。小莫一邊繼續擦鞋一邊說:「看來你成為他們的心腹。」
  否則為什麼單獨召見你,不一塊兒召見我們倆呢?」
  我心裡煩透了,拿起暖水瓶要倒杯水喝,卻是空的。使勁往桌上一放,竟彭然一聲爆了。
  小莫復抬起頭,瞧著我吃驚地說:「那是沃克的暖水瓶。」我仍不理他,仰面往自己的床上一躺。
  小莫放下皮鞋,走過來,低聲問:「究竟怎麼回事?」
  我恨恨地罵了H一句,坐起,將「《學習與批判》事件」告訴了他。
  「你承認了?」他皺眉追問。
  我說:「我絕不會承認的。」
  他說:「對!千萬不要承認!你得一口咬到底,純屬憑空捏造,政治陷害。我可以作證。」
  我說:「你怎麼作證?你當時又不在場。」
  他說:「誰又能證明我當時不在場呢?」
  我說:「就怕沃克已經承認了。工宣隊也將他找去了。」他說:「那太糟了!」
  小莫的話剛說完,沃克走進了宿舍。我看看他,又往床上一躺。小莫又拿起皮鞋打油。
  沃克坐在他自己的床上,看看我,看看小莫,問:「你們為什麼故意不理我?」
  我只裝沒聽到他的話。
  小莫見我不回答,不忍冷落了沃克,抬頭朝他笑笑,說:「你剛才到哪兒玩去了?」笑的極不自然。
  「你們分明在懷疑我什麼。」沃克生起氣來。
  我打定主意不接話。怕一接話,將話題扯到那本過期的《學習與批判》上,引起我們之間更大的不愉快。「沃克,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們一向對你是很友好的嗎?」小莫努力緩和室內不正常的氣氛。
  「既然你這樣說,那麼請你出去一下好麼?我想和梁單獨談幾句話……」沃克注視著我。
  「好吧。」小莫聳了一下肩膀,放下鞋刷,就要往外走。「別走。」我叫住他,不得不坐起,對沃克說,「小莫是我的好朋友。你要對我說什麼話,就說吧。」
  沃克遲疑了一下,說:「我沒出賣你。」
  我與小莫對視了一眼,一時不知應對他這句話作出怎樣的反應才合適。
  沃克又說:「我沒出賣你。我對他們說,你什麼也沒給我看。我以前從來沒說過謊,但今天說謊了。我使你不愉快了,我心裡感到很內疚……」
  他的臉紅了。
  小莫走到他跟前,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說:「沃克,你夠朋友。」
  我望著沃克,報以感激的一笑,隔著桌子,向他緩緩伸過一隻手去。
  沃克握住了我的手。
  我說:「沃克,謝謝你。」
  沃克聳了一下肩膀,說:「真抱歉。」
  走廊裡傳來H女學生般尖細的笑聲,我們的手立刻放開了,各自躺倒在自己床上。
  小莫罵道:「卑鄙的東西!」
  「《學習與批判》事件」還是被當作一條性質嚴重的政治錯誤,在全系大會上受到警告。雖然因為證據不足未點我的名,但我心裡明白,這並不等於我得到了寬恕。也許,畢業的時候,在我的檔案上,記載下一條什麼罪狀。而我並不知道,它會像影子似的伴隨著我。無論我將來被分配到什麼部門。管他媽的呢,大不了是「社來社去」……我、小莫和沃克,對我們生活中H這麼一個人的存在,竟漸漸開始習慣了。當時流行的「辯證法」使人變得愚不可及,H卻使我們變得聰明起來。當我們變得聰明起來後,H就似乎不那麼太討厭了——我們索性把他當成我們合養的一隻猴子。
  不久,唐山發生了地震。
  其後,據說上海也將發生地震。
  學校裡逐級做了「防震動員」,希望大家在突然地震情況下發揚友愛互助,捨己為人的精神。
  我們的宿舍,與校園圍牆之間有七八米的距離,窗口臨街。有天午飯後,H不在宿舍裡。小莫睡不著覺,伏在窗口朝外觀望,忽然將我拽起,扯我到窗口,讓我往下看。我看時,見H正在我們窗下那片地方撿碎磚亂瓦,撿一堆兒,用土籃拎到圍牆下。勞動得很忘我。
  小莫悄聲說:「這小子怎麼忽然做起好人好事來了?」我想不到H有什麼其他目的,嘟噥道:「那你就給寫篇表揚稿吧!」便又去躺下看書。
  那天夜裡,我正睡得香,又被小莫捅醒。
  他神秘地附耳對我說:「那小子出去了半個多小時沒回來。」
  我說:「你不睡自己的覺,監視他幹什麼?」
  小莫說:「我覺得這小子今天有點鬼鬼祟祟的。」我說:「興許他鬧肚子吧?」
  小莫說:「你聽……」
  我聽到了一陣輕微的翻地的嚓嚓聲。
  我不由得撩開蚊帳起來了。沃克也起來了。我們湊在窗口看,月光下,H穿著背心褲衩翻地。在正對我們宿舍窗口的方位,翻起了約有二十餘平方米的一片土地。他用步子丈量了一下面積,又繼續翻。
  我們離開窗口,退回自己的床位,各自鑽入蚊帳趟下。「我明白了,」小莫在蚊帳裡說,「他大概是打算地震突然發生時,就從窗口跳出去!」
  我說:「那他可真夠有膽量的,三層樓啊!」
  小莫說:「所以他才要撿盡碎磚亂瓦,還要將地翻松。」沃克說:「這太冒險了,我們應該勸阻他打消這個念頭。」小莫說:「他會聽我們的?他瞞著我們,半夜三更的偷偷摸摸這麼做,還不是怕我們知道了他的目的,地震時與他爭奪窗口往外跳?他那種心理我還弄不明白?」
  沃克天真無邪地說:「我們向他發誓,地震時絕不與他爭奪窗口往下跳。但是我們不應該不勸阻他,那樣我們可太不對!」
  我也認為從三樓往下跳實在凶多吉少,儘管他將地面偷偷翻鬆了。就說:「小莫,一會兒他回來,你還是勸阻他幾句為好。」
  小莫生氣地說:「我才不!」
  沃克說:「那我勸阻他。」
  走廊裡傳來了H像只夜行貓似的輕悄的腳步聲。我們停止了說話。
  門緩緩開了。H賊一般的溜進室內,以為我們都在睡,躡手躡腳地鑽入蚊帳。
  小莫故意打鼾,越打越響。
  沃克並沒有對H說什麼。
  明知是在瞞著你詭秘地進行的事,卻要點破,還要勸阻,這實在夠讓違心人彆扭的了。
  我自己是絕不願去勸阻H的。
  因此我也理解沃克為什麼沉默不語。
  第二天,我們四個都起來後,H搭訕著對小莫說:「小莫,我……求你一件事。」
  小莫冷淡地問:「我能為你效什麼勞啊?」
  H說:「咱倆換換床位吧!不知怎麼回事,靠門這張床,我睡不習慣,總失眠。」
  小莫說:「好吧,我成全你。」
  H顯得非常高興:「謝謝,謝謝,你真好。」
  小莫說:「小事一樁,用不著謝。」
  我們當然都明白H為什麼從靠門的床位換到靠窗的床位。
  沃克看看我,又看看小莫,最後瞅定H,說:「H,從窗口往外跳太冒險。即使果真發生地震,不到萬不得已,你不能那樣做。」
  H怔了一下,說:「這是我的自由,你干涉不著。」我忍不住也說:「你別誤會,從窗口跳出去的特權屬於你了。因你為此付出了勞動。地震發生時,我們三個絕不會跟你爭搶著奪窗而逃的。你放心好了。但沃克說的話,純粹是為你好。你別辜負了沃克的一片好意。」
  沃克因為我替他說了這樣一番話,感激地望著我。H卻說:「其實我的目的並不自私。我們是四個人,宿舍只有一個門。少了一個從門往外逃的,對你們三個也都有利,是不是?只要你們三個到時候不和我爭奪窗口,我也絕不和你們爭奪門口,咱們今天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怎麼樣?」我們三個面面相覷,不知再說什麼。
  「小莫,你別聽他倆的。」H希冀地望著小莫。「我說出的話,絕不往回收。」小莫抱起被褥,同H調換了床位。
  那天夜裡下起了大雨,我起來關窗,見H的蚊帳被雨淋濕了,也想替他將那邊的半扇窗子關上。
  「你幹什麼?」蚊帳裡傳出H警覺的聲音,原來他並未睡死。
  我說:「替你將窗子關上。」
  他說:「別關!」
  我「哼」一聲,鑽入了自己的蚊帳。
  兩天後的夜裡,大約一點多鐘,我被一陣喧囂的人聲和雜亂的腳步聲驚醒。有許多人咚咚地從四樓跑下三樓。跑過走廊,跑下二樓。
  第一個意識——地震!
  我一躍而起,倉皇間大叫:「小莫,沃克,快起來!……」隨手拉亮了燈,覺得那盞日光燈,鞦韆似的來回擺晃。小莫和沃克機靈地一下子從蚊帳裡蹦到地上。
  沃克說:「快叫醒H!」
  小莫一把撩開H的蚊帳,隨即放下,氣憤地說:「他媽的這小子早逃命了……」
  我們三個光著腳,只穿著短褲和背心,跑出宿舍,跑出樓去。
  外面,操場上站著幾百名男女學生,一個個衣衫不全。女同學們大多赤著腳,男同學們有不少只穿短褲、光著脊樑。
  過了半個多小時,卻一點地震的預兆也沒有。幢幢大樓巋然不動。
  原來,「地震」的叫喊聲,最先是從八號樓傳出的。那是一幢女生宿舍。天熱,她們睡覺時,敞窗開門,為了形成空氣對流。出於女學生們特有的警惕心理,她們在宿舍門口橫了一個條凳,上面還擺放了一個臉盆。有位女同學起夜,碰掉了條凳上的臉盆,臉盆骨碌碌順著樓梯往下滾,於是她大叫起來:「地震啦!」頃刻間整幢八號樓騷亂一片,緊接著附近的幾幢樓也紛擾不安……一場虛驚,操場上那些衣衫不全,裸脊赤足的學生,都不免覺得大難為情,留下一片詛咒之聲分散而去。
  我、小莫和沃克一塊兒走入四號樓,剛進樓口,見有幾個沒穿上衣的女同學,雙臂護在胸前,隱蔽於樓梯的斜角下,像幾隻還沒長出毛的麻雀,擠抱成一堆兒。她們還不曉得「地震」究竟過去沒有,既不願有失大雅地跑到外面去,也不敢離開她們認為那比較安全的角落。
  沃克一發現她們,就急忙轉過身,伸開他那長長的胳膊擋在樓口,高聲說:「都請等一會兒再進樓!」連我和小莫也被擋在了他面前。
  沃克又背對那幾個女同學說:「沒發生地震,你們快回宿舍吧!」
  她們便狼狽地跑上樓去了。
  我們三個回到宿舍裡,一時無法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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