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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不知再說什麼好。
  老阿婆見一位外國人來找我,顯出極為忐忑不安的樣子。在這個小鎮上,誰家裡來了一位外國人,可是件不尋常的事情。不尋常的事情往往也會被認為是不正常的事情。小鎮上的人們肯定都忌諱這一點的。我很理解老阿婆,便告訴她,沃克是我的外國同學,不會給她帶來任何麻煩,見我一面就走,叫她打消疑慮。
  隨後,我陪沃克來到一家小飯館。
  落座後,我說:「沃克,我請你吃頓便飯吧。」沃克說:「還是我請你,我比你有錢。」
  拗他不過,讓步。
  隨便點幾樣菜,要了三瓶啤酒。
  沃克先替我的杯裡倒滿了酒,接著往他自己的杯裡也倒滿了酒,之後盯著我,問:「告訴我,我們是朋友嗎?」我也盯著他,莊重地回答:「當然是朋友。」
  沃克說:「在中國,有一個中國人承認我是他的朋友,我覺得自己不算白白來中國留學一次了。」
  我說:「不,沃克,你不只有我一個中國朋友。除了我,還有小莫呢!除了我和小莫,復旦園裡一定還有許多中國學生把你當作朋友的。不過他們沒有機會向你表示罷了。」沃克說:「謝謝你的話。」
  我舉杯,說:「讓我們像朋友那樣乾一杯吧!」沃克說:「好,不但為了我們之間的友情,也讓我們共同為一個中國姑娘少遭厄運而乾杯!」
  我問:「哪一個中國姑娘?」
  沃克說:「就是你覺得你愛上了的那個中國姑娘。」一陣憂鬱籠罩在我心間。
  沃克問:「你現在還想著她嗎?」
  我說:「幾乎天天都在想著她。」
  我們的塑料杯無聲地碰到了一起。
  沃克問:「按照你們中國的習慣,這一杯得一飲而儘是不是?」
  我說:「是的。」
  於是我們眼睛注視著眼睛,一口氣喝光了那杯啤酒。沃克用手背抹一下嘴,微微一笑,說:「我曾經有一個願望,想找一個中國姑娘作我的妻子。我們西方人都認為,東方女性溫柔多情,而且對丈夫,對孩子,對家庭比西方女性有責任感……」他遺憾地搖搖頭。
  我說:「中國的潑婦悍婦也是很可怕的,《聊齋》裡將她們比作枕旁夜叉,將那些不幸的丈夫比作床頭系羊。」沃克說:「我當然要找一個美好的中國姑娘做妻子啦!如果我再來中國,仍抱有這種願望,你幫我尋找好嗎?」我說:「你趁早打消這種願望吧,難道你不明白一個外國人與一個中國人結成夫妻是多麼困難嗎?」
  沃克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他天真得可愛。我啞然一笑。
  剛吃罷飯,他就要往回趕。他說他已買妥了明天的飛機票。
  我一直送他到公共汽車站。
  他從兜裡掏出一迭人民幣,說:「我來不及兌換了,帶回國沒用,你收下吧!不多,不到一百元。」
  我說:「我們中國古人有句話——不輕受一文。」他說:「你真怪。」
  我說:「我們中國古人還有句話——不敢忘一餐。沃克,你跑到郊區來向我告別,你請我吃了一頓飽飽的飯菜,我不會忘記的。如果你真還會到中國來,如果那時我的處境好些,我一定請你在最高級的飯店吃一頓中國大菜。」沃克十分認真地說:「別忘了你還要替我尋找一位願做我妻子的美好的中國姑娘。」
  我也十分認真地說:「只要那時我們的政策允許一個中國姑娘嫁給一位外國人,而且你保證不欺負她。」公共汽車來了,我們匆匆握了一下手,他便跳上了汽車。
  汽車開出很遠,我還看到沃克一支長長的胳膊從車窗伸出,向我不停招著。
  我惆悵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我這「出事」了的工農兵學員,在朱家角生活了十來天後,心中漸感不安起來,總有種近乎「逃亡」的陰暗意識,時時地擺佈著我。
  我便告別了阿婆,鼓起勇氣,回學校了。
  回到學校的第二天,E老師把我叫到一個學生宿舍裡,訊問我對自己的錯誤反省得怎麼樣了,還暗示我,工宣隊認為,人證物證俱全,我拒不承認,也是可以定「案」的。那就不是我將被分配到何處的問題了,而是我有沒有資格畢業的問題了。
  V就住在這個宿舍裡。我不知E老師為什麼偏偏將我叫到這個宿舍。桌上有瓜子、果脯、軟糖。毫無疑問都是V買的。他是我們專業帶工資學員中工資最高的一個。每月七十多元。比我們有些老師的工資還高。除了我和E老師在宿舍裡,V也在。他不離開,使我憤怒。按理說他是無權聽我與E老師這番特殊內容的「談話」的。可他卻躺在床上一邊吸煙一邊看書,一副悠哉悠哉的樣子。E老師不讓他出去,也使我大為不解。
  我老老實實告訴E老師,我這些天來根本沒有進行過什麼反省,到一個去處躲清靜。
  「你當真不想要畢業證書啦?」E老師一邊嗑瓜子,一邊瞪著我問。
  我說:「隨你們他媽的便!」
  V騰地坐了起來,質問我:「你罵老師?」
  「滾你媽的!你有什麼權力質問我!」我指著他大聲說,真想和他打一架。
  「你……」E老師臉氣白了。
  就在這時,門開了,進來的是專業的於老師。他到安徽去「開門辦學」,昨天剛回來。他見我們三個虎視眈眈的樣子,奇怪地問我們在爭吵什麼。
  E老師就把我「犯錯誤」的事對他講了一遍,還說:「大梁的態度這麼不好,是畢不了業的呀!」
  於老師說:「這事啊!那張匯單是我從閱覽室一本《朝霞》中無意翻到的。我當時也沒想到去細看郵戳,不知那是大梁半年前丟失的……」
  V這時要往外走。
  於老師叫住他說:「哎,小V,我不是親手把匯單交給你,讓你打電話告訴大梁回學校取的嗎?」
  V不免狼狽起來,吱吱唔唔說不成話。
  E老師不禁地轉臉去看V。
  V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可我也沒叫你拿著作廢的匯單再冒領啊!」
  我氣恨得渾身發抖。
  這件事從此就算過去,不了了之。那位系工宣隊副隊長往後見了我,臉上也強作微笑了。
  實事求是地說,V與C,在這件事上,並無「合謀」。他們各有各的想法,各幹各的。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讓C代領匯款。如果換了別人,這事本不成其為事,最多埋怨我幾句。C將這件事搞成一件事,當然沒什麼奇怪。對於某些人,能夠有什麼機會「整」別人一下,不「整」白不「整」。V不過是見C首先已將這事搞成了一件性質嚴重的事,順水推舟,使其更為嚴重罷了。因為他是作夢都想進北京啊!自從我們上一屆的畢業生中,就是對同學突然「襲擊」,貼出「某某反動言論百例」的那個,進京後據說可能當教育部副部長,多少人都認為進京簡直就等於躍龍門。
  不久,復旦園內暗傳,「四人幫」在北京被逮起來了。接著,馬天水、王秀珍在北京交待問題一說被證實。
  復旦園內人心揚沸。工宣隊員們一個個如喪考妣。在發生於復旦園內的許多大大小小事件中「革命」得過分的某些人們,像偷了漢子被揭發的女人似的,都變得有了幾分扭捏,有了幾分羞臊,有了幾分不自在,低眉順眼起來,而做過惡的,受到的心理衝擊是太突然也太大了,未免惶惶然不可終日。
  復旦大學與上海交大的學生,率各大學之先,深夜衝出校園,會聚外灘。市革委樓前,萬頭攢動。
  徐景賢肩披棉軍大衣,出現在陽台上,朝下招手,高喊:「革命的同學們,感謝你們的政治熱情……」
  他以為兩校學生,是在以遊行的方式,為「四人幫」及馬天水、王秀珍之流向北京施加壓力呢!
  一片怒吼驟起:「打倒徐景賢!」
  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那瀟灑的身姿明顯地抖了一下,軍大衣落在地上,像個皮影似的,晃進室內不復出現。
  兩校學生的隊伍,從市革委門前出發,幾乎繞市遊行一周。復旦學生歸校,時間已過午夜。
  我在遊行隊伍中發現了C,其情緒之昂奮,令我驚詫。圍攻物理系女學生時的表現,大概也不過爾爾。健忘若此,真奇人也!我暗想,像她,總該轉個彎子吧?卻順溜筆直地就從一條路線衝刺到另一條路線了!
  中文系學生首先貼出一批揭發「四人幫」在復旦罪行與陰謀的大字報。C一手拎漿糊桶,一手持刷漿糊的笤帚,忙前忙後,頗不辭辛勞。
  ……
  又過不久,畢業分配工作開始了。
  E老師動員我留校,我表示願意服從分配。
  小莫暗中向我透露,動員我留校,是為了照顧V,將他分到北京去。因為他最怕被重新分回新疆去。而他留校是沒指望的,老師們十之八九堅決反對。
  我便找E老師,告訴他,我寧肯回北大荒,也不留校。E老師問我何以變卦?
  我說:「你心裡明白!」
  那一天我賣了手錶買的那件「三合一」的褲子曬在外邊丟掉了。我只有兩條褲子,丟的是體面的一條。V就拿著一條新褲子來送給我。
  我說:「我穿著短褲畢業,也不會接受你給我的褲子。」他說:「我女朋友在北京,求求你。」
  我說:「把你的褲子拿走,否則我從窗口扔出去。」他不拿走。
  我便當著他的面從窗口扔出去了。
  那條褲子悠悠地飄過了院牆,飄落在馬路中間。一輛卡車駛過,車輪又將它捲入了路旁的水溝。
  V尷尬地呆了一會兒,又說,「我錯了……」
  我朝房門一指:「出去!」
  V不得不離開了。
  小莫走進來,問:「那小子來幹什麼?」
  我沉思許久,低聲說:「小莫,要不我就成全了他吧?他女朋友在北京……得理讓三分才對是不是。」
  小莫說:「狗屁!他女朋友是北大哲學系的,與我們同屆,半年前就與他徹底斷絕關係了!全專業哪個同學不知道?E老師也是明明知道的!……」
  我說:「就算這樣吧!反正我也不是北京人,北京對我並沒什麼吸引力。他剛才對我承認他錯了……」
  小莫說:「好,好,好,你是君子,你多好啊!可生活中的壞人,就是讓你們這些人給他媽的慣的!你成全他吧,也成全你那顆自以為善良的心吧!老子從此和你絕交!……」摜門而去。
  我又想了很久,決定報復一次。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報復人。
  直到如今,我仍每每回想此事,不知自己當初對亦或錯,得不出個結論。其實我並不算報復了V,我只不過是不肯原諒他對我的傷害,在完全可以成全他的情況下沒有使他如願以償而已。這麼想,似乎也就寬宥了自己。但進而一想,若我當初成全了他,說不定他分到北京之後,尚可能與其女友重歸於好,結成伉儷,夫敬婦愛,一生幸福。愛是一種機緣,誰錯過了則可能鑄成千古恨。斷送了別人愛的機緣,畢竟是有幾分可惡的事。而且也太小人氣度。這麼想,又覺得自己當初很不應該。
  臨畢業更近了。每晚,在校園裡談心的人大大多起來。分離使人與人之間都變得友善起來。
  C抓緊在校的最後時間開始談情說愛。沒什麼政治的事兒可作了,對一個二十七八的,其貌不揚的,毫無女性魅力的大姑娘來說,趕緊抓住一個可以做得丈夫的男人,就「悠悠萬事,唯此為大」了。
  每晚有比我們低一屆的一個部隊學生陪著她,與比我們高一屆的一個留校生在校園裡兜圈子。據說那部隊女學生是「紅娘」。逢熟人「紅娘」便「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我們談工作」。
  我在校園裡碰見過他們幾次。C總是將臉扭向別處,裝未見我。
  我知這不是害羞。害羞的本能使女性可愛。在這一點上C挺不幸的。她避我另有緣故。她曾向我們專業一個比她小兩歲的同學求愛。而對方又愛著新聞系一位女同學。她明知卻又「鍥而不捨」。結果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按理說作罷算了。她不。她以創作專業支部副書記名義,到哲學系去「調查」人家的「不正常關係」。從法律的角度講,這屬於「刺探」別人的隱私,非法活動。假專業黨支部名義而行之,更是做得太過分了。她還不作罷。還要在專業的各種會上大講特講「上大學時期談情說愛,對不起送我們上大學的人民」一類話……那位新聞系的女同學有次當眾大罵了她一通,於是她的所作所為徹底敗露。女人天生是女人的對手。那一次她真是大現其眼。有這個前因,她碰到我自然要將臉扭向別處。這絕不是害羞。套用句京劇道白,是——「叫奴的臉兒往哪擱?」不過我倒因此同情她則個了。那也算正經地該戀愛麼?跟著個女「陪同」,像跟著個寸步不離的女保鏢似的。碰上熟人還要來一句:「我們談工作。」彷彿三個中央委員在一起似的,真真大殺風景!也太沒詩意。沒半點詩意,那愛還值得一談麼?天可憐見的!
  有人也邀我談心,是專業的一個部隊學員。我對他一向極好。除了小莫,視他為第二知己。他年齡比我小三歲,我拿他當弟弟對待。
  我們從宿舍樓走至校門口,在毛主席塑像背後站住了。他忽然說:「大梁,有件事我對你挺內疚。」
  「你?……什麼事?……」我詫然。
  他說:「你肯定已知道,裝不知道。」
  我說:「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他說:「V給你打電話,我在場。我還接過電話與你開了幾句玩笑,你怎麼能沒聽出?……」原來如此!我始終想不起那個「第三者」,竟是我這位「第二知己」!我又怎麼能想到是他?幾次電話裡那聲音使我想到了是他,我都將他從苦苦的追憶中排除了。我連問都不曾問過他。
  「那你當時為什麼不作證?」我覺得他變得那樣陌生。
  毛主席塑像的陰影裡,他臉上浮現出一種令我感到吃驚的純粹概念化的笑。
  他說:「你瞭解的,我這個人,不願與任何人發生矛盾。我的處世原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願捲到什麼矛盾之中。所以……所以我要向你當面解釋一下……」
  我呆呆地看了他片刻,猛轉身撇下他走了。直到畢業離校,我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他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不是可恨,而是實實在在的可怕……
  畢業證書領了。火車票也訂了。再過三天,我就要離開上海了。卻總覺得有什麼縈繞著我的心。彷彿我人離開了,心也會留下一半似的。我竟弄不明白自己何以會產生這樣的失落魄魂般的情愫。不明白究竟是什麼縈繞著我的心。第二天,有人喊我接電話。
  我抓起話筒問:「誰?」暗想沒什麼人會給我打電話的。
  「我……」一個姑娘的聲音,低低的,語調柔婉。
  那一時刻我覺得自己定住了。不能動,也不能發音。我聽出她是誰了。
  我明白究竟是什麼縈繞著我的心了。
  我明白我那種失魂落魄般的情愫究竟因何而產生了。
  我明白某種感情一旦作用於我的心靈,我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了。
  「你怎麼不說話?……」那低低的,柔婉的聲音又問。「你在哪兒?」我用顫抖的語調反問。
  「在校門口。」
  「我去接你!」我一放下電話,就飛快地朝校門口跑去。跑到校門口,並未發現她。
  我旋轉著身子尋找她。
  「往哪兒看?」她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望著我。
  她穿一件白色短袖衫,一條淺咖啡色裙子,顯得那麼清秀淡雅。她心情分明很好,臉上神彩照人。難怪我看見了她,也未敢上前認她。
  我笑了。
  她說:「我父親病了,我陪父親回上海來看病。」我關心地問:「病得重嗎?」
  她說:「是大學裡過去的一些老教授們想念他了,找借口把他接回來的。」
  我說:「我見過你父親了。」
  她奇怪地眨著眼睛問:「在哪兒?」
  我說:「在火車站,你們父女離開上海那一天。」「你到底去火車站了?」她收斂了笑容。
  我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露面?」
  「怕你不高興見到我。」
  「你……」她注視著我,搖搖頭,「真傻啊!」人有注意我們。我說:「走吧,到我們宿舍去坐一會兒。」我帶著她來到宿舍,將她介紹給小莫。
  小莫打量了她一番,對我說:「是像橄欖。」
  沃克將我對他說過的話告訴了小莫,小莫就常拿那句話開我的玩笑。
  小莫藉故走出。我們面對面坐在桌子兩旁。
  她問:「你的同學為什麼說我像橄欖?」
  我臉紅了,說:「是麼?我沒聽見啊!」
  她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去,說:「知道你快離校了,來看看你。」
  我說:「我分到北京了。」
  她抬起頭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復低下頭去,又沉默起來。
  我說:「我本是可以留校的。」
  她漸漸抬起頭,問:「你不願留校?」
  我說:「談不上願意或不願意。北京上海對我反正都一樣。因為我將來總歸是要回到哈爾濱去的。我有一個身體很不好的老母親,有一個患精神病的哥哥,家庭需要我。」她輕輕歎息了一聲,再次低下頭去。
  她的雙手像幼兒園裡等待阿姨給剪指甲的小女孩那麼規規矩矩地平放在桌上。而她低著的頭卻扭向一旁。似乎永不會再抬起,永不會再看我一眼。
  我站起來,走到她身旁,握住了她的雙手。
  她沒有抽回她的手,有半分鐘的時間,她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未動。她坐在那裡彷彿是一個石頭人。她的雙手在顫抖。
  也許是我的雙手在顫抖。
  忽然她將她的臉貼在我的手背上。
  我說:「我愛你!」
  她說;「不……」
  我不禁放開了她的雙手,走到窗前去,背對她站著。她問:「你生氣了?……」聲音低低的。
  我轉過身,盯著她的臉說:「那麼請原諒。」
  她說:「我有老父,你有老母。我有侍奉我父親的義務。你有孝子之心。我們雖然是在馬路上偶然相識的,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因為你是第一個對我說:『我愛你』這句話的人。今後南北相離,何必鍾情呢?這是緣份,你我命定如此。」我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她低下了頭去,沉默著。
  我也沉默著。
  不知過了多久,她站起來說:「我該走了。」朝我淒然一笑。
  見我還怔著,不說話,她轉身向房門走去。
  「等等!」我叫了一聲。
  她在門前站住了。
  我走到她跟前,將門鎖落下了。
  「你……」她吃驚地瞪著我。
  我堅定地說:「我要吻你一下。」
  她凝視著我,低聲問:「你吻過幾個姑娘了?」我覺得,她的凝視是那麼幽深。
  我說:「在你之前,我沒吻過任何一個姑娘。」她說:「在你之前,我未被任何一個小伙子吻過。」她閉上了眼睛。
  我輕輕在她眉宇間吻了一下。
  她睜開眼睛,問:「你吻過了?」
  我說:「是的。」
  她說:「我什麼也沒覺得。」
  我說:「那我再來一遍……」
  有人敲門……
  第二天,我離開了上海。
  小莫去送我。還有三個同學:小杜、小劉、小周。
  我從車窗口探出身子,一邊和他們說些告別的話,一邊用目光在站台上的人群中尋找著。
  小莫說:「你尋找她?」
  我突然發現了她,隱蔽在一根水泥柱後,呆呆地凝視著我。
  我要從窗口跳出來。
  列車開動了。
  小莫、小杜、小劉、小周對我喊了些什麼,我一句也沒聽到。
  我的目光只望著那根水泥柱子,柱子後的她。
  上海,別了!別了,你這在新華路掃馬路的姑娘!
  我們在新華路的人行道上相識。那時你手中拿著掃帚,我是一個「工農兵學員」。我們卻在上海火車站相別!你隱蔽在水泥柱子後,就像我送你去浙江農村時隱蔽在候車室的一個角落一樣。你有老父。我有老母。我有孝子之心。你也有孝女之心。今後南北相離,我們命定如此。我們沒有緣份。你像一顆橄欖,我用我的心含著你。今後我將成為丈夫。但我不會忘記你。人人都有這點權力。
  我又瞭解你多少呢?瞭解得那麼少,那麼少,那麼少!我為什麼竟愛你呢?我自己也不明白。永遠也不想弄明白。列車向北、向北、向北……我望著車窗外,思考我這三年的大學生活。學到了識別人的一些經驗和一些教訓。如果這也是學問,三年還不算白過。
  做過什麼虧心事嗎?做過的。「批鄧」的時候貼過一張大字報。寫過三篇「反小生產者」的短篇「小說」。沒發表。寫過一部「反文藝戰線『走資派』」的長篇,沒寫完。如果不是粉碎了「四人幫」,短篇也發表了,長篇也寫完了。為了什麼呢?為了獲得。為了獲得什麼呢?為了獲得我所憎惡的那種政治勢力的青睞。憎惡是真的。想討好也是真的。產生過憤起疾呼果敢抗爭的類乎勇士精神的衝動,更多的時候唯恐禍及自身,以懦夫的可鄙的沉默維護著一點點可憐的人格。如果討好成功呢?如果想獲得的獲得了呢?我會不會加入「另一類勇士」的行列,順著政治的竹竿往上爬,越爬越起勁呢?……
  而我的畢業鑒定上卻寫著:「同『四人幫』作過鬥爭……」一條永恆的榮譽。
  我忽然覺得,自己並不比V、C一類人正派多少。
  我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和一個娼妓鬼混了三年。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亦是假。假亦是真。只有對一位姑娘的愛,是不打什麼折扣的。
  也算是收穫——我認識了我自己。
  列車向北、向北、向北……我忽而又想到了沃克。如果他還在中國,我真願將自己內心裡最真實的一切一切都坦率地告訴他,讓他真正瞭解一個中國人。
  列車向北、向北、向北……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梁曉聲,梁曉聲,你今後得多少變得好一些才行啊!……」
  選自《小說界》1986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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