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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前後

作者:林斤瀾

  前輩作家大都在他們的青年時期,二十年代尤其是三十年代,達到了他們自己的寫作高峰,不少作品成了他們終生的代表作,有的還成了那個時期的標誌。
  建國以後,前輩作家又大都正在盛年,或前點或後點都應是寫作行業的豐收時期,又大都積極到點到為知,若從經歷種種運動的精神來看,可以說做從善如流。
  四十多年過去了,前輩先後安息了。我們後來人也年事日增,見的世面日多,頭腦不免冷靜起來。覺得前輩作家後期的努力,極少超過前期的成就。有的顯然滑坡,不能自拔。有的間有佳作,終不成氣候。有讀萬卷書,有行萬里路,有二者得兼,兢兢業業,付之東流。
  研究家們和作家一樣糊塗,近年可以看得清楚了吧,也還難說。倒是有一些作家自身一己的反思,觸目驚心。老捨先生有例外的壯舉,那是話劇劇本《茶館》。有人恭維老捨是「勞動模範」、他緊密配合運動,主動完成任務。有人稱讚老捨先生「不避敗筆」,寫了不少不能再演的劇本,不堪再讀的文章。可是,忽然,出了個《茶館》。《茶館》是他個人漫長創作生涯中的高峰,也是五十六十年代劇作界的高峰,是前輩作家中少見的後期超過前期的高峰。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諸多藝術家通力合作,導演表演都上了高峰。這高峰那高峰,成了北京人藝的保留節目,老人藝的風格發揮極致的王牌劇目。
  因此,《茶館》的出現,有好些個叫人思索的方面。比方說,這高峰那高峰的作品,卻是全世界只有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獨家演出。據說,也有別的劇院劇團想演來著,都沒有演成。有一個電影演員劇團,算是業餘演話劇,排過,在郊區劇場演過一兩場。僅此而已。
  那麼這是「陽春白雪」了?可是北京人藝屢演不衰,不見得曲高寡和。
  曹禺先生最初的代表作《雷雨》,當然也是高峰作品。在舞台上演了半個多世紀,大劇院小劇團,連中學校都可以演出,一上演差不離的都可看。
  那麼是「下裡巴人」了?若論題材,偏偏《雷雨》寫的是高層——可稱貴族家庭。《茶館》則是市井社會,三教九流。把這兩個高峰放在一起,去侃雅俗之分與之共之事,且有得侃夠。但這裡只「點到為止」,暫時還有些別的題目要做。偶聽康濯說起,開國之初,老捨從美國回來不久,一天,和作家協會幾位負責人一起(康濯一一記得名姓),在北京飯店樓下客廳接待外賓。外賓走後,講究喝茶的老捨指著茶水說,剛喝出味兒來,稍坐坐,聊聊(當時還沒有作興侃字)。品茶中間,可能就是由茶引發思路,老捨說起他在美國看了個戲出來,是夜裡,是異國的馬路,忽然想起古老中國的一個戲劇場面,可就一場,過後怎麼也構不成一個戲。康濯的記性還是不錯的,說,這場戲就是後來《茶館》的第一幕。
  過不多久,全國首次選舉人民代表,因是「破天荒」,搞了個小小的叫做普選的宣傳運動。論意義,不應當說「小小」。說它「小小」,是不整人,沒有多少「過節過板兒」。
  人說老捨不論大小運動,都積極配合,是寫作行中的緊跟快手。這話也對也不對。他主張「文武昆亂不擋」,一段曲藝,一首順口溜,一篇表態的千字文,用來「配合」各種大小運動。若寫一台話劇,那是大作品,好比小說中的大部頭。三反五反,反胡風,反右,反右傾,這些反字號的都是大運動,老捨沒寫過劇本。「普選」的運動「小小」,他欣然來寫話劇,提起放下不罷休。
  最初是以天津工商業家凌其峻一家為基礎,派人幫著採訪,向他匯報「素材」。
  這個做法,有以為是「好萊塢方式」,那麼是資本主義的,是右了。否,在極左時候,此法由「方式」升為「方向」,叫做三結合,即領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前邊把「雅」與「俗」的「難解」先放過一邊,這裡也得把「左」與「右」的「難分」先放下。
  話說初稿寫了出來,叫做《一家代表》,交給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時候,「小小」運動已經過去了,別的大運動已露苗頭,配合宣傳告吹。劇院也曾開排,沒勁,收了。這個稿子都寫了些什麼,現在大家印象模糊。和凌家原型有多少關係,也不清楚。
  老捨主張天天寫,寫半天,哪怕寫五百字,沒有可寫的也要硬寫。因此,他常改廢稿,過段時間再拿出來。這大概是沒有可寫的時候干的活吧。從前茶館裡貼著條子:「莫談國事」,現在讓人民來參政議政。這個思想沒有放棄過。因此推測《一家代表》的稿本,有可能還會修改,或是改寫。有一天,北京人藝的幾位藝術家,在老捨那裡看見一個本子。老捨把一些還沒有完成的東西,或是一些想法與藝術家們商量,這種事情是有的。這一次藝術家們看見的是什麼東西,事隔多年,記憶不一。但有一樣,記得其中一場戲極好,希望老捨就這一場戲,寫成一個劇本。
  這一場戲,就是後來的《茶館》的第一幕。
  據說,《茶館》初排時,第一幕東一句西一句,左一下右一下,導演十分為難。後來總導演焦菊隱精心調度,忽然渾然一體。多彩而不雜亂,節奏明快又一氣呵成。
  這東一句西一句的,是北京語言的精華。這左一下右一下是近百年京都生活的沉澱。所有這些,又都儲存在作家心裡,如酵如餳了許多年頭。這才出現高峰,這高峰那高峰其實高就高在第一幕,後邊兩幕是由第一幕而來,托著襯著第一幕構成一個戲。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遇著多少週年,作紀念演出,把保留劇目各個演一場一段的時候,《茶館》是整第一幕,不能夠小段,不必要全堂。很對,這裡是高峰之巔,就在這裡,可窮千里目,可覽眾山小。
  《茶館》初演前夕,綵排時節,周恩來總理到劇院來看了排練,提了些意見。大意說這個戲是按歷史時期寫下來的,但時期的選擇不夠典型。應該是「五四」、「二七」年大革命、抗日、解放戰爭。講完之後又連忙告訴大家,不要忙著告訴老捨,要講還是他自己去講,怕一傳達倒不清楚了。這些話不只一兩個人記得,老捨夫人的回憶文章中也提到。這樣,就沒有發生人仰馬翻、連夜打補釘的情況。戲,如期上演。
  如若照著修改,首當其衝的還是第一幕。要寫一九一九年或一九二七年,以政治事件為核心。總理威信高,有口皆碑。這樣高層的領導,自身有戲劇經歷,很難得。提個意見又是商量,不是行政命令,不「我說了算」。這當然是很好的作風。因此可以設想,如果在寫作之中,或在排練之初聽到了這個意見,作家藝術家們會自覺自願的奔赴這個命題,圍繞這個意圖,完成這個任務……第一幕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作家爛熟的血肉有的上不去了,努力啃起心中無數的骨頭來了。
  這是推測。是不是完全架空的呢?不妨看看諸大手筆的無米之炊。想想文藝自有規律。
  有許多好條件,第一是好,第二是好,第三還是好。但,文藝那叫做規律的東西彷彿軟硬不吃。
  這個題目說到這裡也先放下。
  還有些事情也許是誤會,也許是附會還是什麼會,「……他是那十七年間唯一被當局表彰過的『人民藝術家』……一九四九年以後有過多少整人、侮辱人的各種『運動』呀,『文革』以前的任何一次政治風雨都沒有直接落到他頭上……」
  類似這樣的說法不時聽見,可是不合事實。
  開國之初,文藝方面還沒有全盤的設想吧,老捨率先寫出了《龍鬚溝》,是頌歌唱響了的第一首。北京市在一個表彰會上,給了個「人民藝術家」。後來全國不照著蘇聯那樣對待知識分子,給人民藝術家功勳藝術家這些稱號,高工資高稿酬這些待遇。若從全國範圍來說,豈能老捨一人獨得。他們那一代作家,有一個固定的排名順序。老捨曾以玩笑口吻說:「到了我這兒,就點點點了。」是說順序提名到老捨,隨後是省略號「……」。那時候的次序嚴格得很,因為是政治。
  那年代文藝界流行一句自嘲的話,我們什麼也不是,都是十二個月工資獲得者。
  「……『文革』以前的任何一次的政治風雨都沒有直接落到他頭上……」為什麼把話說得斬釘截鐵?不瞭解情況吧也得想想可能性。實際上這位頭上,幾曾清淨。「小小不言」的就不言,大件的好比五九年上頭出了錯,叫下邊吃的藥叫做「反右傾」,輪到文藝界又叫做「拔白旗」,那是動手術的意思了。北京市傳達下來有兩大白旗,一是老捨一是焦菊隱。成立了批判組,批判老捨的設在市文聯。文章照例是連日趕寫出來,劃了版面,準備見報。下邊始終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見報的事拖下來了。但口頭的「風雨」,已經「落到他頭上」。
  《茶館》第一次上演,趕上「大躍進」。報上幾乎沒有捧場的文章,口頭議論大致是「缺少正面形象」、「調子灰色」、「懷舊、傷感」……當時忽然各處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一天等於二十年」「吃飯不要錢」……劇院裡演著王掌櫃的牢騷,秦五爺的失敗,常四爺的倒霉,演得自己也犯嘀咕,整是不搭調,自動悄悄收斂了。
  接著全國餓肚子,後來為了恢復元氣,有過「小陽春」,《茶館》又探頭探腦的演出了。這第二次上演,有一些叫好的反響。但大家還很謹慎,口頭說說可以,見諸白紙黑字的很少。
  「小陽春」原是小氣候,不多久,又抓階級鬥爭了。劇院又自動把《茶館》收起來。上一次收時,嘀咕的是調子灰色,正不壓邪,年代不確……這一次的風聲,已經有為資產階級樹碑立傳了。不但秦五爺,連王利發王掌櫃的也是資本家了。「文化大革命」的「先聲」已經「奪人」了。
  有的研究家研究到這個戲的排練與演出中間,導演與表演藝術家群策群力作出貢獻。比如語言——話劇的話上,更加北京化,口語化,生動化。這方面的研究有了些文章。另一方面,演著演著自己都嘀咕起來,藝術家們想方設法小修小補,希望避免沉船的大難。這些個還沒有看見文字記述。比如早就覺出來結尾陰暗,是挨揪的辮子。就貼膏藥;撒完了紙錢,王掌櫃自尋了結去了,讓「硬漢子」常四爺往外跑,到了街上,遇見學生「反內戰」「反飢餓」遊行,受了感動,返回「茶館」,貼起革命的標語來。……演了演,不搭調,救不了什麼,又放棄了。
  隨著「文化大革命」到來,這個戲當然是毒草。為資本家樹碑立傳也不夠了,是為封資修唱輓歌,向新社會反攻倒算。既是輓歌,結尾中撒紙錢又唱又跳的一場,就成了「要害」,蠍子尾巴,黃蜂尾上針。主演王掌櫃的於是之心中不安,「交待」問題道:《茶館》原來沒有這場戲,有回老捨向演員們徵求意見,是於是之他提出來結尾禿了點兒,演到這裡沒事兒不好演了。老捨這才想出了撒紙錢來的,不能全賴在人家身上
  不久,老捨走進太平湖水中。傳說打撈的人說,在湖底立著。
  《茶館》也沒有了「票房價值」,也立在太平湖中了。全民族做了十年惡夢,夢醒,走進開放改革的新時期。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不會忘記老捨的戲,不過也先演演《女店員》什麼的,探探路子,而後重整旗鼓,原班演員演出《茶館》,得到觀眾的呼應。可惜劇作家和總導演都死於非命了。
  也還有人不知是左視還是右視,總之不能正視舞台。隨著開放就會有外國的文化交流,歐洲國家選擇劇目竟挑上了《茶館》。向來出國演出以雜技魔術居多,從來沒有過話劇,尤其是《茶館》這樣的戲。後來得到高層領導的批准,辦理出國手續的官員辦是給辦了,還說了句「長官意志」,表示他的無奈。
  在歐洲的演出無疑是成功的,評價得到高品位。在國內又屢演不衰,產生了屢演屢看的觀眾。人藝的代表作,人藝的風格,這高峰那高峰的說法也逐漸成為公論了。
  這是八十年代。這是個五十年代的戲。
  五十年代是哪幾位藝術家,跟老捨說,他的草稿中有一場戲很好,示意照這一場寫一個戲。現在說不清這幾位是誰?談話時都有誰誰在場?老捨怎樣思考又怎樣回答?幾十年過去了,作家和導演作古了。
  可是,當年就傳出來一句話,這句話不脛而走,到了有心人耳朵裡,牢記不忘。確實有過這麼句話,老捨聽了意見,說:
  「那就配合不上了。」
  老捨老在配合,配合婚姻法,配合選舉代表,他是要宣傳從「莫談國事」到「參政議政」的。若照藝術家們說的寫下去,配合什麼呢?
  現在看來,他那不少「配合上」的戲,都不能上演了,上演也沒有觀眾了。偏偏這個「配合不上」的,還在舞台上放光采。這句「配合不上」的話當年為什麼流傳開來,為什麼入耳還入腦,恐怕不單單是有些人敏感一些,對配合「具體的直接的臨時的」政治任務,覺著有礙文藝的創造。那樣的配合,其實是圖解,圖解會產生公式化概念化。說到圖解,卻又不簡單。到了新時期;我們不去圖解政策了,為什麼還會去圖解別的思潮、新來的觀念,那也是一種配合。當前市場經濟的浪潮起來了,文藝上努力配合的表現還少嗎?「那就配合不上了。」這句話提出來的問題,是這篇文章前後提到的這個那個之中,最有琢磨頭的事。稍稍深入幾步,就會碰著形象與觀念,感性與理性,老捨自己當青年教授時候斥責過、當老年作家時候奉行過的文以載道,這些麻煩的原理能躲閃也好,只怕有躲閃不開的時候。
  八十年代也匆匆過去了。九十年代之初,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五十年代上演《茶館》的一代一台演員,在幾十年磨煉中,都得到應得的表演藝術家的盛名。但也正如一句戲詞上唱的:「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白了頭。」他們大都退了休,有的已經不上舞台不上鏡頭多年。但是《茶館》呢,他們抖擻精神,為《茶館》來了個告別演出。多棒!
  有沒有新的一代一台《茶館》演員?還沒有亮相。當我們由本世紀走進新世紀的時候,《茶館》會不會還是保留節目?會不會還照著老世紀的規範演出?老規範會不會還受新世紀歡迎?《茶館》當年,只有北京人藝獨家上演,會不會永遠只有這一代的一台了?目前,我們只好「念天地之悠悠」吧!
  --我們吃下午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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