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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事佬

作者:林斤瀾

  誰當了副業組長,也不免「跑外場」,送貨,批合同,結賬,開會。冬天副業當忙,李拾忠這趟出門,都小十天了吧。眼見天氣黑嚴了,李拾忠加快腳步往家裡奔。闖進山村,只見家家都已滅燈。閃入自家院子,卻見窗戶亮亮的。難道出了什麼事?不覺猛的推門進去。原來她媳婦盤腿坐在炕上,湊著油燈,埋頭做針線。李拾忠鬆了心,輕輕一笑,悄悄坐在炕沿。
  他媳婦因門推得猛,吃了一驚。定睛認清進來的人兒時,臉上就做出狠狠的樣子,瞪了瞪眼,管自做活。暗中鼓氣,準備發火。李拾忠輕輕問道:
  「孩子沒事吧?」
  不作聲。
  「媽呢?都好?」
  理也不理。
  「這晚還不睡?」
  彷彿沒聽見。
  「得,歇著吧。」
  針線一扔,脖子一擰:
  「歇著歇著,我們在家的,光歇著啦。」
  李拾忠笑了笑。
  「一出去就不知道回家,你回來幹什麼?你還有家嗎?」
  李拾忠笑道:
  「輕點輕點,你沒見那任務多緊。」
  「任務緊,吃飯要不要緊?分下來千把斤大白菜,叫我往哪兒擱?捂壞了過年吃什麼?我拉拔著孩子還挖菜窖?你個大男子吃現成的?」
  睡在裡屋的老太太早已醒來,本想不作聲,讓兩口子多說幾句話。可是聽著彷彿有點不祥了,插幾句嘴吧,又怕一不合適,反倒火上添油。想想還是「抹稀泥」妥當,就翻身,咳嗽,沒頭沒腦地說:
  「睡吧,歇著吧,快打鳴了,明兒再說吧。」
  李拾忠也趁勢說:「睡吧,明兒我起早挖個窖。」
  說著,脫了棉襖躺下。可是他媳婦端坐不動,手裡指著,嘴裡數著:
  「背口來幾個樹疙瘩,說是給家裡存下柴禾了。可那疙瘩劈得開嗎?我們娘兒倆使沖子沖,媽還傷了手,也沒衝開。沒點柴禾,讓人過冬!」
  老太太想聲明兩句,說:
  「手也沒……」
  「媽,您別說了。」
  老人家改口說:
  「也沒什麼說的,都是一家人,都別氣著,都睡了吧。」
  「告訴你,我把豬圈拆了燒了。」
  李拾忠猛一翻身,但又沉住氣,先不說話。
  「你急了吧,該著著急。豬圈門什麼時候就壞了的?你眼瞅著也不拾攝,甩手走了。家裡沒柴禾,我不燒那破圈燒什麼?」
  李拾忠歎了口氣,心想:「真要鬧到這一步,明天得跟隊長商量商量。」
  「幹部還沒當夠?東跑西顛,一熬一宿,落下什麼好處啦?」
  李拾忠有點沉不住氣了,雖說壓著嗓門,可是聲色發急,說:
  「你說的什麼呀,什麼思想!」
  那媳婦搶上來說:
  「什麼思想?為的你好。勞動吃飯多省心,當什麼副業組長,淺了,完不成任務,深了,人們反你。」
  李抬忠一蹦起身,披上棉祆,套上鞋,一言不發,拉開門衝到黑地裡去了。
  老太太在裡屋聽得清楚,暗暗吃驚。一邊說:「哪兒去?幹麼去?回來,給我回來。」一邊趕緊披衣起身,走到外間,只見兒媳婦雖說還勉強穩坐炕頭,可是臉上透著慌張。那樣嘴快的人,竟瞪眼說不出話來。老太太更加心慌了。走到院子裡,不見人,越發著急了。走到街上,還不見人,這還了得,手忙腳亂,直往辦公室奔去。老人家剛推開辦公室的大門,只見院子裡出來一個半截黑塔似的大漢子。老人家見是李守春隊長,連忙一把拉住,忙中不覺說道:
  「守春,快派人追,追,拾忠跳河去了。」
  「怎麼了?」
  「兩口子吵架。」
  大漢子哈哈一笑,黑地裡,白牙閃亮。笑罷,斬釘截鐵地說:
  「不會,沒事。」
  一邊攙起老人家往回走,一邊使大嗓門往院子裡說:
  「去個人找找去吧。」
  路上,老太太哆嗦著,把吵架經過說了個大概齊。李守春隊長也沒十分聽真,只笑說:「不要緊,不要緊。」老人家說著說著,也自覺事情本來不大。可是一進屋子,瞟了兒媳婦一眼:又嚷道:
  「跳河去了,守春哪,快找去吧。」
  李守春拉開門,往黑地裡問道;
  「找著人沒有?」
  他滿有把握,大嗓門一嚷,這小小山村,不論村南村北都聽得見。當真,遠處有個尖嗓子應道:
  「沒有。」
  李守春剛要再張嘴,房後頭有人小聲問道:
  「找誰呀?」
  房裡的人笑了,這不就是李拾忠嘛。車隊長又往黑地裡隨便一說:
  「找到了。別找了。」
  果然遠處聽見了,答應了一聲。李隊長關上門,對著後牆說:
  「房後頭有河嗎?不跳河快給我進來。」
  李拾忠應聲進屋,臉上一點煩惱也沒有,反倒好像忍著個笑。說:
  「一個幹部,怎麼會跳河!」
  李隊長把他的大身材,往椅子上一坐,大聲說:
  「你們找我來說和,我就是個和事佬。該怎麼說呢,我說都是一家人,一句半句,好聽不好聽的,都別認真,我就這麼抹稀泥,行嗎?怕不行哩,咱先把事情說清楚。男人剛完成任務回來,就跟你鬧饑荒,這是怎麼回事?」
  那媳婦不言語,只顧埋頭做針線,倒是李拾忠心平氣和地回道:
  「也沒有鬧饑荒,就是辱罵幾句,我出去躲一躲。」
  「辱罵?男人當了副業組長,有什麼好辱罵的?」
  「也沒有拉扯上什麼,主要是叨嘮家裡這點子活兒。」
  「社裡給你們分下千把斤白菜,嫌多了嗎?早先走七八十里地,背三四十斤回來吃得香些?有了千把斤,倒沒人挖窖了?該出門的挖?還是該在家的?」
  李拾忠這時笑出聲來,說:
  「剛才上房前房後瞧了瞧,窖都挖好了,碼得齊齊的,蓋得嚴嚴的。」
  李隊長卻不拐彎,只顧說:
  「劈柴挑水,打雞餵豬,都該誰負責?咱們開過會的,冬閒的副業生產也好比前線,在家的就是後方。後方的生活要搞好,還要支援前線。大家都舉手贊成,我瞧你那手也舉得老高的嘛!」
  那媳婦的八面威風,不知哪兒去了。只是一個勁兒埋頭不語,李拾忠又忍不住說:
  「劈柴且燒不完,老大的樹疙瘩都給衝開了。豬圈也換上了新門,結實著呢,不知找誰拾掇的?」
  他媳婦這才呸的一聲,狠狠說道:
  「這點活兒還用得著找人!」
  說罷,實在禁不住得意,走了氣般嗤地笑了出來,笑聲未完,臉又繃住了。
  李守春大漢子往椅子上一仰,露出一口白牙,笑道:
  「凡事全無困難,那又為的什麼呀?」
  「我就嫌他不顧家,有事沒事,家裡見不著面。」
  「哦,那是兩口的感情問題囉?」
  媳婦哼了一聲,老太太笑著往裡屋去了。李守春坐直高身材,說:
  「少的笑了,老的睡踏實黨去了,該攆我這個和事佬了吧。」
  李拾忠也說開了收場的話:
  「平白無事,耽誤你睡個好覺。」
  「平白無事?好老弟,就那麼一點感情問題兒?」
  問得正經,李拾忠一愣,答不上來。
  「請我說和,咱得說個徹底,究竟是什麼感情,你們說吧。」
  媳婦狠狠地說道:
  「什麼感情也沒有,他不顧家,我馱上這家幹什麼,乾脆,離婚。」
  「對,就差這句話了。我思磨你們兩個,早晚得離,晚離不如早散。」
  老太太已經脫了衣服躺下,可是聽見怎麼忽然拉扯到離婚上頭去了,這不是沒影兒的事嗎!趕緊翻身,咳嗽,沒頭沒腦地說道:
  「什麼時候了,誰也少說一句,不就完了,守春也該歇著了。」
  「老人家,你睡迷糊了,怎麼倒勸起說和的少說一句來了。他們兩口,一個一步步往前走,一個直往後退。這不是越離越遠嗎,往後退的還想拽住、拖住往前走的,這架還吵得清嗎。」
  聽見這幾句話,那媳婦哼了一聲,陡地扭過臉去,打牙縫裡說了一句:
  「男人就幫男人說話。」
  李守春隊長也陡地站了起來,半截塔似地立在炕前,大聲說道:
  「不分男人女人,單分誰鼓足幹勁建設社會主義,誰的幹勁不足。我還專愛表揚女的呢,打做土改到互助合作,大會小會上,光表揚你,就表揚過多少回?可你現在,連個婦女小組長也不愛干了。去年還就是愛幹不幹的,今年倒添了詞兒,什麼不落好,夾板氣,深了不是淺了不是的。」
  這時,李拾忠也明白過來了。正色說道:
  「我說話,她不愛聽。我也說不好。可我說過多少回,小心一步跟不上,步步落後。別老打個人小算盤……」
  媳婦搶上來說:
  「你倒會說,家務全扔給我,你倒張嘴說現成話。」說著,把手裡的活計往男人懷裡塞,「丫頭片子光腳丫了,甩手掌櫃的,把鞋給做上,做呀,瞧你豎針不拿橫線不拈,倒說的噹噹的,怪好聽。」
  老太太聽著兒媳婦的聲氣,已經暗中換上撒嬌的味道。心想,我在裡屋都聽出來了,隊長你怎麼面對面,還不明白人家找台階下了。怨不得長那麼大個子,原來是個大老粗。想著就摸棉襖往身上披,打算起來打圓場,歎道:
  「請神容易送神難。」
  其實這是心裡嘀咕的話,本當不說出口來。可是一來有了年紀,二來隊長也是本家的子侄,就把不住叨嘮出來了。隊長一聽,哈哈大笑,兩口子也沒法不笑開來。隊長笑罷,倒又坐下,還扭扭大身材,坐得穩如泰山,說道:
  「我是感覺到社會發展飛快,上級老抓我學習,我還常落個思想跟不上。咱們這伙吃糠咽菜的人,多咱也別忘了眼前的好日子,是哪兒來的,怎麼來的。別日子越過越好,算盤越打越小。咱們成天得大家幫助,一塊堆走到頭。別半道上,誰掉隊了,摔跤了才好。奔集體化,得見天跟個人主義作鬥爭。」
  老太太摸索著扣扣子,一邊說:
  「孩子他媽,人家願意你當小組長,你就當了唄。」
  「媽,這難不住人。斗地主那會兒,才多大點兒,也沒有往後縮一縮呀。」
  李守春笑了笑,白牙閃亮,說道:
  「別當我今晚上,動員誰當組長,工作有人作,少了誰都照樣前進。倒是自己往前走,還是往後退,得說清楚。」
  「說吧,說吧。」
  「我說夠了,該你們兩口子,上炕說理鬥爭去了。」
  李守春陡地站起,兩步邁到門口,拉開門,低頭,躬背,一抬腿,半截黑塔立刻不見了。
  老太太聽見門響,就把剛扣上的衣服解開,摸索著躺下。還打算留神聽聽兩口子,都說什麼理。只聽見區區區,嗓門壓得一個比一個低,想必都合理。鬆了心,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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