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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

作者:林斤瀾

——十年十□之五

  嚇死人了,立這麼個碑。
  謝謝你們,我在這裡磕頭了。現在咱們不興磕頭,倒是日本還有保留。我一想到感謝你們,眼前就出現日本女人跪在「榻榻米」上磕頭的形象,覺得那才能夠表達此刻的心情。我還看見那女人身材苗條,頭髮厚重,臉色蒼白,那就更好了。那是我姐姐。
  家屬只剩下我一個單身女人,我代表列祖列宗,如若不絕後,還代表未來的單支獨傳的子孫,感謝我姐姐的老同學、老同事、老朋友們,好心好意一片大好形勢,給我姐姐修墳,還要立一個碑,刻上:
  「一九五○年錯定為地主家庭。一九五七年錯劃為右派。一九六○年錯捕入獄。一九六八年錯判無期。一九七○年錯殺身亡。」
  乖乖,這可是一塊五錯碑。立在那裡,叫人一看——慘!我不同意。
  你們說我是驚弓之鳥,害怕又惹出事兒來!
  你們以為我想著這樣的碑,立不長遠。你們會說要是形勢再變,不是我姐姐一塊碑的問題,全完!
  你們也可能笑我死腦筋,怕影響不好。怕別有用心的人鑽空子。怕後代不理解。
  你們十九還得說我脆弱。有幾位的眼光裡,還流露出來疑心我落下了精神病。
  告訴你們,我是怕。不過你們說的那些事情,我想怕,偏偏怕不起來。怕著一點好,省得又麻煩。可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呀!
  我心裡恨著:怎麼不是四錯,也不是六錯,冤家路窄來個五錯。你們不知道我唯獨見不得五字,先前也不這樣,後來,忽然,要是冷不了碰著撞著個五,我立刻血管緊張,胃痙攣,心慌,頭暈……生理反應。要是說這也叫怕,行了。好比吃了肉惡小叫做怕肉。我生理上怕這個五字。
  我建議:碑的正面,光是名字。連「之墓」都不要,你們若覺得太「禿」,就要一個「墓」。「之」字堅決不行,我討厭這個字,一寫連筆還和「五」字差不多了呢,這東西!
  背面,刻一首她的詩。這個想法怎麼樣?別緻不別緻?這是我夢裡想出來,笑了醒來的!我姐姐生來是個詩人,臨上法場還有絕命詩。她有一首詩叫做「蘸血的幽靈」……
  我姐姐五歲時候,就跟我媽媽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一個小學生,就哼哼「魂來楓林青,魂去關塞黑……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上初中迷上《紅樓夢》,把「寒塘渡野鶴,冷月葬詩魂」寫在日記本上。淒淒慘慘謅起舊詩來了,中學老師只會新詩,拿她這一套沒法辦。到了大學,正經開課講唐詩宋詞,她倒寫新詩了,倒風風火火了,大學老師又沒法理她。她寫了首《不要跑道上的白線》,反右運動中,正好上「線」。她老是不合時宜。生命不在長短,合時就好,君不見時裝褲子?
  進了監獄,舊詩新詩都寫。她心裡苦瓜炒辣椒,一半兒淒苦一半兒火辣。淒苦歸舊詩,火辣交給新詩。那是六十年代初,「浩劫」還沒有到來,禮拜五……
  我又撞上個「五」了!見「五」就長毛。這個「五」是個會見的日子,按說該當一個好「五」。為這個日子,媽媽做吃的,一邊想著要說的話,回回把吃的做糊了,我來重做。媽媽去睡覺,想著要說的話,覺也睡不著,心臟病犯了,還得我拎著吃的去,回回又把媽媽的話忘了大半……
  現在我只記得鐵門、鐵窗、鐵柵欄。我瞪著眼往裡看,黑糊糊的屋子,往裡看,黑幽幽的廊道,往裡看往裡看,飄飄忽忽的一個白身子,穿著白襯衣,長長的,沒有腰帶,飄著長長的白袖子,撕開了,飄著。長長的黑頭髮,飄著……白襯衣胸前,一個紅紅的大字:「冤」。那是用血寫的,那是血書,那是我姐姐,她有一首詩:《蘸血的幽靈》。那血是鮮紅的,那是剛咬破指頭蘸著寫出來的,那是我姐姐,那是示威,那是蓄謀,那是明知道會見的時候要穿過監獄廊道,那是經過阻攔,經過扭打,撕開了袖子,還是飄飄忽忽從黑幽幽裡飄出來了……那是我姐姐!她那首詩裡說,人們看得到流血,看不到內心流淚。血朝外流比淚朝裡流好受……媽媽說:姐姐瘋了。
  六十年代初期,有過一個叫「小陽春」的時候。我媽媽乘機想盡辦法,證明了我姐姐精神失常,得到保外就醫的准許。
  我背上一包衣服,跟媽媽去「領」姐姐出來。在一個小小辦公室裡,填了表格簽了字,警官一笑,拉起姐姐的手,交到媽媽的手裡。警察拉開通外面的門,做個手勢……誰也想不到,這時候,姐姐一聲大叫,甩掉媽媽的手,往裡面跑,大叫不出去不出去。警察攔她,警官拉她,姐姐跌倒地上,抱住辦公桌的桌腿不放。媽媽罵她打她,我幫著媽媽拽胳臂,警察過來掰手指頭,辦公桌搖晃,案宗水筆掉到地上,全屋子大亂……我姐姐叫喊的是:
  「我不出去……我出去了還要回來的……我不出去,他們放不過我的……我冤枉,裡面銬子冤枉,外面帽子也冤枉……」
  警官和警察起初都是帶著笑容,使著眼色。意思是「保外就醫」就「那麼回事」,反正媽媽打通了關節,他們也順水推舟。這一來,全都嚴肅起來,有的背後指指太陽穴,表示真的精神失常了。
  差不多是把我姐姐死死抱著,才弄回家裡來。到家,她一倒床就呼呼睡著了。是累了嗎?
  我問媽媽請不請醫生。媽媽說:「我可知道你姐姐的脾氣!從來就瘋,從來不管做媽媽的心!」說著哭了起來。在監獄裡和一路上,媽媽只是又打又罵,只我一個人流眼淚,全家只我沒有脾氣。
  我姐姐有一首詩,叫做《家的祭》。把這一首刻在墓碑背面,怎樣?你們考慮——你們馬上考慮到,題目就不「正的常」……哈哈。
  我姐姐一「保外」,根本沒有「就醫」。媽媽自己倒老找醫生,因為老犯心絞痛。
  姐姐燙頭髮,畫眉毛,抹口紅,穿大花衣裳……媽媽給她錢,不說一句話。本來姐姐身上只是灰、藍、白,我辮子上掛兩個櫻桃球幾,她也罵俗氣,只許扎猴皮筋兒。
  姐姐喝酒,抽煙,交男朋友,還在街上親臉蛋兒。媽媽說,讓她瘋一瘋吧。
  她是挺高興的,有回問我:
  「你知道蘇泰背劍嗎?」
  我點點頭。
  「傻瓜,我說的是監獄裡的蘇秦背劍。」
  說著,把左手背到背後,上神,把右手背到後脖子那裡,下神,說「銬上。」
  我一愣。我相信姐姐不是撒謊,我希望是姐姐的眼見,可不是身受。那樣銬的是殺人、放火、流氓、強盜,我姐姐只是思想錯誤……
  「傻瓜,照樣可以吃飯喝水……」
  姐姐笑著做給我看,可我的眼睛盯在地面上,我眼皮抬不起來,我心裡酸,我神經疼。可我不該忍不住問了一聲:
  「吃喝拉撒,那拉呢?撒呢?」
  「小傻瓜,看把你緊張的!你不會不穿褲子,不就什麼事也沒有啦。」
  姐姐大笑。她吸足了氣,做了準備,然後放出豪放的笑聲來。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不是小傻瓜,這一個「不穿褲子」,可把我嚇傻了。再加上這樣的先做準備的豪放大笑,好像刀砍在我腦子裡。
  還有一回。姐姐忽然問我:
  「『一人飛昇,仙及雞犬。』你懂嗎?哪裡的典故?」
  我一想,中學課本上有,就說是列仙傳中淮南王劉安的故事。
  「你還不錯哩,有的文科大學生都不知道。」
  姐姐喝多了酒,回家來亂脫衣服亂扔,都是我給整理。有回,我在衣兜裡摸到一本油印小冊子。一看,有詩有文。有一首寓言詩用的雞犬飛昇故事,這當然是姐姐寫的。這是五言古……
  又是一個「五」字,藏在拐角上等著我。我讀那首詩的時候,還不怕「五」,馬上背下來了。它要是七言,現在我一定還可以一字不錯地背出來。可是這個「五」把什麼也攪亂了,開頭一句不知給攪到哪兒去了。
  姐姐發現我看見了小冊子,抬手揚起巴掌,不過沒有扇過來,咬牙罵道:
  「你找死了,小傻瓜。」回頭又一笑,說:「沒事,我用神仙寫無神論,沒有造物主,沒有救世主,也沒有神話,也沒有人的神化,變化的化。」
  我不作聲,姐姐轉過臉來,又凶神惡煞一樣,說:「你要是想讓媽媽犯心臟病,心肌梗塞死掉,你就告訴媽媽。」
  我在姐姐眼裡是個小傻瓜。我在媽媽心裡,最好地道是個傻瓜。姐姐才五歲,媽媽就教她背詩。我呢,無論是詩是文,媽媽從來不教一句。我上學,那是到年齡「隨大流」,媽媽連作業也懶得瞧。媽媽怎麼啦?她看著姐姐的眼神,有時候陰陰沉沉,滴得下水來。有時候高高興興,開得出花來。可是不論什麼時候,回過臉來就說我:
  「不許你學姐姐,不許不許,有一個就夠了,夠了。」
  隨著「浩劫」的到來,媽媽清楚,我也明白,監獄會把姐姐收回去的。果然,不錯。
  幸好是街道上剛把媽媽剃了陰陽頭,這叫做「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不用說走到街上,就是在院子裡,小孩子都可以對著吐吐沫,扔垃圾,罵髒話。媽媽和泥菩薩一樣,自己的生死,別人的死生,都不相干了。
  警車在院子門口。警察在院子裡,媽媽癱在屋裡椅子上,只有我在姐姐身後,不知道該送送不該。滿院子門裡窗裡,全是瞪著的大眼小眼。姐姐忽然吹起口哨,我忽然笑了。我當然記得不是哭,那是笑。
  這回沒有定規的會見日子,裡裡外外亂糟糟,也沒有誰去計算年節日期。
  有天我得到通知。走進鐵門、鐵窗、鐵柵欄,人家告訴我,我姐姐宣判了:無期。我走進鐵板似的屋子,門邊窗邊桌邊,站著坐著鐵青色的臉子。我姐姐坐在屋子中間,鐵鐐鐵銬。我在姐姐對面坐下,我姐姐說話了,她的聲音沒有變。她吐出來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見,但我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也許是「你好嗎」「吃了嗎」「坐下吧」「小傻瓜」……
  我看見姐姐吸氣,做準備,以後大笑出來。她比先前虛弱,蒼白,氣短,若不好好準備,只怕笑不成聲。她大笑。狂笑,強調出來的笑,笑聲裡,我聽出話來了:
  「你看姐姐多神氣,這麼多人陪著。出來進去,前呼後擁。你可別小看了他們,這裡有科長,有看守長,這長那長,讓你看看姐姐的威風吧……喝水!」
  一個鐵青的「長」端了杯水過來。
  「不渴!」
  一聲不響,捧著水走開。
  我看著姐姐大笑,往後仰,張著嘴,我看見兩個下巴,兩張嘴,我眼裡的姐姐是雙的,雙雙重疊的。
  我聽見姐姐朗誦道:
  「獻給法官的五朵玫瑰」
  這首詩響亮極了,刻到碑上都會噹噹的響。可為什麼不是四朵,也不是六朵,偏偏是五朵玫瑰,還偏偏只有五句……我的腦子亂了,當時我當場記住背下來,當時我還不怕「五」,現在我亂了,好像街上忽然出了事故,和我一起的姑娘們忽然擠散了,一眨眼全找不見了……
  街上打死人。黑幫斗死了叫叛徒,斗黑幫的兩邊對打死了,叫烈士。媽媽說幸虧姐姐住在鐵門裡,保住了一條命。
  冬天,那年雪大,不化。雪地上的血點子好像凍干了的紅梅,不走色,屍首也不臭。
  郵遞員送來一封信,和水電單、蘿蔔白菜勒令、煤球卡一起扔在窗戶台上。信裡說我姐姐業已「正法」,通知家屬去交五分錢子彈費。
  過兩天,傍晚,我在街上瞎走。叫不出名兒的馬路邊上,踢著雪地上一個倒著的老太太,一看,是我媽媽。凍僵了的拳頭攥著,杵在胸口上,她還是犯心肌梗塞了。我叫兩聲,還睜開眼來,還認出我來,還說:「找不著交五分錢的地方,要找、要交,我們從不欠帳!
  我雙手握住媽媽凍僵了的拳頭,拳頭鬆開,手心裡有一個五分的「鋼崩」。
  我見不得「五」了,碰著撞著不論什麼,只要是五,我就血管緊張,胃痙攣,心慌,頭暈,眼花……那都是生理反應,心理沒事。
  碑上刻一首詩,這想法小橋流水一樣別緻。清風明月一樣別緻。只是刻哪一首好呢?我姐姐臨上法場,還有詩,叫做《歷史將宣告我無罪》。這一首好,題目八個字。八旬。巴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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