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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

作者:林斤瀾

——十年十□之六

  春節。
  來拜年的客人是老兩口帶著小兩口,主人就老兩口。主客兩個老頭是老同學,照老說法,同學又叫做同窗。兩個老頭都中等身材,都不顯老,只是客人老頭還在「二線」上站好最後一班崗,主人老頭早兩年就退居家中發余熱。主人偏胖,客人偏瘦,一同說「恭喜恭喜」。小兩口說的是「拜年拜年」,當然沒有真拜,連抱拳拱手也不興了。客人女婿是頭回見面,主人老頭不免找話應酬——其實女婿早已有數。
  「我和你爸爸小時候同過學富,到老來又同一回窗,這回是鐵窗。」
  大家都知道鐵窗本是監獄,主人借用來說「浩劫」中的「牛棚」。主人說罷大笑,大家也只當頭回聽見,跟著笑。
  只有女主人稍稍笑笑,就說:「又來了,又來了,大年下的……」也沒有往下說,忙著拿茶杯,擺瓜子碟子,開糖果盒子去了。
  剛一坐定,偏胖主人指著客人女兒說:
  「你沒有送過牢飯吧?我的女兒送過,送的是煙。哦,你那時候還小,現在都結婚了。可不是嗎,打結束算,也十年了。打開始算起那都二十年了……可是我覺著還像昨天似的……」
  客人老伴兒自以為機靈,抓住這番感慨中,一個最不重要的煙字,說:「還抽煙哪!花錢找——咳嗽……」本來要說癌症,因是大年下,改了口。這一改,她的借煙打岔也磕絆住了。
  偏瘦老頭明知主人已不抽煙,為了抓住這個煙字岔下去,說:「過年嘛,抽一支抽一支……」
  客人女婿掏出三五牌,照年輕人的「帥」勁兒,甩出煙頭,還沒遞,主人搖手道:
  「這得感謝『牛棚』,我見我女兒送煙挨『呲』,扭過臉來就走了,煙也捐獻給『軍宣隊』了,我不抽了。」
  說完又哈哈笑起來,客人也只好跟著笑。沒等客人笑完,偏胖老頭對著小兩口說:
  「你們年輕,沒見過那陣勢……」
  小兩口說:「見是見過的,也上小學了……」
  「小學也剛上吧,你一年級?你二年級?那還不懂事。那個陣勢,一開批鬥會,就跟上法場一樣。我們這些黑幫都在會場旁邊小屋子裡跪著,挨個兒跪水泥地上,掛著牌子,膝蓋併攏,不許叉開,大腿挺直,不許屁股後坐。主席台上一聲喊!『帶走資派×××』。會場上隨聲吼叫:『帶走資派——。』那聲音,都撞牆,震房頂。兩個造反派走進屋子,從地上『提溜』起一個,造反派一邊一個站在身後,一邊一個巴掌拍在左右肩膀上,一邊一隻手攥住左右手腕子,這叫『揪』。一跨進會場,前後不知幾條嗓子領頭一喊,全場一片的『打倒』,這時候,耳朵震聾了,天崩地坍也聽不出聲響來了。……上了主席台,站到台口,拍在肩膀上的巴掌往前一按,攥住手腕的手往上提,這叫『噴氣式』。戲台上唱戲也沒有這麼周全,就跟馬上砍頭一樣。我那時候掛的牌子是『反動權威』,票房價值比『走資派』次一等,陪斗的時候多,經常是台邊上陪著。沒事兒,我光聽著就是了。聽來聽去也就幾句車□轆話。有回,忽然聽見背後揪著我的兩個造反派,他們小聲聊起來,一個說,揪人閃了膀子,疼了兩天了。一個說手腕子也不得勁兒。我就扭過臉去,也小聲,告訴他們一個偏方……」
  客人女兒覺得這裡應當來個驚歎號,慎重叫了聲:「啊!」
  主人老頭自己早就笑起來:「一個偏方……」再笑:「……後來為這個還鬥我態度不老實,我說是支持革命……」大笑:「……真有個偏方。他們說是不靈,罪上加罪。我說要靈呢,立一功不……」笑出眼淚水:「……我是有偏方,它治跌打損傷。我扭過臉去,我告訴他們偏方,偏方……」
  客人女兒和女婿一個說「風度」,一個說「幽默」,一個說「臨危不懼」,一個說「方寸不亂」,都小聲。客人老頭和老伴又都不作聲。
  忽然,笑聲剎住,急剎車那樣一剎把人一蹦,偏胖老頭從沙發裡蹦起來,一手捂在小肚子上,嘴裡含含糊糊說著對不起對不起,轉身走出屋子,拉開廁所門,進了廁所。
  女主人拎著開水壺,從廚房走到屋裡,望著老兩口,一個苦笑。
  客人女兒接過水壺,客人老伴兒拉著女主人坐下。女主人說道:
  「老了跟個小孩兒一樣。」
  客人女兒給大家沏著水,好像不明白,說:
  「挺好的嗎,我們聽著挺帶勁兒,怎麼跟小孩兒一樣啦!」
  女主人解釋說:「不能跟你爸爸比,他這兩年更精神了。我們這老頭可是返老還童……」
  客人老頭說:「別老耽在家裡,出來活動活動。」
  「有這路病,怎麼出來?」
  客人女兒啊了一聲,「什麼病?看不出來。」
  「你爸爸知道,他們同過『牛棚』,就在『牛棚』裡做下的病。」
  「爸爸。」女兒只好叫聲爸爸。算作提問。
  「沒事。」客人老頭一語封門。
  「瞞著年青人幹什麼?讓他們知道知道,也好指望他們照顧呀。孩子們,你們伯伯膽子小,從小鑽在資料啊圖紙裡頭,沒有見過什麼陣勢。又揪又鬥的,他可真是俗話說的,嚇出屎來了。直到現在稍稍一驚一乍,就得趕快上廁所,遲一步也來不及。」
  「那就別提以前的事兒了,都過了十年二十年了。」
  「不是返老還童了嗎?剛才他不是說,十年二十年像是昨天。你們小兩口沒聽出來?你們爸爸媽媽不是緊著給岔開來著!岔不開,張嘴就來,不讓他說還不痛快……」
  客人女兒指指廁所:「阿姨,小點聲。」
  「不礙。」女主人照舊大聲說:「他憋著也難受,那就好好兒說說唄,不,還要吹牛。什麼告訴人家偏方,沒有的事,不可能有這份兒幽默,褲襠裡夾著屎呢……」
  客人女婿是生客,可又忍不住,可還是壓下嗓子說:「那就讓他吹吹好了,老人嗎,受了那麼多罪……」
  客人老頭歎口氣:「你們不大能夠理解了。」想想,解釋道:「吹著倒是痛快點兒,可是吹著吹著,會不知道哪句話上碰著哪根筋,當年的難受勁兒刷的、閃電似的、鬼似的鑽到心裡,揪心……」
  客人老伴也歎氣:「我們老頭有體會。」
  「我還好。他那裡,一揪心,壞了,水火不容情,立馬得上廁所。」
  廁所門響,小兩口都壓著嗓子說:「別說了,別,別……」
  女主人還是照常大嗓說道:「一點兒也不體諒我……」
  小兩口這下真不明白了。可是偏胖的主人已經走進屋子,一個笑容好像冷天凍在臉上,說:
  「是有個小偏方,不是吹,不論崴了筋傷了肌肉還是韌帶撕裂……」
  偏瘦客人岔開說道:「今年春節你們這兒鞭炮怎麼樣?」
  小兩口一個趕緊說:「我們那裡放得世界大戰,」急不擇言,「窗玻璃都哆嗦。」
  一個插上來說:「樓下陽台都著火了,還好沒著起來。」
  偏胖主人笑道:「有回,那也是春節邊兒上,夜裡審我……」
  客人老伴兒才說了半句:「過去的事兒了……」
  「是啊,還跟昨天的事兒似的……」主人興致勃勃。
  女主人差不多是要求:「別說了,別說了。」
  「不是說鞭炮嘛!春節呀,哪能不說鞭炮。他們審我,非要我承認加入了特務組織,上學的時候,咱倆同學的時候……」
  「沒那事。我知道,大家全諒解,還提它幹什麼。」
  「他們小年輕的可不知道,夜審哪,輪番審哪,審到後半夜了,一個把桌子一拍:『再不老實,斃了你!』嘿,好,『準備!』身後卡答一聲,那是拉槍栓哪。『聽著數數,由一數到十,可以數得慢點兒,給你最後的機會,不過時間是有限度的。聽著:一、二、三、……』才到三那兒,身後『彭』的一聲,眼面前的桌子蹦起來了,地也裂開了。我是冷不防呀,栽在地上,順著地板看見,身後邊翻倒一個口杯,一個炸了的小炮仗冒著煙兒。他們拿口杯扣著放了個炮仗。隨著拿杯水來,往我臉上一潑。我沒暈,可我裝暈裝得夠像的。他們當我什麼也沒看見,還說走火了,再來過,還給你機會,由一數起……」
  女主人由要求變做懇求:「別說了,別作孽了,別說了,別只顧自己…」
  客人女兒從書架上倏的抽出來一本相冊,做出驚喜的聲音:
  「那麼多的照片哪,多好看哪,爸爸,過來看看。」
  偏胖主人說:「那上頭有你爸爸,還有兩個老同學,愣說是特務,愣把我們拉在一塊兒……」
  女主人「通」的站起來,往外走,又甩了那句小兩口不明白的話!
  「一點也不體諒我!」
  偏胖主人笑了起來,說:
  「我心想,口杯炮仗當槍子兒,這不是蒙我嗎?你蒙我,我不會也蒙你,咱們,乾脆,蒙著玩兒,看誰蒙得過誰,看誰笑到最後……」
  說著大笑,笑容凍在臉上,撕皮捋肉的笑出來。偏瘦客人跟女兒說:「不看相冊。」
  女兒頓時覺得相冊也燙手,又倏的塞回書架去。
  「他們問我承認不承認,不就填個表嗎?我說,填了……」笑:「發展了組織沒有?發展了。幾個?五個。都有誰?頭一個我說了我們老校長……」笑:「哪有學生發展校長當特務的?再呢,我說那話的時候,老校長也過世了。還有誰?我說我們教導主任。那是老國民黨,老牌中統。他們說,你總算提到這老傢伙了,好啊,有進步呀,是他發展的你吧?我說不,我發展的他。往下說,還有三個呢?我想,蒙就蒙個差不離,得說說同學了。我頭一個說的是你爸爸,你爸爸是個老共產黨呀,他能沾特務嗎……」大笑。
  客人老伴本來自以為機靈,這時覺著非岔開不可,可是眼看滿屋子東西,竟不知道哪樣可能不沾邊兒,靈機一動,端起瓜子盤子,高聲叫著:「嗑瓜子嗑瓜子。」抓一把遞給主人。主人竟指著瓜子說:
  「就跟嗑瓜子一樣,我回答得格、崩、脆,外帶溜索……」大笑:「蒙得他們幾雙手刷刷刷,趕緊記呀,生怕拉下一個字,他們心想可撿了個大元寶了……」笑出了眼淚水。
  客人女婿本來沒奈何坐著,沒奈何聽著。這時動了下心,問岳父:
  「爸爸,第四個是不是我家大伯?」
  這位岳父好像沒聽見,跟老伴兒說:
  「咱們活動活動吧,還得走一家呀,那兒有老人,去晚了不禮貌……」
  女婿卻又逗上心勁兒來了,一下子嚥不下去,轉身跟他的那口子說:
  「我大伯老實,不愛說話,大嬸說他跟啞巴似的。這下啞巴吃黃連,上吊連根繩子沒有——『牛棚』裡把褲腰帶都收了,他是拿絲襪子連起來,後半夜,誰都犯困……」
  偏胖主人從沙發上蹦了起來,一手捂在小肚子上,嘴裡連聲道著對不起對不起,可是邁不開步。
  晚了。
  客人們的鼻子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可是臉上都還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小兩口把眼睛盯到地上。老兩口老練,連眼皮也不眨,直瞪前方。
  女主人急忙進來,把偏胖老頭一把拽了走。這時,窗外一個「二踢腳」上了半空,跟著有花炮呲呲,鳥炮啾啾,還有小孩子的歡叫。老兩口和小兩口都走到窗前,望著窗外。住的是高樓,看不見炮在哪裡放。可是兩代人都專心一意看著窗外,希望由半空中走進節日的熱鬧裡去。
  廁所裡有聲音,不想去聽它,可又偏偏清清楚楚灌到耳朵裡來。
  「脫下來,快脫,不要擦著腿。」
  「沒有,腿上沒有。」
  「做的什麼孽呀……」
  「我自己洗,我洗……」
  「自己洗,你自己洗……」
  「我是返老還童。」
  「說你返老還童,是給你面子。」
  「我不說不痛快。」
  「你倒痛快了,別人呢?」
  「我有病,有病。」
  「你有病,我有病沒有?」
  「我管不住自己。」
  「你是返老還重嗎?三歲孩子也知道體貼人,我不怨別的,只怨你有一點兒體貼我的心嗎?你摸摸我的手,那手,這手髒,你摸呀。」
  「涼。」
  「冰涼,你明知道我也做下了病在身上,最聽不得『牛棚』,一提『牛棚』,我手腳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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