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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的發現的呼聲迴盪在當代中國的天空的時刻,蟄伏多年的人們騷動起來了。這裡,又一幅圖景呈現在眼前:喧囂的都市,開放的潮流,蠱惑的紅顏,自愛的君子;古老的靈魂踱著方步去赴幽會,大膽的情慾披上愛的偽裝;「官本位」的盤算暗暗嘲笑虛假的清高,靈與肉的分離把女性意識的覺醒化為笑柄;曾經為了拯救靈魂犧牲過太多塵世的歡樂,如今追求起塵世的歡樂卻又發現靈魂依然故我;立足未穩的「自我」,又迷失在白色的渦流中了……這就是小說《白渦》展示給我們的繽紛意象。要問:這部關於當代知識分子靈魂的報告,究竟告訴了我們一些什麼呢? 當代知識分子的形象,即使在新時期文學短短十來年中,也經歷了多種多樣的變遷和幻化;不同的價值體系和審美眼光投射到他們身上,他們也就像「化身博士」似的,會凸現出不同的面貌。但大體脈絡還是理得清的:最初是洗去臉上的污垢,恢復他們的傳統正劇角色,後來,稍稍多樣的形象改變了表現知識分子的單一化模式,卻也還是在社會歷史的高度上,勾勒不同的政治化人生態度,再後來,憂患意識和懺悔意識的參與,使他們的形象變得複雜起來,變得敢於正視自身的歷史痛苦和傳統負擔了。可是,若從揭示民族靈魂的高度來看,若拿知識分子形象與農民形象比較,不能不說,知識分子在文學中的表現要略遜一籌。好像「自我」最難認識,自己總寫不好自己。我以為,其薄弱點在於,對於從古代的「士」衍變為近現代的知識分子——這傳統極深厚的相對獨立自足的群體,群體中的各色人物,還缺乏從文化形態和心理結構意義上的深刻揭示。我們似乎總是習慣於依傍一般社會價值來評價人物,總在本體世界的周圍打轉,很少從自我異化的角度把握人物。《白渦》在社會相的展開上當然不及許多作品來得廣闊,但在諦視知識分子的雙重人格和本體矛盾上,在尋找中國知識分子的真實自我上,卻顯出一種獨特的深度。據我所知,近來它的讀者很不少,不脛而走。這與它著力寫了兩性關係的變態固然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它伸向了隱匿在無意識狀態中的靈魂的無情真實。 正如《白渦》這略感拗口的題目所暗示的,主人公周兆路與華乃倩是在肉慾的漩渦裡陷溺著,掙扎著,掩飾著也暴露著,他們既想在性的狂熱中認清對方的真實面孔,同時又在不尷不尬的境遇中返觀自身。雖然,他們始終不敢正視真正的自我,但借了作者的眼睛,我們還是看到許多隱藏很深的東西。由於大量篇幅涉及到婚外兩性關係,容易造成誤解,以為它只是一部社會性淡化,僅僅訴諸道德倫理的消遣讀物——果真如此的話,我就不想研究它了。應該說,它是一部非常嚴肅的社會心理小說,在不戳露外在評價的敘述風格中,暗藏著咄咄逼人的「拷問」性質。它寫的不是「性」,而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某類人的文化性格。透過一場愛慾的騷亂,一個又一個疑問旋踵而至:這裡的一切、究竟曲折顯示了新人格的蘇生,還是隱伏著千年不變的士大夫人格原型?究竟是「愛」的萌動,還是愛的能力的喪失?究竟是自我實現,還是「自我」的迷惘?究竟是女性意識的覺醒,還是披著現代服飾卻更可悲、更不堪的「物化」?究竟是銳意改革,積極進取,還是「官本位」幽靈的復活?一旦從對愛慾的善惡判斷超越出來,我們會感悟到一種較深沉的文化批判精神在四周流溢。 《白渦》不是那種任何時代都不缺少的艷情小說。注意到這一點尤為重要。也就是說,它寫的是經歷了長久封閉、抑壓之後,突然開始了個體意識新覺醒,也就難免萌發了情性騷動的今天這個特定歷史時刻的事。女主人公華乃倩吃過不少苦,「她覺得青春被耽誤了,想撈回來」;男主人公周兆路,這「穩重了半生的正人君子」,則忽然發現自己「骨子裡早就積壓了罪惡的快感」。小說裡有一細節是耐人尋味的:華乃倩與周兆路的「偷情」場所,是華借用她的同學——一位老姑娘的房間。他們在這個無辜者的床褥上做愛,偶然瞥見「相框裡的老姑娘正用淒楚的目光望著他」。這一筆委實太殘酷了,寫出一瞬間無情的歷史。假如老姑娘得悉她房間裡的一切,說不定會暈倒,然而,在今天,「老姑娘淒楚目光」的道德威懾力顯然愈益微弱了。男歡女愛自古皆然,但以如此,「積壓的惡」的形式表現出來,正如與商品經濟俱來的某種「惡」一樣,都帶有今天的鮮明時代印記。這,就是小說《白渦》中的「時間」。 為了強調「現在時」這個前提,小說還在環境描寫上故意採取一種「反小說」的筆調。時間、地點、背景事件,似件件可考;公共汽車線路,單位名稱,甚至公園、街道、飯鋪的位置,也與時下的北京城無不貼合。這讓人想起意大利新現實主義者的口號,「把攝影機扛到大街上去」。這種「類攝影」手法,既在誘使讀者進入情境,又在提醒讀者:這一切雖系隱私,卻全是真的,我不過照實紀錄而已;因為,生活比戲劇更有戲劇性。當然,作者強調「現在時」的根本意義,還在於「現在」無論對小說中的男女抑或今天的知識分子,都是個精神上騷動不寧、價值指向不無紊亂的活躍期、多變期,而對小說作者來說,卻又恰恰是洞入知識分子靈魂的良機。就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真實」面前,作者拿起了他的手術刀。 事實上,作者對他的人物並沒有流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也沒有出於傳統道德的譴責,相反,作者抱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承認態度,承認這就是某些知識分子的生態與心態,這是一種斷難改變的、既成的文化性格。在現實的、理性的、分開的層面上,作者甚至也承認周兆路是各方面堪稱優秀的人才,他的步步晉陞,穩操勝券帶有與社會心理密契無間的必然性,他是我們社會最樂於接受的一個角色。在小說裡,周兆路「為人謙謹」,任何場合也不驕傲。他懂得「謙虛的最大受益者就是虛心者本人」。在事業上,由於他的業務本領,更因為他的做人本領,他是破格擢升的研究員;在私生活上,「大家都說他是個好丈夫」,若無華乃倩的闖入,他的確是「一輩子只愛一個女人對他來說並不困難的人」。重要的是,他比誰都清楚社會需要他扮演的角色是什麼。於是,他「幹什麼都不露聲色」,他知道本領高強性格怪癖的人決不是他的對手。最後,他幾乎含著微笑就擊敗了那個直率、躁動的競爭者「老劉」,躊躇滿志地登上副院長的位子。就職演說贏得了一片掌聲,他有種「身輕如燕的感覺,想飛到哪裡就能飛到哪裡」。的確,在現階段的社會裡,他取得了某種「自由」。但他果真是一顆自由的靈魂嗎?他的「自由」究竟是建築在什麼基地之上的呢? 從這裡,我們發現了作者的真正命意,一方面,他是承認作為一種「過程」的現實的,另一方面,他對此提出了深刻的懷疑。《白渦》的全部題旨,就在於打破這種虛幻、麻木的自由感,攪亂這種高度和諧、穩固、中庸的氣氛,摘下周兆路們已經戴了幾千年的、無比沉重的「人格面具」,超越膚淺的善惡評價,探究古井般的文化心態「人格面具」這個概念不愧是心理學家榮格的絕妙概括,它的作用是,「保證一個人能夠扮演某種性格,而這種性格並不一定是他本人的性格。它是一個人公開展示的一面,其目的在於給人一個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社會的承認」。榮格還指出,一些中年的社會上流人士,往往是人格面具過份膨脹的人,他們為此付出昂貴代價,犧牲了自然活力和創造精神。周兆路的情形不也如此嗎?當然,中國自有「國粹」,周兆路全力揣摩、倣傚、寶愛、使之得以暢行無阻的「人格面具」,也只能是中國式的,且有其歷史文化的淵源。作為一種面具,周兆路得益於它,作為一種文化模式和心理積澱,它是超個人的,遠非周兆路個人負載得起。 還是看看他與華乃倩始亂之,終「和」之的悲喜劇吧。是的,自從有了艷遇,捲進了「白渦」,這位一貫平衡、調適的謙謙君子就開始失去平衡了。從形式上看,這也許是他對自己刻板生活方式的一次最大的反叛;從實質上看,由於並無什麼嶄新的內容,它也就不可能提供新的動力。新的理由、舊的道德全都無法解釋他的行為,他於是陷入窘境了。他的人格面具畢竟很有份量,在一切公開場合,他仍不失其鎮定、謙和和風度,可是,他終覺一時很難彌合言與行、靈與肉、理智與情慾,「官本位」與享樂欲之間的衝突,也即自我與本我,「面具」與「陰影」的衝突。他不得不在上級、同事、長輩、情婦、妻兒面前,頻繁地更換面具,以至原本就分裂的人格一度快化成碎片了。面具不可須臾摘下(包括在華的面前),誘惑又難以抗拒,如此兩難境地,怎不叫他格外彆扭、尷尬和不安呢?然而,奇妙的是,這個善於掌握「和諧」的人,最終還是尋出「逃路」,重歸心平氣和了。傳統的文化心理機制於此表現階驚人的消解力。 那麼,他究竟是怎樣具體消弭了種種難以克服的衝突的呢?試看,華乃倩,這美麗妖冶的少婦,新分配到他手下的研究生,正欲通過他的提攜取得碩士學位;是華,率先向他發出了挑逗。儘管他有點惶遽,還是兩頭撒謊後準時赴約了。他以一連串發澀的僵硬語言護住了他的面具,同時正像他早已預感到結果似的完成了幽會。然而,良心的譴責也來臨了。當他叩開家門後,發現妻子「比早上蒼老多了」,妻的「拖鞋啪啪地打著水泥地,就像在打他的嘴巴」。——這描寫是根精彩的。這一夜,他在對自身罪惡的體味中「想哭」,「但他很快就睡著了」——這反諷又是何其微妙。事實上,「如果不給正常生活造成威脅,他樂於接受已經發生的事實」。不過,假若就此把他看成一個十足的偽君子,那又未免太不公平。他不是個沒有道德感的人。從北戴河回來,「他有一種自我毀滅的感覺,自以為那個優秀的人已不復存在了」。其中的真誠倒也無須懷疑。他之所以很快歸於平衡和調適,首要的原因是,周、華關係一開始就帶著靈肉分家的「無愛之性」的性質。如果他的行為勉強可看作「人的發現」(對壓抑的曲折反叛),那麼同時就又是「自我」的失落(還原為單純的性慾)。這是所謂「沒有年齡,沒有身份,只有性別」的一場遭遇戰,自然無「自我」意識可言。按他的話說就是:「這種事……沒有愛也可以」。既然如此,何來靈魂的痛楚?另一方面,在道德與情慾,自我與本我的衝突面前,他又有種自我開脫,文過飾非的平衡術,我們看到在其身後佇立著一長串封建士大夫的陰影。他或者以自己俘獲了對方的優勝自慰;或者在發現對方的污點後,大感輕鬆,把她當作「賞心悅目的曲子」,認為自己「有權享受她」,重彈「尤物」老調;旋即想到此事或會危及名聲地位,便又「語氣穩重得像談一樁買賣似的」拋棄她;等到危險消失,又能心安理得地容受她……從內心的愧怍到「醜惡感」的蕩然無存,從開始的不適應到納入其心理機制後的適應,從獵奇到厭倦,從人格面具始到人格面具終,這就是周兆路一場性的騷亂的始末。原先是什麼還是什麼,他那超穩態的文化性格紋絲未動。 在這裡,我們看到的決不僅僅是個既要這麼做卻不這麼說的怯懦者、雙重人格者;作為較為深刻的精神悲劇,真正令人驚異的,是作品涉及到愛的能力問題。如果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寫出了在極左路線殘虐下章永磷性的能力的喪失,那麼,《白渦》則寫出了在傳統文化的鎖鏈的絞殺下周兆路愛的能力的喪失。同是寫人的異化,後者比前者的悲劇性將更深刻。(不是指兩部作品的具體藝術成就)。我想,一個人有可能在愛慾的道德選擇上誤入歧途,倘若他真有如癡如狂的激情,清新的感官,執著的追求。那麼即使走迷了路還有希望,因為他還不是被毒化,被閹割了的人;可是,倘若是被舊文化、舊傳統浸透了骨髓,成為「鄉願」、「冬烘」、「中庸」的象徵的人,儘管無可挑剔的「正確」,那也決不是一個富有生命活力的完整的人,那可真是掉入無物之陣的深淵了。周兆路是決不會產生「愛」的。小說寫他與華乃倩的「分手」,貌似莊重,其實滑稽,他的吻有如「在臉上啄著兩瓣濕潤的桔子皮似的感覺」,可謂反諷的極致。 的確,我們從周兆路身上感受到的唯一色調是冷漠。如把另一情節線上他的競爭副院長歸並來看,對他的雙重人格會把握得更完整。我們也許會過於注意他的高明手腕,一趟又一趟跑到錢老家裡,不是為了索取智慧,不是因為尊敬長輩,而是為了「求得老傢伙們的支持」;也許我們還注意到,他那恰到好處的謙遜,「好像自卑似的」躲閃,反而贏得了更多的擁戴者。這些自然都是他的人格的雙重性的表現——「道」的外表,「儒——法」的真面。但更深刻處卻在於,「官本位」的觀念如何深深浸染了這位研究員的靈魂。「地位畢竟是個很實在的東西,任何人都難以拒絕誘惑」,這是他的心聲。在他身上,小說揭示出中國知識分子的另一傳統痼疾——非學術化性格。如果在與華乃倩的關係上,他竭力掩飾的是他的「無愛之性」,那麼,在事業上,他竭力掩飾的就是身為學者卻並不愛好學術的本相。這就是周兆路文化性格的兩面。有同志說,他是現代個人主義者。其實,他不具有現代意義上的個人主義者特點,他沒有「自我」、也更沒有成為他自己。他不過是個穿著現代服裝的古典的靈魂罷了。小說最後寫他當上副院長後的散步,「他的背比平時駝了一些,從後面看上去陰森森的,有一種殭屍的味道」。大概是作者唯一禁不住愛憎之情的點睛之筆吧。 與周兆路形象的突出成功相比,作者對女主人公華乃倩的把握不很準確。華乃倩被作者的主觀臆測弄得面目模糊。所謂「一隻母獸戴上了人的面具」,所謂「某些方面亢進的女人」,還有「抹防蚊油」之類的描寫,都是些誇張失度,損傷作品深度的敗筆。我不敢說現實中一定沒有這樣行為的女性,只是說強調這些方面反而淹滯了她的悲劇的深刻性。儘管如此,她的悲劇依然有跡可循。她有個美麗的軀體,有爭勝好強的脾性,還有機警的頭腦(北戴河之夜),但命運待她太不公道,丈夫懦弱無能,於是「苦惱瀰漫在這個家庭的每個角落,含有絕望的色彩和自暴自棄的味道」,她要起而向生活索取、追回。她自稱的「奢望」並非奢望,是正當的欲求。她是應該被同情的。比起周兆路的陰沉,她倒坦率得多,她說「我是女人,你是男人,這就夠了。」倘僅聽其言,她頗有些以女性為本位、追求「第二性」的獨立自由的女權主義氣息。然而,可悲的是,她也戴著雙重人格的面具,衣服簇新,骨子裡卻很舊。她把自己的悲劇歸結為所遇非人,周「太自私了」。其實,真正的悲劇在於,她的「女性意識覺醒」一開始就以靈肉分家的面目出現,她一開始就把自己作為富有蠱惑力的「性對像」展覽出去,她貌似自強,實不自重。這才是悲劇的根因。周兆路拋棄她時,她流淚了。正如小說所寫:「眼淚可能是愛的證明,也可能是因為承受不了自身遭到的損害」。她的淚屬於後者。使人不無驚駭的是,她的淚光中又「有一種譏笑意味」。譏笑什麼呢?我以為這既是清醒,又是沉淪。無非表示,她固然只是玩物,他呢,也一樣。如果這也叫女性意識覺醒,未免太陰鷙,太慘淡了。還是喬·治桑講得深刻:靈與肉的極度分裂,一面產生修道院,一面產生妓院。這不可不為華乃倩戒。最後一次,她從周家走出,「美麗嫻靜,嘴角邊甚至掛著一絲羞怯」。她已從被拋棄時的「羞憤」滑到玩世不恭的「羞怯」。由於沒有愛的支撐,只能導致一種更殘酷更麻木的依附。透過她洋洋自得的表情,我們看到的只能是一個昏睡的靈魂,一場人性泯滅的悲劇。 讀完《白渦》,憂思難禁,我忽然想起狄金森的詩句:「太陽出來了,它改變了世界的面貌,車輛來去匆匆,像報信的使者;昨天已經古老」。然而,在這變革的歲月,翻新的世紀裡,我們古老的靈魂又改變了多少呢?《白渦》便是在新穎的背景上對古老靈魂的一次觀照和批判。不錯,周兆路、華乃倩們已從幽暗的胡同來到開放的、滿眼繚亂的十字街頭。但是,在周的身後,還有「士」的幽靈,在華的身旁,還有「妾」的鬼魂。人的解放的道路是多麼漫長啊,這一對男女,還有我們大家,現在是走到哪一站了呢? 1988.3.5寫於京郊 4.9修改 (原載《小說選刊》1988年第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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