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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筆談:關於中篇小說《白渦》

作者:李書磊、解志熙

李書磊:題內及題外話

  我的同窗好友志熙是個強傢伙。儘管平時以「無所謂主義」自詡,但一跟你爭起什麼來,他那種寸步不讓的認真勁可真能拗死個人。一天夜裡我們騎車往西山方向遊逛,開始談談當代青年的失戀問題,後來就把話題扯到劉恆的新聞小說(《白渦》《中國作家》1988年1期)上,一說起《白渦》我們就爭執起來,剛才談話中那種感傷氣氛一變而為火藥味。志熙認死理。
  劉恆的這部小說挺不錯的。我最欣賞的是他對官感細節那種異乎尋常的捕捉能力。膝蓋觸到地毯時是一種「粗糙的感覺」;「她面孔充血,只有鼻樑是白的」;「惱急之中拳頭觸到了兒子的後背,瘦弱的身腔裡發出可怕的咚咚的聲音」。對觸覺、視覺和聽覺的細微感受把握得準確極了。但難得的不是這種把握的準確性,而是對這些極易忽略過去的細節那種自然的注意力。能不能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一些轉瞬即逝、豐富而奇妙的感官印象,是一個作家藝術細胞是否發達的重要標識。劉恆顯然是令人滿意的。我和志熙爭論的不是劉恆的藝術才華問題,而是一個帶有濃重社會文化味的問題:對小說中描寫的男女關係怎麼看?
  這無疑是一個誘人的題目。讀完小說我對其中的男主角周兆路挺討厭的。既瞧不上他開始時在女性的誘惑下的那種畏畏縮縮,又反感於他後來與情人的決然斷絕。但同時又對他抱有些許同情。或許小說主人公這種動輒處讀者之咎的境地正是目前中國男性困境的體現。我索性就把話扯遠一點。
  也許首先要追根溯源。中國古代社會歷來被認為是一個性禁錮社會。這是對的,但不太準確。其實古代的性禁錮作為一種災難只是落到了女性頭上,對男性來說則是性解放的。在習俗上,當時男性都有無限制納妾的權利,有狎妓蓄伏的自由,有四處進行性追逐與個性冒險的可能。官僚的荒淫被視為當然,文人的放浪被譽為風流,即使民間男性的多妻也得到普遍認可。在這裡,男性的權利不是一種正常健康的社會權利,而是一種基於社會病態觀念的特權。這種特權建立在人類中一個群落對另一個群落的歧視與統治之上。今天我們對古代男性地位的評價既根據一種現代的歷史觀與生活觀,也源於現代性的道德感。我們幾乎都會毫無猶豫地認定這種關係是野蠻、黑暗和醜惡的。在任何社會中,任何奴役者自身也必被奴役。男性單方面的性解放造成了男尊女卑,而同時這種不平等意識又造成了官尊民卑、君尊臣卑的社會格局。家庭中的性奴役與國家中普遍的政治奴役緊密相連,導致了全社會人們基本人性的淪喪。所以近幾十年來男女平等的觀念倡導如一夫一妻的法律強制是一種社會進步。但是在我們禮教氣氛十分濃郁的環境中,隨著這種社會進步出現的結果是複雜的。婦女解放在婚姻和家庭生活中的實際意義是把男性降到了與過去女性同等的位置上:大家一致受到嚴格的性約束,而不是把女性提高到過去男性的地位——雙方同時獲得一種性解放。在我們社會的當代習俗中,男性與女性一樣,婚前、婚外即使沒有後果的性關係也受到嚴格的禁止。這種禁止不僅限制了人們的行為而且培養了人們的心理提防。這就是為什麼《白渦》中周兆路在一種新的性誘惑下瑣屑、萎縮心理與越軌之後犯罪感產生的原因。然而,儘管婚外性關係為輿論和刁俗所禁,但在當前生活中這種現象已較為普遍地出現了。這就是《白渦》產生的生活背景。對於這種社會現象進行全面而直率的文化評價似乎還為時尚早,但我們不能不承認由於過分嚴格的戒律和各種婚姻生活缺陷,在家庭內外部存在著較為嚴重的性苦悶與性壓抑,在這種情形下像小說中周兆路、華乃倩那樣去尋求滿足是合情而且自然的。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兩個婚外情人在隱秘關係中的心理狀態。
  周兆路儘管在開始時顧慮重重,內心十分矛盾,但在關係發展中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感覺並確定了自己的態度:他可能是憑著一咱精神遺傳本能地就確定了男性中的立場。他僅僅是把華乃倩看作一隻軀殼,並沒有把她看成一個平等的人。他忽略了華乃倩因丈夫生理缺陷和精神沉淪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不承認她也有同等追求幸福的權利。他認為這種關係必須以自己為轉移;他需要時就維持,等到這種關係可能因為落後的習俗包圍和輿論譴責而威脅他的事業成功時,他就決斷地要結束它,冷酷地把華乃倩拋回她痛苦的家庭中。他把華乃倩為他作出犧牲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當華乃倩反對斷絕關係時,他又認為她是一個淫蕩的壞女人。這又回到了中國男性傳統的女人是「尤物」「禍水」的觀念上。這儼然又是一個唐人傳奇中玩弄女性的封建士人始亂終棄的故事。從現代性道德看,他應該對華乃倩負起責任,應該同她結婚;但是,另一方面,他如果對華乃倩負責,他又必須拋棄或者欺騙自己的妻子——妻子作為一個平等的人他也同樣對其負有責任。妻子是沒有外遇的,如果他拋棄或者欺騙妻子,那麼他和妻子之間又建立了一種不平等的、玩弄與被玩弄的關係。這是一個兩難處境。也是中國男性追求性解放的困境。西方的性解放是以男女雙方平等而自由的性遊戲為內容的,而中國女性——無論是華乃倩這樣的摩登型或是周兆路妻子那樣的賢妻型——都缺乏西方女性那種自我承擔能力和獨立精神。她們對家庭有著強烈的問心傾向,把婚姻看作最可靠的歸宿和依托。這根源於女性的生理弱點,也根源於中國女性的精神傳統。她們在本質上是弱的。妻子很少背著丈夫找情人(比如周兆路妻就是一個典型),即使有外遇也是為了尋找可以為這守貞的新的丈夫(如華乃倩)。面對女性的這種狀態,男性不可能找到輕鬆和健康的婚外性關係,因為你的妻子和情人都不可能和你處於同一種的心理狀態之下。在追求超越婚姻的性關係時,當代男性往往不自覺地就退化為一個封建男性人格,而這對現代人來說是一種精神沉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每個時代的人都是面對一些沒有辦法的情緒。但《白渦》引起了我們對這種暫時還沒有答案的問題思索,這種思索決不是沒有益處的。
  據此住筆了。我作文與寫字一樣,不喜規矩,總是信筆由之,但求痛快。且懶得多言,往往把問題簡化,省去曲折,取其直徑。閱讀者只可意會。志熙思想縝密一些,對這篇小說另有高見,使人別開生面。
   
解志熙:印象與妄談

  既然書磊已經有言在先,我就只好談談自己的一點閱讀印象,這些印象很可能並不準確,倒可能近乎妄談,權算是對書磊前言的補充吧。
  《白渦》的情節並不複雜,但意蘊卻並不單純,倒是頗為含混難辨的。最明顯的一層就是作品的重要情節所揭示的婚外性關係問題,對這個問題的理解,我和書磊的分歧甚多。但是請書磊原諒,在此我不打算和他討論這個問題,這不是有意逃避,而是因為我現在更感興趣的是另一個問題,這就是透過主人公的行為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強烈而獨特的個人主義人生態度或人生方式。或許這一點更值得玩味。正是在這一點上顯示了作者觀察的深刻和思想的敏銳。在我看來,《白渦》相當成功地揭示了處於我們這個矛盾時代中的個人主義者的生存困境以及他們是如何求得生存和發展的。
  個人主義有兩方面的內容:一是以自我為中心為本位的個人私利觀,一是以自我實現自我發展為目的的個人發展觀。在中國,個人主義一直是一個貶義詞,個人主義者的命運往往是充滿坎坷,甚至是不幸的。當然我是指真正現代性的個人主義者,這是因為在中國,對個人私利和個人發展的否定和貶抑是一個極其悠久而強大的文化道德傳統,迄今仍然如此;而目前占支配地位的也是利他主義和集體主義的道德原則。在這種情形下,個人主義者難以求得名正言順、合理合法的生存權利,其發展真是舉步維艱,要獲得個人的成功更是難上加難。但是傳統觀念和正統意識並不能遏制個人主義者的滋生,而現代中國社會的發展又必然造成個人主義意識的高漲。《白渦》的主人公周兆路就是一個典型的個人主義者。「他愛自己超過任何人……除了家庭、事業、榮譽、地位,他不怕喪失什麼,這些都是他作為一個人的存在的基礎。」個人的功名利祿,一己的利害得失是他的思想和行為的中心,這甚至體現在他和華乃倩的性關係中,「你……太自私了」,華乃倩的這句話可謂一針見血。當然,他也的確有著傑出的個人才智,有高度的事業心和進取心。但是這一切並不是為了什麼集體利益和崇高的人生理想,而只是為了個人自身。這樣一個個人主義者在一個以排斥個人利益、限制個人發展為能事的環境裡當然感到束縛重重,強大的傳統習慣勢力使他時時感到一種宿命般的陰影。但是他的人生冒險卻事事如意,步步順利。這裡面的訣竅何在?在這時起決定作用的就不是他的專業才幹,而是他的「為人方式」。這種「為人方式」的精義就是深深地把自己的個人主義真相掩藏起來,而時時刻刻注意在公眾和領導中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符合於傳統和正統道德理想的人。我們看到,周兆路時刻注意偽裝自己,不露鋒芒,不得罪任何人,「對一切人微笑」,裝相給別人看,甚至於有意造成他人的誤解:「他正需要某種誤解,以便使內心的真實想法深深地掩蓋起來,甚至深藏到連自己也捉摸不清的地步。他希望在一切有關人的心目中,中醫研究院的研究員是個隨和而謙虛的人。這種人比那些本領高強卻性格怪癖的傢伙更容易被別人接受,他在上大學時就認識這一點了。」這是世故和虛偽,你可以這樣說,但這是在中國的為人精義。周兆路從他人的失敗教訓中,從自己的切身體會中,也從領導、師長的教誨中深深明瞭這一點對一個人的成功是至關重要的。他為此而苦心修煉,運用起來真是駕輕就熟,不露痕跡。他的努力很成功,誰也不知他的真相,人們普遍對他抱有好感,不論從傳統觀念還是正統道德理想來看他都無可挑剔,他成功地扮演了一個「好丈夫」,「好爸爸」,「好同事」,「好領導」,一個謙謙君子,一個不受人嫉恨的名專家。他簡直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有理想有道德的優秀的人!」他的苦心當然沒有白費,他的美好形象使他受益匪淺。各種利益像獎賞一樣不斷地頒發給他。最後他順利地擊敗對手,當上了中醫研究院的副院長,而且還可望進一步飛黃騰達。當他站在講壇上發表就職演說時,所有的人都為他熱烈鼓掌,他「充滿信心地注視全場。他知道自己是什麼形象。是他自己親手塑造了這個形象。形象代表了一切。內心沒有任何意義。有誰能夠正視他的心靈呢?」這時的「周兆路已經沒有恐懼」。
  不錯,這是一個偽君子的勝利,這也是一個真正的個人主義者的勝利,但我們這樣說並不是從道德上譴責周兆路,實際上,在一個雖然解決了民族獨立問題但卻缺乏基本的現代組織,因而尚須現代化的國家裡,過分張揚集體主義和利他主義,而完全否定個人的私利觀,那是反歷史的。同樣,在一個走向現代化,走向自由開放的社會裡,個人的發展不但是必然的,而且是必需的。但問題是我們這個過渡時代的矛盾性:一方面新的發展趨勢必然地造成了個人主義的高漲,而且時代本身也需要個人主義的活力;但另一方面,在這個時代裡反個人主義的傳統習慣勢力和正統觀念又非常強大,阻礙著個人的發展,否定著個人私利,在這種矛盾的時代狀況下,個人主義力量要求得生存和發展,它就不得不盡量避免與傳統——正統勢力及其觀念發生直接衝突,它還不能完全以符合自身內容的形式直接表現出來,而必須穿上傳統——正統的外衣來行其個人主義之實,這當然有些受委屈,但好處則更多:它不但由此打破生存困境而獲得發展,而且事實上也在偷偷地顛覆和瓦解它所依存的舊物。周兆路這種個人主義者並不少見,他是一個具有時代意義的典型,這個形象的出現說明中國的個人主義已經超越了少年期的幼稚和青春期的單純,而具有了進入成熟期的智慧和力量,它找到了保存自己和發展自己的獨特方式。周兆路的成功和自信預示著個人主義在中國的日益得勢。在現階段,個人主義力量已經壯大到可以避免不幸和悲劇而成為志得意滿的勝利者,生活中的強者,這並不是壞事。當然他們為應付時代的矛盾也付出了代價。穿了一套不合身的外衣,畢竟是一件彆扭的事情,而且他們自身內部也不可否認地有著傳統的遺存。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他們會更新自身——從外形到內容,會更直截了當地行動。這一天或許並不遙遠。他們正躍躍欲試,如果我們為個人主義者的道德不完善、靈魂不純潔而痛心,那只說明我們迂腐。要求一個不安於生活現狀,尋求自我變革自我發展因而也變革著時代的人,同時成為一個靈魂健全的人,那才是愚不可及。
                (原載《文論報》1988年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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