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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而去

作者:柳建偉

   

  我夾在人群裡擠進那間暴發氣十足的會議室,找一個靠窗的角落坐下了。窗外雨中的青山,半腰有雲絲纏著,越往上越濃、濃得分不清天和山了。嘈雜不見了,一扭頭,一二十人都端端戳在沙發裡,眼神裡都沒絲毫的張狂,很容易叫我想起大人物的遺體告別儀式。另外十來個陌生的面孔也都像部隊幾十年沒變過的解放鞋,分不清張三李四。看這表情,就知道是另一個學院的畢業生。關鍵不在領導接見,而在於一二十人中將有一個留在這裡工作。這裡的條件比不得大都市,但和西藏放在一個天平上,誰都能稱得出斤兩。這寂靜便愈發飄出神秘而悠長的韻味兒。等待的結果卻千呼萬喚不出來。滿屋的空氣便在眾多目光的攪動中撩得雙頰生疼。
  「讓大家久等了。」
  屋裡的人火燒屁股—樣伸直了。
  「坐吧,坐吧,這是今天第三個會。」
  五十多歲的紅臉領導陷進沙發裡,慈祥而威儀地朝我們笑著。他說話的時候,身體富有韻律地晃動,他慢慢地變矮,單人沙發越來越滿,像一隻紅色的小船,在墨綠的地毯上搖來蕩去。說完成套的話,又閒扯一陣兒,領導們魚貫擠出門去。一個魁梧的中年人起身誇張地伸個懶腰,大號火腿腸一樣的指頭一指梁恩才:
  「小梁,去拿點白紙來。」
  接著又是短暫的靜。
  「給每人發一張。」
  梁恩才就給每人發一張。
  「在紙上寫幾個字。」
  一二十雙眼睛向他伸出小心的疑問。
  中年人放肆地大笑,「大家別緊張,再大的領導也會放屁打呼嚕怕老婆。我叫陳全宇,耳東陳,人王全,宇宙的宇,宣傳處長,芝麻官,不用怕。」
  屋內進出幾聲有節制的笑,笑完了又望著他。
  「你們寫呀!」
  自稱梁恩才的幹事小聲道:「處長,你讓人寫什麼?」
  陳全宇又亮亮地一笑,「就寫吹拉彈唱迎來送往,這事歸我管,再寫上你們的名字。」
  一二十隻筆寫得滿屋刷刷響。陳全宇一臉靜穆,彎著腰逐個看寫好的字,鼻孔中噴出毫不掩飾的好惡。我覺著這事件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神秘感很耐把玩,一走神,陳全宇過來盯我一眼,「你怎麼不寫?」
  我怔了一怔,又看著他笑笑,拿起筆把那張紙當成了跑馬場。寫畢,只聽一聲巴掌響,一抬頭,便見一雙牛眼正在放光。
  「冷天賜,你站起來。」
  我忙站得筆挺。
  「走幾步。」
  我隨便走了幾步。
  「會幹什麼?」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就望他一眼。
  「體育?」
  我沒回答。
  「樂器?」
  「會拉小提琴。」
  「還會什麼?」
  「發表過幾十首詩。」
  陳全宇像相牛一樣從不同角度看我,自言自語著:「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回答問題不拿腔作調,不錯不錯。」
  眾人把目光聚在陳全宇臉上,觀看表演一般,都露了真相,撲哧哧一片笑。陳全宇看我的眼神變得意味深長起來,「冷天賜,名字也不錯,到宣傳處跟我干吧。」
  眾人大夢初醒,一臉臉的表情硬了。我這才明白這場遊戲的真正意義,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陳全宇伸手拍拍我肩膀:「小伙子,跟我幹錯不了。」
  我看見梁恩才朝大個子望一眼,走過來問陳全宇,「就,就這麼定了?」
  陳全宇答非所問:「在考場鎮定自若,不是庸才,會寫詩會拉琴會寫幾筆字,不是蠢材。小梁,你去營房科聯繫個房子給冷幹事住,三天內粉刷好,就說我說的,散了吧。」
  就散了。
  我呆呆地站在房子中間,感到自己像一件貨物,在一個檢查站被強行扣留了。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樣的情感來回報這種扣留。現在清楚的只有接受這個現實。我看見同車來的兄弟姐妹個個瞥我一眼,而後默默退去。在這些複雜的眼神中,我聽見一種同船過渡般的情愫的絲絲斷裂聲。我被一個七品魔術師變到大花船上,他們還坐著小船繼續運行。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背叛。
  我一個人坐在沙發裡,不知該想點什麼才好。我只是感覺現在還不能走出這間屋子。梁恩才果然就進來了,向我伸出手。
  「天賜兄,今後在一個部裡共事了,相互多多關照。」
  沒想到我一下子成了天賜兄,忙握住他的手搖著,嘴裡問:「真這麼簡單?」
  梁恩才點點頭,「中層領導中,他最有實力,上面也懼他三分。上面還有上面,慢慢你就會搞清楚。送你一句話,要夾著尾巴做人。」
   

  陳全宇處長端—大杯濃茶,夾一張舊報紙,走進我的辦公室。
  他坐下來,並不說話,只拿眼瞧我,我知道這是有正事要講了。
  「兩年來,你這個新聞幹事幹得還算不錯。你冷天賜的名字,大報小報廣播電台也見過幾十次了吧?」
  「一百零二次。」
  「我給你的工作總結了兩句話:熱情有餘,冷靜不足;愛干,可是不會幹。」
  這是兩年來頂頭上司第一次當面評價我,評語又不甚好,心裡就有點毛,身子朝前探探,眼巴巴地望著他。
  「我為你拍過巴掌,也為你擦了不少次屁股,功過都抵消了。」他把一張舊報紙仍給我,「林總工六四年進藏工作,八○年正式調到本部,小學生一算就是十七年,是沒有錯,可是,中間有三年時間他在內地幫助工作,你這句『高原17個春秋』就讓人抓住把柄了。輕點說,是報道失真,重點說呢,就是故意給林總美容。」
  我小心說一句:「林總是個大好人。」
  陳全宇笑道:「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我一眼瞥見那份審閱稿上陳全宇用紅筆修改過的幾個數字,就有了霧失樓台那種感覺。這幾個數字我核實過多次,參閱了十幾份材料,絕對不會有錯。我指著那幾個地方問:「確實是78項呀?」
  「幾千人,十年搞78項成果,太少了,」他呷口茶,吐出一片茶葉,「改成108,平均每年就超過十項了,說得過去。再說,108也好記,梁山好漢就是108個嘛。」
  「處長,這……」
  陳全宇沒理睬我,重複了一句:「108吧。」
  「處長,我還是不大明白。」
  「你是個聰明人,慢慢就明白了。聽說你的詩寫得不錯,好好寫吧,你出了名,我就成了伯樂。有個著名詩人在我手下幹活,說出來是什麼感覺?」
  「都是些歪詩。」
  「什麼歪不歪,只要不反動,不用我拎著手紙跟著你,情啊愛呀的你只管寫吧。最近一段怎麼不到家裡去了?你嫂子常說起你。你嫂子看過你的詩。當姑娘時,她也是個浪漫派,最近老抱怨自己變成飼養員了。」
  我把處長送出去,開始閉門思過。
  一陣香氣飄入鼻孔,一愣神,一女子飄然而至,白色大擺裙蕩出波浪樣子,那笑臉正在浪尖上朝我開放呢。
  「大詩人眼又高了許多,小心站到天花板上下不來。」
  來了就來了,可有椅子偏不坐,兩肘撐著桌面,手指貼著腮幫開成兩朵蘭花,火辣辣的兩束光硬要殺到我眼中,頭抬一寸,正應了眼粘天花板的說法,低了兩寸,她開得很低的領口又掉進眼裡,叫桌面這一擁,那一片風景溝溝坎坎,一眼望去就頭暈,莫說在這裡打坐參禪,只覺得這頭像正吹著的氣球,一下一下大了起來。我把身子朝後挪一挪,目光焦點修正在那如玉的前額上,連忙坦然問道:「王萍小姐有何公幹?」
  「純屬私干,來看看你。」
  「我是個小菩薩,剛才掐指一算,今日不過有點余澤之福,大雨要下在隔壁鄰居家。」當過她兩個月的老師,沒少這麼打嘴官司。
  「隔日瓢潑你一番。」她指指隔壁,「一晴就來並不是他佛法無邊,是因他院中栽了梧桐樹。」
  隔壁陳全宇陽陽壯壯的咳嗽聲及時地傳來了,王萍一掩鼻,罵一聲:「真是個屬狗的,你別走遠,我去去就來,很想和你鬥鬥嘴。」
  我沒等王萍。小坐一會兒,就去梁恩才新婚的家。
   

  梁恩才背對著房門,正狠著勁兒嘬一個煙屁股。
  「新婚三天就讓你守空房,嫂夫人心也太黑了些……」一看他腳下橫七豎八的一堆煙蒂,忙把更毒辣的後半截吞進肚裡,換成手拍了他的後背。
  「他媽的。」梁恩才把煙頭碾死,一肚子苦水就溢了出來,「家裡什麼都準備好了,定了日子下了帖,她突然變卦了,死活不肯回,非要等到冬天不行,說我們家不能天天洗澡,後半夜才來電。忍不住罵她幾句。這不,一個電話打過去,來車接走了,怎麼向家裡交待。」
  我心裡也有點發緊,拿出煙給他一支,等會抽完了,他才說:「一筆筆都記著吧,早晚要算一算。她爺爺早年還在陝北戳過牛屁股,洗菜水洗臉,洗完臉洗腳。他媽的。」
  「駙馬爺難當呀。」
  「天賜,我並不後悔。算了,不扯這個蛋。你是野貓進宅,無事不來,說說你的吧。」
  總是我想半天想不透的事,他一捅就破。我剛把和陳全宇的談話一說,他成套的主意就流出來。
  「喇叭不好吹,給誰長臉都有對立面,最好別幹這白紙黑字的活兒。給你透個消息,單位決定買一個高級攝像機,設法把它抓到手,事情就好辦了。只用剪接鏡頭長短,再不會有失真的事。」
  「我從來沒摸過這東西。」
  「先說你以前摸過,拿到手再慢慢學,出頭露面的事一多,幹什麼就左右逢源了。總不定能拍出個老婆。」
  「你說還是結婚好?」
  「好不好是一回事,結不結是一回事。」
  「幫我參謀—個人,王萍。」
  梁恩才愣怔半天,說一句:「會是她?」
  我靜靜地等待下文。
  「有些事只能想想。王萍這個人,不簡單,十七歲來到單位,好事都占齊了,上學,轉干,背景很複雜。談了,你就得娶她,還得做好準備戴什麼帽了。要麼就別碰她.對了,是你有意還是她拋了繡球?」
  我說,「你知道,我忘不了初戀那檔子事,熱不起來。」
  梁恩才用古怪的目光看著我,突然就笑起來,「你還真有點艷福,那可是個好女人呢。連你們處長這種人都動了心。」
  回想剛才辦公室的故事,陳全宇果真就有三分賊形。
   

  走出梁思才的家,我下定決心:寧做和尚,也不做恩才這種駙馬爺。為了活得平靜,對王萍也只好敬而遠之。
  穿過單位的熟食市場,處長夫人硬拉我到她家裡吃飯,我想著下午處長有約在先,半推半就答應了。
  吃完飯,攝像機的事就敲定了,正有興致說點新聞,處長夫人朝我肋上一刀橫來。
  「天賜,嫂子今天還有正事一件。省裡辛秘書托我給他物色個女婿,我琢磨十來個人,覺得你最合適,二丫頭辛茹三丫頭辛苦照片都有,隨你挑。」
  我覺著眼前—黑,梁恩才吸煙的形象栩栩如生出現了。我忙謙恭地說:「大姐,我家出了三代孝子,婚姻事從不敢自作主張。上次休假,家裡死活要我定一個,只好定了一個,當天晚上……」
  「就同居了?」
  處長夫人有名的性急,插這一句很及時,我就照這個思路編起來。
  「同居是沒同居,就像電影上那種……」
  處長夫人長出一口氣,「我說大城市還沒有開放到這種程度,你又是個本份人,你說是擁抱吧,那算什麼。」
  我說:「那你讓三丫頭寬限我半年,等把這邊處理了一定娶她。」
  一直冷眼旁觀的陳全宇終於說話了,「小冷,婚姻大事能是兒戲?既然家裡定下了,你就該對人家負責,別朝楚暮秦什麼的,到時真鬧出什麼風波,宣傳處跟著丟人。」
  我出順一口氣,順竿子爬著,「我們河南人講究先結婚後戀愛,離婚的不常見,……」
  「你別說這些,」處長夫人打斷我,「你是第一人選,給你一個月時間,把人領來我就信了,領不來你可要說個子丑寅卯。」
  陳全宇跟著落井下石,「正好你還沒休假,這兩個月工作也不忙,明天你就回吧。」
  沒想到成了這種結果,我只好回去找對象找妻子。
   

  兩張照片如暮秋的黃葉,滑出父親的指縫,在空中打著旋兒,一跟頭栽到桔黃色的飯桌上,左一張,右一張。想著這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很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妻子,頓時覺著勾股一股涼氣冉冉升起,在腦後的衣領處凝如一根冰柱支楞著。
  「咱家人丁不旺,三代單傳了,今年我已七十,只盼個四世同堂。」蒼涼而平和的聲音是祖父的。
  「這家將來無疑要你撐起來。我不是打擊你,大學生現在遍地都是,三十年前我就畢業了,又能怎樣?我的意見還是在縣城找一個。」嚴厲而固執的聲音是父親的。
  「你遠在二三千里外,回來一趟不易,定下一個,我們就放心了,你知道縣城就這麼屁股大的地方,好姑娘不多,遲了,剩下些歪瓜裂棗的,你更是不甘心。」慈愛而寬容的聲音是母親的。
  「娃呀,見面時要多幾個心眼,眼要把細,麻桿腿,水蛇腰不能要。再看走相,頭朝天的不能要,仰臉婆娘難降。髖要寬大、屁股要肥,好生養。奶膀子大的好,省得你半夜起來煮奶粉。生辰可要探清楚,大一歲的咱可不要,女大一,不成妻。」令人忍俊不禁的聲音是祖母的。
  牆上的大影星劉曉慶擠在母親和祖母的縫隙中朝我憂鬱地笑著,她似乎感到荒唐。我心說:小戶家少爺選妃,你就看吧。我又低頭看兩個姑娘。一律明星的姿態,整個畫面只見一張臉,頭髮都燙成了迎春的苦菜花,表情生澀僵硬沒有水氣。左邊的一切器官都大,頭髮都梳得一邊倒,留海也不要,一隻肥碩的大耳朵像是鑲在一個大號面盆上的拉手。右邊的頭如雞窩,幾種器官都朝著鼻子緊急集合。我直起身子長噓—口氣。
  「還有別的嗎?」
  母親驚訝道:「我知道你走南闖北見得多,你媽也不是個鄉巴佬,北京姑娘都見不少,人我都見過,都比照片強。」
  祖母挪動小腳,枯籐樣的食指一點,「這大臉龐我偷偷去見了,富富態態和和氣氣仁仁義義白白淨淨怪招人愛,一喜歡,就想說我是你奶,我怕說了人家嫌你還有個奶,不願了,我沒說是你奶。」
  祖母臉上溝壑縱橫,黑斑纍纍,眼珠被歲月打磨得枯黃黯然,身子瘦小成了一隻歷經滄桑的黑烏鴉,滿頭銀白稀稀疏疏掩藏著我家幾十年的傳說。我感到忽然間被一股神聖的情愫擊中了,縱有千萬條理由,再也無法出口。我拿起大臉龐,就像賭徒拿著一張決定勝負的牌,遲遲不敢打下。我對著這姑娘心裡說:你不會打扮,或許能證明你還沒學會虛偽,或許你還很聰明,或許你還很善持家,或許你的絕世美貌確實叫一個未入流的攝影師糟賤了。我想,橫豎是個不如意,還不如讓親人們如意一番吧。我說:「這次回來,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前一段我叫省委秘書長的三女兒給迷住了,差點上她的當,她要我做她家的上門女婿,又要天天有澡洗,有彩電看,我想著你們一把屎一把尿養我不容易,咬牙和她斷了。」
  四張笑臉頓時把我包圍了。還是母親想得周全,笑臉換愁容問我:「天賜,可要徹底斷了,那樣的家庭咱可惹不起。」
  我信口開河說:「斷是全斷了,我送她一塊手錶,還沒想好要不要。我想也算好一場,留個手錶也是個念想。」
  祖父把大巴掌放在我頭上說,「這就對了。」
  我拿起一張大臉龐照片,說:「長得還真像國母宋慶齡,就是她吧。」
  到了晚上十點,見了一次面,婚事就敲定了。直感上,我絕不會受梁恩才那種氣。秀姑娘家不在縣城,我決定讓她搬到家裡去住,她二話沒說,第二天就搬來了,全家人自然是歡天喜地,幫她搬家時,我偷空研究她:一米六的個頭,身材通俗易懂,略胖,但我並不反感楊玉環以肥聞名也曾做過國母。我還賴在十二寸的黑白電視機前不走,母親用腳踢踢我,朝外面呶呶嘴,我一扭頭發現秀姑娘不在了。我明白母親提醒我去談戀愛。
  走進秀姑娘住的屋,她朝我一笑,臉就紅了。我朝床裡的牆上一靠,看著她。她拉上窗簾,把門關死,很長時間背朝我站在床邊不動。戀愛的過程被省略了,做戀愛遊戲的權力也就隨之喪失。生活中的雞毛蒜皮總是伴著婚姻出現,如今皮之不存,也無從談起。我既然已經把人家一個大姑娘請到家裡來,不娶她為妻我還能去娶誰?苦於無聊,我就捉住秀姑娘的手她像一隻白狐狸,轉身順勢拱了過來。沒有熱戀的衝動,也沒有初戀的稚嫩,卻有了夫妻間的某種默契,這種飛躍叫我驚詫不已,感覺像見到七歲頑童眨眼就生出了滿臉銀白的鬍鬚。我用嘴輕輕碰開姑娘的唇。這時,我還能平靜地對姑娘口中的氣息進行鑒賞:微甜,略帶點異樣的腥。姑娘適可而止地回報著,恰到好處地演著同謀和幫兇的角色。中間沒有抵抗,那怕是裝模作樣的槍口抬高一寸的抵抗也不曾有。我回想起讀過書中的類似情節,頓時感到一股徹骨的悲涼,連露滴牡丹開的艷麗也不曾見到。
  我滅了燈,盯著空蕩蕩的屋頂,流下兩行熱淚。
  過了好一會兒,她搖搖我,吞吞吐吐著:「你,你還是過去睡吧。」
  我說:「不用費事了,結婚吧。」
  「啥時候?」
  「越快越好,你開個證明,寫成二十八歲。」
  「這合適嗎?」
  「你就這麼開吧,婚禮春節再補。」
  「我聽你的。」
  事已至此,也就由它去吧。
   

  陳全宇私下曾對我說:「女人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全靠男人調教,你也是個准文化人,不能滿足妻子善良呀、溫柔呀,這都是狗屁,幫不了你什麼事。妻子總要拿得出手,外包裝在社交時作用可大了,看看小日本的家用電器你就明白了。化妝品一定要買法國的,衣服嘛,不是打牙祭,光買高檔也不現實,但款式一定要合乎身份。」
  我知道這都是可寫成座右銘天天溫習的語錄。第二次回去給妻子買了一套法國高級化妝品,這次回去給她買了一條沙洗的大紅連衣裙。把連衣裙從旅行包裡拿出來,我發現那套化妝品不見了蹤影,想著剛一年工夫她就用光了,自己還沒品嚐一次效果,心裡怪不是滋味兒,我就問:「那些化妝品的盒子瓶子扔了怪可惜,擺在組閤家俱裡也是不錯的裝飾品。」
  妻正拿著裙子在身上比劃,扭頭丟給我一句:「我哪兒捨得用。」
  「那你放哪兒了,梳妝台上光禿禿的,也不怕你的朋友們笑話你。」
  「表妹結婚時送她了,不送這東西,也得送一份厚禮,你又不在家,我化了妝給誰看?」
  我怔了怔,竟無話對答。妻這時已穿好新裙子在我面前擺開了不同的姿勢,看著看著,就把化妝品忘掉了,這一忘就和她開了一句玩笑,我說:「真是人模狗樣的,放在大城市回頭率一定低不了。」
  妻忙跑到穿衣鏡前看,一看就叫起來,「我的媽呀,」轉身指指領口,「露了一小半,叫我怎麼穿得出去,這可是小縣城。」
  我盯著妻子看看,只好退一步說:「那就等我回來在家裡穿吧。」
  妻說:「一百多塊錢,一年穿不了幾天,再說你哪能年年夏天回來,太浪費了。我看還是賣了吧。爺爺腦血栓斷不了藥,賣了錢給他買成藥,夠吃小半年的。」
  我不能不承認這是個絕妙的主意,每次爺爺吃藥,還不想一次這對孝順的孫子孫媳?想著想著,分明感到心的一個角落就空了。我再退一步道:「那就穿兩天再賣吧。」
  妻脆生生地說:「可不敢穿,還得托人賣,穿髒了賣不出去怎麼辦?現在的小姑娘買東西眼細著呢。」說著話,就開始脫裙子,「我先洗一洗。」
  我沒說話,不一會兒,妻一絲不掛站在我面前了,「你也洗洗吧。」
  我看著她,感覺上像是看一幅春宮畫,沒更深刻的感覺了。到家就幹事,完事再吃飯,這是我倡導的一個程式,這回竟沒興趣進行了,我說:「我很累,想睡一會兒,晚上吧。」
  妻根本沒留意這重大的改革,哪怕這時她說:「把裙子留下」也好,她沒說這,穿好衣說:「這回沒睡臥鋪?我把你衣裳脫了洗洗,再給你燒鍋水起來洗個澡。」
  我懶得再說話,心裡想:為買這條裙子,我連臥鋪都犧牲了。我閉了眼由著她拽衣服,幾個滾翻過,就有點迷糊,只聽她說:「睡兩個小時我叫你,是吃蕃茄面還是錢鍋面?」我沒回答,過一會兒就聽見她的腳步聲遠了。
   

  朝陳全宇辦公室走的時候,我不知該怎麼應付他那些刁鑽的提問。我知道真正對我家庭生活感興趣的是他夫人,我曾辜負她的一片好意。我認定了一點:只能讓這位可敬愛的大姐感到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著浪漫的情調。
  「又瘦了一圈。」
  完全是哥兒們間的調侃語氣,我按這種基調回答:「雷陣雨,地縫都能塞下指頭了,下少了不管用,能胖嗎?」
  陳全宇古怪地咧嘴一笑,「麵包會有的,家裡人都好吧。」
  「都好。」我想盡量回答簡捷,免得引起他的說話欲,問得我露了馬腳。
  「啥都好?給上級匯報工作能這麼說話?」
  我忙解釋,「確實都好,我爺說這麼大的處長還能問候他的疼,可見這個孫子人緣混得不錯。我老婆一個勁地念叨大嫂,總沒有見過這麼有風度又高貴的女人。」
  「算了吧,」陳全宇瞇著眼盯著我說,「別盡說好聽的,你一動心眼,我就知道你哪根花花腸子出來了,你爺爺的話是真的,你老婆能拍這種馬屁?她頂多會說你嫂子是個好人,風度、高貴,別哄我。對了,我給你參謀那件紅裙子她怎麼說?」
  他終於來要回扣了。我一咬牙,添油加醋地說起來:「你說裙子,先說說化妝品吧。到底是法國貨,畫出的眉有立體感,一米開外就看不出真假,香水也不像國產貨,它的香近似清麗的肉香,就像林黛玉身上的香氣。我看中國的國寶都叫外國拿去掙錢了。叫那件紗洗紅裙一襯,我簡直成個爹了。我帶她到鄭州玩,一個朋友死活不讓我們住一起,罵我流氓到家了,竟敢勾搭一個中學生,弄得我渾身是嘴無法說清白。你說冤枉不冤枉?花一個半月工資弄出這個結果。」
  陳全宇呷口茶,手指敲了一陣桌子,「這麼說效果不錯。有這種效果能不貴?哪一行便宜都沒好貨。」他起來圍我走兩圈,「你不想當爹,也該換換你這行頭,每天刮次鬍子吹吹頭。不過嗎,你這個人感覺不能太好了,太好了就要生事。」
  我有點見到丈二和尚的感覺。
  「說你冤枉也不冤枉,聽說你最近與王萍接觸頻繁,還說你早先兩年追過她,算是有前科的,若動了心可就不冤枉了。」
  一聽是王萍,心裡不由得緊張起來,「一個大院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又當過她幾天老師,接觸一下也很正常。不過呢,運氣不好,四五年了,總共不過和她說過七八句話,還都是些無鹽無醋的。」
  陳全宇又回到籐椅上坐下,玩了一會茶杯蓋子,「我要信了就不會給你說,這方面栽跟斗可不是小事。再說她這個人連我都摸不透,你能行?做事,要做一步看三步想五步,就不會出大差錯。」
  我恭恭敬敬答道:「跟隨你幹了幾年,熏也燻熟了。該碰不該碰,我心裡明白。」
  「又翹尾巴了不是,」陳全宇翹著二郎腿,耷拉著眼睛,「明天成都有個油庫請我們去拍個資料片,順便買些膠貼,處裡的幾個辦公室要裝修一下。」
  「叫小張去吧,這小傢伙眼裡有活兒,電視台播的幾個片子,都是他打的燈。」
  「不用了,」陳全宇出一口長氣,「明天王萍跟著你去。」
  「她又不是政治部的,再說她又沒幹過。」
  有時候我的反應遲鈍極了。
  「你囉嗦什麼!是我給你安排工作。」陳全宇生氣,等了好一會兒,他又說:「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上頭的意思。」
  我忽然明白陳全宇這是給我打預防針,一石三鳥。我結婚半年,這個王萍也閃電般結了婚,第二年夏天,聽說她到一個學院進修大專文憑了。畢業後回到單位,就常有神秘的小車從省城接她過去。我早把她在心裡列入仙班,同仁涉及她,我就洗耳恭聽,不作評價,偶然遇到,躲不過就點頭致意一下,如此而已,久了,大家都確信我對這個風流人物一點興趣沒有。陳全宇不可能不知道我的這種態度。
  把攝像機擦拭一遍,還是沒琢磨明白這個事件背後的意義。想來想去,不得要領,只好用既來之則安之寬慰自己一番。難道我還真覺著自己是個人物不成?王萍明天只是個看客,比看客還要糟,明天的勞累已不可避免,吃了晚飯,我就上床養精蓄銳。
  人算不如天算。剛要入睡,梁恩才拎著一瓶酒來了。一看那臉色,就知剛在丈母娘那裡受了窩囊氣回來。這兩年他操練出來了,一到丈母娘家,就自覺承包全部家務,回來必來我這裡喝酒。在單位,各方面的口碑都不錯,據他自己說,他已加入第三梯隊的光榮行列,對此說法我深信不疑,越王勾踐的門徒,準錯不了。酒喝光了,他不發牢騷,突然罵起我來了。
  「冷天賜,你常說我狠,你她媽比我更狠,一個好端端的女子,生生叫你給毀了。」
  「你喝多了。」我奪下他手裡的空酒瓶。
  「有這樣的女人幫助,還愁打不出一片江山?你這個膽小鬼,鼠目寸光的膽小鬼,有眼無珠,竟拒絕了她。」
  「恩才,別說這些子虛烏有的事。」
  「有一次她喝醉了,親口說的,能錯?」
  這一夜我是又烙餅,又作哲學家,半截煙丟了一地,快天亮才迷糊一會兒。看來王萍給我擺鴻門宴了。
   

  傍晚時,我支開司機,和王萍一起去商店買東西。她不開口,也不看我,又不離開我,跟附骨之蛆一樣。
  服務員問我:「其它傢具是什麼顏色?」
  我想該打破僵局了,「床是乳白色的,牆用天藍地板漆刷過,角櫃是淡紫色,組閤家俱是雪青色,落地大窗簾是棗紅色,用哪種膠貼裝飾,我可作不了主,她是一把手,問她吧。」
  王萍翻我一眼,對服務員說:「黑色的。」
  我一邊掏錢,一邊說:「怎麼樣,好眼力吧,我心裡其實早想起黑色了,由她說出來,就顯出個主次關係。」說得服務員抿嘴笑起來。
  一出店門,王萍剜我一眼罵道:「沒想到你的無恥也是一流的。」
  我見縫扎針,攔住她說:「伸手不打笑面人,何況還算婚前好友。」她半天不說一句話,也不怕嘴粘住了,「賞臉吃頓便飯,化解一下仇恨吧。好的請不起,吃一碗過橋米線吧。」
  吃著飯,局勢就不那麼動盪了。可心裡怪不是味兒,到底我為了什麼要與她和解,我不十分清楚。她小口小口抿著,我大口大口吞著,我一吃完,就一直用眼看著她說話。她反倒吃得更加仔細,一條一條撈出來鑒賞,又不時抬頭望我一眼,或用手絹沾沾額上的細汗。
  「你夫人對你幫助很大吧。」
  這個突然的話題叫我打個結巴:「那,那當然,賢內助嘛,問這幹嗎,翻過的一頁了。」
  她撲哧一聲笑了,撿起餐巾紙擦擦手:「最近有什麼活動。」
  「沒什麼活動,本本份份過一天算一天唄。」
  「這麼說深圳的詩會你不想參加了。」她頓了一下說,「有人來徵求我的意見,叫我定你去還是不去,單位旅差費早超支了,來回要花五六百塊錢。」
  「那,那就不去。」
  「放心準備吧,我還沒學會記仇。不過,這麼一說,和你的關係在人眼裡就不大正常了。」
  「怎麼謝你呢。」
  「在深圳給我買一套水洗布套裝,樣式由你定,放心吧,會給你錢的。」
  回去的路上,她就坐在我身邊,懶快快地似睡非睡地把頭仰在靠背上,一個個有燈火的地方掠過,我就忍不住地測過去看她一眼,每一次都有兩潭水汪汪的東西照耀著我。一伸手,或許就能揭出一個新世界。可這雙手焊在攝像機頭上,把那個把頭都捏細了。下車後,她不說話,一個姿勢站在電桿旁。我只好陪她站了一會兒,也不敢再開口說話,最後還是下決心一個人走了。進門洞時,回頭一望,一個白點還在那片夜幕上綴著。
  一個月後,她穿著那套水洗布套裝來了,進門就把一套男式衣服甩在床上。
  「手裡沒現錢,用這個抵債吧。英國貨,別問價了,我想第一個看看效果,沒意見吧?」
  我自然不會有意見。摸住扣子,硬是無法坦然地解,我咬牙對她說:「那,請你迴避一下。」
  她扭頭把門一摔,走了。
   

  我知道王萍在期待點什麼。我確實又無力支付,這叫我難堪。幾年下來,我篤信自己是個平庸的人。叫王萍逼到懸崖上,我只能選擇回家。
  請好假,正趕上梁恩才榮升科長,說好中午喝幾杯再走。恰好又是週六上午,我問陳全宇還有什麼要交待,陳全宇說沒有。本想和大家聊一陣兒,陳全宇發話了:「黨員留下過組織生活。」
  我遲疑地站起來,帶著卡在喉嚨裡的半句話,走出會議室。我再一次感到了自由的痛苦。在山上轉一圈,我就去了梁恩才家。
  這酒我喝得很苦,恩才兄年長我兩歲,如滾針氈也罷,剪碎自尊給人下酒也罷,總算巴望見了東方的一片魚肚白,走完了萬里長征的第一步。
  「天賜」,梁恩才一邊啃雞腿,一邊說,「別怪我有些事今天才給你點透,我也有難處,先前我還得求陳全宇,你那脾氣又藏不住,弄不好就雞飛蛋打。你連黨都入不了,根子在陳全宇身上。幾次都是他反對的。」
  愛情裡也還有難言之隱,何況友誼,我現在能理解恩才兄這番表白了。只是我真的不知陳全宇會反對我入黨,我就說:「這怎麼可能?」
  「你別急,你一不求當官,二不求發財,這方面拿捏你不住。可拿不住手下一個什麼不行,他就抓住了黨票這張牌。因為你太自尊了,這一般人都容易得到的,你偏偏得不到,你不到萬不得已就不會擱挑子不幹。」
  我掏出手絹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子。
  梁恩才繼續說:「在一般人眼裡,你這個人又太孤傲,官話叫群眾基礎不紮實,常叫人看到你的尾巴。大家拿同樣的工資干同樣的活兒,而你常常收到稿費,還時不時有女孩子寫信寄照片的,這也罷了,差不多能想通,可你稿費到了連個花生米也不給人買,別人就說了。」
  奇怪的是我對此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獨飲一杯看著他。
  他開始安慰我:「陳全宇快要陞遷了,他走之前,會考慮這件事,不能讓你生恨,這就是分寸。對了,你探家多次,帶過東西去他家嗎?」
  「沒有。」
  「所以嘛,你還有點迂,不懂人情世故。回家好好反思反思吧。」
   

  父親蹲著,一團黑,瞇著眼看門外那沸沸揚揚的雪。我看一眼妻,她龐然大物大模大樣橫在簡陋的紅色沙發上,織著我叫不出顏色的毛衣,如月的臉已被那些脂肪撐得太滿,身體鼓脹得像氣球。兩個人球撞開了大門,一大一小,一高一低,滾進院來,驚飛了葡萄架上的幾隻雀兒。父親喊著:「當家的,來客了。」忙站起來,笑著請人進屋。妻一個滾兒竄過去接了女人手中的酒和果盒,企鵝一樣走向後牆邊長長的條幾。母親撩簾從裡屋出來。屋內一陣爛漫的脂粉氣刺激著鼻子,女人聲音摔在牆上,碎片滿屋飛舞。母親顯出不勝酒力的樣子,掙扎出這無邊無際的奉承,拉住小男孩說:「這是你們抓得緊。他聰明,得『三好』應該,還拿東西幹啥。缺點就是個性太強。」女人親密地朝母親哄哄,「能不能把他坐位再朝前挪挪,經常提問他,他自小不愛說話,他爸爸就吃了不愛說話的虧,要不早當縣長了。」母親頻頻點頭。不一時,我看見兩個人球又滾入雪天裡。條幾上兩瓶酒,幾個果盒,紅紅綠綠,無言地訴著自己屢遭搬運的厄運。
  母親看看我,歎口氣道:「都這樣,我這個小學老師還能怎麼樣?還是想法調回來吧。」
  父親吐吐煙,背對我說:「不能這麼回來,至少要解決組織問題。越是沒理由,沒有錯誤,回來更糟,莫須有跟你一輩子,放下你那架子,該疏通也要疏通一下。」
  妻從不在這種時候出風頭,恰當地扮著兒媳的角色,她沏一杯茶,默默地遞給父親。我已經明白她的態度了。
  母親說:「咱這兒窮山惡水,不產名煙名酒,就帶點小磨香油吧。」
  父親接道:「咱這兒木耳也不錯,帶幾斤。」
  我帶著全家人的希望回到單位,油桶擠漏了,木耳也成了粉末。我對自己很失望。梁恩才春風得意來看我,見那油桶和木耳,他不說話,只是笑。
  我心裡就有點發毛:「是不是太少?」
  梁恩才搖搖頭:「這種事是不用立牌坊的,只要有錢,十分鐘就能在市場買齊,說這香油是你爺爺磨的,說這木耳,是你奶奶采的,說是美國產的都行,由你喜歡,說圓就圓,說方就方。再說呢,送地方特產早過時了。」
  我無力吐出一個字。
  我分明成了一個多餘的人。想想自己一塌糊塗的生活,感到自己的低能。結婚三四年,連個生命都沒有創造出來,這不是證據嗎?
  生活已經到了崩潰的邊沿,再不改革只有死路一條了。給妻寫信時,我抓住了婚姻,我意識到這本來就是個錯誤。我寫道:「我要離婚。」下面又找不到明晃晃的理由續上。我只好再寫:「我要離婚,我要離婚,我要……」
  半個月後,三封加急電報接連飛來,講的都是聳人聽聞的事情。
   
十一

  全家人都健康地活著,連一隻母雞也不曾丟失。妻一見我,掩著鼻子推車出去了,沒人敢阻攔她。父親面似鋼鐵,冷眼逼來:「這麼大的事,也不掂掂斤兩,自己就定了。」母親火燒火燎扯過父親:「啥時候了,快點想辦法吧,一來就是十幾個,鬧起來可怎麼得了。」父親跳幾步,舞著手吼:「我不管,我不管,眼裡還有這個家嗎!」說完,大步走出院子。兩扇門扇出一陣呻吟。祖母挪著小腳,嘟囔著:「新社會啥都好,就是一點不好,不能三妻四妾,動不動就得離婚。」父親白了祖母一眼:「媽,哪壺不開你提哪壺,先把雞餵了吧。」轉身給我說:「是不是那邊有人了?」我愣愣地搖搖頭。母親搓著手圍我轉著,忽然又叫祖母:「媽——,啥時候,你還喂雞,你回鄉下叫幾個人來押押陣。」祖母出人意外地鎮定,扯一把椅子坐在院中央,「怕啥,娃下車連口水還沒喝哩,你給他煮幾個荷包蛋,來了有我呢,三四年了,連個娃都懷不上,放在舊社會,早就休了,咱不是一點理都不佔是不是?」母親又小聲問我:「真的那邊沒有相好?」
  我感到有一種皮革樣堅韌的東西橫在我親人之間,語言無法打通它。我是萬般無奈時才娶的妻,我從來不知她心裡想些什麼,她寫給我的信從不超過一頁,我給她買化妝品她送人,給她買衣服她要賣掉,我和她從沒有過一次超過十句的談話,她對我的一切都不感興趣,我也聽不進誰誰家買了大彩電誰誰家的男人提了股長了。她沒有主動吻我一次,和她一起還沒有自己解決愉快。我常耽於初夜的回憶,那沒有流血的禁果至今還卡在我的咽喉上,人說處女是無愛的補償,我連這都沒有。我們相互間十分陌生,我並不愛她呀!親人們,難道這還不夠?難道還必須有另外一個女人?
  我扶著母親說:「沒那麼嚴重,改革不下去,就再吃大鍋飯,國家都摸著石頭過河,別說我了。」
  母親打我一巴掌:「這是油嘴滑舌的事?你快點想辦法吧。」
  十一點前後,一男一女繃著臉走進院子,代表著單位,代表著婦女聯合會要和我單獨談談。我把他們讓進屋。讓煙人不抽,請茶人不喝。一男一女交替奏出沙漠般的聲音徹底粉碎了我的尊嚴和勇氣。你妻子政治可靠,忠於黨忠於社會主義,兢兢業業,忠於職守,在家孝敬父親,在單位團結同志,年輕時號稱縣城五支花現在依然丰韻猶存,與你也有閃電般戀愛並非封建包辦,早把童貞給了你,你怎能東想西想不知自重,你分居的痛苦十分萬分真實我們深表理解和同情,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還必須長久忍耐和等待,你要搞婚外戀第三者插足可要當心你的鐵飯碗要知道這全是資產階級腐朽的生活方式,你上過大學受過教育早該明白苦海無邊,你要是執迷不悟一切後果由你一人承擔,你妻子有單位有組織,我們不能袖手旁觀……
  第二天剛吃過早飯,一干人個個面帶殺機湧進院子。大舅哥二舅哥三舅哥四舅哥大嫂二嫂三嫂四嫂從左面包圍,大姐夫二姐夫三姐夫四姐夫率四妻姐從右邊切斷退路,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中路殺將過來。老祖母烏鴉一樣棲在廚房一手按著菜刀老眼直盯窗外。不一時,四周的牆頭上已探出幾十個腦袋。
  我沒想到這個名存實亡的契約對他們如此重要。我無法,也無力量撕毀它,硬要撕它同時也就撕碎了我。苦口婆心的規勸已經接近尾聲了,大妻嫂作了總結性的發言:「貓沒不沾腥的,你在花花世界走哪有不濕鞋的,有本事找到相好那是你的福份,可動不動就要毀了自己的窩,就成野貓賴皮狗了。」
  這種開通叫我汗顏,原以為只有美國才有這種風度,看來我確實低估了中國人的胸懷。我從重重包圍中站起來,強擠出幾絲笑:「這個秀也真是的,信上開個玩笑就鬧的天塌了一般。我們一沒拌嘴,二沒打架,三沒起訴上法院、鬧得滿城風雨……」話沒說完,我就聽見一個嚶嚶的哭聲擠進人群,妻撲了過來,伏在我胸前大哭。
  我留這些親戚在家吃飯,都推說還有事在城裡辦,便雙雙對對走了。祖母笑成鴨子叫,說她從沒見過這陣勢,尿了一褲子,還是這個孫子有辦法,幾句話就打發了。
  我看著忽然間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院子,拍拍妻子肥厚的脊背,心裡道:「已經變成玩笑了。」
  妻說:「你咋不早說呢?」
  我說:「你也不想想,老沒個孩子也不是個事,不想個辦法能回來嗎?」
  妻笑了,紅著臉說:「這個月身上沒來。」
  我感到心裡一陣發疼。
  我笑著對妻說:「我要當爸爸了。」
   
十二

  過了一年半,我的組織問題終於解決。我帶著這個喜訊回家,滿屋子都是笑臉在晃動,又是買肉,又是殺雞,忙得如范進中舉一樣。妻跑得屁顛屁顛的,還面帶桃紅,好像看見了迷途多年的羊羔回了家。我頓時明白妻對我早已不滿。
  假休得百無聊賴,我就提出提前回單位,全家竟沒一人反對。行前,又諄諄教導我。母親說:「你要注意克服個性,老毛病了。」父親說:「有了一點基礎,更要注意上下左右的關係。」病床上的祖父說:「自古禍從口出,你玩筆桿子的,凡事要三思才是。」小腳祖母說:「別作賤身子骨,字是寫不完的,寫不出來也不怕,家裡還有一畝三分責任田哩。」
  我都一一應著。一歲的兒子還不會說話,妻抱他送我,車開動的一剎那,小兒子隔著車窗突然向我伸出手,喊出一聲:「爸爸——」我望著他,禁不住潸然淚下。我明白兒子也在提醒我已是父親了,要負起父親的責任。我早不是孑然一身,我的處境就是這樣。
  我清楚。
  可是,我又是多麼希望能有一次赤裸裸的傾訴!那怕它只能進行一小時。回單位後,一個數字從我記憶中跳出,它被我忽視了許多年。數字是王萍的生日。
  去街上給她選購禮物的時候,我竟又記起她最喜歡的是黃玫瑰。
  我帶著那朵楚楚可人的黃玫瑰走進王萍的單身宿舍,故事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這時我才發現,世界上竟還有這麼一個人為我不值一提的生命牽腸掛肚。這叫我不知所措。時不時竟產生一種只是近黃昏的感慨。
  我發現我並不是一個猶豫不決的廢人。創造的慾望終日膨脹著我。一天晚上我寫好了一首較為滿意的詩,迫不及待地去找王萍。
  她坐在床上默默吟讀,眼睛漸漸變得賊亮:「你能成一個大詩人,我有一個塑造你的龐大計劃,暫時保密,我相信我有能力完成它,過些日子,會讓你負責辦一個大型新聞培訓班。我要讓省裡注意到你。」
  「你以為我還能奢望有拿破侖一半的成就?」
  「我還真信。一七八九年,拿破侖不過是一個上尉。你需要一個越大越好的舞台。但你別想著離開我。今天給你買了一件睡衣,穿上試試。」我猶豫了一陣兒,不由看看背後的門。
  她笑道:「看把你嚇得,我不讓你晚上來,是為了保險,又懷疑了不是?」說著,眼淚就流下來,「我要真像人說的,見一個愛一個,能不帶個環嗎?你記住,無論發生什麼我只愛你一個。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有時候我多想和你生個孩子呀——」
  我感到喉頭發緊,上前把她摟在懷裡。她渾身一陣顫抖,突然把我推開了。
  「你又來折磨我,正在期上你不是不知道,一提改組家庭,你就怕得渾身直打哆嗦。不過,能這樣也夠幸福了。天賜,你不知道,你對我是多麼重要!」
  是的,王萍對我更加重要。每當我回憶不堪回首的生活時,我就看到王萍這一片光明,孤零零顯現在茫茫黑暗中,像節日的焰火,像黑暗幽長胡同裡的一盞路燈,其餘的一切全被黑暗吞沒了。這塊光明呈一把劍形,劍尖帶著血光,穿透我的記憶,直抵我的心房,如果別人問起我的生活裡還有沒有別的可稱做幸福的瞬間,我會說:「有,但那只是我追憶的一鱗半爪,這些在我心中早已死亡。」
   
十三

  陳全宇高昇後,一直和我保持一種較為親密的單線聯繫,授權我可以直接向他匯報處裡發生的事情。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免不了到梁恩才面前翹翹尾巴。梁恩才冷笑著:「你以為你成了二處長?狡兔死,走狗烹,分寸要緊。」
  我對梁恩才這種說法不以為然,一直和陳全宇保持著聯繫。
  新聞班辦到中途,陳全宇又把我召回他的家。問了一些不疼不癢的情況後,他對我說:「看你小臉瘦的,不僅要干,還得巧干。到了我這一步,檔案就要存到省委組織部,我那份自傳需要潤潤色,就看你這大詩人如何筆下生花了。你這個人有時又太拘小節,買書丟了三百元,吭都沒吭,怕什麼,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補張發票給我。看你抽那煙的檔次,也不怕人笑話你。學員來自全省,你又小有名氣了,為個煙落個小氣的名聲,不好。你把電視機上那兩條外煙拿去裝裝門面,我從來不抽那玩藝兒。」
  我又一次被他征服,心甘情願操刀美化他的歷史。
  日子就這麼一日日過去了。給陳全宇交了差,我去梁恩才那裡打聽上上下下對我辦這個新聞班的反應。王萍對我說過,如果這個新聞班辦成功了,調到省報副刊當個第五六位的編輯部負責人就有七分把握,搞文學創作就成了明煤正娶,可以堂而皇之打出詩人的牌子。這無疑是個誘惑。
  梁恩才告訴我:「總的情況不錯,只是你對女學員特別關注,這就不妙了。」
  我忙道:「不會吧?我行為十分檢點。」
  他笑道:「問題出在你的眼睛上,都說你看女人的眼神不對,太投入了。」
  我大吃一驚。我和女學員的單獨接觸不過有三五次,大都是工作上的來往。仔細想了半夜,想起來了。一日中午,我正在為陳全宇寫自傳,有位女學員破門而人,驚嚇中,就多看她兩眼。她說要借我的鋼筆用用,然後就翻我寫了一半的稿子。吹捧了我的文采和口才,就說她實際上對文學更感興趣,參加這樣一個新聞班是病急亂投醫,往重裡說就是逼良為娼,進一步就問我能不能看看她從前的詩稿,衡量一下夠不夠發表水平。我表示願意效勞,又認真看了她兩眼。過了半個月,不見她來,去找她問這事,順便又看她兩眼,她就有點躲躲閃閃吞吞吐吐的模樣叫我起疑,問題肯定出在這裡。實際上,我已高度近視,十米開外人的眉眼就模糊不清,我要讓人覺著我尊重他們,夾住我孤傲的尾巴,我必須全身心地看他們。尾巴卻在這裡翹了起來。
  到成都辦事,我下決心買了一副博士倫戴上了。
  學習班結束時,省委宣傳部來了一個副部長,結業典禮的規格一下子上去了。座談會上,市面上能見到的吃的、喝的,全都擺上了。一晚上我跑得腳掌疼。左思右想,總覺這服務上還差一點周全,問題出在哪裡?
  西瓜切得不大不小,周周正正,以吃完瓜邊挨不住腮幫為標準,剩下的邊角料我根本沒讓端上來。葡萄一粒粒摘下洗淨放在玻璃盤子內,堆出金字塔形狀,太小的,顏色不健康的都沒入選。易拉罐的用法我也稍加改進,每罐配了一隻奶白色的吸管,飲用起來就多了三分品味少了二分牛飲,品位和檔次自然已非同一般。香煙拆開放在景德鎮產的細瓷小碟內,信手一拈,就能夾起一支。火柴是那種加長型的,一根至少能燃半分鐘,可供點三支煙交談五句話用。廁所的位置,一路都作了指示,用中英文兩國文字註明,箭頭是大紅色,十分醒目。可第六感覺告訴我:有個漏洞。座談會要結束時,我忽然發現忘了在每個位置前放上一塊打濕的方毛巾,供首長擦手用。我忙找人搜集三個臉盆,三塊高級香皂,三條女學員的毛巾,打三個半盆涼水,又找六個模樣不礙市容的女學員三人端盆三人拿毛巾香皂列隊進入會場。
  座談會散了。我急中生智,走到副部長面前說:「請首長們淨淨手吧。」
  副部長看著一溜姑娘列著隊,就朝最漂亮的一個走過去,一邊洗一邊說:「學習班辦得不錯,組織嚴密,周到細緻,看來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領導走後,我望著一片狼藉的會議室,忽然就有了要流淚的感覺。王萍這時幽靈一樣從門縫處冒出來,安慰我道:「總算沒白請來一個副部長,托了三個人,又不好說明白。你該好好歇一歇,你瘦得叫我心疼。」
  我衝她粲然一笑:「要奮鬥總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一個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辦法,寄托我們的哀思……」
   
十四

  有一段時間,我常做各種奇怪的夢。有一回,我夢見自己像一截香腸墜入河中。剛入水,後面一聲巨響,巨大的紅月亮炸成碎片,劃出千萬條金黃的帶子向我拋來。我潛入水中,便看見自己的下體變做魚的模樣,我跟著一條大魚向深處游,不久就看見水旋出一個幽深的圓型空洞。我正要鑽入,忽然間自己在洞口爆炸了。頭顱浮出水面,看見水面漂著一層魚鱗,伸手摸自己下體,手也不見了。我的頭隨著晚風在水面上搖出一個舞蹈。一隻貓頭鷹站在槐樹梢上,衝我的頭顱淒厲地大叫一聲。我感覺這恐怕是我的一種生命預言。
  一天晚上,我把這事當神話講給王萍聽。
  還沒聽完,她不耐煩地說,「再邁一步你就無藥可救了,你們男人墮落起來比女人還快。你這個人看來無法享福,辦成一個學習班就惹了這麼多事,哪一天真的腰纏萬貫了,還不定折騰成什麼樣子。」
  話裡分明有話,我知道問也問不出,朝著大概方向表白著:「撼山易,撼我冷天賜難,我的血變沒變黑,你最清楚。」
  「誰也不是你肚裡的蛔蟲。」
  據歷史經驗,我判斷出她又想折騰一點情趣消受一番,也就沒在意。我拿出紙牌,對她說:「看了一種外國新玩法,叫情人牌,我教你玩,很磨煉智慧。」
  見她不反對,就把牌朝床上攤,「牌的分佈是這樣的,分四排,七張、五張、三張、一張,你我輪流撿牌,一次數量不限,但每次只能在一排裡撿,誰撿最後一張誰輸。」
  她看看擺好的牌,眼一亮,不屑地翹翹唇角:「簡單的跟零一樣,我先拿。」
  她就在最多的一排撿了兩張。給她剩了兩排兩張,她愣愣地盯一會兒說:「這次不算,重新開始,你先撿。」
  結果她又輸了。玩在第五次,她突然用手把牌弄了一地,說一聲:「不玩了,鬥心計我怎麼能鬥過你!你走吧,我要睡覺了。」說完,把毛巾被朝上一拉,連頭都蓋上了。
  我覺著十分沒趣。地是租種人家的,並不能想怎麼種就怎麼種,因為要交租子,東家要吃大米了,我就不敢種大豆,我種了大米,東家又要吃玉米了,還是沒我個好。這麼想著,就又覺到關係實在難處。我只好屈下身子去撿那些牌。
  牌沒撿完,她將頭露出來,惡聲惡氣道:「別撿了,你的臉皮也操練出來了。」
  我把牌朝地上一摔,「話要說個明白,你不要以為是你在恩賜我。你要是覺著厭倦了,失望了,明說就是了,何必要弄出臉色給我看。我心裡早就血流成河了,還不夠慘?把你當做虹一般看待,生怕一陣風吹過來吹散了你,一片雲過來埋掉了你。到頭來還得猜謎一樣猜你。累不累呀。」
  她坐起來,深深地冷笑一聲:「終於說出實話了,你把我看透了,就覺著沒趣了,轉身又去和小姑娘們調情。」
  我朝她揮舞揮舞拳頭。
  「你打呀,就剩沒打過我了。」
  我拎起外套轉身往外走,眼淚不爭氣地滾下兩串來。她撲過來,又變得無限溫存,吻我的鬍子,吻我的眼淚,又跪在地上央求我不要走,口裡喃喃著:「天賜,真的怕失去你,我只有你了,天賜。我不怪你懦弱,我也不想改變我們生活,這是天性,無法變了。我常感到幸福死了,越這樣,就越受不了別的女人對你那種注意。原諒我好嗎?」
  我怎麼能不原諒她。我坐到床上道:「那總該有個證據吧。」
  她沒直接回答,拉住我的手說:「天賜,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我老了?快三十的人,能不老嗎?」
  我看著她,沒說什麼。
  「我知道,我早不如二十上下的女孩子,皮膚一彈就出水,給你寫信專挑那種淺藍色的信封,郵票也變著法子貼出花樣。」
  我說:「那都是些很平常的信,談點苦悶什麼的,稍有越軌苗頭的,我都及時給你匯報過。」
  「我知道,可還是怕,總想偷偷拆開看看才放心。我多發現你一處不同尋常,我就多一分耽心。有時候我也想得開,覺得能做你的一塊里程碑也就夠了。更多的時候就不甘心,我常想,賜給我們一個完整的夜晚吧。」
  我被她這番話徹底感動了,伸手摀住了她的嘴。
  事畢,我穿上衣服要走,她拉住我說:「天賜,我懷孕了。」
  我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望了一會天花板:「你,你沒記錯吧?」
  「錯不了,這幾天我常在夢中笑醒,我們終於有自己的孩子了。」
  事情無疑是真的。她沒有帶環,也從不讓我用工具,她說那種感覺像個橡皮人,只有她回去探親時才用。我一屁股蹲在床上,褲子在手裡一滑,落在腳脖子上。
  我咬咬牙,轉身問她:「你能當她三個孩子的母親嗎?」
  「什麼意思?」
  「稱我都回去打一場馬拉松吧,把孩子都要過來。」
  她朝我笑了:「來不及的。」
  我點上一支煙,在屋內踱著。
  「做了吧,」她平靜地說,「想想我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這就夠了。」
  我忘情地把她擁進懷裡:「小萍子,我陪你去醫院。」
  她吻著我的下巴說:「有你這番話,我什麼都不怕。天賜,你,你還行嗎?」
   
十五

  這個突發事件給我提供了一次充分表達愛情的機會。我買了兩隻電飯鍋,把不干膠商標揭下來,燉好了鯽魚湯,再把商標貼上,在人最多時,用網兜拎著大搖大擺走進王萍住的門洞,老遠就喊:「電飯鍋買來了。」第二天,我拎著第二隻鍋,又在人多時去,又大喊:「昨天的鍋拿錯了,這是個大號的。」這一鍋裡是一隻雞。第四天,她又把空鍋拎到我的住處,也大老遠喊:「這只鍋電源有毛病,我先拿你那只用兩天。」我再把一包益母草和幾十個雞蛋放在鍋裡,離老遠就喊她:「你的鍋修好了。」四個回合下來,我想她完全可以到食堂吃粗茶淡飯了。在這個有預謀有組織有計劃的陰謀中,我們收穫了多少自信和歡樂呀。竟有好心人提醒我:「以後不要幫她的忙,一隻破鍋就折騰你三四回。」
  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創造的慾望,這是我們得出的一個結論。戲收場了,我覺著這鍋總得處理一個。梁恩才因升科長終於喬遷新居,我還沒顧上去看他,就把一隻鍋洗淨拎去了。
  梁恩才正在臥室鋪地毯。我說:「鳥槍換炮了,這麼高檔的地毯都敢享用。」
  梁恩才說:「六十塊。你不信,我也不信,是科裡小李買來的,他說他哥在成都開一家裝飾材料店,這是次品貨。」
  「無功不受祿吧。」
  「當然,小李今年想去進修。」
  「這幾天很忙,給你買只電飯鍋,不晚吧。」
  梁恩才盯著我看,「真是高段棋手了,可也要看看對象,你我之間還用得著這?還是你留著用吧。」
  「用過一次,挺好使的。」
  「家裡要有,我就留下了。」梁恩才給我泡上蓋碗茶,到廚房拿出一隻嶄新的電飯鍋出來:「你嫂子前些日子和王萍去成都,已經買了一個。」
  我的心裡打起鼓來,裝出很隨便的樣子,說一句:「王萍不是去了醫院?」
  「你怎麼知道?」他反問一句。
  我吱唔道:「我也是聽人說的,說她去婦產科幹這幹那的。」
  梁恩才吐出一個煙圈,感歎道:「真是樹大招風呵,王萍到底是個什麼人,我不敢說,這回可真冤枉了她,我老婆一直陪著她,也就是一般的婦科檢查,真是人言可畏呀。」
  我感到有一股無形的風把我刺透了,渾身有一種患瘧疾的感覺,不自主地追問一句:「果真是這樣?」
  梁恩才疑惑地看著我:「這可不是你一貫的風格,你本來不該對這種事感興趣的。這一年多你的變化確實太大了。陳全宇已經在專挑你的毛病了,你給他寫自傳,就等於幫他改了檔案,你知道他的秘密太多了。這還不是全部原因。你和王萍的來往,他早覺察到了。你無法和她重新組合,人的生活是有慣性的,即使你們將來結合了,就注定是天下最幸福的?我看未必。既然知道沒有結果,何必招惹她?陳全宇懷疑王萍幫你辦調動的事,問我兩次。反正你自己掂量。你怎麼啦,怎麼嘴唇發青?」
  我慢慢站起來,一個苦澀的笑從皮膚中擠出緩慢地向梁恩才展開,我吐出幾個字:「謝射,回去歇會兒就好了。」
  拉開門,他又喊我:「天賜,你把電飯鍋帶回去。」
  我扭頭對他擺擺手:「不用了,我那兒還有一個,我一次買了兩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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