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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了幾年夥計,富堂變得十分乖巧和機靈,心計更非尋常人可比。他覺得自己有了一些力量,就拿大老爺開了一刀。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大老爺家的茅廁裡撞見了正在出恭的大老爺。大老爺出恭的姿勢與眾不同,雙手抓住茅坑前的一棵雞蛋粗的苦楝樹,像在水中泡了三天的白屁股就被苦楝樹吊在茅坑的上空。大老爺走後,富堂再次鑽進茅廁,學著大老爺的樣子拉了一泡屎,一悠一晃中的排泄,感覺真是妙極了。可惜他不能常來享用,只能在出糞的時候打打牙祭。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富堂潛進茅廁,用刀子割斷了苦楝樹的幾個主幹樹根。第二天,我們都聽到了大老爺跌進茅坑的消息。正巧前兩天小貴子因賭錢挨了大老爺的訓斥,立馬懷疑這事是小貴子做的手腳,老人洗了一個澡,就把小貴子捆起來打了一頓板子。
  富堂聞訊後,馬上約小貴子到河灘葦子林裡打野鴨解悶。小貴子哪裡有心去打那些野鴨子,眼睛一直丟在遠處幾個割草的少女那裡。富堂看細緻後就說:「貴子叔,你是獨苗怕個毬!索性惹出點亂子給他瞧瞧,看他能把你怎麼辦。你想不想找個女人?」
  小貴子不說話。
  富堂立即說:「年輕的沒意思。」
  小貴子說:「我聽你的。」
  當晚,富堂把小貴子帶進了白寡婦破落的小屋。白寡婦有個外號叫「碼頭」,意思是不管大船、小船、新船、舊船都可以靠上歇一歇。反正早看清臉皮是個什麼東西了,白寡婦做事也就不再遮掩,日子久了,聲譽還不錯。
  見兩個黑影一進屋,白寡婦就說:「你們要分個前半夜後半夜,老娘身體要緊,日子長著呢。要不,一人多交二十個銅板。」
  富堂忙把小貴子推上前去,「先別漫天要價的,你看看這是誰?」
  白寡婦一見是小貴子,撲哧出來了,「是大少爺,那就不用多交了,二十個。」一隻手伸到富堂面前,「老規矩了,老娘不賒賬。」
  富堂說:「我是來壯膽的,不能算。」摸出一把銅錢遞過去。
  白寡婦手一捏,說:「一個都不會多,你也不要在屋看了,該忙什麼你去忙什麼。」
  富堂罵幾句,出去立在窗前聽。
  小貴子不善戰,一袋煙工夫就出去走了。富堂又溜了進去,摸出一塊銀元壓在白寡婦手裡,說:「你心真黑,把小貴子當公雞呀!」
  白寡婦嘻嘻笑道:「這事能是女人的錯?我這兒剛有點意思,他就完了,這錢掙得好沒意思。你想包一個月?我可沒零錢找你。」
  富堂伸手朝白寡婦西葫蘆樣的奶子摸一把,「沒見過你這種人,得了便宜還叫屈。包一個月也不是這個價,我是和你做生意的。明天你去大老爺家,就說小貴子欠了你一塊鋼洋,得不到錢,這是你的,得了本錢還我,另外分我三成紅利,幹不幹?」
  這件事富堂做過了頭。小貴子沒挨打,大老爺叫管家拿了五塊大洋給了白寡婦,自言自語說:「該給他娶個媳婦了。」
  兩個月後,我們便聽到小貴子要娶一個襄陽學生的消息。
  眼見著怪模怪樣的二層小樓在梁家的宅院裡拔地而起,梁富堂只好歎氣認命。
  過了若干年,富堂像是遺忘了一切。表面上看,富堂全力於振興家庭,沉溺於翠屏的溫柔中,五年內生出三個兒子。終於有一天,翠屏開始尋死覓活了。不長的時間裡,她跳了三次乾井,上吊繃斷了兩根褲帶,斷絕了和曼麗的任何往來,開始大講曼麗從前的私事。這個情況,印證了我們的猜想:富堂看上的是曼麗,翠屏一直是曼麗的代用品,富堂早晚要動作動作的。
  曼麗成了寡婦,我們想這回能有戲看了,誰知左等右等,不見任何事情發生。有一天夜裡,富堂傷了頭和一隻腳,翠屏笑著和寨子裡的人說:「富堂有夢遊的毛病,跌進趙河摔破了頭。」前一晚,曼麗家的兩隻黃狗突然死了。這裡面的古古妙妙,我們始終沒弄明白。
  沒隔多久,曼麗從大院裡重新走進了我們的生活。
  那是一個秋日的午後,兩扇朱紅色大門吱地一聲開了一半,管家花白的頭從門縫裡探出,或許因為剛下過雨門框潮濕了,或許因為這大門久沒開啟的緣故,管家用了肩頭才把門完全頂開。不一時,曼麗帶著已經十二歲的小寬子,匆匆走向碼頭。
  多數梁寨人這時正在吃午飯,沒能及時注意到這個事件。也有一些閒人看到了,因為驚奇,又需要向旁人盡快傳達這種驚奇,並沒真的看清曼麗的形象,反正日後談到這件事,曼麗怎樣去的碼頭,路上有沒有過停留,都被視而不見地遺忘了。
  回來的時候,多了兩個活物,一個是梁寨從未見過的大狗,皮毛金黃,四爪雪白,兩耳如竹葉一般伸在秋天溫濕的空氣裡,其凶相如狼,一條鐵鏈從多肉而修長的脖間開始彎成一個弧,一直伸到另一個活物的手裡。那是一個青年人,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兩襟敞著,脖頸下一朵黑色的蝴蝶花鑲在那裡,欲飛似飛的樣子,一個怪模怪樣的物件吊在胸前。就有當過兵的老人說:「這是一架望遠鏡,三五里外天上飛的鴿子地上跑的兔子都看得見。」青年人那張臉上的一抹古怪的笑,在曼麗臉上也常常見到,我們就想:這是曼麗的弟弟無疑了。無人敢貿然招呼他們,只是納罕終日呆在閣樓上的曼麗為何能這麼快知道今日有船來,接下去便猜想到其實曼麗的日子並不孤單,有一根看不見的線把她與幾百里外的襄陽城聯繫著,她的背後還站著神秘而高傲的一群城裡人,問話到了嘴邊,也都知趣地嚥下了,像嚥一口唾沫一樣便當,只是眼睛卻不想眨了,遠遠地望著,並不走近。一時間,便都想起了十幾年前曼麗嫁過來的情景,那時也留這樣的髮型,穿這種樣式、這種花色的旗袍,一線雪白在旗袍的衩口處閃得人眼花,一片紅雲樣地從街面上飄了過去。
  正這麼想著,見曼麗忽然走進一家鐵器鋪。
  鋪子裡的人都站起來,並看清了她。依然是溜肩細腰,感覺上比穿孝服時更加清瘦,黑黑的眼睛裡,十幾年前的溫和膽怯和略略可以感覺到的憂傷都不見了,化作兩朵毒毒的暗火跳動著,臉上的肉也不如十幾年前那樣豐腴紅潤,繃出了很怪的蒼白。
  「我要買一把刀。」
  曼麗說話了,冷嗖嗖的。
  「哎——」店舖老闆扯過小夥計,自己湊來,「曼,曼,曼三奶奶,你要買刀?哪種刀?菜刀嗎?殺雞也可以用的……」
  「殺人也用得麼?」
  店舖老闆呆住了,望了曼麗一眼。
  曼麗就盯住了他,又把挺直的身子朝後仰仰,細白的下巴朝上一抬,兩束光就進了店舖老闆的瞳孔裡。
  店舖老闆堅持了一陣兒,禁不住似的,把目光移到了別處。
  「一般的只買菜刀和鐮刀,你是,你是想殺豬用的吧,後院裡有,殺羊的、殺牛的……我不知你要哪一種。其實,其實,只用管家說一聲,屠宰店自會殺好弄淨給你送去的。」
  曼麗只是看著他,不再說話。
  管家從褡包中摸出一把銀元,一個一個擺在櫃台上,不住地說:「夠了嗎?夠了嗎?」店舖老闆再瞟一眼曼麗,走進後院,不一會兒,抱來了幾把明晃晃尺把長的尖刀。
  「殺人也用得了,買兩三把收著。」
  說完,曼麗一轉身走出去了。
  這一日下午,梁寨人少干了許多活兒,三五個一群,嘀咕著。
  「防賊也用得了刀嗎?」
  「是做給人看的吧?」……

   

  曼麗的小閣樓再次引起寨子人的注意,已是民國三十七年深秋。
  富堂已是這方地界上響噹噹的一個人物,最近又做出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做了解放軍的嚮導,一個時辰就拿下了縣城,慶功會上坐過主席台。
  富堂在縣城出風頭,我們梁寨人並沒親眼目睹。兵荒馬亂了幾年,生意已經十分蕭條,都沒心思去十里外的縣城看熱鬧。但都把這個消息認真聽了,知道富堂如今和槍桿子站到一起了。
  富堂領著一干人,帶了兩桿槍,大搖大擺進入梁寨,恰恰也是一個午後。
  兩扇朱紅色大門在槍托的陣陣敲擊中開啟了。管家銀白的頭鑲在門框的中央,看見是富堂,伸手就去關門。富堂伸出古銅色的手臂,稍一用力,就把老管家擋個踉蹌。
  「老不死的走狗,眼放亮些,這是解放大軍來打土豪。」富堂滿口流著新名詞,指著老管家的鼻子罵著:「解放了,老傢伙,你知道嗎?」
  老管家哪裡知道富堂已經風光,眼睛裡仍是多年前的小夥計,一個偷吃桃子的小叫花,伸出爬滿青筋的老手,攔住闖進來的人:
  「三奶奶、少奶奶正歇著呢,你該知道的。」
  富堂一揮手,老管家又趔趄一邊去了。
  老管家固執地再次跨上青苔鋪面的甬道,一個陰冷的女人的聲音在背後響了。
  「蔡大叔,請他們到客房去。」
  眾人一抬頭,只見閣樓上敞著的一扇窗子裡,一片紅綢瑟瑟飄動。
  進入幽暗的大屋,一股發了霉的氣味撲鼻而來。七八張圈椅繞著一張雕花的八仙桌,老管家抓起抹布觸向圈椅,就有一陣陣的灰塵升騰起來,把伸進門洞的一方日光攪得渾濁了。
  一看便知這客廳已經多年沒用。
  富堂大馬金刀坐下,一抬頭,眼裡就盛滿了墨綠的桃樹葉子,臉一變,扭頭朝管家甩出一串狠巴巴的響:「去,叫他們快一點。」
  曼麗進了屋,富堂不由地站了起來。他吃驚歲月的利刃竟也嫌貧愛富。翠屏沒當奶奶時已不能細看了,曼麗卻仍是大花船上一般的身條,只是微微地發胖了,頭髮稍稍花白,兩束不溫不涼的光線從眼睛裡幽幽流出來。富堂剛感到不該在這個時候折了威風,想說些硬話,身邊的白臉青年不由地站起來,頭向桌面拗過去,目光卻貼著曼麗的耳根滑走了,目光的盡頭,一個面帶倦意的杏眼少婦正把一縷驚訝送出眸子。
  白臉青年搶在富堂面前說話了,語調很溫和,「我們是講政策的,來籌一筆大軍南下的經費,聽說你們是遠近聞名的大戶……」
  曼麗不經意地一笑,把眼光移向這個白臉青年,「你是共產黨那邊的,那應該知道紅五師,幾年前,家父曾捐一筆錢款給他們,其中就有我托人送去的一筆,也算是為革命盡過力的。」
  富堂說:「你說的紅五師,誰也沒見過,快把地契賬本拿給楊先生、楊同志看看。」
  曼麗又看看白臉青年,眉頭皺了皺,「小寬子,還不快進來見見紅五師那邊的楊同志。」
  小寬子進來了,縮手縮腳抱一下拳,恰好把少婦擋在身後。
  白臉楊同志抿了嘴巴,坐下了,「我們是講政策的,既然與紅五師有過來往,自然是團結的對象,我們也相信,收入情況說說聽聽也就是了。」
  曼麗不說話,看看老管家。老管家忙從身上摸出一個賬本,遞過去說道:「到了上前年,只剩下五畝墳地和這些房子了,從春天起,全家都沒吃過肉。」
  白臉楊同志胡亂翻幾下賬本,把頭向後一拗,杏眼少婦正在母子倆的夾縫裡看他。他把賬本合起來,對梁富堂說:「梁大叔,按他們的財產,在解放區只能劃成下中農,要是紅五師真的借過錢,打他們可是違反政策的。」
  富堂怔住了,嘴角兀自抽動著。
  「蔡大叔,送客。」
  曼麗丟下一句話,扭頭走出屋子。
  富堂目光聚在曼麗的後背上盯了一陣,說:「楊同志,去老二家,肯定能籌齊三千大洋。」
  二老爺也在客廳接待了他們。
  白臉楊同志嘩嘩地翻著賬本,嘴裡不住地說:「是個貨真價實的,是個貨真價實的。」
  我們都知道,二老爺靠買地起的家,方圓五里都有他的佃戶,每年交租的幾天裡,碼頭上就來了船,一船船的拉走了,一罐罐的銀元留下了,第二年,交租的隊伍又長了許多。
  富堂走近二老爺,嘿嘿笑著,「解放大軍要南下了,你老人家該出點力才好,不然就要革了你的命,嚓——頭就掉了。」他捏捏二老爺乾瘦的脖子,「只要三千,拔你一根毛一樣,掂量掂量吧。」
  二老爺緊握著一根棗木枴杖,擠緊牙縫的聲音響著,「一個子兒也沒有!富堂啊,養條狗還知道看門哩……」
  話沒說完,富堂舉起了槍托。二老爺的身子從太師椅的靠背上竄了出去,只聽咚的一聲響,一團鮮紅在他的光頭上綻開了。
  富堂拿起長槍晃一晃,「聽見了沒有,楊同志說了,你們是貨真價實的,打死了活該,人財兩空。你們可別錯打了算盤。」
  七爺爺牙一咬,說道:「家裡只剩兩千了。」
  白臉楊同志合上賬本,說:「先拿兩千,留下一千記個賬,日後用到,再來取。」
  一干人帶了銀元出了二老爺的院子。
  七爺爺追了出來,「能不能給個字據?」
  富堂回一句,「老傢伙頭上會有疤的,這就算字據。」
  楊同志在前面叫著富堂說:「梁大叔,你先把情況摸一摸,梁寨搞土改,我要來蹲點。」說著話,身邊又是曼麗家緊閉的大門了,楊同志摸著下巴須,斜眼瞥了那大門一眼,步子不由地慢了許多。
  富堂眼一細,看清了這幾個小動作,便從中咂摸出些味道來。
  大老爺、二老爺兩家,從清末到眼下,一直都是我們仰視的對象,久了,我們總希望他們能出一些不體面的事情。二老爺流了血,我們倒真有幾分高興。在漫長的半個世紀中,他們做事雖然十分謹慎,但難免也出現過一些差池,欺行霸市得罪了一些小業主,趁人之危賤買過別人的土地,當然還出過一些看門狗咬人之類雞零狗碎的事情,忌恨他們的人也很多,從前都敢怒不敢言,如今出了這事,富堂周圍慢慢就聚了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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