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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探水井走狗屍沉沒 保機密眾民血橫流


  有人說:在抗日戰爭中,戰鬥如連綿陣雨,敵情似起伏驚雷。這種形容很有道理。小李莊村的人們以為敵人剛在黃昏的時候,放火燒了房子,搶走了東西,他們不會馬上轉回頭來。就算是他們再來,也得回到據點休息休息吃了飯啊。再說,敵人慣用的戰術是拂曉襲擊,半夜三更來的時候是很少有的。咳!哪裡知道,正是因為死啃著這點兒狹隘的經驗,如今才吃了大虧!敵人就在這半夜三更的時候來到了。
  那麼,這究竟是哪裡來的敵人呢?他們為什麼要採取這樣行動呢?
  原來這是貓眼司令的主張。按他本來的計劃是:把各路的兵馬調配好了,在明天拂曉之前開始行動,分頭包圍這一帶的村莊。只因為他的快速部隊追擊肖飛沒有追著,結果把何大拿跟何志武帶著回到了城裡。據隊長的報告,游擊隊向小李莊方面跑走了。何志武則說,肖飛就在小李莊村;又說他知道小李莊村的地洞,洞裡就有八路軍的大幹部,連他的妹妹何志賢也說出來了。正在這個時候,貓眼司令又接到了毛利的電報,說是:修路的民伕在小李莊附近被八路軍給打散了。他們放火燒了幾個村的房子,現在剛剛回到橋頭鎮來,請求迅速派兵前來援助,好在小李莊一帶進行「清剿」。貓眼司令這老傢伙,別看過去他吃了很多虧上了很多當,這一回他把幾方面的情況,作了對照研究,他不光是肯定了小李莊一帶有八路軍,並且他估計著,在前半夜老百姓離不開村莊,八路軍也轉移不了。因為老百姓要救火要收拾東西,八路軍也要幫助老百姓搶救,幹部們還要趁著夜間進行工作。這老傢伙作了這樣的肯定,他改變了原來的計劃,立即命令:快速部隊車不停火兒馬不歇蹄,趕快回頭,急往小李莊去。又慌忙打電報給毛利:軍隊不要休息,立刻回返,配合著快速部隊,分路包圍放了火的幾個村莊,等到明天,還有別處的援兵趕到,作為後續部隊,再繼續「清剿」。他的快速部隊和毛利大隊長自然是要服從命令。於是緊踮緊跑,前來包圍村莊。
  貓眼司令這次一共出動了二百多名日軍,二百多名偽軍,另外還有那個「地頭蛇」襲擊隊。小李莊村這個地方最為要緊,所以沒有來偽軍,由毛利親自帶著一個小隊的日軍,還有一個小隊的襲擊隊,再加上快速部隊的騎兵,一共有八九十個人,來包圍小李莊村。為了避免民兵的偵察警戒,他們沒有走大道,在小李莊村的五里之外,就鑽進了青紗帳。他們比黃鼠狼子出窩還輕俏,來到小李莊村外,就分四面包圍,兩頭進攻。所以槍聲一響,就來到了街口。這一傢伙,村裡的人們大部分都被堵住了。在沒有戰鬥準備的情況之下,還有個不亂嗎?一亂一跑,有的就被打死打傷了。不過拿著槍的民兵和勇敢的自衛隊員們,也有衝出村去的。
  肖飛和齊英,本來想打開一條道路,掩護著老鄉們向村外跑,因為眾寡懸殊,只打死了幾個敵人就撤走了,沒有能夠帶出群眾。孫定邦並沒有往外衝,因為他們三個臨時分了一了工,讓他趕快回家照顧傷員。所以,正在混亂的時候,他在房上串著就回到自己的家來,把門上好下了地洞。一看,可不好了!小虎兒沒有回來。他這才又急忙出洞,爬上房來,到了孫振邦家一問,不光小虎兒沒有回來,連孫振邦也找不到了。孫定邦這才帶著沉重的心情,又急忙回家下了地洞。把情況一說,家裡所有的人們,都感到了情況嚴重,小虎兒和孫振邦恐怕是危險了!
  一時間,地洞裡沉悶得透不過氣來,除了每個人的心臟跳動聲,再也聽不到任何的動靜。
  孫振邦跟小虎被敵人給圍住了。
  原來,小虎兒接受了他爹的命令,和民兵們一樣挨門挨個地通知人們出村。這孩子的脾氣兒,素來就願意幹這些事兒。所以今天他也很高興地去作。不想,這情況來得太緊,敵人的槍聲一響,就衝進村來。人們也有被堵在街口的,也有被堵在院內的,還有被擠在胡同裡的。小虎兒跟一大群人被堵在一條胡同裡,沒有武裝保護,被敵人抓住了。
  孫振邦因為是個支部委員,他又負著治安保衛的責任,當他聽到孫定邦在高房大喊,又見群眾懶怠出村,他也動員大家快走。就在這個時候,敵人來了。因為他是殘腿不能走快,也被敵人截住。不過,他身上還帶著一支大擼子和兩顆手榴彈哩。要不是跟許多群眾在一起,為了減少更大的犧牲,他的手槍和手榴彈也早就打響了。可是,現在他不能這樣作。他想:先把手榴彈和槍藏掖起來,準備著不得已的時候再來使用。藏掖在什麼地方呢?這時候天氣挺熱,人們都是穿著單褲單褂,有的人還光著膀子。孫振邦穿著一條毛藍粗布單褲和一件白粗布的褂子,本來他就挺胖,要是把武器再掖在腰裡,那就更顯眼了。怎麼辦呢?要不然就把武器扔掉?跟群眾一起混?不行!不行!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武器扔掉,那是莫大恥辱!敵人這一次來,恐怕全村的老百姓都有危險!再一說,要是叫特務認出我來,那不就白白地叫敵人殺死嗎?這功夫眼前的敵人群裡,有一個特務一晃,走了過去。孫振邦在月光之下看了一眼,好像是何志武。哼!要是他也來了,今兒可就更危險!想到這兒,他覺得怎麼著也不能放鬆自己的武器。藏到哪兒好呢?
  哎。這麼辦吧:他索性把小褂的扣子完全解開。露出了光光的肚皮,把他的手槍和手榴彈就掖在後邊的褲腰帶上,把肚子又稍稍往前一挺,肚子顯得更大了些,後邊卻看不出有什麼藏掖來。正當他在藏掖這武器的時候,他覺著身後有人捅了他一手指頭。孫振邦回頭一看,原來是何世禎。
  何世禎是個富農。孫振邦知道他早就主張支應敵人,到了這個時候,當然他更不可能堅決反對敵人。他悄悄兒地對孫振邦說:「快把武器扔了吧,到了這時候還拿著它幹什麼?」
  孫振邦一聽,他就用力地壓低著聲音說:「不,我要帶著它。
  你放心,我絕不能連累你們。可是這麼著:咱們都是老鄉親,都是中國人,到了這個時候,不管是誰攤上倒霉,都得咬咬牙,都得拿出點兒中國人的骨頭來!就是死了,也得落個好樣兒的!無論如何也不能作對不起老鄉親的事。也不能落個軟骨頭!孬種!漢奸!
  賣國賊!萬輩子挨罵!要是連帶了別人,我不管他是誰,當場我就毀了他!反正我是豁出來了!」
  孫振邦這話有意地讓更多人聽見。人們聽了都沒有言語。
  敵人把抓住的人們都趕到了一塊兒,因為天還不亮,他們要找一個又寬敞又好看守的地方。於是就一起趕進了孫定邦住的這個大院子來。
  孫定邦這個院子挺大,被抓住的有三百多人,擠擠擁擁的只佔了一個西南角。
  人們站的北面有七八步遠,就是那棵挺高的大楊樹,這時候起了西北風,刮得樹葉子「嘩啦啦……」直響。樹底下站著五個日本兵,他們都端著白光閃閃的刺刀,凶狠地對著人們。還有兩條黑色的大洋狗,在日本兵的周圍不停地轉游。
  這兩個畜牲,不時地嗅嗅天、聞聞地、吐吐舌頭,向著人們張牙舞爪。人們又往東面的大門口一看,門敞著,有兩個日本兵蹲在門外。仔細一瞧,他倆守著一件黑呼呼的東西,原來是一挺歪把子機槍,槍口直衝著大夥兒。
  在北面的房頂上也有一挺機關鎗,兩個日本兵,一個面沖裡一個面沖外。看了這個情形,人們還有個不害怕嗎?等著吧,今兒也許一個都活不了!不想,呆了很大的功夫,敵人也沒有來過問這些人,反倒把那兩條大洋狗也叫出去了。原來是這些日本兵正在特務們的引導下,挨門挨戶地進行搜查哩。孫定邦的家當然是更要搜了,在這兒領著的特務就是何志武。
  何志武這個東西,本來就是兇惡成性的國民黨反動派的特務。近來他參加了「地頭蛇」襲擊隊,又讓肖飛搞了他一傢伙,差點沒有熱死,他就越發地反動了。他以為孫定邦家這個地洞,他知道得很清楚。到這兒來把洞口一堵,把裡邊藏著的人們弄出來,連他的親妹妹何志賢也一塊獻給日本人。
  他這樣做一來可以證明他當漢奸的決心;二來在日本人手裡獻一大功,說不定他也許鬧個小特務頭兒當當哩!所以他是非常堅決的。可是,當他領著日本兵們進屋一找,原來的洞口堵死了。於是,他就領著頭往下挖,越挖越深,越挖越大,總也找不出洞來。跟著他的日本官兒就是豬頭小隊長,他一看找不出來,急得直叫喚,還說何志武器了他。何志武一想:
  這個洞一定是填死了。
  這填洞的土是哪兒來的呢?哼,一定又在這個院裡別的地方挖了洞。他又領著日本兵們在這個院內屋裡屋外到處亂翻亂找起來。日本兵搜地洞可真不如特務們內行,他們把屋裡所有的東西都打翻砸壞,把西套間牆旮旯裡的草池子,也一腳踹爛了。又折騰了很大的功夫,還是沒有找出洞口來。這功夫天已大亮,在別處搜查的日本兵和特務們也都來到了這個院。他們發現了幾個洞口,每個洞口都叫洋狗下去探了之後,人又下去看了一番,除了洋狗叼出了一隻奇鞋幫子、幾把亂草、幾塊奇席,別的什麼也沒有找到。
  這時候,全村的洞口就剩了孫定邦和孫振邦家這兩個了。
  敵人當然不死心。所以他們還要繼續搜查。他們下了決心,非要搜出八路軍的傷員和幹部來不可。這時毛利也來到了院內。
  他知道,襲擊隊的特務們搜查地洞有經驗,就命令他們全體一起下手,在所有的屋子裡和院子裡可疑的地方仔細地搜查。
  這些特務們本來是又餓又累了,但是不能不服從。這二十幾個特務就一齊動起手來。他們有好幾根鋼挺杖。這個物件有一人來高,手指頭般粗細,一頭有尖,像個錐子,另一頭是個大圓環,用手拿著。
  這是專門用來探地洞探堅壁物的,他們自己給它起了名,叫鋼挺杖,也叫「探寶針」。這件東西要往地下使用,真是夠厲害的。有一個特務班長,名字叫侯先,因為他最壞最鬼瘴,都跟他叫猴兒先兒。他就拿著這麼一根鋼挺杖,在孫定邦住的這幾間房裡,從牆根兒探到牆角兒,一個小地方也不拉掉。他探來探去的眼看就快探到了這個草池子的附近,這功夫外邊不遠的地方「嘎呴——」傳來一聲槍響,緊接著房頂上機關鎗也「嘎……」響了一陣。這些特務和日本鬼子們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呼嚕呼嚕地就都跑出去了。
  這槍聲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當敵人一進了這個大院,洞裡頭的人們就聽見了。在地洞裡邊聽外邊的事一般來說是聽不清的,不過孫定邦這個地洞作得很科學。他這個洞口,在西套間的草池子底下,套間屋因為作過驢棚,開了一個門一個窗戶,草池子就在門的旁邊窗戶的下面。洞裡和洞外只隔著一層蓋板。蓋板是用兩層磚夾著一層木板作成的,四外都透空氣。再加上地洞的另一頭,通到房後場邊的井裡,所以它的空氣來回流通。這樣一來,聽外邊的動靜自然是很容易聽到。等何志武領著鬼子們進到屋裡來一折騰,那就聽得更加真切了。
  孫定邦還是象上一回似的,守著他的一大堆手榴彈,在洞下邊一堵。他一方面準備萬不得已的時候就跟敵人拚命;另一方面也是不讓林麗和丁尚武他們又像上一回似的往外竄。
  丁尚武的性情本來是沒有改變的,他還想把守洞口,只是他的身體已經不能作主了。因為他的傷是在右膀子下面,子彈打穿了肺尖,現在不但沒有好,一發火一著急,血還會從嘴裡吐出來。林麗在他的身邊,不讓他起來。在這種情形之下,丁尚武只好忍耐一下了。不過,他的大刀、馬槍和手榴彈,還是緊緊地貼著他的身子放著。
  李金魁雖然也是個急性子,可是因為他的傷口在肚子上,現在還沒有拆下線來,由志如看守著他,也不讓他動。他急得直罵大街。罵誰呢?
  罵他的媳婦兒大女,不該把他的手槍拿走,他這會兒落了個赤手空拳。孫定邦就安慰他說:「你甭著急,等用著的時候,我給你手榴彈。」
  在李金魁旁邊還躺著一個人,就是民兵東海。他是腿部受傷,不能走動。也是因為太年輕,鍛煉得還不夠,到了這個時候他難過起來了,直流眼淚。本來嘛,一個歡蹦亂跳象小老虎兒一般的小伙子,平常走著道都打觔斗,這會兒寸步難行了,哪能不傷心呢!人都是遇難思親啊!這時他感到孫大娘成了他最親近的人。他總願意孫大娘守在他的身邊。
  史更新躺在地道裡。因為人比較多,覺得呼吸有點憋氣。
  由呼吸不順暢,他不覺靈機一動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來。他讓林麗把孫定邦叫到了跟前來,輕輕地說道:「咱們應該趕快把洞口堵死,不然的話,敵人要是發現了,說不定他們會放毒瓦斯呢。北□慘案不就是被敵人的毒瓦斯,在地道裡熏死了八百多人嗎?像咱們這個兩頭有口的地洞,毒瓦斯一放就都完啦!」孫定邦一聽,這話很有道理。他就叫著志如和他母親,還有林麗,拿起挖洞的傢伙子來,趕緊刨土堵洞口。這個洞口是個漫坡的形式,很快就用土堵死了。可是洞裡立刻就覺著更加憋氣了,特別是林麗,又覺得憋的難受。
  洞外的敵人折騰得更凶了,翻箱倒櫃,震得地洞裡邊直往下掉土。人們都覺著不行,憋的難受還是小事兒,萬一敵人把洞口找出來那就糟了,都鬧著要想個別的辦法。史更新又說話了:「咱們現在這只是消極地等待,不如孫定邦同志到井口上去看一看,要是能夠走出去,就趕快去找齊英同志和縣委書記。把這兒的情況跟他們一說,他們一定會有個解救的辦法。」孫定邦覺著史更新說得對,可就是怕敵人的崗哨嚴密,走不出去。他說:
  「我到井口上去探探,回來再作決定。」
  把話說完,孫定邦就往井口走去。走了幾步,出了這個地下室,再往前走就是很低的一個圓洞了。彎下腰去走都不行,只能兩手著地往前爬。因為並不太長,不大的功夫就看到了一條不甚亮的光線。又往前爬了爬,來到了洞口。他用力地吸了兩口空氣,覺著痛快多了。他探著頭往下一看,井裡的水看得清清的。井水因為多少日子沒有使用,挺髒,有兩個蛤蟆,在追擊著幾隻浮游蟲,一見到了孫定邦的影子都沉下了水底。孫定邦無心看這些情景,他覺得身後有人動作,回頭一看,原來是志如。孫定邦悄悄兒地對她說:「不許露出來!」志如說了聲「俺知道」,她就呆在了洞口以內。孫定邦仔細地聽了聽,井上近處沒有動靜,只是遠處有亂亂雜雜的人聲,在水面上浮動。
  但是,這種甕聲甕氣的音響是任什麼也聽不出來。
  孫定邦他叉開兩腳,伸著兩條長手,攀登著井幫兩面的磚稜,爬到了井口,這才聽到亂亂雜雜的聲音是從他家的大院裡傳來。不用問,那自然是敵人集中的地點了。孫定邦剛剛要把腦袋探出井口,就聽見有人從不遠的地方嘩啦兒嘩啦兒地走來,好像是帶著刺刀褲兒的響動。嚇得他慌忙又往下退,退入洞口只露著腦袋。全仗這個井筒子深,井口小,井口上邊還長了一轉圈兒挺高挺密的大馬蓮,再往上邊還有棗樹搭著蔭涼,從井上往井下看是很難看清的。要從下邊往上看可看得真切。所以,上邊的人走到井口,探頭往下看了看,他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孫定邦可是看清了他:原來是一個日本兵,還帶著鋼盔哩。
  當這個日本兵一走,孫定邦斷定他是個游動哨兵。因為這裡地形複雜,青紗帳深密,他光放固定的哨兵不行。想到這裡,他悄悄兒地對志如說:「我要再上去不下來就是走了。你回去對大伙說:找到找不到縣委書記,我都要很快地回來。」志如答應了一聲。孫定邦二次又爬到井口,聽了聽附近沒有任何響動,他這才慢慢地、悄悄兒地探出頭來,從大麻子葉的空隙間,看到自家的房上有敵人的哨兵,還有一挺機關鎗,近處什麼也沒有。他兩手用力一按,一縱身子跳上井來,鑽進棗樹林去,撒腿就往西北方向快跑。
  孫定邦剛跑了沒有多遠,就聽「嗤溜」一聲,從耳旁飛過一顆子彈,緊接著「嘎呴——」傳來一聲槍響。這正是那個敵人的游動哨打的。
  孫定邦可並沒有還槍,連竄帶蹦地就趕快跑。跑不多遠,房上機關鎗也打響了,不過連孫定邦的一根汗毛也沒有傷著。
  孫定邦跑走之後,敵人可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懷疑這是八路軍的偵察員;又懷疑在這附近就隱藏著八路軍。於是,毛驢太君就命令他的隊伍在這一齊搜查。搜查的結果是一個人也沒有找見,可是他們對這口井發生了懷疑。起初,他們以為這是很深的乾井,井裡邊可能藏著人,誰也不敢探頭往下看,光怕下邊有人往上打槍。後來往下扔了兩塊土坷垃,才知道這井裡有很深的水。毛驢太君以為既然是有深水的井,那就不會藏著人。
  猴兒先兒這小子魂兒多,他以為乾井倒不一定有人藏著,越是深水井越可能有故事兒。他主張下去看看。毛驢太君聽了他的話,就要派人下去。派誰呢?日本兵是不會先下去的,因為凡是遇到這種情況,都是先由特務或是偽軍下去試探。這一回也不能例外。於是毛驢就在襲擊隊裡邊挑人。有的特務不會水,怕掉下去淹死。有的特務會水,可是他也說不會,光怕作了犧牲品。何志武本來是有膽子的,不過也是因為他不會水,怕淹死,所以他老是躲得挺遠,怕毛驢太君往下派他。
  那麼,這就得看出主意的人猴兒先兒的了。他不但是主謀者,並且是個班長,所以毛驢太君就讓他下去。
  猴兒先兒不敢不服從。
  他把盒子炮頂上子彈,打開機頭,在腰裡一插;又向日本兵要了兩顆手榴彈,一個兜裡裝上了一個;然後又拿了一把刺刀,在後腰裡一別。他帶上了這三大件兒的武器,喝!就更覺著有勁兒了。他兩手一按井沿兒,輕輕地把身子放下去,嗤溜嗤溜直往下落,要不,他怎能算是猴兒先兒呢!哎呀!
  這個秘密眼看就要被這個特務發現了。
  那麼,在地洞裡頭的人知道不知道這個情況呢?當然是要知道的,因為當孫定邦上了井之後,志如還在洞口等著哩。
  如果孫定邦不下來,她好回去向大伙報告啊。當她一聽到上邊的槍響,她以為是把她的哥哥打死了。心裡咚咚跳著呆住了,她真想哭。稍稍靜了一會兒,她這才要爬著回去,把情況對大伙去說。爬了幾步,她又停住想了想:我只顧往回裡爬,敵人要鑽進洞來怎麼辦啊?再一說,我回去把情況告訴給他們這幾個重傷員,他們誰也爬不到這兒來,還不是白告訴?想到這兒,她就把肖飛給她的小六輪子兒掏出來了。心裡話:這個物件兒不也能打死人嗎?我得趕快回去守著洞口,敵人要是下井來到洞口,我就打死他。我一打,裡頭還能不知道?我哥哥說過:「這兒有一支槍守著,多少敵人也進不來。」
  對,快點爬回去。她又急忙爬回了洞口。
  孫志如探頭向上一看,上邊並沒有人。她想:敵人也許沒有發現這兒?我還是爬回去報告吧。她剛要往回裡爬,忽然常見上邊有人的影子,又聽有人說話,話雖然一句也聽不清,可是聽著人不少。
  又聽井裡碰碰響了兩聲,井水也濺起柱花來。她知道這是上邊扔下來的東西。許是手榴彈?她急忙抽回身子去等著水裡的爆炸。等了很大的功夫沒有響,她的膽子又壯起來了。啊!這手榴彈到水裡頭不響啊!你要是打槍那更不頂事了。好,不怕你們。她拿著這支小六輪子兒就守在了這兒。又呆了不大的一會兒,看見上邊下來了一個人,這人正是猴兒先兒。
  孫志如一見有人下來,她就拿槍比劃著,心想:你下到這兒來,我就開槍。可是不知怎的,她拿槍的這隻手哆嗦起來了,越哆嗦越厲害,甚至全身都打戰戰。要說這也難怪,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從來也沒拿槍打過人,別看平常拿槍擺弄著玩兒行嘍,真的要用來戰鬥,別說是個女孩子,就是個小伙子,初次打仗他也免不了有點兒心跳。
  志如這個女孩子到底怎麼樣呢?眼看著猴兒先兒就要下到洞口了!莫非她還嚇得不敢打了嗎?沒有。當猴兒先兒越來得近了,她的手越穩當了。這時,猴兒先兒的一隻腳噗噠一聲,登住了洞口,差點兒沒有碰到志如的槍。志如知道打腿打不死,想用槍往上打他的肚子,抬眼一看,他的屁股上有一個刺刀把。志如忽然靈機一動,這孩子真是急中生了智,她伸手就把猴兒先兒的刺刀給拔下來了。她不但不害怕,反而覺得渾身都是力量,照著猴兒先兒的肚子就是一刺刀,說時遲那時快,當她一拔刺刀,猴兒先兒就嚇得「啊」的一聲驚叫。他的叫聲未斷,就覺著有一個涼森森的東西,從兩腿之間鑽到了肚子裡頭去,接著就是「噗通通」的一聲掉到水裡邊去了。
  在井上邊的敵人,就知道猴兒先兒是掉下了水去。等了半天也聽不見動聲,還以為他是因為不會水淹死了呢。特務小隊長一見,就又派了兩個特務到井下去看。這兩個特務因為下了半截兒就害怕又上來了。這時候,西北風刮得更大,吹過來了一片黑雲,響起了雷聲。毛驢太君不願意在這兒多花費時間,他以為這井裡不會有人,就下令回返。有的特務因為跟猴兒先兒素常要好,兔死狐悲,就要求毛驢太君打撈他的屍首。毛驢聳了聳他那個衛生胡兒,「嘿……」笑了一聲說道:「打撈的不要,水葬的頂好頂好。」這功夫,一個一個的大雨點子就往下落,打得地下啪啪直響,轟隆隆的雷聲也來到了頭頂上空,大雨嘩嘩的就下起來了。誰也顧不得井下的死屍,跟著毛驢太君「唏哩呼啦」地就往孫定邦家跑。不過,何志武的心裡惦記上了一個事:等著以後想法把猴兒先兒的盒子炮打撈上來,發一注洋財。
  敵人回到了院內,這陣雨就慢慢小了。從那口井到院裡的距離本來不遠,因為正趕上一陣急雨,把這群鬼子和特務們都給澆成了落湯雞。
  在院裡被看著的老百姓自然也都淋了個晶濕。毛驢太君回到院裡,先把豬頭小隊長和襲擊隊的小隊長還有快速部隊的騎兵小隊長叫到屋裡去。大伙都知道這是商量怎樣收拾他們哩!心裡話:頂著吧,今兒非得豁出來不行了!許多人的眼睛不由得就都看著孫振邦,好像是替他擔心,也像是對他抱著什麼希望。孫振邦在人群裡蹲著,低著頭,他還假裝身上癢癢,背過手去輕輕地摸他那支手槍和兩顆手榴彈。這功夫襲擊隊的小隊長從屋裡走出來,把何志武叫了進去。不會兒停了雨,他們又都出來了。何志武對大伙說了句:「你們都抬起頭來。」然後他就在這一大群人面前,一個一個地巡視了兩遍。何志武又回過頭去對他的小隊長說:
  「沒有他。」大伙不知道他說的是誰。原來他是想找解文華。這人群裡邊沒有解文華嗎?沒有。因為他聽到孫定邦在高房上一喊話,立時就帶著他的老婆孩子跑出去了。這功夫何志武又對著大家說:「你們都要好好地聽著,隊長叫誰誰就出來,站到大楊樹底下來。」
  他說完了這句話,就閃到了一邊。這個小隊長往前走了兩步,手裡拿著個名單,就開始往外叫人,他一連叫了二十多個,一個應聲的也沒有。這傢伙有點奇怪。何志武也奇怪地走來一看就說:「太君:這上邊的人名多半是假的,真名字的人都死了。」這一下小隊長楞了,毛驢也氣壞了。
  可是他又覺著發火也沒有用。他這才對何志武說:「共產黨的、八路的,你的統通叫出來。」何志武第一個叫的是孫振邦。孫振邦一點也沒有遲疑,立時就站起來,挺著腰板兒往前走去。
  這時,他一點也不害怕別的,光怕被敵人看出他後腰裡掖著東西。算好,還因為他敞著衣扣,露著肚皮,敵人就沒有疑惑他身上帶著東西。他不慌不忙地來到大楊樹下,背靠著樹身子就蹲下了。緊接著何志武又一個一個地往外叫,不大的功夫,大楊樹底下就有了三十多人。有人要問:何志武叫出的這些人都是黨員嗎?
  不都是。因為何志武這東西太沒有人性,他把跟他有彆扭的都叫出來了。這時候叫到了何世清的名字,何世清吃驚地猶豫了一下。何志武就衝他把眼一瞪:
  「站出來。」何世清仍是猶豫地捋了捋他那又白又長的鬍子,說道:「志武!我是你大伯,我跟你爹可是一個爺爺啊!」何志武又說了聲:「少扯淡!快出來。」何世清一聽歎了一口氣,啐了一口唾沫,氣得渾身顫抖著憤怒地走到大楊樹下。當他一往外走,人們才看見有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就在他那個地方蹲著。這個孩子就是孫小虎兒。大伙這才明白,何世清為什麼那樣遲疑,原來他是想把小虎兒在他的衣服底下藏起來。
  一看到孫小虎,何志武說了一句日本話,上來了一個日本兵,拉著小虎兒的胳膊就往大楊樹底下走。小虎兒把小嘴兒一繃,把胳膊奪回來,挺著胸脯自己走到了樹下。對他這種表現,沒有一個不打心眼兒裡佩服的。孫振邦看了之後,心裡也說:好孩子!你是革命的後代!但是他又覺著一陣心酸。這時候毛驢太君走上來了,豬頭小隊長手裡提著血漬斑斑的戰刀緊跟在後面。毛利說:「你們統通共產黨的,我的統通明白。你們的說:八路的藏在什麼地方?說了的一個不殺,不說的統通殺頭。」
  毛驢並不知道何志武的心情,他以為叫出來的這些人都是共產黨呢,實際上這裡邊的共產黨員並沒幾個,竟連那個富農何世禎都包括在內了。所以當毛利說了這幾句話之後,何世禎馬上就走出人群來,央求地說道:「哎呀!太君,我可不是共產黨啊!大太君,我可不是啊!我也不反對你們!我、我到那邊去吧。」說著就要往原來的人群裡走。毛利一看,頭一個就碰上了個這樣的,真是從心眼兒裡膩煩。他獰笑著說了一句日本話,就見豬頭小隊長上來一招手,只聽「卡」的一聲,一刀把何世禎的腦袋就給砍掉了!人們一看,呼的一下子就都站起來了。豬頭小隊長舉著他那帶著鮮血的戰刀,「呱啦啦」大叫了一聲,好幾十個日本兵,端著刺刀侉侉侉,一齊衝到了人們面前,人們這才又蹲下去。
  毛利聳了聳他的小黑鬍子兒,「嘿……」冷笑了一聲又說道:「你們統通共產黨的是不是?是的關係沒有。」經他這一問,大伙都覺著說不好說,不說不行。有的人就啃啃吃吃地不敢說出聲來。豬頭小隊長提著戰刀就又往前湊,瞪著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
  場上一片死靜,這時只聽何世清老頭子大喊了一聲「是!
  我是共產黨!」他隨著話音兩步跨出了人群,轉回頭來,對著大家說道:「鄉親爺們兒!他們問咱們是不是共產黨,咱們應該都說是!你們看看我何世清吧:我是『君子不黨』一輩子!
  誰不知道?我一聽說共產兩字就關上大門,我一見到黨員就望然而去!不過現在我明白了,共產黨跟國民黨不一樣:共產黨,是光明磊落的人!是佛光普照的人!是救人救世的人!
  咱村這些姑娘姐妹們,不是共產黨救出來的嗎?今天夜間咱們要聽共產黨的話,能夠作這群孽畜的階下之囚嗎?說吧,鄉親們!咱們是共產黨!
  都是共產黨!死就死吧!大丈夫生而何患死而何懼?古語說得好:『寧為玉碎,不作瓦全』!像何志武,你們看見了沒有?國民黨原來如此而已!姓何的哥們兒爺們兒,咱們老祖墳上出了這樣一個孽種,就夠丟人的了!
  到將來還能讓他的名字寫在家譜上嗎!?他要姓何,咱們就都不姓何了!咱們都姓共叫共產黨!」說著他把一雙老手都高高地舉起來了。孫振邦這時候在人群裡大喊了一聲「對!俺們都是共產黨!」緊跟著這三十多個人都一齊大喊著:「俺們都是共產黨!……」連所有被抓來的人也都跟著這樣喊了一聲。
  毛驢太君和豬頭小隊長,並沒有完全聽懂何世清這話的意思,他還以為人們這是有些屈服哩!好蠢的傢伙!你看,毛利他又微笑著說:「共產黨的好,統通共產黨的,統通關係的沒有。你們的說:八路的、幹部的什麼地方藏著?」這時,大夥兒剛剛鼓起勁兒來,聽他這一問,都說:「不知道。」毛利一聽,立時把個驢臉往下一沉:「不知道?唔?統通死了死了的有!」豬頭小隊長一聽,他就又舉刀向前,要向著人們砍。
  何世清一看豬頭小隊長要砍人,就把他那苫滿白髯的胸膛一拍:「來吧!我寧願清白一死,也不願和你們人鬼同世!」
  他又把頭向前一伸,「快來吧!來個痛快的,也跟何世禎一樣。」
  豬頭小隊長真的就要砍,毛利把他給喝止住了。隨著毛利的話音,那兩條黑色的大洋狗呼的一下子竄上來了,一齊向何世清的臉上一撲。何世清的兩隻手一招架,一隻狗叼住了他的一隻胳膊腕子,「咭婁咕婁」地把個老頭子就給扯倒了。人們一看,這位白髮蒼蒼的耿直老人,遭到了這樣的下場,立時就「啊!啊!啊!」
  震驚地喊著全都站立起來,一個一個磨拳擦掌怒目橫眉。這時,毛利也驚叫了一聲,幾十個日本兵又一齊「侉……」端著刺刀向著人們圍攏。特務們也都拔出槍來。大門外邊的兩個鬼子兵,也慌忙臥倒,把機槍握在手裡,對準人群。哎呀!
  眼看這就是一場大血案!
  孫振邦這時候大喊了一聲:「住手!你們把老頭子放了,我告訴你們八路軍、幹部們在什麼地方。」說著他就到了人群的前面。毛利一看孫振邦這個打扮兒,這個長相,不但沒有懷疑他身上帶著武器,也沒把他放在心上。就是特務們也看著他不大起眼兒。毛利問他:「八路軍的、幹部的哪裡你的知道?」孫振邦說:「知道,我都知道,他們這些人可是誰也不知道。」毛利又高興地問:「你的知道什麼地方?」孫振邦又說:
  「你不要再殺人打人,我就領著你們去找。」毛利一聽:「好的,好的,統通的不殺。」
  他又說了兩句日本話,這些日本兵、特務、連這兩條狗這才一起收回了爪牙。
  這一來,大伙可就都楞住了!怎麼孫振邦會有這種表現呢?莫非叫敵人把他嚇糊塗了嗎?這村的秘密他當然是知道的,他要真的說出來,恐怕就都完了!
  孫振邦領著毛利就要往外走。毛利問道:「你的哪裡去?」
  孫振邦說:「這院裡早就沒有八路軍了。這我知道得很清楚:
  從前就在這北房的東套間裡有個地洞,洞口就在炕席底下,裡邊藏著很多的傷員幹部,可是後來被何志武知道了,所以他們就忙著把洞填死,在別處另挖了一個,這一回當然就不在這個院裡挖了。不光不在這個院裡挖洞,連孫定邦也不打算在這個院裡住了。你們在這個院裡再找地洞怎麼會找得著呢?」毛利一聽,這話有理。他止不住地點頭,又連忙問道:
  「地洞的哪裡去了?」
  孫振邦說:「你別著急,我領著你們去。
  挖洞,填洞我都參加了。我準能找到。走,你們跟我走吧。」
  說完了這話他就往外走。剛走了兩步,他又回過頭來說道:
  「毛驢太君:你們得多去人,因為洞裡邊八路軍多,去得人少了不行。」毛利一聽這話又急忙問:「八路多少的有?」孫振邦又說:「有五十多人,都有槍有手榴彈。」毛利對孫振邦這話就信以為真。他命令院裡留下十多個日本兵和幾個特務,監守著院裡的人們;其餘的由他親自率領,跟著孫振邦就往外走。
  孫振邦到底要往哪兒去呢?
  明理不用細講,當他一被抓住的時候,就抱定了犧牲的決心。他剛才一看,如果再不想個辦法,恐怕這些人誰也活不了!不如趁早兒跟敵人拚一傢伙,自己雖然死了,可也要打死一部分敵人,這些群眾也許還有逃生的可能。決心已定,他要把敵人騙到大門外去,趁敵人堆在胡同裡的時候,他把兩顆手榴彈一齊拉響,和敵人同歸於盡。要是能把毛利和豬頭小隊長一齊炸死,趁著敵人的混亂,人們也許能夠逃走出去。就是為了要達到這個目的,他才領著敵人往外走。如此看來,事情的關鍵,群眾的命運,就要靠在孫振邦這兩顆手榴彈上了!
  孫振邦這一陣兒,他的腿也有了勁兒,走道也快得多了。
  他幾步就走出了大門。
  毛驢太君、豬頭小隊長、襲擊隊的小隊長和騎兵小隊長,都跟在他的後邊。因為怕他逃跑,還有好幾個日本兵、特務走在他的前頭。孫振邦心裡話:這樣正好,叫你們跟著我多死幾個。可是,他自己也感到了從來還沒有嘗到過的一種滋味:說是難過嗎?他倒覺著這樣犧牲了性命,可算是無愧於黨!無愧於國家!無愧於人民!說他高興嗎?他卻感到:革命幾年還一事無成!這樣地死去雖說是光榮,可也覺得死得太早!又想到他跟齊英、孫定邦和其他的同志們,再也不能一塊說談,一塊兒研究問題,一塊兒進行工作了!心裡也不免有點難過。
  孫振邦來到大門以外,回頭一瞧,幾個鬼子官兒都跟在他的身後,一大堆日本兵們也擠擠擁擁離得不遠。心裡話:到時候了!只見他的兩手往後一伸,蹭蹭,兩顆手榴彈一齊拔了出來,用牙「卡卡」
  一咬,把弦拉脫,一隻手一個高高地舉起,大喊了一聲:「兔嵬子們!那裡跑?」敵人一看,嚇得「哇……」地亂叫起來,急忙忙往回裡跑。孫振邦手舉著手榴彈緊緊地摽著這群敵人,兩秒鐘過去了,手榴彈這就要響,二秒鐘來到了,手榴彈啊!你爆炸吧!你開花吧!可是它還沒有響。莫非這是慢發火兒到五秒鐘才響嗎?但是五秒鐘也過去了。孫振邦注意一看,天哪!可不好了!原來這兩顆手榴彈都受了潮濕,變成了臭的。只聽孫振邦「哎呀」了一聲,就覺著一陣冰涼,從頭頂涼到腳心,他恨不能把眼珠子迸出來,腦袋都要裂開了!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辦法呢?只見他把眼一瞪,「嘿!」
  拿起手榴彈直朝著毛利扔過去,手榴彈打在毛利的肩上,嚇得毛利哇哇亂叫。豬頭小隊長一看手榴彈沒炸,慌忙跑上前來,照孫振邦的身上就亂砍亂剁了七八刀,一群日本兵也都上來用刺刀亂挑了一陣,孫振邦同志就這樣英勇犧牲了!但是,他的壯烈行動和英雄的形象永生永現。
  孫振邦一死,雖然說沒有打死一個敵人,可是把這群日本鬼子、漢奸特務嚇得魂飛魄散,膽戰心驚!這位毛驢太君,站在孫振邦的屍身前面,直著兩隻眼看著他,真是面如灰土,心似裂竹,渾身亂顫,連頭髮梢都打哆嗦!毛利不由得把個驢頭連點了幾點,心中歎道:中國人啊!怎麼能夠征服得了!
  正在這時,只聽豬頭小隊長大叫著說道:「中國人的大大不好!
  心的統通壞了!統通的該死!」他這麼一嚷,好像是又叫回了毛利的魂靈。你看他把手一揮,帶著這群鬼子兵和特務們,「呼嚕……」又回到大院內來,命令把每個被抓來的人們身上裡外都要搜查一遍。但是,搜查了半天,任什麼武器也沒有搜出來,只是在何世清的上衣大襟扣子上摘下來了一掛銀「五設兒」——剔牙籤兒、掏耳勺兒、胡梳、鑷子,還有一個挖煙鍋兒的小簽子兒。
  毛利接過來一看,一件兒一件兒地用手摸著:「唔!刀的一樣!槍的一樣!殺人的統通可以。」瞧!這位日本皇軍的大隊長,真是五體痙攣了!他把這件銀「五設兒」收藏起來,驚叫了一聲,就像彈簧一樣地向後一退,「唔哩哇啦」連喊了兩句日本話。一群鬼子兵端著刺刀,凶狠狠地走到大楊樹下。只聽「呀……」一陣惡嚎,「噗嗤……」一陣刀尖刺肉的聲響,他們向著這三十多個人亂刺亂殺起來了!
  這三十多個人又不是一群綿羊,哪能眼睜睜讓敵人亂砍亂殺?都跟敵人徒手搏鬥起來,只聽「辟辟啪啪」的一陣擊撞聲,「殺啊衝啊」的喊殺聲,「呼兒咳喲」的呻吟聲,亂成了一團。院內所有被抓的人們,一看這種慘情,也都站立起來準備一死。
  其中有一個人大喊了一聲:「哥們兒爺們兒!豁出命來吧!」他往前一竄就來到了人群的前頭,剛要上前來奪日本兵的刺刀,後頭的人們也都齊呼啦地擁上來了。到了這個勁頭兒上,毛利慌忙拔出手槍,「乓!乓!」兩槍就把領頭的這個人給打倒了。緊接著「達……」大門口外的機關鎗也叫喚起來了!哎呀!機關鎗這麼一叫,十多個人就被打死了!
  沒有死的一看不行,也都趴在了地下。這功夫,毛驢太君把手一擺,槍聲這才停止。所有的敵人也都住了手。再看大楊樹底下這三十多個人都倒在血泊之內,一窪鮮紅的熱血橫流豎滾,真是驚心刺目!
  這群兩隻腳的野獸沾滿了中國人民的鮮血!
  倒在血泊裡的這些人是不是都死了?沒有,只剩了兩個人還活著:一個是老頭子何世清,因為他早就受傷氣昏,在地下躺著,被別人的屍體蓋在身上。另一個就是小虎兒,被一個死者緊緊地摟在身下,敵人一時沒有發現他。不過由於他的身小力薄,壓得受不了,憋得出不來氣,他就用力掙脫露出了頭來。他把頭一露出來,可不要緊,豬頭小隊長上來就要拿刀砍他。這功夫何志武又用日本話一說,豬頭小隊長的刀立時可就收了回去。有人問道:何志武這樣沒有人性的畜類,難道他還會可憐小虎兒嗎?
  可不是這麼回事。他有他的用意:他覺著把這些人都殺了,這村的秘密就更不好發現。小虎兒是孫定邦的兒子,他爹的秘密他一定知道。
  為了這一點,他才不讓殺死小虎兒。他對毛驢太君說明了小虎兒的關係,毛驢太君自然是高興了,他以為像這樣一個無知的小孩子,當然不可能跟大人一樣,讓他怎麼著他就得怎麼著。所以,他決定要從小虎兒的嘴裡得到秘密。他親自把小虎兒領出死人堆來,笑嘻嘻地問道:「小孩,你的害怕的不要,我的頂喜歡,你叫什麼名字?唔?說話的,說話的不怕。」
  他連著問了好幾句,可是小虎兒吭也不吭,理也沒有理,他只是扭著頭,直瞪著眼睛不錯眼珠兒地,看著被殺死的這些人們。
  毛驢太君以為這孩子是嚇傻了,於是又拉了拉他的手,拍了拍他的腦袋,說道:
  「你的抬起頭來,我的看看,我的說話你的明白?你叫什麼名字?說話的,說話的。」小虎兒仍是不吭,也不看他。何志武在旁邊又叫起來了:「太君問你話你怎麼不說?你不是叫孫小虎嗎?孫定邦不是你爹嗎?你怎麼不說?你他媽的啞吧啦?
  啊?」他說著就要上來打小虎兒。毛驢太君一擺手:「唔?慢慢叫,小孩的膽小,生氣的不要。」何志武一聽就退後了兩步。本來,豬頭小隊長早就不耐煩了,他以為象毛驢太君這樣地問小虎兒,不如踢他兩腳管事。所以他早就氣得呲牙咧嘴,想要抬他的腿腳。可是,他一看到毛驢太君制止了何志武,他也就不敢蹬蹄彈腿兒。這功夫毛利又說:「小孩,你的不要看了,死人的你的親人沒有。孫定邦的走了,你的說,他的哪裡去了?我的不殺。」小虎兒還是不言語,也不抬頭。
  也許有人懷疑,小虎兒這孩子真的嚇傻了。
  可不是這麼回事。要說害怕,那是自然的,硬說不怕,沒有人信。不過這孩子你別看他人小,心可不小。為什麼他不說話呢?他的確是害怕。他怕的不是別的,因為他常聽說,鬼子和特務們是很狡猾的,特別是對待小孩兒,一不小心就會上了他們的當!所以他不敢說話。這孩子心兒裡秀密,跟他爹的性情差不多,素常就不願意多說沒有用的話,遇事總是小心謹慎。可是,要到了緊關節要的時候,那可是敢說敢當,敢作敢為。別看他一聲不響也不抬頭,他的小心眼兒裡頭正在打主意。他想:這麼多的人都被敵兵殺死了,我還能活得了?要想活命就得想個辦法。聽肖飛叔叔說過:他有一回被敵人抓住,他把敵人的槍奪過來,打死了三個敵人他跑走了。
  這功夫,毛驢太君用手一抓他的腦袋,使勁兒一擰,正和他對了面。這個蠢傢伙,他的另一隻手從兜裡掏出一迭兒偽幣,在小虎兒的眼前晃蕩著,把他那小鬍子兒一翹,笑著說道:
  「你的說話,孫定邦的哪裡去了?八路的什麼地方有?我的金票大大給。」說著他就用右手拔出了手槍:「你的不說,要死了死了的!爹的見不到了!奶奶的見不到了!」他的槍口對著小虎兒的鼻子尖直晃。
  他以為這孩子一定是要偽幣不要死。可是,野獸怎會知道人心?小虎兒倒是睜著兩隻滾圓的眼睛看,不過他看的不是偽幣,而是這支手槍。他認得這槍叫「楠督式」,跟李金魁用的那一支是一樣的。李金魁那支槍他常常地拿過來擺弄,玩兒得很熟。他想:我把他這槍奪過來,把他打死就跑,跑到大門口再把那兩個看著機關鎗的打死,跑出胡同去,一鑽棗樹林子,他們上哪兒找我去?肖飛叔叔也許就是這樣。他把主意拿定了:要奪毛驢太君的槍。
  說到這兒,有人替小虎兒著急害怕了:不行啊!幹不得!
  這麼多的敵人你怎麼能夠跑得了呢?
  誰說不是?要不怎麼叫孩子呢?說來孩子跟孩子也不一樣:有的孩子遇到這種情況就會哭,小虎則不然。因為他的生活環境和他的家庭條件不同,才培養了他這樣一種人小心大、敢作敢為的性格。
  你看!正當毛驢太君的兩隻手一齊在他臉前耍把的時候,小虎兒把心一橫,瞅冷子就是一抓,他還真把這支手槍給奪過來了。這一奪過來,毛驢太君可真是如同油錘貫頂一般!「啊!小孩的厲害!小孩的厲害!」上來就照小虎兒一撲。小虎兒畢竟是個小孩子,槍沒有打響,就被毛驢太君掐著脖子,撲在身下,把槍又給奪了回去。敵人一看,這還了得!上來了幾個日本兵和特務,七手八腳地就把小虎兒的胳膊給捆起來了。這一回小虎他可開了口:「我日你們奶奶!操你們祖宗!日本鬼子!我操你們太君的八輩兒老祖宗!」喝!他跳著腳地罵哩。毛驢太君一看,哎呀!這樣一個小孩子竟敢如此大膽,中國人的真是不得了!不得了!他可真是還沒有遇到過今天的孫振邦和孫小虎兒,他總以為對中國人很有研究,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這位日本皇軍的大隊長,他對中國人覺得莫名其妙了!
  豬頭小隊長要拿刀砍小虎兒,毛利又上前攔住。他自己拔出戰刀來,在小虎兒的臉前一揮:「你的死了死了的!」小虎兒把胸脯一挺喊道:
  「中國人不怕死!」毛利一聽真把戰刀舉起來了,把他那副驢臉也搭拉了很長,大叫了一聲:「死了死了的?」小虎連喊著:「不怕!中國人不怕!」毛利咬著牙地把刀往下一落,這刀就到了小虎兒的脖子上,不過他沒有真砍,是把刀背擱在脖子上了:「死了死了的!」說著他就用刀背鋸了一傢伙。小虎把脖子一梗:「不怕!中國人不怕!」毛利就一面叫著用刀背來回地拉鋸,小虎兒就梗著脖子喊。毛利一看,把脖子都鋸出血來了,可是並沒鋸退小虎兒的絲毫硬氣。到了這種情形之下,毛利只好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把刀抽回來裝進鞘去。
  他們鬧騰了這一會子,在旁邊的這些老百姓,個個都拔著脖子,直瞪著眼睛看著,緊張得透不過起來。他們一方面替小虎兒提心吊膽,同時也是被小虎兒這種表現,激動得出神。
  他們嘴裡不說話,心裡可都是讚歎不止:哎呀!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好樣的!人們心裡這樣讚歎著,渾身都覺著長勁,攥得拳頭咯吧吧直響。在這個勁頭兒上,要是真有個機會,這些人們真敢奪槍拚命!
  毛利坐下來吸著了一支香煙,像是鎮了鎮驚,也像是解了解疲勞。其實,他是在捉摸小孩子的心理,想什麼辦法叫小虎兒把秘密說出來……。想了一會兒,他把半截煙往地下一扔,把個驢臉一沉,站起來說了幾句日本話,立時上來了兩個日本兵和兩個特務,把小虎身上的血衣裳扒光,用一條長繩子,把兩隻腿腕子一捆,腦袋衝下吊在旁邊的一棵香椿樹上。剛一吊上去的時候,小虎兒還是破口大罵,可是越罵這聲音越小,罵著罵著就快罵不出來了。只見小虎兒的臉變成了紫紅色,太陽穴上的血管暴起老高,連眼珠子都變成了紅的,看那樣子真是就要從眼眶子裡頭蹦出來。憋得他心裡難受,好像就快把腸子肝貨都要吐出來。真是好狠毒的鬼子啊!對這樣一個小孩子他都如此殘忍!瞧得院裡這些老百姓一個勁兒地咬牙。再看小虎兒,兩隻通紅暴脹的眼裡,花花地流下眼淚來了!毛驢太君在旁看著卻微微冷笑。又呆了會兒,小虎兒的眼淚已經變成了紅的,看樣子就像是死了一樣。
  這功夫,在人群裡突然有一個人大喊了一聲:「人都死了!你們還不給放下來!」緊接著大伙齊搭呼地都喊道:「把人放下來吧!你們要殺就殺!
  給放下來!」這聲音震得耳朵嗡嗡響。
  豬頭小隊長一聽,就又大叫著指揮這些端著槍的日本兵,一齊向著人們圍攏。人們的這種憤怒總算暫時又被鎮壓住了。
  毛利看看小虎兒快要嚥氣了,這才命令把他放下來,可是小虎兒已經昏迷過去了。要說這些帝國主義強盜,收拾人還真是有經驗,你看毛利又命令幾個日本兵和特務,架著小虎兒給他作人工呼吸。
  不大一會兒,小虎兒就又清醒過來了。
  毛驢太君又問他:「你的爹哪裡去了?八路的哪裡去了?你的說,知道不知道?」小虎兒這時候不像剛才那樣嘴硬了,他有氣無力地回答說:「我知道。」毛利一聽就接著追問:「你的知道在哪裡?」小虎兒又說:「就在村外頭,離這兒不遠。」毛利一聽在村外頭,像是被提醒了似的:「唔?村外頭?什麼地方?
  你的說。」小虎兒又說:「在村外頭井裡藏著哩。」他這一說,毛利可就更高興了:「好的,好的,多少人的有?」小虎兒想了想又說:「好幾十個。」說到這兒,毛利就不再往下問了。
  「走,你的領著一塊找的。找著他們,你的大大有賞!」這回他可是真的笑了。
  毛利命令:只留下少數日本兵和特務在這兒看守,他親自帶領著大隊,跟小虎兒往村外捉人。
  小虎兒領著他們越過了通地洞的這個井口,還要往西北走。毛利一把拉住他說:「井的這邊有。」小虎兒說:「這個井裡沒有人,前邊還有一口大井,他們都在那邊藏著哩。」說到這兒,就知道小虎兒這孩子並不是因為受刑不過要向敵人屈服,他是另打了主意。
  再往前邊可真是還有一口澆地的大井。
  他是想著:領敵人往那兒走,必須經過這棗樹林子,出了棗樹林還有一大塊高粱地,水井就在高粱地的那邊。路過這棗樹林和高粱地,他就找空子逃跑。要是跑不了,就領著他們到井口去,到了那兒就拉著毛利一塊兒跳井。這孩子可也真是豁了個兒!毛利對他起了疑心,光怕受了這個小孩子的欺騙,總是用手拉著他一步也不放鬆。當他們來到這棗林的深處,這群鬼子和特務們個個發毛,害怕有八路軍打了他們的埋伏。又往前走,看見前邊是一大片茂盛的高粱,要在這裡頭有了伏兵,那可就太危險了!毛利命令停止前進。他以為是小孩子又在騙他,這才拉著小虎兒要往回走。嗨嗨!他們已經走不及了!這高粱地裡真的就有八路軍。
  那位說:在高粱地裡的八路軍是哪一部分?
  這是四區的區小隊,小隊長就是女區長金月波。怎麼這樣巧她們會到這兒來呢?這是縣委書記田耕把她們調來的。
  關於田耕的行動似乎是太神秘了!其實不然。因為從反「掃蕩」一開始,他們幾個縣委委員就分了工:田耕直接負責四區和六區;三區和五區由縣委委員郭誠領導。在這樣一個大的形勢變動和戰鬥混亂的時期,他們很難接頭聯繫。當田耕一聽到了郭誠的消息,才知道他已經被捕。解文華在城裡日本特務機關所見到的,那個被吊在高架子上把渾身都打爛了的青年就是郭誠。田耕一聽說郭誠被捕,他這才不顧身體的病弱,來抓這三區和五區的工作。不想在田家窪又出了田大姑的不幸事件,和齊英他們沒有能夠見著面。他從田家窪走了之後,第三天就和地委取上了聯繫,從地委那兒看到了上級黨委的工作指示。
  也得到了貓眼司令調動兵馬的情報。他這才一面派人給各區送信,同時他自己帶著警衛員白山來到小李莊。他對敵人的行動估計得很正確,所以他沒有敢耽誤時間,讓齊英和孫定邦他們立即行動,他自己也到沙山底下來會金月波。田耕覺著在三區這兒又要面臨嚴重而險惡的戰鬥,必須要掌握一支可靠的武裝。因為縣大隊尚未整頓起來,所以他就把金月波的區小隊調到了手下。田耕這一來是作為對三區的幫助;二來也是為了應付意外情況的發生。當齊英、肖飛從村裡跑出去見了他一說,村裡的人們大部分被敵人堵住,他就要想法解救這些遇難的人。後來,孫定邦又跑出去找見了他,把他所知道的情況說了一遍,田耕的決心就更加堅定了。不過,區小隊和齊英他們的人太少,他知道不可能一下子把敵人消滅,只能夠在敵人不明真相的情形之下,打他一個懵頭轉向。因此,他決定分兩路進攻:一路由齊英負責,帶領著三區的民兵基幹隊,從北面進攻,目標就是孫定邦家這個大院。另一路由金月波負責,由她帶領著她的區小隊從高粱地裡隱蔽著運動到村西,再往街裡進攻。真是無巧不成書,金月波她們來到這兒就發現了毛利這伙兒敵人。好一個金月波,只見她撩一撩頭髮,結了結頭上的手巾,把槍一揮,就拉開了隊伍。
  佈置妥當,戰士們知道就要吃好的了,個個端起了步槍,抓緊了手榴彈,兩眼盯著女區長,單聽她的命令一下,就要如風如虎地向著這群鬼子特務猛衝猛打。
  這才是:
  巧迂良機巧作戰
  血債要用血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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