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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二皇叔一身是膽,一身力氣,一身武藝。這個有名的韃子(匈奴人後裔)劉,全靠他的拳腳和忠勇,爭得了漢家正宗的地位,變成了漢景帝玄孫中山靖王之後的劉玄德的苗裔,而且得了個劉二皇叔的尊號。然而,他卻連個劉字也不會寫,更不用說他那宗漢的大名了。慢說難登大雅之堂,就是進入家廟祠堂,手也不知往哪兒擱,腳也不知往哪兒站,張嘴口吐隻言片語,必定不夠尺寸,有失板眼。 於是,他咬了咬牙,牽著八歲的兒子金榜的小手,走進私塾叩拜孔老夫子神主,一定要叫兒子識文斷字,文武全才。金榜頭腦聰明卻體弱多病,打不了拳踢不了腳,正是唸書的坯子。 十年寒窗,金榜從私塾結了業。農家子弟出身,沒念得五穀不分,卻念成了四體不勤,種地受不了累,吃不了苦,多虧有人請他到三家村教書為生,收入還比長工多幾鬥,也就娶妻生子。 以老莊戶為中心,左有蘇家窪子,右有劉家鍋伙,三村合成的運河灘上,金榜得了個「金榜眼」的美名。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皇上欽點的功名,正牌的大子門生。金榜雖是假、冒、偽、劣,狹天窄地三家村,也能濫學充數。英雄難過美人關,才子常有佳人伴,金榜也就嗜酒好色,拈花惹草起來。不過,家有嚴父賢妻,嚴父的拳頭,賢妻的眼淚,他都難以抗拒,還不敢明目張膽,為所欲為。 想不到的卻又是他的嚴父和賢妻給他開了禁。 劉皇二叔當年走過水路,南北大船上保過十三年鏢,眼皮子雜朋友多,五行八作都有兩助插刀的捨命之交。金榜的丈人單老雙,雖然手笨腳慢,生性懦弱,劉二皇叔跟他卻親如一奶同胞,只要單老雙開口,劉二皇叔都是只有點頭不搖頭。所以,金榜和媳婦單對子的姻緣,本是二老作主,指腹為婚。 這天中午吃過飯,單對子坐在柳籬小院的葫蘆架下,敞開懷給兒子狗嫌兒餵奶,前仰後合哼著催眠曲,她也瞌睡起來。這時,她的親爹單老雙騎著一匹大走驢,來到她家柴門外。大走驢的脖鈴叮鳴響,驚醒了打瞌睡的單對子,慌忙醃上胸襟睜開眼,見是她爹,站起身笑臉相迎。 「大熱的天,怎不帶著孩子到屋裡歇晌?」單老雙給大走驢絆上腿,放到河邊吃青草。 「老爺子到河灘打青柴,我怎好意思躺在炕上睡覺?」單對子把狗嫌兒抱進屋去,從水缸裡撈出一個湃了一夜的西瓜,抱出來給老爹解渴消暑。 「你公公自打抱上孫子,變成了老財迷,頭頂火盆子砍一捆柴,能賣幾個錢?」單老雙嘴裡挖苦親家,自己也解開褡褳,傾囊倒出一堆銅板,「積少成多,我也得給外孫買二畝地,一輩子衣食不愁。」 「好女不穿陪嫁,好男不吃分家飯,狗嫌兒得靠自個兒的文武雙全打天下。」單對子把切得的西瓜端到老爹面前,「熱得下火,您大老遠的跑來,難道光是為了看外孫子?」 「兒呀,還記得你的大媒人是誰嗎?」 「我怎麼忘了那個申二毛子,他前前後後訛詐了您多少血汗錢?」 「也不能念完經打和尚。有他穿針引線,你跟金榜才結成了美滿良緣。」 「他不把您的血汗錢退賠一乾二淨,我咒他到死。」 「早年,單老雙、劉二皇叔和申二毛子曾是一條運貨大船上的伙友。單老雙拉縴,劉二皇叔保鏢,申二毛子油腔滑調,花言巧語,當了個前站。二百八十里大河,二十四座渡口碼頭,申二毛子一溜小跑,走在大船前頭。遇有阻礙和刁難,申二毛子要搖唇鼓舌,化險為夷,大船一路暢通無阻,不能半途拋錨。 日久天長三人抱團,有一國船過楊柳青鎮,買了一張桃園三結義的年畫,掛在船桅上磕響頭,照貓畫虎學習劉、關、張,焚香歃血為盟,拜了把兄弟。 蘇家窪子有個半大不小的財主,女兒跟親堂兄偷情懷了孕,家衛不能暴露,便利誘申二毛子頂名遮羞。申二毛子屎盆子扣在頭上還覺得佔了個大便宜,劉二皇叔罵他是啃骨頭的狗。他跟那個財主女兒拜了堂,也就棄舟登了岸。然而,那個財主女兒不但不跟他一條炕上睡,而且不在一張桌上吃。他雖然不給運貨大船打前站,卻要給財主女兒打長工。有他當掩體,財主女兒跟親堂兄明來暗往無所顧忌,近親繁殖,兩男一女,三個傻子。申二毛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看老婆的白眼,只有向把兄弟哭臉乞憐。劉二皇叔鐵石心腸,見面就罵他貪財不要臉;單老雙卻是心軟如綿,常為他一灑同情之淚。感恩圖報,便想借花獻佛。他見劉二皇叔和單老雙的女人都身懷六甲,正可趁機牽線,當了個指腹為婚的媒人。過了幾年,財主女兒的親堂兄寒冬黑夜到外村的寶局子聚賭,半路途中遭到仇家暗害。財主女兒已比徐娘老,這才將申二毛子收了房。申二毛子一闊臉變,跟劉二皇叔更不照面,卻在單老雙身上蕎麥皮裡搾油。在申二毛子上岸之後不久,劉二皇叔和單老雙也離開水路,劉二皇叔在河灘開荒種地,單老雙當了腳夫,租一頭走驢要二人分賬。申二毛子有一頭饞、懶、猾、咬的大叫驢,駕不了車也拉不了套、他便找到單老雙,三七開租賃。單老雙調教了一個月,從頭到腳留下數不清踢咬的傷疤。大叫驢出科一上路,跑得快而又穩,雖不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一口氣也能跑下二三百里。申二毛子一見驢已成材,便言而無信,翻臉變了卦,三七變二八。大叫驢跑了十年路,老得抬不起蹄。申二毛子又心生一計,死活要把老驢賣給單老雙,不要現錢,只立個驢打滾兒的文書。單老雙買下不到一個月,這一日馱著個小腳老太太,帶著兩籃子雞蛋,看望坐月子的女兒。老驢跑出八九十來步,腳下一軟跌了個前栽,小腳老太太滿嘴牙齒被摔得一顆不剩,兩籃子雞蛋沒一個不碎。老驢嗚呼哀哉,心臟停止了跳動,送到湯鍋不夠賠兩籃子雞蛋的錢。單老雙不但要給小腳老太太治傷,申二毛子的印子錢每月不能少交一文。所以,單老雙雖無怨言,單對子卻恨之人骨。 單老雙滿臉喜滋滋神色,笑瞇瞇道:「丫頭,申二毛子打算本利一筆勾銷啦!」 「真的?」單對子一撇嘴,「黃鼠狼給雞拜年,申二毛子無利不早起。」 「只叫我找你,幫他個小忙……」 「哼!他倒栽蔥掉進井裡,我眼瞧著他淹死。」 「只要你點個頭,不費吹灰之力。」 「說吧!」 「二毛子想給他那個傻兒子娶個媳婦。」 「找我當媒人?我不作這個孽。」 「媒人我來當,陰曹地府割我的舌頭。」 「誰家的閨女?」 「河酉務那個炸油餅的孫大褲襠,他有個女兒叫小粿子……」 「孫大褲襠的油餅,不是缺斤就是短兩,跟申二毛子真是天生一對。」 「他倆的兒女配成夫妻,也可算是地造一雙。」 「我不認得孫小粿子,想幫忙也插不上手呀!」 「孫小粿子從小站街面,臉皮三寸厚,她要當面相親……」 「我女扮男裝,也是豬鼻子插大蔥,裝得不像。」 「不必你親自出馬,只叫金榜替你上陣。」 單對子是個孝女,土命人心實,又是一條不拐彎的直腸子。她剛要搖頭不答應,一想到老爹背了二十年的閻王債,只要她點一下頭就卸下千斤的磨盤,哪怕萬般委屈也能忍受。 「那就叫金榜給孫小粿子看一看,解一解眼饞。」單對子裝出輕鬆愉快的口氣,「您那女婿,就像野台子戲裡唱的:『潘安般貌,子建般才』,饞死那個騷丫頭。」 單老雙淌下滿臉老淚,差一點兒趴地三叩頭。 女兒點了頭,單老雙的心放進肚子裡,轉身走出柴門,到河灘上尋找劉二皇叔。劉二皇叔是河中一條龍,河灘上一隻虎,申二毛子聞名喪膽燃而。一腳踢不出個響屁的單老雙,卻無所畏懼。 劉二皇叔雖是個粗擴、剽悍、暴躁的韃子脾氣,卻又一百二十分恪守陳規祖制;非禮勿行,非禮勿言,非禮勿視。他的武藝膂力打遍河灘三村無敵手,卻沒見過他跟誰投拳飛腳,拿刀動杖。越是軟弱無能之輩,他越要忍讓十分。所以,窩囊膽小的單老雙,反倒是他最不肯傷損一根汗毛的人。 當年,單老雙父母雙亡,被捨到廟裡當小沙彌。不久,劉二皇叔的父親惹下塌天大禍,逃奔口外,母親投河而死,劉二皇叔也來到這寺廟當了個小雇工。一僧一俗,兩個孩子,看管菜園。單老雙心善不殺生,連咬爛瓜果的肉蟲子也不忍加害,劉二皇叔便責無旁貸地扮演兇手。劉二皇叔頑皮淘氣,膽大包天;老方丈嚴禁偷吃菜園瓜果,劉二皇叔卻像孫猴子大鬧朗桃會,想吃就吃個夠。老方丈每到菜園轉上一圈,瓜果多少都心中有數,一過眼就知道丟三缺四,不管是人吃、鳥啄獾咬,都將單老雙和劉二皇叔暴打一頓。單老雙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劉二皇叔卻不肯低頭死受,每回挨打不但橫眉瞪眼頂嘴,而且眼含凶光,面帶殺氣。單老雙怕他忍不下這口惡氣而動手傷人,只要老方丈查問丟失瓜果,他便挺身而出,代人受過,每回都被老方丈打得皮開肉綻,罪魁禍首的劉二皇叔卻毫無所傷,逍遙法外。一回兩回,十四八四,劉二皇叔深感羞愧,於心不安,一咬牙忌了口,不再嘴饞貪吃。然而,老方丈打人出了癮,一天不打人就手刺癢。這一日他為一個老財主超度亡靈,整夜唸經,沒有打過瞌睡,肝水旺盛,老眼昏花,走進菜園一看,菜畦裡少了一條黃瓜,吼問是誰看守自盜,偷偷摸摸。單老雙不曾看見劉二皇叔摘瓜入口,也就不想無罪受罰,小聲嘟噥道:「師父,您差了眼,瞎說。」老方丈見無人自首,暴叫道:「我要打你們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單老雙走過去受刑,劉二皇叔卻一個箭步搶在前面,一掌操開單老雙,撲到老方丈面前。抓住袈裟脖領,厲聲喝道:「老禿驢,看我鞭打督郵!」兩隻拳頭左右開弓,就像砂鍋搗蒜。單老雙膽小怕事,本想將劉二皇撕扯開來,他雙膝跪倒告饒;一見老方丈昏死過去,反正扯了龍袍是死,打死太子也是個殺,竟也氣壯如牛,照老方丈的屁股上連踢數腳,昏迷中的老方丈小便失禁,尿濕了褲子。 劉二皇叔將老方丈捆在毛桃樹上,嘴裡塞滿一團亂麻,又摘下五顏六色兒十朵野花,從頭到腳給老方丈插滿全身,變成個招蜂引蝶的花和尚。然後帶著單老雙鞋底抹油,溜之大吉,逃之夭夭,直到老方丈圓寂,扣在大缸裡下葬,砌起一座和尚墳——三尺高的塔,他倆才從外鄉回歸故土。劉二皇叔感念單老雙情深義重,只要單老雙跟他開口,他無不點頭應允。 毒熱火辣的大晌午,人高馬大的劉二皇叔赤身露體,只系一條撐船船夫的紫花布圍腰,揮動加大尺碼的月牙兒鐮刀,齊胸高的青柴迎刃而倒,一砍一大片。在他身後,緊跟著一個頭戴柳圈光著膀子的女人,亦步亦趨,形影不離。這是寡婦張團圓,劉二皇叔的相好,金榜的乾娘之一。 單老雙眼氣劉二皇叔上拳下腳能敵九牛二虎,可又瞧不起他愛上哪個娘兒們便像個軟棉花胎子。他怕金榜的親娘,還算關起門來憐香惜玉,清官難斷家務事。金榜娘死後,他守了三年身,便姘上剛死了男人的張團圓,比跟金榜的親娘更低三下四。張團圓是個童養媳,劉二皇叔沒娶金榜的娘之前,兩人就暗中私通,不知鑽過多少回高粱地,桑間陌上野合多少遍。劉二皇叔娶妻,張團圓圓房,三五年間無瓜葛。金榜的娘一死,怎那麼奇巧古怪,沒出兩三個月,張團圓的男人也暴病而亡。男人的屍骨剛入土,張團圓當晚就躺在了劉二皇叔的炕頭上。張團圓跟自己的男人有個憨傻的兒子,族人很想把他們母子逼走,侵吞那三間房六畝地。張團圓便不顧臉面,跟劉二皇叔挑明了搭伙,單日子她到劉玉皇叔家住,雙日子劉二皇叔住到她家。雖沒婚嫁,勝似夫妻。劉二皇叔一肩雙擔,吃苦受累心甘情願。張團圓也對得起劉二皇叔,她疼愛劉二皇叔的兒子金榜,比金榜的親娘還護犢子。劉二皇叔敢捅金榜一指頭,她就跟劉二皇叔鬧個天塌地陷,你死我活。不過,張團圓也懂得適可而止,不失分寸,從沒想當劉二皇叔的填房。劉家家規,家門不進二婚之女,墳地不埋再嫁之婦。其實,劉備稱帝冊封的吳皇后,本是劉璋的兒媳,自己的侄媳婦。只是張團圓目不識丁,沒有考據癖,不知劉家祖先的鍋底更黑。不然,張團圓會自個兒作媒坐花轎,大搖大擺直入劉家為主婦,或是把劉二皇叔扯到自家做個倒插門女婿。 單老雙跟張團圓的婆家是遠親,拐彎抹角還得管張團圓叫嫂子。張團圓三十六,單老雙四十五,張團圓卻愛擺老嫂子的架子,指著鼻子叫小名兒。 劉二皇叔打柴一心不二用,刀光寒影,大步流星,一馬當先。張團圓雖然臉皮起繭,卻仍常感心虛,左顧右盼,東瞧西看,一眼就瞄見牽著大走驢的單老雙。 「雙兒,過來!」張團圓的豆莢眼眨動長睫毛,老嫂子口氣像呼喝三尺兒童。 單老雙一聽老嫂子口氣就窩火,一見張團圓那一對金葫蘆甜瓜大奶子就眼暈。北運河鄉俗,能在小叔子腿上坐,不在大伯子面前過,單老雙卻不想趁機大飽眼福。 「你穿上褂子,我就過去!」單老雙像吃了槍藥,張口火氣噴人。 「我是你嫂子!」張團圓笑嘻嘻撫弄自己那一對金葫蘆甜瓜大奶於。「老嫂比母,小叔似兒,只可惜沒有奶水給你吃。」 「你他媽的是我弟妹!」單老雙閉上眼睛瞎罵,「當年你不守婦道挖野漢子,你男人沒死我管不著,眼下你跟了韃子(二皇叔的奶名),我就要把你管出個三從四德才罷休。」 「老雙哥言之有理!」劉玉皇叔停住鐮刀站住腳,「團圓,你就穿上褂子,多多少少守點規矩,也算給我臉上貼金。」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張團回穿起了褂子還嘴硬,「雙兒,我的男人死了要聽你的話,你算我的什麼東西?」說著,收攏青柴,打成捆背回家。 「弟妹,我怎忍心看你當驢呀!」單老雙也會耍兩句貧嘴,「我這頭大走驢,能頂十八頭草(母)驢兒。」 「韃子,你給我掌他的嘴!」張團圓凶神惡氣,咬牙切齒。 劉二皇叔卻滿面帶笑走過來,問道:「大哥頭頂著火盆子到河灘,是不是趕腳路上有難關,找我替你大破天陣?」 單老雙抓著頭皮,嘿嘿笑道:「費不了你那麼大力氣,只要你點個頭。」 「大哥說吧!你開口我哪一回搖過頭?」 「我想借你兒子金榜用一用。」 「他也是你的半子,不必問我,你隨便使喚他。」 「水大漫不過船。我叫他給申二毛子打個短工,還得你一錘定音。」 「申二毛子出多少血?」 「免了我那十幾年的驢打滾兒。」 劉二皇叔心中生疑,又說不出口,便推到兒媳身上,問道:「對子樂意不樂意?」自從單對子給劉家生下狗嫌兒,劉二皇叔恨不能把兒媳供在佛龕裡。 「從我身上卸下高利貸,好比給白娘子推倒雷峰塔,對子怎會不答應?」單老雙還會兵不厭詐,歎了口氣,「只是沒有你的聖旨,她不敢吐口。」 「多孝順的閨女,比我那親生兒子強得多。」劉二皇叔感動得眼裡噙著淚花。「從狗嫌兒落生那一天起,我就叫對子當家作主了。」 金榜在老莊戶教私塾,文墨書生多文弱,毫無他爹那一身彎弓射大雕的風光。眉眼口齒音容笑貌,正像他那個在野台子戲裡唱正旦的生母,鴨蛋臉兒一雙水汪汪大眼睛,好幾個草台班的戲簍子想收他為徒,學唱青衣花衫,都被劉二皇叔怒罵喊打,屁滾尿流而逃。他五歲喪母,乾娘張團圓疼他過了頭,整天背他抱他,想含在嘴裡又怕化成口水。見他體弱多病,四山進香,八廟拜佛,也不管用;只當是閻王爺看中了這個金童,打發黑無常白無常勾魂索命,蒸熟了算一道熱菜,跟鹿胎羊羹一塊吃。於是,她便耍了個自欺欺人的花招,把金重改扮玉女,閻王爺厭食女子肉,也就放過了金榜這條小命。金榜從五歲到十歲,都是穿紅掛綠,女兒家打扮。十歲上學要拜孔聖人神主,褪下紅妝恢復本來面目,剪掉油光水滑又粗又黑的一條大辮子,哭哭啼啼三天三夜,氣得劉二皇叔暴跳如雷,吼道:「你哪像我的兒子!」張團圓把金榜緊緊摟在懷裡,說:「我的兒子沒你的份兒。」張團圓一惱火,劉二皇叔馬上低聲下氣,嘻笑道:「怪不得!公雞不採花,母雞自個兒下軟蛋。」 金榜不但反其爹之道而行之,孔孟之道他也走得歪歪斜斜。四書五經念著頭疼,博覽淫詞艷曲津津有味,尤其貪看野台子戲裡的才子佳人偷情幽會,焚香拜月,私訂終身。他偷藝學戲,玩票取樂,粉墨登場,過了戲癮,還跟幾個唱小旦的坤角兒暗度私通。單對子傷心透頂,哭得七死八活。如果沒有乾娘張團圓前這後擋,劉二皇叔定要打斷他的雙腿。不過,乾娘也給他立下了戒規,放了學立馬回家,掌燈之後不許出門。一燈如豆,單對子燈下做針線,他借光看書,依傍在炕頭,看守娘娘廟。 單對子生得五大三粗,比金榜膀闊腰圓,動手打架,金榜每戰必敗。這也是劉二皇叔用心良苦,矯枉過正。母大兒肥,母弱兒瘦。所以,劉二皇叔看中了單對子的膘肥腿壯,斷定能給他生個豹頭環眼又才高八斗的孫子,使劉家從幽谷遷於喬木,根深葉茂,本固枝榮,人前顯貴,傲裡奪尊。 吃過晚飯,劉二皇叔就到河灘看瓜。走出柴門到村口,張團圓早已等得起急,縱身扒住他的肩膀,趴在他的脊背,像騎一頭(牛亡)牛,鑽過青紗帳,爬上白沙丘,穿過柳棵子地,來到瓜園窩棚裡。睡到五更雞叫,睜開眼睛又把張團圓背回村口,看她沿著商牆陰影回家。兩人掩耳盜鈴,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公公一走,單對子關緊柴門,就脫下衣褲撒了野,頂多扯一條圍腰遮羞。反倒是孔孟之徒的金榜,多熱也要穿著汗褐兒不赤膊,下身更不可無所掩飾。柳下惠和盜伍是親兄弟,金榜是個盜跖扮成的柳下惠。 金榜和單對子,從小一塊長大,長大結成夫妻,又天從人願生了個人見人愛的兒子狗嫌兒。然而,金榜的內心卻只把單對子當姐姐,不嫌棄,不冒犯,可也不生慾念,無話可說。單對子不怕金榜一言不發,就怕金榜不在她的身邊。金榜只得躺在她的大腿上,吟哦詩詞歌賦,單對子卻又多嘴,隨便插問、評點、批講,驢唇不對馬嘴,笑得金榜滿炕打滾。單對子生得黑,李白的名字惹她嫉妒,李白字太白,更叫她窩火生氣,不許金榜在她耳邊說起這位詩仙(單對子管他叫醉鬼)。金榜想消愁解悶,便心生一計,給單對子大講《聊齋》,鬼狐傳,嚇得她吱呀亂叫取樂兒。 這天晚上,金榜正要開講,單對子攔住他問道:「這些日子有沒有拈花惹草?」 金榜高聲叫屈,說:「三個月沒看一日野台子戲,到哪兒招貓逗狗?」 「我打發你採一回花,你採不採?」 「此話令人費解。」 「明早上我爹趕驢來接你,叫你往東你不許奔西,叫你打狗你不許罵雞。」 「沒有咱家處王爺的聖旨,我寸步也不敢行動。」 「我爹正是拿著咱爹的雞毛當令箭。」 金榜心中暗樂,知道單對子嘴緊,也就只裝得被蒙在鼓裡,不想追問。夏天酷熱,為討單對子歡心,金榜糾纏不休跟單對子親熱一回,直睡到天光大亮,單老雙叫門,金榜才醒。 單對子親手把金榜打扮得光頭淨勝唇紅齒白,文墨書生公子風度,騎上老岳父的大走驢,一溜煙直奔河西務。單老雙趕驢一溜小跑,氣喘噓噓講說此行目的,千叮嚀萬囑咐:「兒呀,為了卸下參身上的磨盤,你得假戲真作,成全了這樁親事。」 「放心!」金榜在驢背上拍著胸脯,「野台子戲《詩文會》《賺文娟》……都演的是這類故事,我早已精通此道……」 他慌忙挽住舌頭,沒有走嘴。《詩文會》和《賺文娟》,演的都是冒名相親,最後弄假成真。 河西務是北運河的大碼頭,武清縣衙門的駐在地,元明清三代修得壁壘森嚴,俗稱鐵甕城。 孫家粿子鋪,百年老字號,不在鐵甕城內,而在北運河邊。當年,南來北往的大船,上下往返如穿梭,縴夫和船夫多得像過江之鯽。餓癟了肚子的縴夫,腹內空空的船夫、一見孫家粿子鋪便胃響如鼓腸掛成繩,嘴角饞涎三尺三。孫家粿子分為大中小三類,大粿子一斤二粿子半斤,小粿子二兩,炸得不老不嫩,焦黃香脆,可以夾著肉吃,也可以夾大蔥吃,白嘴吃更是越吃越香吃不夠。縴夫路過此地,飢腸碌碌,把纖繩交給伙友,跑到孫家粿子鋪,扔下兩個銅板,拿起一張大棵子,一邊頂風拉縴一邊大口吞嚥。船夫比縴夫掙錢多,大(饣果)子裹著肉。買中粿子的多是過往行商,單老雙就是其中之一。他趕腳到河西務,在路邊柳下歇息,把大走驢拴到柳腰上,割來一大抱青草喂驢,自己到孫家(饣果)子鋪買三張中粿子,回到柳下跟大走驢共進午餐。他只吃粿子不買醬肉,醬肉花錢多,他的錢捨不得從肋骨上摘下來,積少成多留給外孫子狗嫌兒受用。 金榜自小嬌貴,他爹雖是大河走船的鏢頭,常年外出跑碼頭闖江湖,卻不許他離家半步,至今還沒有到過河西務。所以,遠遠一望這座久聞大名的鐵甕城,不免大失所望。自從有了京津公路,北運河航運大大衰落下來,河西務失掉了地利,也就一年比一年破陋,後來連縣衙門都嫌貧愛富,遷往京津公路重鎮楊村去了。金榜所見今日河西務的景象,就像一名人老珠黃的棄婦,城牆已是斷壁殘垣,正像棄婦滿臉皺紋,缺牙漏齒,不堪人目矣。 「兒呀,眼看就到孫家粿子鋪了。」單老雙又心神不安起來,「一到孫家粿子鋪,你可就不叫劉金榜,改姓了申,申二毛子的兒子叫傻柱兒。」 金榜故意戲耍老丘父,說:「我們劉家是天下漢族第一貴姓,更名政姓有辱先人;我怕高祖劉邦顯聖,拿他的斬蛇三尺劍,砍下我的腦瓜子。」 「兒呀,不看憎面看佛面,意在對子跟你的情份上,你就受這一回委屈吧!」單老雙急得要哭。 一聽,「對子」二字,金榜不敢放肆,說:「好吧!我就更名改姓叫申藝租。」 「這個名兒怎講?」 「我是申二毛子的祖宗。」 「應該,應該。」 說話間,綠樹掩映的孫家粿子鋪隱約可見,高掛綠樹梢頭的布閉,南風中向他們招手。 「爹,我跟您請教,孫大褲襠這個『雅』號,有何來歷?」金榜在駝背上問道。 「他從小就得了個小腸疝氣,氣卵子有豬尿泡大,褲襠怎能不肥?」單老雙呵呵笑道,「小時偷西瓜,他的褲襠能裝仨倆的。」 金榜哈哈大笑,又問道:「他的女兒叫小粿子,是何含意?」 「小粿子占齊了色、香、味,好吃最抓主兒,價錢貴得多。」單老雙伸手一指前面,「你看,那就是孫小粿子。」 掛幌子的綠樹下,站立著一個穿紅祆兒的少女,金榜忍不住兩眼放光,有如兩顆明星。 孫小粿子生得黑翠,並不俊俏,卻天生一股狐媚子氣,令人著迷。傳說,一年仲夏之夜,屋中悶熱像籠屜,她娘光著身子到綠樹下睡覺,身下一張葦席,身上一塊紫花褥單。半夜三更,屋裡的孫大褲襠忽聽綠樹下的女人一聲驚叫,他下炕光腳開門,女人已經無影無蹤。孫大褲襠跑到停泊河邊的大船上,喊人尋找搶救。老客中有個扛火槍的獵戶,跟著他沿河呼喊搜尋。找到一片墳地,聽見有個女人呻吟不止,兩人撥開柳棵子走過去,一個黑影躥出亂草蓬蒿飛逃。獵戶抬起火槍,砰!慘叫一聲。過去一看,原來是一隻黑毛公狐狸,已被擊斃。 女人被孫大褲襠背回家,不久就懷了孕,有獵戶親眼得見,村人都說是狐狸下種,女人也就不想說出真相。坐胎七個月早產,生下了尖嘴、削耳、圓眼兒、小鼻子的狐相女嬰,便是孫小粿子。孫小粿子不但狐相,而且腋下有淡淡的狐臭味兒。 炸小粿子是孫大褲襠的一絕,每天不多不少只炸一百個,配上他另一絕的豆腐腦,算得上鄉土美食中的佳品。綠樹下擺長案,顧客坐在條凳上,一碗豆腐腦兩個小粿子,賽過滿漢全席。自從女兒拋頭露面,掌灶跑堂,孫大褲襠接連調價,一小頂十大,吃主兒反而更多。 今日雖是相親,孫大褲襠也捨不得歇業。只是孫小粿子心不在焉,常常跑到綠樹下手搭涼棚張望,扔下顧客不管。 望眼欲穿,金榜光臨。 孫小粿子眼兒瞟著金榜,嘴上卻跟單老雙過話:「單大叔,東西南北,前後左右,您這是到哪一方發財?」 「狐狸精丫頭片子,你跟我明知故問,我也給你胡說八道。」單老雙心上一計,笑瞇瞇道:「到人市做樁買賣人口生意。」 「賣誰?」 「申二毛子的兒子申……申……芝祖。」 「誰買?」 「二八的俏佳人。」 「此人難道是文武狀元武探花,有人願花這個冤錢買他?」孫小粿子一邊笑罵著,一邊更加緊向金榜飛眼。 「雖說是在狀元之下,卻又是在探花之上,金殿欽名叫榜眼……」單老雙怕言多語失溜了嘴,慌忙給舌頭挽了個疙瘩扣兒。 「狀元是馬,探花是驢,不上不下的榜眼就是騾子。」孫小粿子「呵呀」失聲一叫,拍著巴掌笑起來,「嫁給騾子怎下息,誰家閨女這麼不開竅?」 金榜怕她說出更難人耳的村話,忙跳下驢背作了個大揖,滿臉堆笑道:「學生申芝祖,不是金殿欽點榜眼。」 孫小粿子深盯了金榜一眼,突然雙手捂臉轉身,叫了聲:「羞死人了!」跑進孫家粿子鋪,關上門從窗口偷看。 這時,孫大褲襠穿著圍裙走過來,像個牲口市的牙行經紀,問金榜道:「申公子,您中意不中意?」 金榜剛才只顧旁聽孫小粿子的傳牙利齒,忽視了飽餐孫小粿的姿容秀色,也就還想再見一面,便說:「剛才相中了令愛的口才,還得過一過目,看上了容貌才一言為定。」 孫大褲襠趕忙兜攬生意,說:「你要兩個小粿子一碗豆腐腦,我叫女兒給你送來,你頭上腳下看個周全。」 金榜連連點,說:「那就有勞了。」 孫大褲襠還想多賺一份錢,又問單老雙道:「老雙兄弟,你不想換換口味?」 單老雙一錢如命,連連搖頭,說:「我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吧!」說著,他買了一張一斤的大粿子,跟正在大嚼青草的走驢作伴去了。 金榜坐在長案旁,東張西望看風景,忽然一陣香風吹來,只見孫小粿子搽胭脂抹粉出了場。腰間繫上一條花圍裙,更顯得腰兒細胸脯子高。她右手叉腰,左手托著紅漆盤來到金榜面前,把茶壺安放在長案上,笑吟吟道:「榜眼申公子,請用茶。」 金榜手指敲著桌面乜斜眼睛,說:「沒船又無橋,叫我怎過河?」 「你這可是桌子下耍骨頭,上不了台面吃肥肉。」孫小粿子撇著嘴兒,咯咯笑道;「喝茶有三等,頭等用小壺,二等用茶盅,三等才使大碗,那就差不多是飲驢了。」 金榜見她笑得奶子顫動,十分賞心悅目,也就並不生氣,說:「你早就封我上不上下不下,給我拿兩隻茶盅來吧!」 「稍等。」孫小粿子飄然而去。 眨眼之間,孫小粿子去而復返,一溜香風。 金榜已經捧起小茶壺啜飲,說:「三人行必有吾師焉,聞過則喜,見賢思齊,多謝你的指教。」 「姓申的小子,你敢耍笑姑奶奶!」孫小粿子變了臉,張手就打。 金榜趁機抓住孫小粿子手腕,順手一扯把孫小粿子帶進懷抱,咬著耳朵說:「姑奶奶,我跟你相見恨晚,打定主意結為百年之好。」 「從十三歲幫我爹賣粿子,甜言蜜語我聽多了,沒一個下色鬼討著丁丁點點兒便宜!」孫小粿子滿臉下霜,從金榜懷抱中掙脫出來,「你敢跟我動手動腳,小心我拔下簪子扎瞎你的眼。」 金榜涎著臉兒嘻笑道:「一會兒我跟你爹講定這樁婚姻買賣,十天半個月打發花轎把你抬進我家,入了洞房還得寬衣解帶、顛鸞倒鳳哩!」 兩人你調情我挑逗,越說越像蜜裡拌糖,難免你擰我一下我捏你一把,這就不能不引起眾多吃粿子顧客的側目而視。孫大褲襠連聲咳嗽,也不能把他們喚醒,就端起兩個小粿子一碗豆腐腦送過來,說:「申公子,趁熱快吃。」又給女兒擠眼努嘴,叫她離去。 「公子,一會兒見。」孫小粿子一邊轉身一邊向金榜連丟眼色。 「不見不散。」金榜目光送走孫小粿子,又滿臉正色問孫大褲襠,「我申芝祖看上了令愛,彩禮多少,言無二價。」 孫大褲襠笑歪了嘴,說:「公子放心,我只要個不賠不賺。」 「講價找媒人!」金榜揮手把孫大褲襠打發走。 他稀裡呼嚕吃完小粿子喝光豆腐腦,豬八戒吞人參果,全不知滋味好壞,便勿匆離開座位,沿著河岸走向草茂柳深的河灣。這是孫大褲襠來到之前,孫小(饣果)子跟他約定的幽會之處。 河水清涼潤口,金榜嚼三口野花,又蹲在河邊漱了八遍,只覺得滿嘴留香,才算滿意,靜候孫小粿子大駕光臨。 為免得久候生急,也為賣弄他的滿腹文才,便抱膝長吟詠歎河西務的詩句: 驛路通畿甸, 數倉儲漕河。 燕薊舟車會, 江淮貢賦多。 碧迎堤上柳, 青鎖渡頭煙。 鶯語聲猶澀, 燕囀孫姬喚。 古人詩句成百上千,金榜又會仿古亂真,竟將孫小粿子也入了詩。 「嘻嘻,你吐淨了墨汁能染黑了河!」背後,孫小粿子一聲浪笑,飛身撲倒金榜滾起來,越滾越遠,不知去向。 孫小粿子擅離職守,孫大褲襠抓單老雙補缺,不到中午便把粿子豆腐腦賣個淨光。親兄弟明算賬,先君子後小人,兩人盤膝大坐在綠樹下,開始為孫小粿子的彩禮多少討價還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個小錢單老雙都要爭個面紅耳赤。氣得孫大褲襠連摔三個茶碗,嘶啞叫道:「人家申公子有話,只要我開口就說一不二,你為什麼放著河水不洗船?」缺心少肺的單老雙像被喊醒,心中暗暗佩服女婿真會借刀割肉。申二毛子為富不仁,此時不割更待何時,也就不為申二毛子錙銖必較了。 夕陽西下,雙方完成了交易。單老雙最怕女兒為金榜牽腸掛肚,急著回家。驢鳴不已,牲靈也思歸心切。 找遍孫家粿子鋪前後左右,不見金榜影子。大走驢又感到腹內空空,躁動不安,單老雙給他絆上腿,屁股上拍一巴掌,河灘上吃草。 茂草深處,金榜和孫小粿子已經先斬後奏,雲收雨散。孫小粿子纏繞金榜身上,三行鼻涕二串淚,哭道:「你壞了我的身子,日後敢冷落了我,我就包公衙前告你的狀。」金榜心中叫苦,一聽大走驢陣陣長鳴,便想及早脫身,說:「子曰:『言必信,行必果』。我是聖人門徒,不會食言自肥。」孫小粿子仍不放他走,抓起他的衣褲順風一扔,像兩隻斷線的風箏,中了箭的野鴨大雁,飄落在柳棵子枝頭。 單老雙尋蹤而至,目瞪口呆如白日見鬼。 單老雙一怒之下跨上大走驢,扔下金榜獨自踏上歸途,孫小粿子把金榜扣留到月上柳梢頭才放生。 從河西務到劉家鍋伙,騎驢二十八,坐船三十六。金榜元驢可騎,只有到河邊坐等搭船。他搭上一隻打魚小舟,逆水而上回到劉家鍋伙,已經是夜半梆聲到客船了。心中有鬼,他不敢月光之下走大路,只能曲背躬腰像爬行,沿著路邊柳影蹭回自家柳籬小院。 柴門外,拴著單老雙的大走驢,呼吃呼吃喘氣。 「爹,您不把金榜找回來,我就當面死給您看!」屋裡,單對子瘋了似的哭鬧。 「爹歇一歇腿,喝口水就上路。」單老雙低聲下氣,「二十八里旱路,我找了兩個來回,怎麼就……怎麼就……」他想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又怕惹火了女兒,咬住舌頭嚥了回去。 「他挨了您的罵,也許心眼一窄,跳井尋了死。」 「我倒怕他跟著孫小粿子那個騷丫頭,遠走高飛奔他鄉了。」 「給我把金榜找回來!」發了狂的單對子把他爹推探出屋,「找不回金榜別來見我!」 金榜猜想單對子已急得心如湯煮,很想三步兩步進門,眼看單對子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轉念一想,單對子脾氣拐孤,性情倔強,過去他跟野台子戲小旦偷香竊玉,單對子一不吵二不罵,也不尋死覓活,只是陰沉著臉像滿天烏雲,十天半月不放晴,半月三十天不過一句話,他怕見這張臉。回轉河西務,孫小粿子石榴格下藏身,又有失男子漢大丈夫的臉面,也不忍更傷單對子的心。僅來倒去轉腦筋,忽然眼前一亮,想起有一條黑道可走。 這兩年金榜結交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也認識幾個綠林中人。他教書的私塾簡陋破舊,夏天漏雨冬天透風,學生家長合夥修房,停學幾天,他正可貓到綠林暫避幾日。想定,他又悄悄離開劉家鍋伙,到一個名叫鬼門關的強人嘯聚之地躲藏起來。 單老雙尋找金榜,不但找遍了水旱兩路,而且連沿途的土井都搜尋了一遍,毫無金榜蹤跡。敗興而歸,不敢面見女兒,怕女兒悲、傷、急、氣尋短見。他也不敢找劉二皇叔,自覺理虧嘴短。看來上下都能說話的只有張團圓,他不得不向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摧眉折腰,低一頭矮三寸說軟話兒。 張團圓家住村邊,寡婦門前是非多,單老雙從沒到她家串過門。張團圓跟劉二皇叔相好,雖然已經犯了淫戒而有違七出之條,卻又很為劉二皇叔守身如玉。她只有三間茅簷低小的泥棚寒舍,四面圍牆偏要五尺多高,牆頭還插滿二尺棗刺棵子。兩扇院門緊閉,還有一個榆木檁條柵欄護住院門,頗像目前高樓單元房的防盜門。 單老雙在門外拴了驢,為了消災解困,不得不禮下於人,輕聲柔氣叫門,管那個不守婦道的張團圓一聲一聲叫嫂子。 門開,張團圓出現面前,白褂灰褲大圓髻,要想俏一身孝。清水臉一本正經,但是眼神滿含春光,流動風情,瞞不過單老雙那見多識廣的目力。 單老雙想進門去,張團圓冷氣撲面:「有話門外說吧!」 「我怕外人偷聽。」 「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 「韃子來了你開門不開門?」 「你管得著嗎?」砰!張團圓關死了門。 「嫂子!」單老雙大聲哀叫,「兄弟走投無路,才登門燒香拜佛,你不能見死不救,眼瞧著我一命歸陰呀!」 「隔著門扇說吧,我聽得真。」張團圓搬了個薄團,在門後坐定。 單老雙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嗚咽道:「我不該嘴臭罵金榜兩句,就怕他羞愧心窄……」 「我早料到會唱這齣戲!」門後的張團圓拍著巴掌笑個不住聲,「孫小粿子是一條腥魚,金榜是一隻饞貓,你跟對子把腥魚送到饞貓嘴邊,這該怪誰?」 單老雙照自己的臉上摑了兩掌,連說:「我糊塗,糊塗!怪不得對子。」 「你呀,爛糟用的木頭雕不了花,牛糞堆牆抹不了白。」張團圓把孔夫子的罵人的言語通俗化,「對子長的不是榆本腦殼,我能給她開竅,你得叫她認我當干姑姑。」 「本來就是干婆婆,打也打得,罵也罵得,當干姑姑反倒捨近求遠了。」 「放屁,我把你這頭老閹驢下湯鍋。」 「韃子耳邊,你還得替我多多美言。」 「自從有了孫子狗我兒,韃子壓根兒就不把金榜放在心上。」 「團圓妹子,哥哥多謝你啦!你娘家沒親人,今後我就算你的娘家哥哥。」 張圓圓心頭一熱,眼淚奪眶而出,開門想叫單老雙進屋,管他一頓酒飯,單老雙牽驢已經走遠。 張圓圓一出面,滿天雲霧散。又過了一日,鬼門關來了個小嘍囉,替金榜給單對子捎話,說他要落草為寇,為了不給家裡帶來斬草除根的滅門之禍,對子應該帶著狗嫌兒趕快背並離鄉改嫁。 對子哭了個七死八活,小嘍囉牽馬要回鬼門關,她把狗嫌兒撇在炕上不管,搶過韁繩爬上馬背,偏要鬼門關尋夫。 鬼門關夫妻相會,對子只怕金榜不跟她回家,哪裡還敢抱怨丈夫?回到家對子又怕金榜犯驛馬星,一不順心就出走,在干姑姑張團圓的指點下,要當丈夫的賢妻,兒子的良母,越發不怨不爭,百依百順。劉二皇叔和單老雙看見一對兒女親親熱熱,也就不想深究是非,賞罰分明。 孫小粿子跟申二毛子假兒子交換婚帖過了禮,擇定了成親的吉日。 劉二皇叔跟申二毛子已經割抱斷義,劃地絕交,不隨份子。單老雙雖是媒人,申二毛子換過了大紅婚帖,便覺得單老雙身份低下,花大錢請一位老秀才當大媒,單老雙也就不必到場。 喜日,三班鼓樂,人抬大轎,把孫小粿子迎進申二毛子家。拜完天地,入洞房揭蓋頭,孫小粿子看見的是個醜八怪,尖叫一聲跳出後窗逃走,一口氣跑回孫家粿子鋪。 孫大褲襠不是一盞省油燈,孫小粿子更是蒸不熟煮不爛的滾刀肉;父女倆指使他家狐朋狗友,從旱道上生擒了單老雙,吊在孫家粿子鋪外綠樹下痛打,單老雙熬刑不過只得供出金榜的冒名頂姓。孫大褲襠一聽是劉二皇叔的兒子,喜出望外,哈哈大笑道:「當年,韃子沒到水路上保鏢,在草台戲班裡當護台,我也在那個草台班子裡做大鍋飯。韃子是條好漢,我願跟他攀親家。 吊在綠樹下的單老雙連連喊道:「大褲襠,我的女兒早當了韃子的兒媳,你想插腿也沒有立足之地。」 孫小粿子耳環叮咚響,哼著鼻子道:「我不管韃子不韃子,只要韃子的兒子金榜。」 「金榜早娶了我的女兒呀!」 「休了你女兒,換我做填房。」 「我女兒給他生了個大小子。」 「換了我,一窩能給他下出五男二女。」 單老雙連連告饒,聲聲悲切:「小粿子姑奶奶,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親,您高抬貴手,法外開恩吧!」 「呸!」孫小粿子的一大口唾沫,整整兒啐在單老雙的鼻樑上,「你帶著自個兒的女婿晃花了姑奶奶的眼,眶騙我嫁給申二毛子的醜八怪傻兒子,毀壞了姑奶奶的終身大事,罪該五馬分屍,大卸八塊,千刀萬剮。」 「丫頭,留著你的丹田一口氣,找韃子打嘴架去!」孫大褲襠低聲問女兒,「你是坐車,還是乘船?我看不如再坐一口花轎,大搖大擺抬進韃子家。」 「不!」孫小粿子獨出心裁,更高一招,「藍棺罩,白棺幃,十二人抬,我要挺屍人門。」 眾人大驚失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這天中午,劉二皇叔全家,在葫蘆架下吃艾窩窩。難得的是劉二皇叔滿臉喜氣,孫子狗嫌兒在他身上爬來爬去,爬上爬下,抓撓他的癢癢肉,笑得他一個艾窩窩堵住了喉嚨,憋出了面如重棗關公臉。 劉家的宗祠在大河西岸,劉二皇叔帶著狗嫌兒在鬼節給祖宗進香。小小的狗嫌兒照貓畫虎,學著爺爺的跪拜姿勢,有板有眼給祖宗木主叩頭。九十九歲的老家長笑瞇了眼,讚不絕口:」祖宗遣金童下界,此子為興劉而來。」說著,從神龕上取下一隻長命鎖,掛在狗嫌兒脖子上。這時有個本族晚輩,在京城做生意,回家歇伏,敬獻老家長京華特有風味的艾窩窩兩盒,老家長當眾把一盆賞賜狗嫌兒。劉二皇叔就像領回皇帝的賜胙,不但全家聚餐,還把張團圓請來共享口福。 葫蘆架下笑聲陣陣,沒聽見陣陣喪樂,來到門前。 毛藍布棺罩,杏黃絛子鑲邊,罩頂繡著大朵白菊花,為了省錢只雇八人抬槓,槓架上不是棺材,而是秫秸編成的靈床。靈床鋪一張土布單子,蓮花枕上仰躺著孫小粿子,面蓋糊窗戶的白高粱紙。單老雙被反綁雙手,一團破布堵住嘴,一桿抬魂幡插在背後;孫大褲襠騎在單老雙的大走驢脊背上,一聲高一聲低喊嚷道:「韃子,你坑害安善良民,哄騙良家婦女,我啐口吐沫淹死你!」 劉二皇叔聽見了叫罵,滿臉喜氣一掃而光,臉沉得像一塊鐵板,雙眉皺成了肉疙瘩。 單對子一看老爹蓬頭垢面血淋淋,撲出柴門,掏出單老雙嘴裡的破布糰子,哆嗦哭喊道;「你們……你們是綁票的土匪!」單對子不會口吐髒字兒。 「姑奶奶就是要綁走你的男人!」靈床上骨碌爬起了孫小粿子,身穿新娘子鳳冠霞吹百褶彩裙,卻又披頭散髮滿身鬼氣,「綁走劉金榜,跟姑奶奶成雙配對入洞房。」 「更名改性給我當倒插門女婿。」孫大褲襠給女兒幫腔,從驢背上滾下來。 孫小粿子嬉皮笑臉道:「改了姓不必更名,就叫孫金榜吧!」 「你們這兩個狗男女!」金榜跳腳回罵。 劉二皇叔黑著臉狠刺他一眼,金榜嚇得噤聲。好男不跟女鬥,張團圓不等劉二皇叔吩咐,怒氣沖沖走出柴門。 直到孫大褲襠面前,並不多費唇舌,一巴掌扇過去,孫大褲襠嘴角淌了血。 「妹子,妹子,君子動口……」孫大褲襠藏頭裹腦,像條癡狗。 原來,張團圓和孫大褲襠是親表兄妹。張團圓的娘,是孫大褲襠的親姑,孫大褲襠的爹是張圓圓的親舅。張團圓生父病死,全家投奔算舅。舅舅和舅母不願多添幾雙筷子,先把張團圓賣到劉家鍋伙當童養媳。不久又逼迫張團圓的娘改嫁一個外鄉船夫,賺得的身價買了二畝河灘地,哪管妹子和外甥女骨肉分離,不得團聚? 張團圓嫁到劉家鍋伙,孫大褲襠從沒看望一回。聽說張回國守了寡,他像地蛆聞到瓜香味,三天兩日就到劉家鋼伙跑一趟。子承父業,他爹賣胞妹,他想賣表妹,給張團圓找主兒嫁人。張團圓捂著耳朵跑出去,一袋煙工夫,劉二皇叔氣呼呼闖進來二話不說,把孫大褲襠打得三魂出竅,四肢骨折,五官錯位。 一頓痛打,打得孫大褲襠對劉二皇叔恨之人骨,卻對張團圓畏之如虎,談虎色變。所以張團圓一出場,他便怵三分,怯三分,怕三分,只剩一分膽量支撐他沒有一頭栽倒。 「妹子,你是過來人,可得一碗水端平。」孫大褲襠鼻涕眼淚滴滿臉,「撥子的兒子金榜,害得我女兒一朵香噴噴的茉莉花,插在一堆臭烘烘的狗屎上,噁心不噁心,委屈不委屈,難受不難受?」 孫大褲襠攻心為上,切中要害,張團圓的立場觀點,套用現在而今眼目下的一句「潮」詞兒:發生了大大的傾斜。 「我一不姓你的孫,二不姓金榜的劉,你們誰占理我腳踩誰那條船。」張團圓的口氣,不偏不倚,不遠不近。 「大姑,您老人家給侄女兒撐腰作主當靠山吧!」鳳冠霞被的「女屍」孫小(饣果)子,滾下靈床跳下槓架,雙膝跪倒張團圓面前,「申二毛子的兒子,呆頭傻腦,斜眼歪嘴,瘸一條腿,一隻腳鵝掌翻,仨多倆少不識數兒。侄女兒我不算沉魚落雁,也是閉月羞花,怎能用這個豬不吃狗不啃的夯貨過一輩子?恨只恨金榜心毒意狠,為他老丈人開脫閻王債,坑害良家女子,誆我跳火坑人虎口。活受罪不如死乾脆,我今日吊死他家門口,他得給我頂喪駕靈,披麻戴孝!」 「可恨的是單老雙這頭該下湯鍋的老閹驢!」張團圓們向乾兒子金榜,「粿子你劃個道,下一步想怎麼走?」 「退親!」孫小粿子哭喊道,「叫金榜找申二毛子討回婚書,我報個粉碎,填進灶膛燒灰。」 「占理,應該。」張團圓回頭鹼喝劉二皇叔,「杜子,申二毛於見你丟魂兒喪膽,你把婚書討回來。」 「得令!」劉二皇叔自知理虧,正願息事寧人,「申二毛子當上財主,奴欺奴累死牛,我正想剜出他的黑心餵狗。」 「韃子,不必有勞大駕。我來了。」申二毛子像一堆籬笆根下狗屎苔,神出鬼沒鑽出來,「我早活膩了,伸長脖子找你砍頭。」 說罷,扒下身上打了三塊補丁的紡綢褂子(財主女兒的堂兄遺物),掛在了路旁酸棗樹枝頭,風一吹像一面招魂幡。然後,光著膀子倒地連滾帶爬,像一條被打傷了的草頭蛇,兩眼通紅冒鬼火。這個行動,江湖上叫滾車道溝子耍死狗。 女人膽小,不但單對子嚇得扎進金旁懷裡,孫小粿子閃到她爹背後,就連膽大如卵的張團圓也慌了神兒,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兩步又三步,只是不好意思當眾抱住劉二皇叔的虎背熊腰。 申二毛子這一套虛張聲勢的小把戲,卻瞞不過劉二皇叔那一雙入木三分的火眼金睛。他冷笑一聲:「二毛子!有種。我成全你。」轉身進屋,手提一口青瓦瓦藍森森寒光冷氣的鬼頭刀走出來。 「韃子,不可動刀!」嘴裡掏出破布糰子的單老雙,扯著嗓子叫喊,「殺人償命,一命換一命你可吃了大虧。」 「這條人蛆地癩,留著他腌臢一方水土。」劉二皇叔把申二毛子踢了個仰面朝天,一隻腳踏著他的肚皮,「我砍你一刀償命,剮你千刀也是償命,那就一刀不砍千刀剮吧!」 「老雙,攔住韃子!」申二毛子像刺蝟蜷縮一團,哆嗦不止。 單老雙剛要跑上前來,劉二皇叔忙給他丟個眼色,單老雙明白了這是假戲真作,也就裝得火上澆油,說:「前朝古代有個萬剮凌遲,一千刀只怕刮不乾淨。」 「好你個幫虎吃食的小人單老雙,我的驢打滾兒文書還沒退給你哩!」被劉二皇叔踏在腳下的申二毛子,拼出吃奶的力氣嘶叫。 一聽此話,單老雙頭上響了個炸雷,臉色慘白衝過去,架住劉二皇叔的胳膊勸道:「申二毛子人品不如豬狗,大小也是一條性命。咱倆自幼在和尚廟裡吃過齋飯,聽過經文,還是慈悲為懷,免開殺戒吧!」說到此處,單老雙自我感動,竟然老淚縱橫。 「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就留他多活幾年。」劉二皇叔腳下一用力,重如磨盤,申二毛子吐長了舌頭翻白眼,「趕快把文書還給老雙。」 「你……得……保住……這門……親事……」申二毛子大口大口喘氣,一聲一聲乾咳。 孫大褲襠跳上前來,急色白臉叫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甭打算一毛不拔!我不是傻驢單老雙,隨你牽著韁繩走。」 申二毛子聽出弦外之音,這好比牲口市上買騾馬,來言去語,公平交易。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申二毛子開口先壓低價格,說:「大褲襠,我給你一頭四歲口的大草驢,一年下一窩,一窩下倆駒兒,十年你就發了大財。」 「你媽才是草驢換來的賤貨哩!」孫小粿子破口大罵她的公爹。 「那就再添一頭大叫驢。」申二毛子不氣不惱,「叫驢配種,忙時下地,閒時馱腳,三路給你們進財。」 「把大叫驢牽到你媽炕上去吧!」孫小粿子的髒話更嗆鼻子。 申二毛子雖是無恥之徒,也被罵得火跳,說:「小娘兒們,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個兒,滿身騷肉能不能賣出一頭四歲口的草驢錢?」 「三畝旱澇保收的養老地!」突然,孫大褲襠干板垛字,閃雷一聲脫口而出。 「大褲襠,你趁火打劫,殺富濟貧呀!」申二毛子假裝心疼地喊道。 孫大褲襠烏龜咬人不撤嘴,說:「你別想七折八扣,我言無二價。」 「一畝……」 「少一□我也不點頭。」 申二毛子更裝得抓耳撓腮,愁眉苦臉,心中卻在竊笑。他臨來之前,家裡的母老虎有旨,最多肯出五畝河灘地。 劉二皇叔見他舉棋不定,瞪起眼珠子,大喝道:「我看粿子姑娘換五畝都不算多,孫大褲襠才要三畝,真是眼窩子淺。」 「韃子,你還是把我千刀萬剮吧!」申二毛子乾嚎無淚。 孫大褲襠能得旱澇保收的三畝養老地,已經心滿意足,喜出望外,生怕劉二皇叔攪黃了這樁生意,落得個雞飛蛋打,便黑起臉喝罵女兒:「三從四德,在家從父,你可不能聽外人挑唆!」 「我要學那關雲長,屯土山約三事。」孫小粿子態度軟下來。 申二毛子皮笑向不笑說:「曹孟德能答應關老爺,我就能答應你。」 孫小粿子嘴饞,說:「我天天要吃香油白面。」 申二毛子哈哈大笑,說:「閨女,咱家的長工才吃粗茶淡飯。」 孫小粿子自比天仙美女,說:「我不跟你那傻兒子同房。」 申二毛子竟一口答應:「那傻小子只比混屎蟲多一樣下水,男歡女愛他不開竅。」 孫小粿子得隴望蜀,得寸進尺,又說:「我熬煎不過我得打野食兒。」 「呸,呸!」萬分敏感的單對子啐罵起來,「破鞋,爛貨,騷狐狸。」 「不許罵人揭短,打人抓臉!」張圓圓臉漲得通紅,數落乾兒媳婦。 申二毛子給孫小粿子深深作了個揖,說:「閨女,你給咱申家留臉吧!」 孫小粿子冷笑道:「那就多加二畝地。」 申二毛子捨臉不捨財,長吁短歎一聲,說:「依你依你,不守婦道就不守婦道吧!」 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外人只能袖手旁觀,聽其自便了。 二年後,教書先生金榜投奔綠林,當了土匪。有人說這是被孫小粿子逼得上不了天人不了地,才鋌而走險,落荒而逃。又過了一年,金榜死在土匪窩。有人說,他是因為跟土匪頭子的姘頭通姦被殺。也有人說,他是暗中交上共產黨的地下朋友,想把這支綠林武裝改編成抗日游擊隊,被土匪頭子發覺而遭殺害。一介寒懦,草芥小民,毫無深究價值,不配被加封為叛徒或變節分子。五十年後,他那位共產黨地下朋友臨終之前,留下書面遺言,讚美之詞充滿字裡行間。幾經推敲,無法確認。歷史問題宜粗不宜細,不算烈士可算志士,無須享受任何級別待遇。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五十個年頭五輩人。劉家鍋伙的村民百姓,有生有死,有死有生,眼下全村527口人,317人生於1949年全國解放以後。大多數人不知道金榜、單對子、單老雙、申二毛子的名字,更不會知道他們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恩怨故事。就連開創建立劉家鍋伙的村父劉二皇叔,知道的也寥寥無幾了。 金榜死後單對子就哀痛而亡。他們的兒子,是劉二皇叔和張團圓帶大的。單老雙失去了愛女,一天比一天衰老,一天比一天枯瘦,一天比一天迷糊,一天比一天眼花,一天比一天腿腳遲慢。終於,有一天他趕著大走驢,馱送一個雲遊和尚,到盤山一座懸崖上的勒馬寺掛單,從此一去不回,不知所終。申二毛子死於1947年的土改運動流血鬥爭,被他的長工們亂棒打死。劉玉皇叔死時已經七十過六。土改中他本來是貧農團的老團長,後來工作隊搬石頭,說他是封建帝王(劉備)的後裔,從貧農被提拔為上中農,連農會也不許他加人;念過中學在土改工作隊當幹事的孫子狗嫌兒,也被清洗回家。老爺子在運河灘方圓左右幾十個村莊,一生為人尊敬,沒丟過這麼大的臉,心裡窩囊便一病不起,張團圓每天守在他的身邊,勝似原配夫妻,還是沒有救活了他。出殯那天,張團圓身披重孝,兩眼哭出了血。劉二皇叔的孫子灑下頭一把土,張團圓突然跳進墳坑,要為情人以身相殉。最後,還是被眾人死說活勸,連拉帶扯,從陰陽界上拽回來。也許,閻王判官驚而贊,敬而畏,勾掉了她的名字,張團圓一活就活到眼前的101歲。從1947年到眼前的1995年,老人家沒有得過病,連頭疼腦熱都不曾光臨一回。她從16歲到53歲,跟劉二皇叔相好37載,可算是最無「婦德」之人。然而,劉二皇叔死後的48個春秋,張團圓敢說是一塵不染,貞而有德,劉家鍋伙尊崇她有如天主教徒的聖母瑪麗亞。 最孝敬張團圓老人的還是她的干孫子,也就是劉二皇叔的嫡孫狗嫌兒。眼下是劉家鍋伙村民委員會主任,俗稱村長,兼營民俗小說生意。村長每月拿國家150元俸祿,泥皮鐵瓤打不破的官食碗。劉家鍋伙是小康村,人均收入人民幣2000元,村長享受中上等待遇,年收入3000元,月平均250元。他的民俗小說雖不走俏,可也並不滯銷,一年也能賣個五六千塊。所以,此人年年都是貨真價實的萬元戶。只是這一萬元一年比一年含金量減少,水分一年比一年增多。不過,過去掙工分,每工兩毛八分錢,扣除大風大雨大雪出不了工,全年三百天滿勤,只能分紅70多塊錢。70多塊錢含金量多高,也比不了水分增加的一萬元。村長小說家雖然尚未致富,卻是已經脫貧。村長一職,每年改選。狗嫌兒沒有多少官癮,並不戀棧,卻連任15屆。憲法規定,省長、市長、州長、縣長、鄉長、鎮長也只能幹兩任。偏是村長毫無限定,狗嫌兒的村長大有可能成為終身制。坐定了村長寶座,是因為他有十大無與倫比。 他爺爺劉二皇叔是劉家鍋伙的村父,正如孫中山先生是中華民國的國父。其次,他爹劉金榜,已被市文史館確認為抗日誌士。而且,他家的成分,也從上中農改正為貧雇農,根紅苗正出身好。他本人,學歷被追認為「大本」(大學本科),職稱評為編外一級作家。從1992年起,他被評為市級有突出貢獻專家,領取的特殊津貼跟國家級一般多,也是每月100元(縣裡認為他為全縣爭了光,另補50元。鄉里跟市、縣同邁一條腿,步調完全一致,又補他25元。村黨支部書記也來湊熱鬧,照方抓藥照貓畫虎照葫蘆畫瓢,也要每月給他補貼12元5角,他沒有要,送幼兒園給孩子們買糖吃了)。此外狗嫌兒還有三大優勢,劉家鍋伙沒人比得過他,那就是年已六十仍然孤身一人,可算晚婚標兵,計劃生育先進分子,徹底解決「天下第一難」的模範優秀公民。最後,他這14品芝麻官兒(村長)的烏紗帽能夠焊在了頭上不動搖,還由於有張團圓老人這位「佘太君」保駕。劉家鍋伙有誰敢跟干孫子搗鬼,101歲的張團圓老人堵住那家門口罵三天,不必喘氣飲場,底氣十足,聲震屋瓦,扁磚到頂的瓦房嘩啦就塌架。 七拼八湊,狗嫌兒每月一兩千元進門,接近三星級賓館服務小姐的明碼收入。他把凡是國家發放的俸祿、津貼、補助、獎金,一文不少全數孝敬張團圓老人,他說這是還錢於民,不能美其名曰孝敬。身為村長,官職不大,沒有貪污受賄,卻也接受不少營養品饋贈,例如可可麥乳精、人參烏雞精、馬家軍鱉精,還有化妝品大寶增白粉蜜之類,他也全部敬獻張團圓老人,老人也就越發古樹發芽青又青了。他自己的吃穿花用,全靠賣文所得。他自刻兩枚閒章,一枚刻的是「硯田地主」,一枚刻的是「筆耕農」。 張團圓老人跟前夫生有一子,雖然乳名活驢,卻是個二十四孝級的大孝子。活驢死後留下二孫,黃鼠狼下老鼠,一窩不如一窩,二孫不是衣冠禽獸,也枉披了一張人皮。大孫子全家蜂擁而入縣城,收破爛拾垃圾發了大財,買了兩套三居室的新樓單元房,早忘了生身之地的劉家鍋伙,更忘了自己還有個高齡老祖母。二孫子和二孫媳,夜晚在河灘的叢林深處,架起幾座帳篷,柴油機發電,聚賭嫖宿,更是財源茂盛,滔滔不絕,源源不斷。 然而,富而不孝,兩個賊子不但不肯贍養奶奶老人家,而且以老祖母跟劉二皇叔相好的陳年舊事為借口,推卸責任,為自己遮羞。狗嫌兒不想惹氣傷神,也不跟他們爭吵訴訟,完整徹底地把張團圓老人包攬下來。為了名正言順,他竟快刀斬亂麻,採取引起輿論大嘩的驚人之舉,為他祖父的木主和張團圓老人大辦鬼婚,違反劉家的千年古訓,在家譜的劉二皇叔名字旁邊,添上二婚出身的繼祖母張團圓老人。他這個封建迷信活動,使他失去一次出國訪問公費旅行的機會,但是大大提高了他當選村長、鄉人大主席團成員和縣人大代表的得票率。萬事孝當先,老百姓認死理兒,狗嫌兒意外獲得巨大的政治效益。 張團圓老人的二孫子媳婦,是孫小粿子的女兒。 土改中孫小粿子跟傻男人離婚,揀到筐裡就是菜,匆匆忙忙嫁給一個賭鬼二流子,剛分得三間房五畝地,不到一年就輸了個精光。吃不飽穿不暖,接二連三生孩子。後來賭鬼把孫小粿子折錢押了注,打開寶盒直了眼,片刻之間就把孫小粿子白送給贏家。孫小粿子被贏家帶走,又生了三男四女,日子過得很緊。孫大褲襠死後,她跟丈夫接管了孫家粿子鋪。十年內亂割尾巴,粿子鋪關了張,孫小粿子的後夫凍餓而死,她又重投舊主,跟賭鬼前夫破鏡重圓。賭鬼前夫和一個女兒拉起一支造反團,渾水摸魚形同搶匪。一場大武鬥,賭鬼前夫喪命,女兒被對立面的敢死隊長俘虜,在河灘的茂草叢中採花折柳,兩派實行了大聯合,兩人結成了造反夫妻。這位敢死隊長,便是張團圓老人的二孫子。這一對造反夫妻富甲全村,不但不贍養張圓圓老人,也不贍養孫小粿子。孫小粿子生兒育女十三人,沒有一人管她飯。年過八旬,又抱起花子瓤,拄著打狗棒,叫街喊巷,沿門乞討。 張團圓老人有了名份也不願住在劉家的柳籬小院,她說那本是狗嫌兒親奶奶的住處,佔人家的窩寢食不安。老人叫狗嫌兒給她搭一座窩棚,睡在窩棚裡能夢見劉二皇叔常來相會。這時,村裡正動工給孤寡老人修建幸福院,又稱托老所。托老所劃分三大類:縣級以上,國家撥款,叫福利院。縣級以下的鄉、鎮、集體投資,叫敬老院。基層興辦的便是幸福院。狗嫌兒文化高,思路寬,點子多。他想起頤和園裡西太后的那座樂壽堂,便給劉家鍋伙的幸福院命名為樂壽園。入園的老人不僅是五保戶,也可自費人園,自開伙食,張團圓老人便由狗嫌兒全部供養,一個人住裡外兩間房。老人沒有受不了的苦,卻有享不了的福。她愛吃粗糧青菜,不喜歡雞鴨魚肉。有一回老人正吃野菜糰子,碰巧孫子前來看她,狗嫌兒一見就跳起來,說:「奶奶,您活過了百歲,也別驕傲自滿;比起彭祖麻姑,您不過是襁褓女嬰。趕彭超麻,您不能缺乏營養。」老人大為不快,瞪眼道:「誰說我營養不夠?吃完野菜糰子,我還要喝馬家王八精(馬家軍鱉精)哩!」狗嫌兒不想多費唾沫,轉身就走。村裡新開了個五星飯館(不是五星級飯館),他點了幾個冷葷熱炒肉菜,四兩進口泰國米飯,囑咐掌櫃,趕快打發經過美容包裝的服務小姐,給張圓圓老人送去。老人珍惜來之不易的一粥一飯,不能不硬著頭皮吃下這些高營養的飯菜。 老人用過野菜糰子午餐,正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喝下馬家王八精,忽聽門外有人哀號討飯,聲音淒絕。開門一看,竟是孫小粿子。 「表姑,賞我一口剩飯吧!」 「我剛吃的野菜糰子,還剩下半個。」 「呸!我不吃舊社會的豬狗食。」 「那就喝一大碗王八精。」 「天下哪有那麼多王八?」 恰好,五星飯館服務員小姐拎著紅漆描金食盒,風擺楊柳走來,老遠就笑嘻嘻喊:「老祖宗,您那孫子村長,給您買了一桌滿漢全席,我一路飛奔給您送來。」 老人生了氣,罵道:「這個敗家子!我早吃飽了。」 「活該我享這個口福!孫小粿子不等張團圓老人吩咐,搶步上前為表姑代勞。 形勢大好,大好形勢。一個老乞婆孫小粿子給大好形勢抹黑,無損於形勢大好的一根汗毛。 1995年4月紅帽子樓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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