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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里綠水彎彎的通惠河,把北京和通州連接在一起;通州是北京的東大門。 通州座落在三千里南北大運河的起點,曾是明清兩代的漕運總督駐在地;民國以後,仍是京東首邑。北運河貫穿通州全境,此外東有潮白河,西有涼水河,城東北還有溫榆河和箭桿河,都是從北向南,注人運河;只有來自北京城內太液池的通惠河,卻是從西向東。 一九三五年的時候,通州有四大船行,每個船行都有大小幾十隻船;小船出租,大船自己經營。北運河上,四大船行的船都能走,叫官道;另外那四條河,四大船行各佔其一,叫分水。 獨佔通惠河的這個船行,字號就叫通惠記,出租二十四隻小船;這些小船也打魚,也運貨,也搭乘遊客,他們三船一幫,五船一夥,一幫一夥都有個領船的;領船的一要有唇槍舌劍,二要敢兩肋插刀,動口動手全不怯陣,一個個都像是梁山泊的阮氏三雄。 然而,通惠河上有個四隻小船的船幫,領船的卻是個女人,官稱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的娘家在通州新城南門外的復興莊,婆家在通惠河畔的點將台。 復興莊村東口,就是美國教會開辦的潞河中學。潞河中學圈佔了復興莊的良田三十頃,沒給復興莊的窮門小戶剩下幾壟地;春柳嫂子出嫁之前,家裡只有一個八分九厘的小菜園,她跟她娘種菜賣菜為生,她爹在通惠記的大貨船上當舵手。 春柳嫂子的老爹一身江湖習氣,掙五個花十個,不但存不下錢,而且常拉饑荒,還得家裡的母女給他堵窟窿。春柳嫂子跟她娘賣菜不能餬口,只得又另找營生,給潞河中學的學生洗衣裳,拆被褥,做針線,才能吃上飽飯。春柳嫂子認識不少潞河中學的學生,還上過潞河中學學生自治會舉辦的平民夜校,唸書也很聰明。她的眉眼生得俊俏,有一張桃花臉,學生裡的公子哥兒,不少人在她身上打主意,想掐這朵野花。她怕丟了生意,砸了飯碗,也就不得不厚起臉皮兒,跟他們打打牙,逗逗嘴,可是從心眼兒裡厭惡這些紈褲子弟;嘴上不吃他們的虧,身子更沒有叫他們佔過便宜。她心裡愛著的是一個從運河灘來的窮學生;這個窮學生叫阮碧村。 阮碧村在潞河中學這座洋學堂念了五六年書,頭上腳下還是土裡土氣。阮碧村一邊上學,一邊給學校賣苦力,不但要掙出自個兒的學、雜、膳、宿費,每月還要給家裡捎去一兩弔錢。每天大清早,阮碧村頭頂著星星,腳踩著露水,拉著一輛排子車,到復興莊給學生伙房買菜,所以天天跟春柳嫂子見面。一來二去,日久天長,倆人就好起來,月黑夜常常悄悄到河邊、樹叢、葦塘、城牆根下相會。春柳嫂子早忘記自個兒是個有婆家的人,一心想跟阮碧村好一輩子。可是,不料想有一天,阮碧村忽然不辭而別,春柳嫂子恨他薄情,夜晚哭濕了枕頭。一個月過去,她到潞河中學學生宿舍去送衣裳,一進校門,只見佈告欄裡貼了一張大告示,寫道:「查原高中三年級甲班學生阮碧村,思想赤化,品行不端,近竟曠課棄學,潛赴張家口,參加共黨策動之察綏抗日同盟軍,實屬背離校訓,敗壞校譽,違犯校規。經校董事會決定,自即日起,將該生開除學籍,以正校風。此布!」春柳嫂子這才知道,阮碧村並不是跟她負心,於是逢人便打聽阮碧村的下落,然而傳聞不一:有的說在張家口城外的刑場上被砍了頭,有的說被抓到省會天津坐了監牢,也有的說抗日同盟軍失敗後下了關東。春柳嫂子悲傷得斷腸,痛苦得心碎,大病了一場,要不是賣掉那八分九厘小菜園,住進潞河醫院,險一些兒就喪了命。這時,她的老爹對她跟阮碧村相好也有了耳聞,不等她的病十分好,就急如星火地催她婆家把她娶走。她的老公公在通惠河上領船,跟她的老爹是磕頭弟兄,兩家指腹為婚。春柳嫂子滿心想等雲開日出,阮碧村平安歸來,倆人重新歡聚;可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她也難以違抗,所以雖然打著滾兒哭得死去活來,最後也不得不上了花轎,來到了點將台。這是一九三三年秋天的故事。 公公是個紅臉漢子,可是春柳嫂子的男人韓小蜇子卻從小就走歪門邪道,不想賣力氣,也不想學手藝掙飯吃,拜在萬壽宮大街的地痞頭子門下,成了一名小混混兒。洞房花燭夜,春柳嫂子不許他沾身,倆人拼了個你死我活,韓小蜇子惱羞而去,再也不回家了。 寒來暑住,婆婆死了,老爹死了,今年公公也死了。春柳嫂子接替公公領船,拋頭露面在通惠河和北運河上。親人裡只有老母親還活著,仍然住在復興莊。春柳嫂子想把老人家接到點將台來,娘兒倆相依為命,老人家卻生死不離寸地,只靠給潞河中學的學生們縫補拆洗,勉強半饑半飽。 韓小蜇子眼下發了跡,給西大街的日本遠籐商行跑腿兒。萬壽宮大街的地痞頭子嗚呼哀哉之後,他就姘上了他那個青樓出身的師娘,每日花天酒地,吃喝玩樂。 只有阮碧村杳如黃鶴,生死不明,春宵冬夜,春柳嫂子常在夢鄉裡跟他見面。 元朝時候,北京叫元大都,通州叫潞縣,兩地並沒有水路相通。每天成千上百隻高桅白帆大船,從東南各省為京城運來上等的糧米、布匹和日用百貨,到達通州,也就到了終點,分別停泊在兩大碼頭:一處是城南十二里的張家灣;一處是城北五里的黃船埠。然後,將船上的貨物卸到岸上,再裝上馬車騾馱,走四十里驛路,轉運到京城,很不便利。元世祖至元年間,從昌平境南白浮村的神山泉引水,先東人京城的積水潭,再人宮牆太液池,過御河轎,出城向東流去,在通州東關,投人北運河的懷抱,這便是元世祖賜名的通惠河。從此,一隊隊官船客舫,便沿通惠河而上,直達京城,雲集積水潭四岸。當時的積水潭方圓數里,碧波萬畝,所以又名海子,是西山諸泉流人京都的匯合處。 後來,積水潭漸漸乾涸,通惠河源枯水淺,也就走不了大船。民國以後,通惠河的河道淤塞,兩岸和淺灘叢生著茂密的蘆葦蒲柳,棲居著鳴禽水鳥,河床更加狹窄,水面佈滿青萍綠藻,連走小船也不能一路暢通無阻了。 春柳嫂子這個小船幫,每天早起到通州東關的運河碼頭,載一船鮮魚水萊,運送到北京東便門的菜市。有時,船過淺水,寸步難行,四隻小船上的人都跳下水來,兩個人在船頭背纖,兩個人用肩膀扭住船尾,才能把小船拉扯過去。到東便門,把鮮魚水菜交給菜販子,就在河邊洗船。等天一亮,太陽升起來,好招攬到通惠河上釣魚打鳥的遊客。如果沒有遊客僱船,他們就撥轉船頭,直放運河,到運河上撒網打魚,賣給碼頭上的魚行,太陽落山才收船回家。 座落在通惠河畔的點將台,只有二三十戶人家。 春柳嫂子的柳籬茅舍,緊把著點將台村口。門前一片小園,正在通惠河的高岸上,她支起一架拴著石燉子的吊竿,從通惠河裡汲水灌園。 她孤身一人過日子,一天到晚又在船上,家裡不餵豬、羊、雞、鴨、只養了一條吠聲如豹,兇猛如虎的大黑狗,起名兒叫妞子,給她看門守戶。而且柳灣四外,栽滿了刺槐和酸棗棵子,就像拉起密密層層的鐵漠籐網,以防歹人扒窟窿鑽進來。 七月一天雞叫頭遍,春柳嫂子像平日一樣準時醒來,點起一盞小油燈,漱了口,洗了臉,一手拿起一把缺齒的木梳,一手拿著一面破舊菱花小鏡,梳起頭來。 春柳嫂子雖然已經二十老幾,眼角也刻上了細密的魚尾紋,但是那一張桃花臉,卻仍然十分艷麗而不褪色;一條身子,沒有生過兒,育過女,又一年到頭在河上打槳搖櫓,行船撒網,吸收著陽光。雨露、花香、水氣,所以還像少女時代那麼苗條豐滿。在外拋頭露面,人多眼雜,春柳嫂子對於自個兒的不見老,反倒十分苦惱。為了避免惹事生非,飛短流長,她把自個兒打扮得非常老氣:水光油黑的頭髮,卻梳的是老年婦女的冠警,頭上更戴一頂男人的尖頂斗笠,穿一身毛藍布褲褂。天氣炎熱,打魚划船時脫下褂子,也要按在肩上,上身還箍著一抹藍花的圍胸,不像別的漁家婦女,一絲不掛地裸露著胸脯;而且一遇生人冷眼,便連忙扯緊了衣襟,掩住了懷。 河上行船,船夫們都十分粗野,客人中也有不少下流賤坯,春柳嫂子眼裡不探一粒沙子,耳朵聽不得半個髒字兒。因此,她不但神態冷若冰霜,而且罵陣嘴像刀子,打架手黑心狠,所以領船雖然不過半年光景,竟在通惠河上闖出一個女中豪傑的名聲。 梳完了頭,春柳嫂子摘下掛在臨窗吊鉤上的飯籃,摸出一個涼窩頭,一塊老鹹菜,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大姑娘,醒了嗎?該起駕啦!」柴門外,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喊道。 蜷伏在窗根下的大黑狗,豹子一般嗚地一聲撲向柴門,汪汪大吠。 「tal!」 春柳嫂子吆喝一聲,大黑狗馬上不咬了。 她吹熄了燈,到外屋鍋台上拿起葫蘆瓢,從缸裡舀了一瓢水,咕咯咯喝了一氣,扯起袖子擦了擦嘴,鎖了屋門,又一邊啃著鹹菜,吃著窩頭,走了出去。 「大姑娘,你這條狗真是六親不認呀!」柴i』1外那個蒼老的聲音,又沙啞地笑道。 「和合大伯,它可是我的忠臣呀!」春柳嫂子笑著扯了一下直立在她面前的大黑狗的耳朵,「妞子,好好看門守戶,不許野跑。」 大黑狗汪汪兩聲,猛一縱身,像一隻靈巧的猿猴,躥上了房脊。 春柳嫂子走出柴門,又反掩上柴門。門外站立著身披蓑衣的瘦骨嶙峋的和合大伯,手握著酒葫蘆,咕嚕灌了一大口。 「大姑娘,你上船吧!我去喊醒高家小哥倆。」和合大伯向村東北的虯松古柏中走去。 他是個七十歲的孤老頭,青年和中年時代曾是北運河上有名的大船篙頭,跟春柳嫂子的老爹是生死弟兄。如今年老力衰沒人雇了,只得租下一葉扁舟,跟春柳嫂子搭幫,晚景甚是淒涼。然而,他是個樂天知命的人,好酒貪杯。每晚收船之後,他們的四隻小船在河邊拋錨,他就睡在船上,看船打更,把當天掙來的幾個錢,喝得一乾二淨,分文不剩,一醉解千愁。 春柳嫂子來到小船上,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和合大伯從虯松古柏中的窩棚裡,把高家小哥倆找來。十八歲的悶葫蘆高鯽,光著膀子赤著腳,穿著一條打滿補丁的破褲子,瞇著眼睛,打著哈欠,磕頭撞腦地走在前面;十六歲的淘氣鬼高鰍兒,被和合大伯拉拉扯扯,醉漢一般踉踉蹌蹌,一邊走著一邊還在說夢話。 這是兩個苦孩子。春柳嫂子嫁到點將台的那一年,他們的爹娘就死了。當時高鯽和高鰍兒跟著哥哥高鯉,在通惠河邊摸魚、撈蝦、剜野菜,生吃活咽,挨餓也不討飯。春柳嫂子心疼他們,常給他們縫縫連連,做點湯湯水水,又像長姐又像母親。高鯉先在北運河的大船上拉縴,後來又到駐防通州舊城南門外的二十九軍一個團裡當兵,就把扔在家裡的小哥倆,拜託春柳嫂子照管。 老的老,小的小,同命相憐。患難與共,一條普籐拴著四隻小船,這便是春柳嫂子和她的小小船幫。 四隻小船起了錨,解下拴在河邊水柳上的纜繩,順水行舟,輕打雙槳,向八里橋劃去。 八里橋橫跨在通州城外八里的通惠河上,是一座玉石欄杆的虹橋。它有趙州橋的奇巧,又有蘆溝橋的雄偉,還有姑蘇楓僑的秀麗,橋南橋北,綠柳垂揚,雜花生樹,群鳥亂飛,乃是京東的一大名 元、明直到清朝中葉,皇船從通惠河進京,直刺蒼穹的高高桅檣滿了帆,就像風送朵朵白雲。相傳,皇上站在北京城樓上,遠眺通惠河上千帆來歸,龍心大悅。後來,河上架橋,船到八里橋下,桅比橋高,只得回轉黃船埠和張家灣,換上沒有桅帆的平船。通惠河失去了桅檣如林、白帆如雲的景色,龍顏大怒,限令七天之內,他要看到桅林帆雲的盛景,不然就以欺君之罪,將皇船上的老少船夫砍頭,掛在八里橋的玉石欄杆上示眾。船夫們眼看身家性命不保,一個個心急如焚。這時,正是三伏天氣,船上吃軋恰鉻。一個巧手船娘,軋著(饣合)(饣各)床子,一起一落便軋出一鍋。有個聰明伶俐的船夫,見景生情,恍然大悟,就仿照(饣合)(饣各)的樣式,把固定不動的桅檣,改成能上能下,升降自如。於是,船到八里橋,便放倒了桅檣落下了帆;穿過橋孔,魚貫而出,再豎直起桅牆張滿了帆,又是桅檣林立,白雲朵朵。 八里橋的大好風光,兩度遭到侵略軍的炮火破壞。一八六o年九月英法聯軍和一九00年八月八國聯軍侵佔北京,八里橋都曾是最後一仗的戰場。所以到了民國,劫後的八里橋也已經今不如昔了。 春柳嫂子帶領她的小小船幫,通過八里橋,天色陰沉,河上瀰漫著水霧;沿河村莊的雞鳴顯得非常沉悶,哎呀的槳聲也令人感到暗啞。 通惠河到通州城西出了漢,主流環繞城郭,在北關人運河;支流從城牆的水眼流人城內,將通州分割為南北兩城,然後從東關入河。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幫,沿著城下的主流,向北關進發。 通州因為是京田首輔,代管京東八縣,又設立漕運總督衙門,更是北京咽喉要地,所以城池的格局,相當於省會,高大堅固,氣象森嚴,好似銅牆鐵壁。 四隻小船拐過城西北角,在淡淡的晨霧中,依稀可見城牆內聳立雲天的燃燈佛舍利塔。這座寶塔在文廟西側的估勝教寺內,創自唐朝貞觀七年,也就是唐太宗時代。燃燈和尚是隋朝的名僧,死後葬埋此地。塔有十三層,高有十幾丈,層層掛滿大大小小鍍金的鈴擇;天晴氣清,一柱擎天,塔影垂映在通惠河上,風吹鐸鈴叮叮咚咚,在藍天白雲間響成一支悠揚悅耳的梵曲。塔頂上,直釘著一支鐵矢,世傳為金代楊彥升射中於上,雖經數百年風風雨雨,鐵矢依然屹立不動;更有幾株翠綠的瓦松,挺拔於古老的寶塔之巔。民國以後,信勝教寺斷了香火,廟門朱漆剝落,寺內的廟宇也已經坍塌殘破,寶塔全身長滿了青苔。 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幫擦著城根下划行,眼看就要到達北門外,忽聽北門大開,只見人影幢幢,奔跑著沿通惠河岸延伸開來。 「站住!」突然,一聲斷喝,嘩啦槍栓響。 春柳嫂子的身子一震,小船也顫了顫,連忙定住了槳。 高鰍兒的小船划上前來,小聲對春柳嫂子說:「聽聲音,好像是我大哥。」 「什麼人,幹什麼去?」霧中人影又大聲吼著。 「我們是點將台的船幫!」春柳嫂子那清亮的嗓子,藉著水音回答,「到東關碼頭裝運鮮魚水菜。」 「嫂娘!」那人大叫一聲,跑了過來,「快靠岸,我有兩句話說。」 春柳嫂子把小船撥攏到岸邊,高鯉也跑下了河坡。他身穿二十九軍的士兵軍裝,虎背熊腰,粗手大腳,有一張燻黑的長方臉,肩背一口繫著彩綢飄帶的大刀,手持一支上了刺刀的漢陽造步槍。高鯉是個有良心有血性的小伙子,他不忘春柳嫂子在他們哥兒仁身上的思重情深,所以管春柳嫂子叫嫂娘。 「高鯉,你們這是打野外吧!」春柳嫂子問道。 高鯉跳上了船,低聲地說:「上頭下來了軍令,大官兒又跟日本訂了條約,冀東二十二縣不許駐紮中國正規軍,我們這個團也要撤防到齊化門外的大黃莊去,今天就開拔,四城都戒嚴。」 「難道要把通州讓給鬼子嗎!」春柳嫂子打著冷戰。 「也不許日本駐兵,聽說叫中立區。」 「那麼把這塊地盤跟黎民百姓,交給誰呢?」 「殷汝耕。」 這時,岸上有個士兵緊急地喚道:「高鯉,入列!連副來了。」 高鯉從口袋裡掏出三塊大洋,放在春柳嫂子手裡,說:「嫂娘,你們趕快回村吧!通州城要一連戒嚴三天。」說罷,他跳下船,跑上河坡,大呼小叫,「小船都給我走開,不走我就要開槍了。」 春柳嫂子慌忙把船划向河心,向和合大伯、高鯽和高鰍兒打了個手勢,四隻小船又匆匆原路而回。 船過燃燈佛舍利塔,天色微明,船到八里橋,天光大亮。 八里橋南北,二十九軍的士兵持槍荷刀,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從西門的公路上,滾滾塵煙中傳來潮水般的馬蹄聲。二十九軍開始從通州撤退了。 春柳嫂子正想帶著船幫穿過橋孔,又被橋上的崗哨喝住。 春柳嫂子起急地喊道:「我們是橋西邊點將台的船幫,北門外戒了嚴,不能到大河上打魚運貨,讓我們回村吧!」 一個歪戴著軍帽的司務長,正坐在橋頭歇腿,吆喝道:「船娘子,那你們就給我送一趟糧襪、鐵鍋、籠屜、風箱,本長官不會虧待你們。」 這是抓官差,到頭來分文不給。春柳嫂子沒好氣地嚷道:「我還要回家給孩子餵奶哩!」 那個司務長站起身,伸長脖子朝河上望了望,齜牙一樂,擠眉弄眼,嘻皮笑臉地說:「船娘子,本長官雙眼人木三分;看你那楊柳腰肢,壓根兒就沒開過懷。」 春柳嫂子惱了,罵道:「你枉披了一張人皮,長的是一張狗嘴!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們把通州扔下不管,夾著尾巴撤了兵,還有臉抓通州老百姓的官差嗎?」 「小娘兒們!你膽敢違抗軍令,辱罵長官,我扒光了你,吊在大柳樹上點天燈!」這個挨了罵的司務長惱羞成怒,吹鬍子瞪眼,在橋上張牙舞爪。 一隊奔馳的騎兵來到了橋頭,帶隊的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連長,年輕英俊,神情卻很悒鬱。他身背雙刀,腰插雙槍,坐下一匹石青川馬;勒住韁繩,向司務長喝道:「你不行軍趕路打前站,幹什麼在這兒鬼叫連天?」 司務長手忙腳亂地立正敬禮,說:「報告馬連長,橋下那個領船的小娘兒們,拒不支應官差,還罵咱們是夾著尾巴逃走的敗兵。」 這位年輕英俊的馬連長皺了皺兩道劍眉,向春柳嫂子投去慍怒的一瞥。 春柳嫂子高聲叫道:「官長,你部下的這個狗才調戲民女!」 馬連長狠狠地瞪了司務長一眼,說:「放這個婦女過橋回家,扣下那三隻小船留給你使用。」 「不行!」春柳嫂子爭吵,「你們扔下通州不管,通州的老百姓就不能給你出差!」 馬連長的臉色一陣蒼白,不耐煩地說了一聲:「給那三個船夫加倍的腳錢!」然後,一揚鞭子,騎兵連又跟隨著他飛奔起來。 春柳嫂子一個人孤單單地打著槳四點將台,心中悶悶不樂。劃到和合大伯每天守夜的那個船塢,靠了岸,拋了錯,跳下船來,正要扯著纜繩拴到一棵水柳上,忽然從一片爬滿野花籐蘿的柳叢中,站起一個身穿杭紡長衫,頭戴白遮陽盔的人。 「柳子姐,我恭候多時啦!」 「呵!」春柳嫂一驚一乍,「你是什麼人?」 此人摘下白遮陽盔,眼含深情地說:「我來給你報喜,有個遠方的貴客,吉日良辰要臨門。」 「誰?」春柳嫂子一時感到茫然。 「想一想……」此人微笑著,「是誰最掛在你的心上?」 「難道他……」春柳嫂子突然漲紅了臉,卻又一下子變得煞白,「他……還活著?」 「活著。」此人肯定地點了點頭。 「別跟我……打啞謎……」春柳嫂子的眼裡噙滿了淚花,聲音發顫,「我問的是阮……」 「他現在叫方雨舟,想來投奔你。」 春柳嫂子兩眼發直,忽然變了卦,說:「他還是不要到我這裡來,我們還是……別見面吧!」 「你怕他給你招災惹禍嗎?」此人的口氣中帶有惱意了。 「我……」春柳嫂子傷心地哭了,「我嫁了人,沒臉再見他。」 「他不會怪你。」此人輕聲柔氣地說「他最知道你的心。」 春柳嫂子擦抹了一把淚水,問道:「他哪一天來,我該怎麼安排?」 「從明天起,你在船艙搭上遮蔭的柳棚,每天放船到運河上接他。」此人又從身上掏出幾張鈔票,塞到春柳嫂子的手裡,「我只怕他身無分文,這幾個錢留給他用。」 此人走了,春柳嫂子像做了個夢,一動不動地坐在外屋的鍋台上,不知是悲還是喜,可信還是可疑。直到天過中午,被抓了官差的和合大伯、高鯽和高鰍兒回來,才喚醒了她。他們三個人,果真拿到加倍的腳錢。另外,那個馬連長還叫他們三人把一份罵錢帶給春柳嫂子。 這一夜,春柳嫂子坐臥不寧,難以人睡。支起了上窗,可以望見橫亙夜空的白茫茫的天河,連隔河相望的牛郎星和織女星也隱約可見。她不禁回憶起當年悄悄到河邊、樹叢、葦塘和城牆根下,等候跟阮碧村相會的情景,心頭又是甜蜜,又是悲酸;而想到明天就要到運河上,等候日思夜想的阮碧村的到來,又禁不住怦然心動,引動了她那姑娘時代的戀情。 一陣驟然而起的夜風,帶著通惠河岸邊的蘆葦沙沙聲吹來,驚起大黑狗妞子汪汪吠叫,也嚇得春柳嫂子心驚肉跳。她已經有三個月不敢到運河上放船;那是因為她曾被水賊解連環的弟兄們綁走,逼她給解連環做壓寨夫人,僥倖脫險,至今心有餘悸。 水賊解連環和他的四名弟兄,每人一口刀,一支槍,一葉輕舟,橫行北運河三百里,專吃四大船行。北運河風緊,他們便四散於潮白河、涼水河、溫榆河和箭桿河上,四名弟兄各吃一條河,各吃一個船行。解連環卻不在這四條河上跟這四名弟兄爭生意,只在這條河上三天,到那條河上五日,各處打秋風。 他們神山鬼沒,行蹤不定,河汊裡的水柳叢中,淺灘上的蘆葦深處,都是他們臨時的立足之地,棲身之所。更有個傳說,解連環本是一條魚王,黑夜並不住在船上,而是睡在水下,能夠三天三夜不出水。 解連環雖然身背水賊的罪狀,被官府畫影圖形,懸賞嚴拿。但是在五條河上的貧苦漁家和船家中,卻有口皆碑,享有行快作義的美名。他替天行道,劫富濟貧,路遇以強壓弱,仗勢欺人的不平之事,不但拔刀相助,而且以死相拼,身上留下了斑斑槍疤刀痕;他日進斗錢,卻又身無分文,把劫奪而來的不義之財,分發給沿河的老、弱、病、殘、鰥、寡、孤、獨,而自己卻常常要跟他的四名弟兄借債度日。 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傳聞他本是一艘洋人海輪上的船員,這艘海輪專門給各路軍閥包辦運送槍炮子彈;各路軍閥便互相爭奪地盤,殺人放火,害得民不聊生。解連環早就恨在心頭,做夢都想炸船。有一口,船到大沽口,眼看就要泊岸,他得著個空子,引發了一顆炮彈的導火索,呼叫夥伴們跳海。只聽一聲巨響,火光沖天,白浪排空,海輪灰飛煙滅。他從大沽口鬼進海河,又沿海河北上,逃到北運河;本想隱姓埋名,只是無處藏身,才過起了水上的綠林生涯。不久,拉幫結伙,當上龍頭大哥。 解連環已經三十五歲,從七九河開,到大雪封河,一年有十來個月在河上。整個夏季,他只穿一條魚皮短褲,瓢潑大雨才披上一件蓑衣,被風吹日曬得一身紫棠色。他性情淡漠,神態靦腆,不喜歡人前顯貴,混雜在打魚的、撐船的、拉縴的人們中間,一點也不惹人注目。所以,他雖然接連作案,軍警拉網搜捕,但是他貌不驚人,都能逃過軍警的眼睛,化險為夷。 他的四名弟兄,每人都有兩三個相好的,這裡一個,那裡一個,數九隆冬,這家貓上十天,那家藏上半月,睡的是暖屋子熱炕。而他卻是河東一位七十歲的乾爹,河西一位八十歲的乾娘,寒窯冷炕過一冬。四名弟兄非常過意不去,都想給他找個知情識趣的女人,他卻不肯答應。先是給他找了個窮門小戶的黃花閨女,他搖頭苦笑了一下,說:「咱過的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日子,說不定哪一天走麥城,豈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一輩子?」後來給他找了個半掩門子的娘兒們,他把臉一沉,惱火地說:「我寧可一輩子光腳,也不想穿破鞋爛襪兒!」 後來,四名弟兄才發覺,他們這位龍頭大哥,偷偷愛上了女領船的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帶領她那一支小小的船幫,運河上撒網打魚,通惠河上運貨送客,名聲很高,人品端正,又有一張容光瀲灩、光采映人的桃花臉,這就引起瞭解連環的愛慕,愛慕中又含有敬重。他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官不怕,兵不怕,但是為人善良,不敢對春柳嫂子存有半點歹心惡意。他有一身高強超人的水下功夫,春柳嫂子行船,他便悄悄從水下相隨,偶而從青萍綠藻中露一露頭,偷看春柳嫂子一眼,便又沉下水去。他的身子在水中比魚兒還要輕巧,入水出水只有幾縷淡淡的漣漪,所以春柳嫂子從沒有察覺。有時,水淺船難行,春柳嫂子打槳非常費勁,他就從水下暗助雙臂之力。於是,小船輕飄飄的像流水落花,風吹柳絮一般地飛駛起來,春柳嫂子十分納悶,卻又不知是何緣故。 四名弟兄見他們的龍頭大哥著了迷,中了魔,都非常著急上火。 「大哥,你何必單想思呢?」四名弟兄勸道,「把那個娘兒們生擒活捉而來,你跟她葦塘裡入洞房。」 解連環搖搖頭,說:「人家是有夫之婦。」 「她是個活寡。」四名弟兄裡,老四叫楊芽兒,原是通惠記船行的縴夫出身,很瞭解春柳嫂子的底細。「她跟她的男人韓小蜇子水火不投緣,早就藕斷絲不連了。」 「那就別讓人家守空房啦!」另外三名弟兄喊道,「花無百日紅,快把她接來跟咱們大哥匹配鴛鴦。」』 楊芽兒笑道:「我先放出一隻巧嘴八哥兒,跟她探探口風。」 楊芽兒有個相好的,兩張薄嘴片,一條長舌頭,最能花言巧語。楊芽兒就打發她攜帶一丈錦緞,兩隻銀鐲,到點將台去見春柳嫂子。誰知剛一開口,就被春柳嫂子一頓唾罵,又扯亂她的頭髮,拖死狗一般扔出門外。 這個拉皮條的女人抱頭鼠竄而歸,激怒了楊芽兒,也惹惱了那三名弟兄;他們趁解連環去看望他的一位乾爹,私自做主,綁春柳嫂子的票。 這一天,春柳嫂子帶領她的小小船幫,到運河上打魚。大霧沉沉,水氣(氵蒙)(氵蒙),四條船分散撒網,雖然相隔不遠,但是霧氣障眼,誰也看不見誰,又怕驚走游魚,誰都一聲不響。突然,從一片蘆蕩中,四隻小舟像四支離弦的箭,飛劃而出,包圍了春柳嫂子的漁船。和合大伯、高鯽和高鰍兒在濃霧籠罩中,只聽一聲被掐住喉嚨的呼喊:「救……人……」他們急忙收網趕去,只見春柳嫂子的小船在河上打著陀螺轉兒,人卻失蹤了。 春柳嫂子被捆綁了手腳,蒙上了眼罩,堵住了嘴,挾持到淺灘上的大葦塘中去。 葦塘深處,砍出一塊空地,搭起幾座高架的窩棚,這便是解連環的一處營寨。 楊芽兒把春柳嫂子鎖在瞭解連環的窩棚裡。棚頂苫著油布,棚壁抹著泥巴,一架蚊帳中鋪著一張新席,席下是防潮的狗皮和蒲草,雖然簡陋,卻也頗為舒適。 傍晚,火燒雲映紅了天,解連環從水下歸來,進入葦塘營地,只見他的窩棚門口,掛起一盞貼上紅喜字的桅燈,還掛上了一丈錦緞的門簾,四名弟兄高高拱手,齊聲叫道:「給大哥道喜!」 解連環被蒙在鼓裡,迷們地問道:「你們裝什麼神,弄什麼鬼?」 「今天是大哥的洞房花燭夜。」楊芽兒嬉皮笑臉地說,「好比久旱逢甘雨。」 那三個弟兄也咧著大嘴,樂呵呵地說:「弟兄們給大哥娶來一位壓寨夫人,要喝個通宵的喜酒。」 解連環已經料到七八分,快步登上窩棚,扯掉錦緞門簾,掏出春柳嫂子口中的毛巾,摘下了眼罩。 春柳嫂子兩眼射出仇恨的火花,迎面啐瞭解連環臉上一口,罵道:「惡賊,殺了我吧!」 「大姐,我的弟兄們冒犯了您,解某人給您賠禮。」解連環並不氣惱,又給春柳嫂子解開繩子,「天色晚了,明天一早再送您回家。」 「老虎掛念珠兒,你少跟我假充善人!」春柳嫂子冷笑道,「我給你們綁了來,就不想活著回去。」她一眼看見窩棚的橫樑上掛著一口刀,伸手去摘,想要自刎。 解連環急忙抓住她的手腕,長歎一聲,說:「大姐,解某人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不敢做傷天害理的禽獸之事,看來大姐想馬上離開我這個賊窩,那就請吧!」 於是,解連環親自護衛,楊芽兒打槳,連夜把春柳嫂子送回點將台。 春柳嫂子想起來害怕,嚇病了三天,從此打魚只在通州東關外的運河二三里之內,不敢再放船到下游去了。 黎明,一夜失眠的春柳嫂子,臉色憔悴,眼圈發黑,比和合大伯還起得早,在自己的漁船上搭起青翠的柳棚,便帶著和合大伯和高家小哥倆的三隻船,從點將台出發。 通州城戒嚴三天,不能再走運河了,他們從八里橋以西的通惠河支流拐出去,在密如蛛絲的水網裡七彎八繞,進入了涼水河。然而,卻又並不停船撒網,而是順流而下。 「大姑娘,你這是到哪兒去呀?」在隊尾行船的和合大伯,大聲驚問道。 「到涼水河口去!」春柳嫂子強作鎮定,神色中仍然流露出忐忑不安的心情。 「你想到老虎嘴裡掏食呀!」和合大伯緊打雙槳,趕到春柳嫂子船頭,「涼水河口的蘆葦蕩,是解連環的老窩兒。」 春柳嫂子極力裝出輕鬆的口氣,笑道:「他的老窩兒長年沒人敢去,魚肥蝦多,稠得像粥,咱們撒上三網五網,就能滿船而回。」 「只怕他賊心不死,再把你抓去就捨不得放了。」和合大伯壓低嗓子,聲音打著哆嗦說。 「寒霜單打獨根草,咱們這四條船寸步不離,他就不敢下手!」高家小哥倆船分左右,跟春柳嫂子齊頭並進。 到達涼水河流人運河的河口,已經日上三竿了。 二水交流,浪花飛沫,河口像一張扇面,沙洲淺灘上蘆葦叢生,像鬱鬱蓊蓊的綠林,又像從水中拔地而起的青山。蘆蕩裡的葦喳子,伴著喧嘩的水聲,嘰喳喳叫成一片。 今日天氣晴朗,蔚藍的天空只有幾抹淡薄的雲煙,大河上灑滿金色的陽光,幾隻銀白的水鳥翻飛剪水。從水連著天的遠處,一隻客貨兩用的大木船,高揚著南風吹滿的白帆,被匍匐跪行在岸上的縴夫牽引著逆水而來。 縴夫們像囚犯扭枷,肩扛纖板,拽住粗大的纖繩,赤裸炭黑的身體,繃緊根根條條的筋骨,鼓足通身的氣力,唱著憂傷的纖歌,每行進一步,身後都留下深深的足跡,足跡上留下汪汪的汗水。 突然,船上爆發槍聲,子彈紛飛,槍聲藉著水音,在河上炸響,震人耳膜,回聲蕩漾,久久不散。水鳥驚叫著向四下飛去,縴夫們也紛紛逃跑,鑽進柳棵子地,趴到堤坡下。 「大姑娘,咱們也趕快躲一躲!」和合大伯大驚失色,也不顧這涼水河口的蘆葦蕩,本是解連環的老窩兒。 春柳嫂子正要撥轉船頭,忽然看見有個人從大木船上縱身一跳,跳到漂浮在大木船旁的一隻小船上,也打槳向蘆葦蕩劃來。 「鯽兒,鰍兒,快去拉他一把!」 春柳嫂子吆喝一聲,高鯽和高鰍兒跳下水;她牽著高鯽的船,和合大伯牽著高鰍兒的船,先躲進蘆蕩的葦巷裡。 那個跳船的人,看樣子像是三十上下,一身短打扮,面容清瘦,滿臉黑胡茬,目光凜若寒星,像個精明強悍的船夫。然而,眼角眉梢帶著幾分文氣,卻又像個俗稱上聖人的鄉村教書先生。 「先生,別怕!跟我們來。」 高鯽和高鰍兒在水面上冒了冒頭,便沉下去推船。 這個人划船進入葦塘,春柳嫂子正焦急不安地向外張望,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碰在了一起。 「碧村!」春柳嫂子又驚又喜,失神地發怔。 「柳子!」阮碧村也出乎意外,十分激動。 他們深藏到蘆葦叢中去。 「有個人叫我來接你。」春柳嫂子眼圈一紅,強忍住淚,「你見老了,人也糙了。」 阮碧村笑了笑,說:「我老遠的就看見一隻柳棚小船,就知道有人來接我,可沒想到是你。」 「船上為什麼響槍?」春柳嫂子問道。阮碧村輕聲笑道:「這是遠籐商行的運貨大船,我從天津就藏在貨艙裡,一路平安。不想船到此處,爬上四條漢子,要攔船劫貨;船上有保鏢的,就開了火,我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這時,河上的槍聲稀稀落落了,蘆蕩外傳來緊急的划船聲。春柳嫂子擺了擺手,大家都屏聲靜息。 來船逃進葦巷了。 「真他娘的走背字兒!」一個人罵罵咧咧,「賠了夫人又折兵,沒開了張,還丟了一隻船。」 「唉呀,楊芽兒!」春柳嫂子低低驚叫一聲,忙又摀住嘴。 「不好!葦叢裡有生人氣。」是解連環吼道,「什麼人?不出來我們要開槍啦!」 「別開槍,是我!」春柳嫂子慌忙喊道。 「原來是春柳嫂子送上門來做壓寨夫人!」 楊芽兒笑起來:「快請新人露面,給我們大哥消愁解悶。」 阮碧村卻搶先挺身而出,當胸一抱拳,說:「老哥們辛苦了,兄弟借用了你們一條船。」 「你是什麼人?」解連環和他的四名弟兄亮出了槍。 春柳嫂子連忙出面解圍,說:「他是我的表弟。」 阮碧村笑容滿面,說:「老哥們攔劫日本特務的貨船,兄弟非常佩服。」 解連環見阮碧村正氣凜然,談吐不同凡響,也收了槍,抱拳問道:「明人不說暗話,你老哥到底是什麼人?」 「小弟方雨舟,本是察綏抗日同盟軍吉鴻昌將軍的部下。」阮碧村只說出自己的化名,「兵敗之後,浪跡江湖,今天投奔我表姐來了。」 「原來是吉大膽手下的好漢,解某人有眼不識泰山!」解連環哈哈大笑,「有緣千里來相會,快請到寨子裡說話。」 於是,阮碧村、春柳嫂子、和合大伯和高家小哥倆,跟解連環和他的四名弟兄,並船而行。 此地,是解連環的另一處營寨。在砍平蘆葦的一道泥鰍背高崗上,搭起的不是高腳窩棚,而是蒲柳棚屋,貯存著充足的糧柴,還砌有鍋灶。 大家席地而坐,解連環命令楊芽兒預備酒飯。春柳嫂子挽了挽袖口,說:」還是我來上灶,和合大伯給我打下手。」 解連環把阮碧村請到一間棚屋裡,棚屋裡有一張太師椅,解連環又把阮碧村推到太師椅上落座,眼巴巴地問道:「方而舟老哥,我看你必定不是個凡夫俗子。兄弟這幾天聽到風言風語,二十九軍撤出通州以後,日本鬼子就要開進來,可是真的?」 阮碧村喟然一聲長歎,說:「北平軍分會委員長何應欽,和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秘密簽訂了《何梅協定》,把冀東二十二縣劃為非武裝中立區,表面上兩國都不在這塊地盤上駐紮軍隊,暗地裡卻是把這塊地盤割給了日本。所以,日本人正指使他們的走狗殷汝耕,陰謀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宣佈二十二縣脫離中國,我們眼看就要淪為亡國奴了。」 「亡國奴不如喪家犬,我寧死不當亡國奴!」解連環大叫:「你是吉大膽的部下,他好比岳飛被害死在風波亭,難道你們就霸王的兵暗散了,不想替他報仇雪恨?」 「我們已經成立了京東抗日救國會。」阮碧村莊嚴地說,「小弟前來通州,就是為了發動父老同胞,聯合各路英雄好漢,反對殷汝耕賣國,抵抗日寇的侵略。」 解連環倒頭便拜,說:「請你收下我們這幾個匹夫。」 阮碧村連忙攙他,說:「老哥,我正有此意。」 解連環仍然跪在地上不起身,說:「我想高攀老哥,結為同生共死的異姓兄弟,不知你是不是瞧得起我,肯不肯賞臉?」 阮碧村歡笑道:「我也有此心。」 解連環爬起來,跑到灶上,喜氣洋洋地說:「春柳嫂子,請你作個見證,我跟方雨舟老哥兩相情願拜把子。」 春柳嫂子雙手捧住一大海碗紅高粱燒酒,在陽光下站定;解連環從腰間拔出匕首,劃破中指,血滴到酒碗裡;阮碧村從棚屋裡走出來,也把中指劃破,滴血不止。 「算上我!」春柳嫂子把酒碗交給阮碧村,一擰眉頭,銀牙咬破中指,浸入酒碗,面不更色。 解連環驚歎道:「好一個女中豪傑!」 壘土為台,插葦為香;解連環三十五歲,春柳嫂子二十五歲,阮碧村二十三歲,長幼為序,跪拜蒼天後,歃獻血為盟。 半夜三更,小小船幫回到點將台。和合大伯仍舊看船打更,高家小哥倆也回虯松古柏中的窩棚裡睡覺,春柳嫂子帶著阮碧村進家。 小院長年很少打掃,長滿雜亂的花草,幾株野生的桃李在朦朧的月色中散發著清香,搖曳著輕淡的樹影。春柳嫂子掏出鑰匙,打開屋門,一轉身,忽然在阮碧村的面前跪下來,抱住他的雙腿,幽咽地哭泣。 「你這是幹什麼呀?」阮碧村吃了一驚,「快進屋去。」 「我……對不起你……」春柳嫂子痛心地哭道,「我當時應該一死全節,不該忍辱偷生,嫁到這個人家。」 「柳子,這怎麼能怪你呢?」阮碧村俯下身去,「當年我不辭而別,連一句話也沒給你留下;雖然不得不如此,可是使你無依無靠,我是對不起你的。」 「別……別這麼說」春柳嫂子哭得更傷情了,「你打我罵我,倒讓我更好過……」 「進屋去吧!」阮碧村柔聲勸道,「撇開咱們的悲歡離合,我要給你說一說抗日救國的大事。」 春柳嫂子掙扎著站起身,向大黑狗妞子打了個手勢,妞子躥上房脊站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進了屋,春柳嫂子投人阮碧村的懷抱,哀怨地說:「冤家!這兩年你都流落到哪兒?我想你盼你,好難熬的日月呀!」 「往後的日月更難熬。」阮碧村把春柳嫂子扶坐在炕沿上,「冀東二十二縣的老百姓,眼看就要在日寇的鐵蹄下遭災受難;我和你都不能逆來順受,偷生苟活,而要不惜一死,奮起反抗。」 「這兩年你都到哪兒去了呢?」春柳嫂子又把阮碧村找到自己身邊,像是怕他不翼而飛,轉瞬即逝。「我老是夢見你滿臉是血,渾身是傷,嚇得喊叫著醒來,就雙膝跪在炕上,禱告上天,保佑你平安而歸,今生咱倆還能團圓。」 「我也真有過幾回全身鮮血淋漓,九死一生。」阮碧村回憶往事,心潮起伏。「抗日同盟軍失敗,我受了重傷,倒在一條小山溝裡,只剩下半口氣,四五隻老鷹在天空中盤旋,只等著我一斷氣就落下來啄食死屍;人不該死有救星,一位上山挖藥材的老人遇見了我,把我背到一個山窟窿裡,煮藥給我喝,搗藥敷傷口,還把他的乾糧分給我吃,救活了我的命。」 「蒼天保佑這位老人家壽比南山。」春柳嫂子心疼而又恐懼地抓住阮碧村的雙手,「後來呢?」 「我的傷勢剛有起色,民團四處搜山,難以藏身;救命的老人家又給我指引門路,下了煤窯。」 「煤窯裡就能遮掩得住身子?」 「下煤窯好比下地獄,三日巷道塌方,五日瓦斯爆炸,窯花子都是有今天沒明日的人;老闆在官府花了錢,即便是殺人犯,一下煤窯也就不追究了。」 「你這個命大的人,到底還是死裡逃生,又跟我見了面。」 「我吃了半年陰間飯,就離開了煤窯,到天津教過書,寫過文章……如今水流千遭歸大海,又回到通州家鄉來了。」 春柳嫂子問道:「你回到通州,是做工,還是教書,或是幹點別的營生?」 「通州認識我的人多,我不能出頭露面。」阮碧村笑道,「你這裡是我的立足點,解連環的葦塘營寨也是我的落腳之地,此後還能找到幾處遮風蔽雨的地方。」 「你哪兒也不要去,我能養活你。」春柳嫂子緊緊地箍住阮碧村,「為了你,我多打幾網魚,多走幾趟船;再苦也是甜的,再累也有興致。」 「咱倆又聚會在一起,不是為了重溫舊夢。」阮碧村從春柳嫂子的擁抱中輕輕掙脫出來,「你要把通惠河的每條船,每個人,都串連起來,加入抗日救國會。」 「我們這個船幫五口人,連命都交給你。」 阮碧村算了算,說:「只有四位呀!」 「我算上了高家老大;他叫高鯉,在二十九軍當兵,眼下從通州撤到大黃莊駐防。」 「過一兩天你把他找來,我要跟他談一談。」阮碧村非常感興趣,「二十九軍裡,你還認識誰?」 「你問得好沒道理!」春柳嫂子嬌嗔地說,「我一個女人家,躲還躲不開,怎麼敢認識當兵的?」 「他們常常刁難你嗎?」 「過去沒有過,這兩天可叫我犯嘀咕。」春柳嫂子不安地說:「昨天清早,撤退的二十九軍要抓我們這四隻船支官差,我在八里橋下罵了他們,眼看就要惹下一場大禍;忽然來了個馬連長,不光把我這隻船的官差免了,還給我捎來一筆罵錢,我怕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這個馬連長看上去多大年紀?」阮碧村追問道。 「大不過二十四五歲。」 「什麼模樣兒?」 「細皮嫩肉,騎在馬上倒也有幾分威風。」 「可能是他……」阮碧村自言自語。 「誰?」春柳嫂子反問道。 「我在察綏抗日同盟軍有個朋友叫馬名騅,一年多下落不明,不知此人是不是他?」 春柳嫂子上了炕,拉開了被子,擺放了枕頭,羞澀地小聲說:「咱們睡吧。」 阮碧村忙說:「我到西屋去睡。」 「你……」春柳嫂子心上一冷,「你嫌棄我了嗎!」 「你現在是有夫之婦……」 「我從沒有失身給韓小蜇子!」春柳嫂子委屈地說,「離地三尺有神靈,神靈有眼看得明,我的身子是清白的。」 阮碧村沉重地歎了口氣,說:「你到底跟他名份已定,我們不能不拘禮。」 春柳嫂子真想放聲痛哭,可是她是個傲性子的女人,眼淚流進肚子裡,說:「你是客人,睡在這間乾淨屋子裡,我到西屋去。」 又是雞叫頭遍,春柳嫂子準時起來,到東屋點上燈,梳頭洗臉,兩隻眼睛哭腫了。 『聊子,別生我的氣……」阮碧村也沒睡著,「我心裡很難過 春柳嫂子搖搖頭,說:「我要出船了,不離通惠河,中午回來給你做點順口的吃。」 阮碧村從炕上坐起來,說:「天亮之後,我也要出去走一走,不回來吃中午飯了。」 「你到哪兒去?」春柳嫂子不放心地問道。 「去看望一個老相識。」阮碧村避開春柳嫂子那幽怨的目光,「今後,我免不了要出外活動,不是天天都回到你身邊來。」 「我明白。」春柳嫂子點著頭,「你不天天口來,我要天天等你。」 姚六合是安徽桐城人,出身於敗落的書香名門。他自幼厭惡祖傳文章,性喜詩詞歌賦,長大更甘當忤逆之罪,考入保安講武堂;畢業之後又到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學,還娶了個名叫土肥原禾子的日本太太。 他雖然身為軍人、卻又名士風流,懶於兵書戰策,只愛舞文弄墨;帶過一個混成旅,當過十年鎮守使,都軍威不振,而以詩酒聞名。 於是,他被認為徒有其表,不堪重用。三十歲以後官運每況愈下,個人生活又遭到不幸,土肥原禾子因難產而死,給他留下一個孤女。他一面尋花問柳,一面又矢志不娶,行為更加乖張。 姚六合自命不凡,而二十年來只被委任散職閒差,深恨懷才不遇;懷才不遇必然憤世嫉俗,憤世疾俗便會產生異端思想。他廣為結交形形色色的對當局不滿分子,其中也有上了黑名單的紅色人物。三年前,他掛了個北平軍分會軍訓團少將副總教官的空銜,派駐天津;阮碧村曾化名應聘,給他的女兒姚荔當家庭教師,以這個合法身份,從事地下活動。 姚六合和何應欽是同期同學,所以何應欽雖然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卻並不甘居下屬地位,常常在何應欽面前口出狂言,肆無忌憚,惹得何應欽對他非常惱恨,抓了他個玩忽職守的罪名,把他列人編遣人員,只發半薪;他憤而辭職,掛冠而去。正巧,通州新開張了一個京東銀行,想借他的虛名用一用,聘請他為副董事長;他曾任通州鎮守使三年,對這座京東名城很有點感情,女兒姚荔又考人了通州潞河中學,於是就答應下來,來到通州定居。 他很崇拜明代富有自由思想的大學者李卓吾。李卓吾被朝廷迫害,流寓通州講學,又遭逮捕,死於獄中,遺囑他的弟子,把他葬在通州北關外。姚六合就在距離李卓吾墓不遠的河畔,建造了一座田園風味的小小別墅;李卓吾有一部著作叫《藏書》,姚六合也給自己的別墅命名為藏廬。 姚六合離群索居,孤單單生活在這個夾著竹籬的花園小院裡,女兒姚荔在女子師範住宿,只有星期日和寒暑假才來陪他。青堂瓦捨,房前屋後花樹蔥寵,院中央有一架濃蔭覆蓋的籐蘿。他每日傍午才起床,無精打采地騎馬到田野上打獵;吃過中飯,又躺倒大睡。一覺醒來近黃昏,衣冠不整地到河邊垂釣;混到晚上,獨自個兒在院子裡踏著月光,繞著花樹和竹籬踱步冥思。雖然月光如水,晚風習習,河上吹來清涼的水氣,花樹的幽香沁人心脾,他卻只感到胸膛燥熱、煩悶、空虛、無聊,不禁前前低吟: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兩條腿走酸了,頭腦也麻本了,才回臥室信手從書櫥裡抽出一冊書來,躺在床上,直看到晨曦透過窗扉,這才熄燈睡去。 阮碧村悄悄離開點將台,從青紗帳中繞道而行,來到了姚六合的藏廬別墅。 藏廬門口,有一棵濃蔭如雲的垂柳,三步之外便是河岸的陡坡。柳蔭下,一張石桌,幾隻石墩。有一位二十歲的姑娘正在讀書。她上身穿短袖的花綢小社,下身穿南國村姑的黑綢肥褲,腳下一雙白網球鞋,頭戴一頂雪白的大草帽,帽沿上插著一枝血紅血紅的野花;她有一張鴨蛋臉兒,春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小的鼻失一堆汗粒,櫻紅的嘴唇浮漾著一抹淺笑,露出潔白如玉的牙齒。 阮碧村走蓬蒿小路,曲徑通幽,在荒草中影住半個身子,輕輕喚道:「姚荔!」 姑娘全神貫注,完全沉浸在書中境界,沒有反應。 「荔枝子姑娘!」阮碧村從荒草中走出來。 姚荔還有個日本名字,叫土肥原荔枝子,沒有幾個人知道。 姚荔驚訝地抬起頭,望著這個船夫打扮的漢子,目光迷惘地問道:「你……是誰?」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阮碧村玩笑地念起唐代詩人賀知章的七言絕句《回鄉偶書》。 「謝先生!」姚荔一聲驚呼,跳了起來,「我正拜讀一本禁書。」 阮碧村在姚家當家庭教師,化名謝池春;他從石桌上拿起書一看,正是他以池春榭這個化名,去年在天津所寫,今年地下出版的小說《塞上曲》,寫的是察綏抗日同盟軍那可歌可泣的英勇戰鬥。 阮碧村把手中的書還給姚荔,說:「既然是禁書,就不該在光天化日之下閱讀,以免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據我的考證,池春榭也就是謝池春。」姚荔偷眼覷著阮碧村的表情變化,「他身背通緝令,今日從天降。」 「荔枝姑娘,你張冠李戴了。」阮碧村不動聲色地說,「我既不是池春榭,也不是謝池春;敝人姓方名雨舟,遠道而來打散工的船夫。」 「那真是令人大失所望!」姚荔裝出沮喪的神色。 正在這時,只聽院裡一聲響亮的咳嗽,有人像念京戲裡的定場詩: 大夢誰先覺?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遲遲。 「我爸爸起床了。」姚荔吃吃笑道,「他每天都要念諸葛亮未出茅廬之前的這四句詩。」 正說著,姚六合又高聲問下人道:「有俗客來否?」 姚荔搶著答道:「船夫方雨舟在此,立候多時。」 一問一答,都是《三國演義》中,(三顧茅廬)那一回裡的對話。 姚荔把阮碧村引進門去,只見姚六合站立在高高的台階上。他五十來歲,黃白面皮,大高個兒,蓬頭亂髭,睡眼惺忪,身穿對襟的杭紡褂子,草綠色馬褲,半高筒馬靴,軍人風度而又名士派頭兒。 「姚將軍!」阮碧村走上前去。 姚六合眨了眨眼睛,突然驚驚詐詐叫了聲:「謝……」 「不必謝啦!」姚荔急忙把他的叫聲打斷,「您真是老眼昏花了,怎麼認不出海河上的船夫方雨舟?咱們在天津時,到海河上遊玩,常常坐他的船。」 姚六合瞪圓了眼睛,盯看了阮碧村半晌,縱聲大笑道:「還是我的小荔枝獨具慧眼,船夫方雨舟快到客廳裡坐。」 他們走進客廳,剛要分賓主坐下,忽聽院外響起一串放爆竹似的鞭花聲;一輛金漆彩畫、翠帷紅窗的高篷馬車,四匹馬上四名凶眉暴眼的保鏢,橫衝直撞地闖進藏廬。 姚六合怒氣沖沖跑出來,大喊道:「哪兒來的達官顯貴,如此橫行霸道?」 馬車裡,傳出一陣尖細而甜膩膩的笑聲:「六哥,除了小弟,誰敢登你的三寶殿?」車窗上,露出一張胖腫的大白臉,一雙鼓溜溜的金魚眼,兩撇墨筆勾劃似的八字鬍,紅潤的嘴唇笑嘻嘻。 「汝耕,是你!」姚六合大喊大叫。阮碧村連忙迴避,躲進姚荔的閨房。 這個殷汝耕,跟姚六合是老朋友了。 他也是日本留學生,不過他只能算是青樓大學勾欄院嫖科畢業;更以跟日本藝伎和下女製造桃色案件,穢聲四溢,醜態百出,而成為留學生中的著名人物。 姚六合的內兄土肥原賢二,畢業於士官學校,在陸軍特務機關服務,卻常常脫下軍裝,換上便服,到留學日本的中國學生中鬼混;殷汝耕跟他一拍即合,並因此而結識了姚六合,結拜為盟兄弟。 回國以後,殷汝耕當過幾任不大不小的京官,卻都官運不長,沒有亨通;還掛過什麼大學總務長的頭銜,又因為不學無術和貪財好色,被學生群起而攻之,落荒而走。於是,他宣佈淡泊了功名利祿之心,退隱到他在北京南苑的積德堂田莊,潛心研究佛學,廣佈《金剛經》;卻又大討五花八門的姬妾,揮金如土捧坤伶舞女,在八大胡同普渡眾妓。國民黨親日派頭子之一的黃郭,出任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委員長,他又官癮發作,拜倒在這位大學兄的足下搖尾乞憐,當上了薊密行政督察專員。這時,日本華北駐屯軍的特務機關長,正是土肥原賢二,倆人又勾搭在一起;殷汝耕在他管轄的薊密專區,向日本特務和浪人大開方便之門,殘暴鎮壓抗日救國活動。 前不久,他忽然辭職下野,搜羅了一幫子無恥文人,著書辦報,鼓吹華北自治。 他跑遍冀東的其他二十一縣,今天來到通州這最後一站,看他那滿面得意的氣色,必定是一路順風。 殷汝耕跳下馬車,正了正衣冠,先給姚六合鞠了個日本式的九十度大躬,口中卻又油腔滑調,說:「六哥,小弟這廂有禮了!」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姚六合也玩笑地說,「看來你光臨合下,乃是夜貓子進宅。」 「小弟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殷汝耕忽然又換上一副苦臉哭相兒,「倘若六哥不肯上壇台,小弟可就功敗垂成了。」 「『聳人聽聞,故作驚人之語!」姚六合對於這位性喜虛張聲勢和言過其實的盟弟,一向是七折八扣對待。 「事關重大,急如星火呀!」殷汝耕心焦地搓著手,「六哥,上車!跟我到遠籐商行詳談細敘。」 「敬謝不敏!」姚六合斷然拒絕。「我已經看破紅塵,避世蝸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 「你是不是怕出人遠籐商行,遭人非議?」殷汝耕問道。 「正是要避瓜田李下之嫌。」姚六合正色地說:「我娶了個日本老婆,多年背著個親日分子的黑鍋,直到日本老婆死了,這口黑鍋才從背上卸下來。現在,我更大可不必跟日本人飛眼弔膀子,掙一頂漢奸帽子戴在頭上。」 「好,好,好!」殷汝耕不敢惹惱姚六合,只得讓步,「那就到你的書齋去談。」 書齋在五間正房的西屋。姚六合是書香名門之後,藏書甚豐,古今中外,五花八門。但是,也看得出,藏書的主人是有心採花無心戴,滿櫥滿架的線裝、精裝、平裝書籍,都長年沉睡。倒是琳琅滿目的古董和名酒,充塞著這間書齋。 「六哥,你的日子過得好淒惶喲!」殷汝耕皺著眉頭,吸了吸鼻子。 「我卻頗為自得其樂!」姚六合悠悠然地說。 「明明是自討苦吃!」殷汝耕叫道:「你雖然退隱林下,仍算得富貴閒人,何必如此煢煢孓立,形影相吊,不食人間煙火呢?」 「我有美酒佳餚……」 「卻少金屋藏嬌!」 姚六合搖頭苦笑,說:「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你我都應該收心養性了。」 殷汝耕扮出一副悲天憫人的面孔,說:「六哥,我並不是勸你娶三妻,納四妾;但是,人非草木,食色性也,你總該有一點『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樂趣吧?」 「汝耕,閒言少敘,書歸正傳吧!」姚六合揮了揮手,不想再無聊廢話,「你這位政界風頭人物大駕光臨,究竟所為何來,有何貴幹?」 殷汝耕連忙打開他那鼓鼓囊囊的黑皮公文包,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封信來,畢恭畢敬地雙手捧上,說:「尊內見土肥原大住,要小弟鴻雁捎書,請六哥過目。」 姚六合十分奇怪,納悶地問道:「自從禾子死後,我跟土肥原賢二早已斷絕往還,突然通信,是何用意?」 「手足情深,雖斷不絕。」殷汝耕催道,「六哥,快快看信吧!」 姚六合打開信封,抽出八行書室,果然是土肥原賢二的親筆手跡。 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道手令。姚六合只讀了幾句,便已經忿然作色,看罷更是勃然大怒,罵道;「倭奴小丑,如此妄自尊大,是可忍孰不可忍!」說著,就要把這封信扯碎。 殷汝耕慌忙搶過信來,驚問道:「六哥,哪兒來的這麼大肝火?」 「土肥原賢二竟敢命令我出任什麼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保安總隊指揮!這不是要我給他們當漢奸走狗嗎?」姚六合氣得漲紫面皮,進起青筋。 殷汝耕明知故問:「信上還提出什麼要求?」 「他還要求我接受他派遣來的一個日本女人,給我做情婦。」姚六合像吃下一隻蒼蠅,一陣發嘔。 「土肥原大佐對六哥的情義,真是『桃花潭水深千尺』!」殷汝耕一副深受感動的模樣兒。「六哥,聽我給你話說天下大勢,道破此中天機吧!」 殷汝耕站起身,躡手躡腳走到屋門口,鬼鬼祟祟四下張望,只見這個花園小院綠蔭生涼,靜悄悄沒有風吹草動;他那四名凶眉暴眼的保鏢,荷槍各站一角,虎視眈眈。他抽回身子,又拉上窗簾,把他的座椅搬到姚六合的對面,這才開口。 「六哥,秘密簽訂了『何梅協定』,你早有耳聞吧?」殷汝耕問道。 「何應欽喪權辱國,罪莫大焉!」姚六合恨恨地說。 「冀東二十二縣劃為非武裝中立區,你也知道吧?」殷汝耕瞇著眼睛問道。 「好比兒皇帝石敬塘割讓幽雲十六州!」姚六合痛心地說。 「非武裝中立區的政治地位,你考慮過嗎?」殷汝耕嚼著姚六合問道。 姚六合不假思索地說:「主權仍然屬於中國……」 殷汝耕打斷他的話,笑道:「這就是你耳目閉塞,不知事態正在起變化了。」 「什麼變化,變化什麼?」姚六合不安地問道。殷汝耕欠起屁股,嘴對著姚六合的耳朵說:?『日本內閣向國民政府發出照會:「非武裝者,不設防也;中立區者,不隸屬於任何一方也。」 姚六合跳了起來,嚷道:「這豈不是要把冀東二十二縣從中國肢解出去嗎?」 殷汝耕哈哈一笑,說:「國民政府已經接受日方的解釋。」 「賣國求和,苟且偷安!」姚六合一拳搗在茶几上。 殷汝耕眨了眨眼,接著說下去: 「因此,冀東二十二縣已經是國中之國,中日雙方都同意建立一個防共自治政府。」 「傀儡小朝廷?」姚六合氣得臉色焦黃。 殷汝耕羞羞答答,扭怩作態,卻又掩飾不住小人得志的嘴臉,說:「日本華北駐屯軍推舉,蔣委員長秘密手諭,都要我擔任防共自治政府的行政長官。」 「兒皇帝!」姚六合提高了嗓音罵道。 「我奉命忍辱負重,此心唯天可表!」殷汝耕忽然慷慨激昂,假戲真唱。「同時,中日雙方達成協議,將冀東二十二縣的警備隊,整編為四個保安總隊;土肥原大住提名,北平軍分會贊同,請你擔任保安總隊指揮。」 「我拒絕卜……」姚六合火冒三丈。 「天降大任於斯人,義不容辭,責無旁貸。」殷汝耕花言巧語,娓娓動聽。「何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理當生前享盡榮華富貴,身後千古留名。」 「遺臭萬年!」姚六合大聲疾呼,「汝耕,日本人把你當走狗,蔣委員長拿你當替罪羊;將來你被列人二臣賊子倭,可就悔之晚矣了。」 殷汝耕惱了,胖腫的大白臉漲成豬肝色,金魚眼珠子鼓凸出來,口沫飛濺地說:「姚六合,我亮出底牌給你看:土肥原大佐令下如山,不可改變,由不得你。你我二人,不管是順奸,還是強姦,反正都別想樹貞節牌坊!」他氣急敗壞而去。 馬車滾出了藏廬門口,姚六合就大聲吆喝僕人灑掃庭院。 拉開窗簾,推開窗扉,姚六合仁立窗前,怒目而視:在大掃帚下的滾滾煙塵和草葉飄零中,殷汝耕的馬車滾遠了。他的心情十分惡劣,悶悶不樂。 一陣花香水氣隨風吹來,姚荔陪伴阮碧村走進書齋。 「爸!」姚荔腳步輕盈地走到姚六合的背後,撒嬌地把雙手搭在姚六合的肩上,「您剛才這一番慷慨悲歌,我聽著都熱血沸騰了。」 「我想起吉鴻昌臨刑前的那首詩。」姚六合低沉暗啞地念道,「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借此頭。」 「可是,前年在天津,吉伯父邀請您加人察綏抗日同盟軍,當他的副總指揮,您為什麼一口口絕呢?」姚荔噘起小嘴兒,埋怨地說。 「那時候,我還塵緣未解,六根不淨呀!」姚六合悲歎一聲。「而且我當時就已料定,吉大膽雖然膽大包天,但是犯有兵家大忌,非敗不可。」 「您這是馬後課吧?」姚荔對於她父親的紙上談兵,心中不大佩服。 「這本來是一目瞭然的戰局。」姚六合忘卻了剛才的煩惱,又產生了誇誇其談的興致。「你想,抗日同盟軍前有日寇虎狼之師,後有何應欽的幾十萬兵馬為敵,內部又魚龍混雜,良莠不齊,怎能成功?當然,如果南方共產黨的紅軍揮師北上,與同盟軍聯合作戰,那又是另外一種局面了。」 「日前,紅軍正萬里長征,北上抗日!」一直不聲不響站在一旁的阮碧村,突然插話。 「呵!」姚六合急轉回身,面帶歉色,「謝池春……方雨舟先生,慢待了。」 「爸,方先生給您帶來很多激動人心的好消息,你們促膝長談吧!」姚荔歡快地向阮碧村微笑示意,「我親自下灶,安排小宴,為我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師洗塵。」 「到河邊找打魚人,買幾尾活魚。」姚六合吩咐女兒,「都要一尺左右,一斤上下,歡蹦亂跳剛出水的,柳枝串來。」 「遵命!」姚荔帶著笑聲跑出去。 阮碧村和姚六合分賓主落座。 「謝……方先生……你這一改姓名,我叫著口生。」姚六合搖搖頭,「你方才談到紅軍正在長征北上,我看,紅軍即便能夠衝破圍、追、堵、截,跨越萬水千山,到達北方,而察綏抗日同盟軍早已兵敗星散,紅軍姍姍來遲,也孤掌難鳴了。」 「姚將軍只見軍旅,不見民眾。」阮碧村委婉地一語道破。「察綏抗日同盟軍雖然失敗了,但是華北的黎民百姓並不甘心當亡國奴,還會建立起新的抗日武裝。」 「你是不是說我拉隊伍?」姚六合激動得雙手按住茶几,微微發抖。「我現在倒很想血染沙場,馬革裹屍。」 「您沒有猜中。」阮碧村笑了笑,「我是來奉勸您不要拒絕土肥原大住的盛情,出任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的保安總隊指揮。」 「豈有此理!」姚六合拂袖而起,碰灑了茶水,浸濕了袖子,摔碎了茶杯,「你怎麼跟殷汝耕異曲同工?」 阮碧村不動聲色,說:「我勸您打人漢奸內部,把保安總隊的指揮權抓到手裡,時機成熟,倒戈抗日。」 「那就請你當我的參謀長,或是副官長。」姚六合興高采烈起來,「為我運籌帷幄,出謀劃策,共圖大計。」 「我是個頭頂紅帽子,身背通緝令的人,難以取得合法身份。」阮碧村又忙說,「我將給姚將軍輸送一些愛國分子,充當你的骨幹力量。」 「多多益善!」姚六合豪放地大笑,「吃過午飯,我就去找殷汝耕,跟他拍板成交。」 「還是穩坐釣魚台,不必倉促行事。」阮碧村胸有成竹地說,「一日之間,忽冷忽熱,恐怕要引起殷汝耕多疑;反正他有求於姚將軍,必然再來渭水訪賢。」 姚六合搔搔頭皮,說:「武夫畢竟不如文士足謀多智。」 阮碧村又說:「殷汝耕敢於如此肆無忌憚地進行漢奸活動,不僅因為有日本主子的撐腰,而且由於他握有蔣介石的秘密手諭,奉旨當漢奸,有恃無恐;所以,姚將軍答應殷汝耕出山時,也應該跟他要一份蔣介石手諭的影印復本,抓住把柄,以為憑據。」 「言之有理!」姚六合鼓掌叫好,「我那位蔣大師兄,一貫翻雲復雨,出爾反爾,還真得捉賊拿贓,防他賴賬。」 開飯了。 小小的東廂房,是姚家父女的小飯廳。打開後窗,運河就在窗下,如連日大雨,河水滿槽,探身窗外,伸手就可以撫摸水面。不過,眼下雖是雨季,但是今年天旱,水到河岸半腰,只能夠憑窗垂釣。阮碧村和姚六合走進屋來,只見一枝湘妃竹的魚竿,搭在窗台,游絲一般的魚線,在窗外隨風飄蕩,魚鉤上約著一朵睡蓮。 滿桌鮮魚水菜,唐山細瓷的冰盤上,躺著的都是一尺左右,一斤上下的金鱗鯉魚,色、香、味俱佳。 「這些魚都是荔枝姑娘釣上來的嗎?」阮碧村讚歎地問道。 「是我釣上來的?」姚荔淘氣地歪著頭,滿面嬌憨。「不過,是春柳嫂子在窗下定住了船,雙手捧著魚簍兒,我從魚簍裡一條一條釣上來,最後還釣來她鬢角上的一朵鮮花。」 「呵,你認識她!」阮碧村情不自禁地說。 「我跟她算是忘年之交啦!」姚荔問道,「方先生,你也認識她?」 「這個名字……聽著耳熟……」阮碧村連忙遮掩地說。 「她是一位優美的女性,卻又是一位不幸的女性。」姚荔滿懷同情,而且含有敬意。「她的船每天從東廂房的窗下過。我買過她的魚,也租過她的船,一來二去就熟不拘禮了。她的命運很淒苦,原來有個稱心如意的情人,可是這位情人背井離鄉,一去音如黃鶴;她被迫嫁給一個自幼被父母許下的男人,名叫韓小蜇子,是個地痞人癩。他們倆人從來沒有同榻而眠,同桌吃飯,不過是掛名夫妻。她說,只等她那個情人一回來,她就要跟韓小蜇子打開天窗說亮話,男婚女嫁,各奔東西……」 「她是哪一天跟你講過這個話?」阮碧村神色顯得有點緊張。 「就在方纔,我從她的簍子裡釣魚的時候……」 姚荔的話未落音,只見高鰍兒觔斗流星地跑來,哭喊著:「荔枝……姑娘……姚小姐,救……救人呀!快去搭救……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在哪裡?」姚荔跑出門去問道。 「韓……小蜇子,把……她捆住……手腳,要賣到……窯子去……」 阮碧村手中的筷子落了地,酒盅捏碎了。 將通州橫切南北兩城的通惠河支流,很像南京的秦淮河:河北岸一條長街,從東到西,遍佈著戲園子、雜耍場、酒樓、寶局、估衣攤、舊貨行,以及賣野藥的、拔牙點痣的、算卦相面的、代寫呈文書信的……三教九流,五方雜處,恰似北京的天橋,名叫萬壽宮。白天,人山人海,市聲喧鬧;夜晚,戲園子唱到半夜,寶局子陸到天明。 萬壽宮大街東口,有一處座北朝南的深宅大院,牆頭上拉著鐵濱會網,還砌滿玻璃碴子和棗核釘子。飛簷斗拱的門樓,高挑花燈,橫掛一匾,匾上三個大字:百順堂。黑漆大門,白石台階,兩邊廂擠滿五花八門的小販,有賣驢肉、狗肉、牛肉、豬肉、羊頭肉的;有賣西瓜、糖果、香煙、元宵、餡餅、大碗茶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亂亂哄哄。 眼下,百順堂的老闆,便是韓小蜇子的師娘和姘頭、萬壽宮的女霸主九花娘。 走入百順堂,頭一進是個三合院的寶局:東廂房推牌九,西廂房打麻將,南房斗紙牌、擲骰子,滿院吆三喝六,罵爹入娘,大呼小叫,聲震屋瓦。相隔一道花牆,月亮門裡別有洞天,也是一座三合院,沒有南房有北房,不是寶局是煙館。十一間房隔斷十一個單間,每間一張煙榻,每張煙榻一位煙癮君子,懷抱煙槍,噴雲吐霧;身旁都有一個臉搽得雪白,嘴抹得猩紅的女人,點煙燈,燒煙泡,削水果,遞香茶。後一進,是九花娘的迷宮密室,閒人免進。 韓小蜇子掌管寶局,九花娘垂簾聽政;煙館重地,九花娘出頭露面,親自臨朝。 春柳嫂子在河上打了一簍魚,賣給姚荔,便吩咐和合大伯帶領高鯽和高鰍兒放船南行,她要划船到萬壽宮去。 和合大伯知道她必是去找韓小蜇子,獨自一人,令人放心不下,一定要三條船伴駕隨行,春柳嫂子卻不肯答應。她的目光黑沉,臉色慘白,神情憂鬱,心裡架著一團火。和合大伯不敢惹惱她,只得等她劃出半里之遙,才向高鯽和高鰍兒招了招手,遠遠地悄悄尾隨。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朝思暮想,她終於跟阮碧村久別重聚;但是,她跟韓小蜇子那掛名夫妻的身份,拘束了阮碧村的身心,竟不能重修舊好。傷情、悲苦、恥辱、渴望……思前想後,百感交集,春柳嫂子一天也不願再枉擔這個虛名了。 船到萬壽宮,水邊拋了錨,春柳嫂子跳上岸;她定了定神兒,沉了沉氣,摸了摸暗藏腰間的一把刮魚刀子,把心一橫,直奔百順堂門口走去。 冤家路窄:春柳嫂子走上台階,韓小蜇子正送客出門。 韓小蜇子被日本主子和九花娘豢養多年,早已喪盡了船家兒女的本性和人格兒。他身穿杭紡琵琶扣的對襟小褂兒,胸前垂掛著一條閃閃發光的銀表鏈,洋縐的褲子,青緞鞋;大背頭油光水滑,刀條子臉白裡透青,眉眼間有一股面首的媚態,叭兒狗的玲瓏。 「韓小蜇子!」春柳嫂子斷喝一聲。 「你……你來幹什麼?」韓小蜇子猛然一見春柳嫂子,不禁神色驚慌。 「找你!」春柳嫂子兩眼射出憎恨的目光,「我要跟你一刀兩斷。」 「咱倆本來……本來……」韓小蜇子面對春柳嫂子那寒氣逼人的神態,越發膽怯,「本來就沒有做過一夜夫妻,井水不犯河水,兩不相擾。」 春柳嫂子跨上一步,伸出手去,說:「那就給我一紙休書!」 「你……你……」韓小蜇子連連倒退,忽然小眼睛一陣亮晶晶,「你一定是有了野漢子!」 「不錯!」春柳嫂子挺起胸脯,昂了昂頭,「明人不做暗事,許你給九花娘當姘頭,就許我坐地招夫。」 「你……你膽敢不守婦道!」韓小蜇子羞惱成怒,「我先打死你這個淫婦!」說著,像一條瘋狗撲上來。 春柳嫂子早有提防,忙一閃身,從腰間拔出雪亮的刮魚刀子,冷笑道:「你敢捅我一指頭,我就剜出你的狼心狗肺!」 這時,看熱鬧的人,從萬壽宮大街的四面八方蜂擁而來,連說書唱曲兒的都淨了場;觀眾裡三層,外三層,怪聲叫好,扯斷了脖子喝彩,煽風點火,火上澆油。 「這是誰呀?吃了熊心,吞了豹膽,竟敢在老娘的門前淨地滾車道溝子?」 一聲尖利刺耳的叫板,從黑漆大門走出了妖形怪狀的九花娘。 九花娘三十九歲了,不過前九年就是三十九,死活不認四十歲這個賬。她從頭到腳,穿金戴銀,滿身珠光寶氣,算得上是千金之體。她杭的是俗名叫花妝樓的高警,赤金管子插滿了頭;滿臉橫肉,搽上銅錢厚的宮粉和艷如血染的胭脂,兩隻金耳環在腮邊蕩來蕩去;皮笑肉不笑,張嘴露出滿口黃澄澄的金牙;一件金絲閃緞的旗袍,緊緊包裹著她那滾圓得像一條蟒似的身子;揚起胳臂,金手閾叮噹響;連腳下的繡花鞋,也是金線鎖鞋口。 這個女人,雖是妓女出身,可是嫁過幾回當官兒的,帶兵的,做大生意的,見過世面;最後落花流水,才降格嫁給了萬壽宮的龍頭大爺。她的丈夫名義上是萬壽宮的龍頭,暗中卻是她說一不二,吐唾沫是釘兒。龍頭大爺比她大十幾歲,偏又好打野食兒,被她一碗藥酒毒死了,自己坐上龍頭金交椅。她是一頭驟騾子,不能生育,便收認了十三個螟嶺義子,人稱十三太保;將來從中挑選一個稱心如意的人,正式立下過繼文書,接續她的香煙。韓小蜇子侍奉枕席,跟乾娘最為貼身親近,大有繼位的希望。 九花娘一登場,就像老雕入林,鳥雀紛飛,看熱鬧的人嚇得奔走四散;膽子大一點的年輕人,躲到遠遠的站下,踏著腳尖,手搭涼棚觀望這齣好戲。 「娘!」韓小蜇子真是孝子,一溜小碎步,跑上去攙扶九花娘,「殺雞焉用宰牛刀,怎敢有勞您老人家御駕親征?」 九花娘慢騰騰撩起眼皮,惡狠狠地刺了春柳嫂子一眼,從鼻孔裡問道:「這個太歲頭上動土的小娘兒們,是個什麼玩藝兒?」 「回娘的話,她……」韓小蜇子低眉順眼,「她就是兒子屋裡那個……小賤人。 九花娘拍了個響脆的花巴掌,肉麻地叫道:「唉喲喲,原來是兒媳婦拜門?」 「誰是你兒媳婦?你得打個佛龕把姑奶奶當祖宗供起來!」春柳嫂子厲聲喝道。「我來找韓小蜇子,要他一紙休書,從今以後一刀兩斷。」 九花娘並不氣惱,堆著笑臉勸道:「你們是月下老兒匹配的姻緣,三媒六證的夫妻……」 「不是!」春柳嫂子激怒地喊道:「從來不是!」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那就各奔前程吧!」九花娘眼珠兒滴溜一轉,「家醜不可外揚,到院裡去寫休書。」 春柳嫂子跟隨九花娘和韓小蜇子走進百順堂,和合大伯帶領高鯽和高鰍兒剛靠岸,只看見春柳嫂子的一個背影,高鯽和高鰍兒跳下船,快跑飛奔追進去。 他們追進頭一道院子,二道院的月亮門匡嘟關死了。 「來人!」九花娘ao叫著,「把這個小娘兒們執光,五花大綁下窯子!」 只聽春柳嫂子發出一聲慘叫,便被堵住了嘴,沒有聲息了。 「唉呀,不好!」高鰍兒急得跳腳。 高鯽把高鰍兒一搡,說:「你快去找和合大伯,我把住門。」 高鰍兒跑回水邊,一見和合大伯,哭道:「九花娘要把我嫂娘賣到窯子去,您快想個主意,把我嫂娘救出火坑吧!」 「單槍匹馬,中了奸計!」和合大伯一聽,心都碎了,「你……你快到北關外,求……求姚小姐大發慈悲,請……請她老爹……姚將軍出面救人」 「您也跟我鯽哥去把門,不許他們把我嫂娘綁走!」說罷,高鰍兒一顆流星似地跑走了。 和合大伯下船上岸,一陣急火攻心,兩腿發軟走不動了,坐在地上,淒厲地呼喊:「百順堂拐賣良家婦女,過路君子救人呀!」 兩位騎馬從萬壽宮大街西口路過的客官,聞聲趕來。 兩匹馬一白一黑,白馬上是一位年青英俊而又風度儒雅的上品人物,頭戴巴拿馬涼帽,身穿雪青色蠶綢長衫,手拿一把絹面山水畫的折扇;黑馬上是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廝,戴的是一頂斗笠,穿的是白粗布小褂兒,黑市布肥褲,魚鱗灑鞋。 「老頭兒,怎麼回事?」白馬上的上品人物把和合大伯攙扶起來,大嚷著問道。 和合大伯眼淚汪汪地說:「我們那領船的春柳嫂子,給九花娘跟韓小蜇子誆進了百順堂,要把她賣到下處,推下火坑。」 「唉呀、我的嫂娘遭了難戶那位虎頭虎腦的小廝大叫連聲,「馬連長,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高鯉,沉住氣!」馬連長那但郁寡歡的臉上,浮現出開心的笑容。「搭救這位良家婦女,包在了我馬名騅身上。」 他一揮手,兩匹馬嘶鳴著向百順堂疾馳而去。 原來,這位馬名雅。就是那個在八里橋上跟春柳嫂子打過一個照面的二十九軍騎兵連長。他駐防大黃莊以後,點名要高鯉給他當馬奔,心情苦悶,每日借酒澆愁。他在通州駐防的時候,跟萬壽宮天樂茶園唱唐山落子的女藝人金彩霞們好;金彩霞今天在天樂茶園演出《花為媒》,他特意換上便裝,帶著高坡前來捧場,不料正遇上春柳嫂子遭難。他想,大鬧百順堂,正可以發洩一下胸中的惡氣,比看金彩霞的戲還要暢快,於是挺身而出。 百順堂門裡,高鯽隔著二道院的院牆,已經喊啞了嗓子:「九花娘!韓小蜇子,把我嫂娘放出來!」 突然,月亮門大開,九花娘那另外十二個太保破門而出;一個個凶眉惡眼,手持刀槍棍棒,把許敬行和高鯽團團圍住。 「哪裡來的鼠輩小兒,膽敢踢我的場子,擾我的碼頭?」 九花娘手搭著韓小蜇子的肩膀,陰陽怪氣出了場,站在月亮門口亮相。 十二個太保像十二條狗,吠叫著一擁而上。 「不許動手!」 馬鈴聲聲,馬名騅和高鯉飛騎進門。 九花娘大吃一驚,抬眼一看,原來是一個衣著華麗的富家公子哥兒,媚笑了一下,說:「公子,請到後院喫茶,不必多管閒事。」 「把春柳嫂子交出來!」馬名雅亮出了雙槍。 九花娘揚聲冷笑,手指胸窩,挑釁地說:「開槍!」 吧!一顆子彈射了出去,打散了九花娘那插滿赤金簪子的花妝樓高髻。 「娘呀!」韓小蜇子嚇得一聲鬼叫。 九花娘的眼皮眨也不眨,面不更色地解開了懷,露出一抹桃紅的圍胸,說:「照這兒打!」 吧!馬名騅射出一顆子彈,卻揭下了韓小蜇子頭上的馬尾羅禮帽。 韓小蜇子抱頭鼠竄,九花娘一把揪住他那油光水滑的大背頭,狠狠地抽了個嘴巴,罵道:「尿種!」又轉回身,眼盯著馬名雅。 馬名雅把槍在手心上掂了掂,忽然面帶微笑,和顏悅色,口氣輕鬆地說:「九花娘,我馬名騅是有名的三槍不空;頭兩槍飄了靶,這一槍再不命中紅心,第四槍你打我。」話音一落,陡地變臉,目光凜若寒星,就要舉槍。 九花娘的臉白了,冷汗從鬢角淌下來,兩條腿打起了哆嗦,發出一串顫慄的假笑聲,說:「好個多情的馬公子!我捧花獻佛,分文不取,把春柳嫂子奉送您銷愁解悶兒啦!」 高鯽到內院去,背出了遍體鱗傷的春柳嫂子;他們正要離開百順堂,一小隊警察十幾條槍,封鎖了去路。 通州警察局的局長在百順堂吃股,全局子上上下下幾十號人,逢年過節,百順堂按人頭份兒,分三六九等,都有禮金饋贈。所以,九花娘是警察局的活財神,警察局長是九花娘的插桿兒。 一個滿面煙容的巡官,挺胸疊肚,神氣活現,咋咋唬唬地喝道:「何方歹人,膽敢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私間民宅,鳴槍行搶?」 馬名雅不但面無懼色,反而更神采飛揚,雙槍閃著寒光,盛氣凌人地說:「我馬名騅一年多聽不見槍聲炮響,十分寂寞;今天能跟各位大打出手,不亦樂乎?」 那巡官一見此人非比尋常,虛張聲勢的氣焰打了對折,問道:「真人不怕露相,你是哪條船上的人,亮個牌子,免得大水沖了龍王廟。」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不配跟我來言去語!」馬名騅目光凌厲,咄咄逼人。「不過,你要是識一點時務,通一點人情,那就閃開一條路,放這些人出去,陪我面見你們局長,天塌下來我扛著。」 九花娘三魂歸了竅,狂笑道:「姓馬的,你就是石頭縫兒裡崩出來的孫悟空,也難逃老娘這一隻如來佛的手心!留下春柳嫂子,你給老娘三跪九叩,老娘高抬貴手,饒你一條小命兒。」 「馬連長,打吧!」高鯉急躁地喊道。 馬名騅高喊一聲:「閒雜人等,閃開場子!」 忽然,風馳電掣的馬蹄聲由遠漸近,一輛四輪高篷大馬車,在大門外停下來。 高鰍兒從車轅上一躍而下,放下梯凳,姚六合和姚荔父女倆下了車。 姚六合雖然削職為民,但是威風凜凜的將軍風度不減當年,他進門一言不發,目光微微一掃,便鴉雀無聲。 「立正!」滿臉煙容的巡官,小聰明過人,馬上沙啞著嗓子喊口令,「敬禮!」 「姚將軍,您老人家金身玉體,光臨賤地,小婦人真是三生有幸,光宗耀祖!」九花娘也搔首弄姿,眉飛色舞,一副輕骨賤肉模樣兒。 「交出春柳嫂子!」姚六合沉著面孔,毫無表情,聲音不高不低,可是威嚴懾人,「韓小蜇子在我面前,伏寫休書。」 「快取文房四寶來!」九花娘答應得爽快而又響脆。 姚六合卻不再理睬她,轉過臉對滿臉煙容的巡官說:「煩請你回稟貴局長,這位馬名騅連長是我的舊相識;本為撫危濟困,然而失於浮躁。這一次,看我的面子,不必追究,但是下不為例。」 「好說,好說!」滿臉煙容的巡官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馬名騅和高鯉騎馬離去,滿臉煙容的巡官也率領警察小隊回局交差。 這時的百順堂大院只剩下姚六合、春柳嫂子、高鯽、高鰍兒、和合大伯、九花娘、韓小蜇子和另外那十二太保。 百順堂的小夥計搬來一張八仙桌,桌上擺放著紙、筆、墨、硯;韓小蜇子正要在姚六合面前伏寫休書,門外馬蹄聲急,又有一輛金碧輝煌的四輪馬車停下來。 走下車來的是西大街遠籐商行的總經理,日本華北駐屯軍派駐通州的特務頭子遠籐一郎。 此人枯瘦矮小,卻有一雙黑叢叢的濃眉,兩隻陰森森的的三角眼,戴一副金絲眼鏡,穿一身窄巴巴的西服,大嘴巴的厚嘴唇上留一抹仁丹胡,再配上一張冷冰冰的面孔,令人毛骨悚然。 韓小蜇子一見主子駕到,把手中的毛筆一扔,放聲大哭,「太君,有人打狗不看主人,欺侮小的!」 「求您老人家作主!」九花娘也乾嚎起來。 「在哪裡?」遠籐一郎雖然瘦小,但是吼聲卻如深夜犬吠。 「我在這裡!」姚六合直視遠籐一郎,「是我前來搭救這個落入陷阱的婦人。」說著一指仍然昏迷不醒的春柳嫂子。 「姚將軍閣下!」遠籐一郎忽然挺直身子立正,然後又折腰行九十度鞠躬禮。 「六哥,六哥!」殷汝耕滿臉餡笑跑進來,「我陪遠籐君正要到府上請教,然後給土肥原大佐復電,不想竟在此地巧遇,那就請到遠籐商行懇談吧!」 「我還要了卻這一樁公案。」姚六合仍鐵青著臉,「當著我的面,韓小蜇子伏寫休書,交給這個被他虐待凌辱的婦人。」 殷汝耕向九花娘和韓小蜇子吆喝:「既然姚將軍賞你們的臉,那就快寫吧!」 九花娘和韓小蜇子還不大甘心,眼巴巴望著遠籐一郎,只盼主子撐腰。 「寫!」遠籐一郎吼道。 主子一聲令下,奴才不敢怠慢;韓小蜇子扯過一張紙,寫下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文書,還打上了手模。 高鯽和高鰍兒抬起春柳嫂子,和合大伯接過休書,也顧不得向姚六合道謝,急如星火離開百順堂,匆匆忙忙上船解纜,快回點將台。 「姚將軍閣下,請!」遠籐一郎又連連鞠躬。 姚六合想起阮碧村的叮囑,擺出冷冷淡淡的神氣,懶懶洋洋地說:「改天吧。」 「六哥,你還生兄弟的氣呀?」殷汝耕熱辣辣地叫著,「兄弟惹惱了你,要你的新弟妹代為求情,如何?」 「新弟妹?」姚六合忍不住發笑,「你年年月月棄舊圖新,這又是哪一位?」 「上個月剛到手的。」殷汝耕在姚六合耳邊低語,「雖然姿色平常,但是綿肌柔骨,妙不可言。」 遠籐商行盤踞在西大街的十字路口,五間門面,經營項目有西藥、五金和日用百貨,是個不倫不類的店舖。本來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個商行不過是雲遮霧障,為的是隱蔽遠籐一郎的真面目。而且,前櫃後櫃,表裡不一;前櫃零售仁丹、中將湯、阿司匹林、金雞納霜,後櫃卻批發鴉片、嗎啡、海洛英,外帶收購賊贓。遠籐商行的前櫃冷冷清清,但是它的後院卻是一座生意興隆的政治交易所。 遠籐一郎平日深居簡出,很少拋頭露面;他像一隻蜘蛛,織起了一張伸展到四面八方的諜報網。 馬車從遠籐商行的旁門駛人後院,鵝卵石鋪路,九曲人彎;一個小院套著一個小院,環環相扣。每座小院都只有三間小房,花木扶疏,綠蔭匝地;但是,雖幽雅卻小氣。 當馬車駛到一座門前生長著一片繁花茂草的小院時,突然從花草叢中跳出一個赤裸著毛刺刺上身的人熊,端著一挺輕機關鎗,用生硬的捲舌日本話吼道:「統統的下車,人人的搜查!」 姚六合從車窗裡望見這個龐然大物,不禁觸目驚心。他知道這個傢伙是遠籐商行的護院班頭米沙,一個流落通州的白俄軍官,通州人都管這個傢伙叫白虱子,也管他叫米傻子。這個傢伙原是沙皇軍隊裡的一個炮兵上尉,還是個男爵;十月革命以後,這個米沙男爵逃到中國,在軍閥張宗昌的直魯聯軍裡當炮兵教官,他那個金髮碧眼而又滿身肥肉的男爵夫人,做了張宗昌的姘婦。張宗昌兵敗垮臺,米沙帶著男爵夫人漂泊到天津日租界;男爵夫人先當野妓,後來跟著一個日本特務私奔了。米沙是個酒鬼,每天揮霍老婆的皮肉錢,喝得酩酊大醉;男爵夫人一跑,他身無一技之長,又好吃懶作,只有淪為沿街乞討的叫化子,最後被遠籐一郎收留豢養,帶到通州,當看家狗。 馬車停住,遠籐一郎頭一個下車,舉起雙手,接受搜身;米沙先給主子鞠了個躬,然後便動手搜了個遍。接著,殷汝耕跳下車來,也是如此這般。但是,姚六合不想忍受這種污辱,坐在車裡喊道:「送我回去!」 「大哥,人境隨俗吧!」殷汝耕嘻皮笑臉,「就是你的新弟妹,也不能破例。」 「姚將軍閣下,大大的失禮。」遠籐一郎連連道歉,「目前形勢緊張,不得不如此。」 米沙的輕機關鎗,從車窗捅進來。 無可奈何,姚六合只得忍辱屈從;他看見,花草叢中,暗藏著一座碉堡。 這是一座典型日本風味的小院,就好像是遠籐一郎從日本原封不動地搬來;院裡栽種幾株櫻,堆起一座怪石嶙峋而又小巧玲瓏的假山,很像公園裡的盆景。這座小院五間房,本是遠籐一郎的住所,現在騰出兩間,供殷汝耕下榻。 「親愛的!」殷汝耕興高采烈,「姚六哥看望你來了。」 說著,三步兩步上台階,拉開格子門。 這是外間的會客室,一個少婦,身穿薄如蟬翼的日本人造絲睡衣,窈窕的體態隱約可見,正在玻璃茶几上擺放茶點、香煙、水果。花瓶;聽見腳步聲,直起腰,回眸一笑,並不開口。 這個女人二十五六歲,並非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也沒有什麼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嘴一點點;而是一張微黑的清水臉兒,兩道淡淡的眉影,單眼皮下一雙瞬息多變的小眼睛,薄薄的嘴片,一口尖利雪白的牙齒。然而,她卻另有得天獨厚之處;那一條煙娜多姿的楊柳細腰,高聳豐滿的西洋女人胸脯,從全身每一根毛孔都散發著陣陣濃郁襲人的迷魂香氣味,令人不知不覺地為之麻醉。 姚六合一見這個女人,竟情不自禁,身不由己,臉上變顏變色,兩眼發癡發呆。 「親愛的,六哥被你當面勾了魂去!」殷汝耕怪叫。 姚六合如夢方醒,十分尷尬。 這個女人撒嬌地啐了一口,輕飄飄地打了殷汝耕一巴掌,殷汝耕渾身舒暢地哈哈大笑。 遠籐一郎咳嗽一聲。 殷汝耕慌忙收住笑聲,正襟危坐,說:「六哥,兄弟特請遠籐君在座,我們繼續上午的談話。」 姚六合見這個女人不想迴避,便說:「此處不是密談之地。」 「姚將軍真是謹小慎微呀!」這個女人咯咯笑著,貼在殷汝耕的身邊坐下來,「我跟汝耕是形影不離的呀!是不是,遠籐君?」 遠籐一郎乾巴巴地點了點頭。 「六哥,兄弟只等你一言興邦啦!」殷汝耕急煎煎地說,「土肥原大佐也在恭候六哥的佳音。」 「是的。」遠籐一郎硬梆梆地插了一句。 姚六合長長地慨歎一聲說:「我生性不甘寂寞,豈肯老死林下?但是,東山再起,必須名正言順。」 「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乃是奉蔣委員長的秘密手諭。」殷汝耕叫道,「難道還不夠冠冕堂皇麼!」 姚六合鄭重地說:「我要親眼看到委員長的手諭,才能做出最後決定。」 「對不起!」殷汝耕的臉色和口氣,都一下子冷冰冰了。「委員長的手諭,是戴笠局長親自送交我的,屬於最特級絕密文件,除何應欽委員長、梅津司令官、土肥原大佐外,不得出示任何人,遠籐君就從來沒有提出過閱讀原本的要求。」 「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看的,不看!」遠籐一郎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句話。 姚六合沉吟片刻,說:「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拜讀一下副本了。」 殷汝耕打了個響脆的榧子,說:「親愛的,到臥室裡把副本取來!」 這個女人站起身,走進臥室,聽她掏鑰匙,打開保險箱;一會兒,手拿著一封信走出來,緊挨著姚六合坐下。 姚六合接過這個副本一看,並不是影印手跡,而是在一張八行箋上照錄原文;他彈了彈這輕薄一頁的副本,懷疑地問道:「汝耕,你該不是假傳聖旨吧?」 「貨真價實!」殷汝耕擂著胸膛。 姚六合閉上眼睛,一副跳火坑的苦相,說:「回電土肥原賢二兄,我勉為其難了。」 直到傍晚,姚六合才坐上馬車離開遠籐商行;他恨不得馬生雙翅,車輪駕雲,趕快回到藏廬。 在藏廬,阮碧村也正焦急地等候姚六合歸來。 一個下午,阮碧村和姚荔坐在藏廬東廂房那臨河的窗前,一邊觀賞運河兩岸的秀麗風光,一邊輕聲低語。 前往白順堂搭救春柳嫂之前,姚六合叮囑阮碧村道:「你不要走,等我回來;有人看見,你就說是我的……」 姚荔搶著說:「是我的表哥。」 姚六合笑了笑,說「我真有個外甥,也是三十歲上下,南開大學畢業,現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 「那就扮作這位日本留學生,暑假回國探親。」姚荔笑著對阮碧村說,「我記得你的日語說得很流利,逢場作戲,不會露出破綻。」 她又給阮碧村找出一件夏布長衫,一條紡綢褲子,一雙皮鞋,叫阮碧村換上,並且,囑咐他刮一刮臉,修飾一下儀表。 所以,此時阮碧村已經不是船夫打扮,而是一位瀟灑文雅,風度翩翩的青年學者了。 姚六合從馬車上下來,急匆匆向阮碧村一招手,說:「雨舟,到書房坐。」姚荔也要相隨,姚六合卻張開胳臂,攔道:「你不必與聞。」 「你們的談話為什麼要背著我?」姚荔一貫任性,大發其火。 姚六合嬌慣女兒,一見女兒生了氣,就想讓步,遲遲疑疑地說:「事關重大,我怕你……不能守口如瓶。」 阮碧村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快進書房去,然後牽著姚荔的衣袖,走到一簇花叢旁,說:「有些事情,只能我和你父親知道,你不必過問;正如另外有些事情,只能我和你知道,你父親不必過問,或者只能你和你父親知道,我不應該過問一樣。」 「你很會花言巧語!」姚荔噗哧笑了,「我的事情,都可以讓你知道,你都可以過問。」 「不敢。」 「我並不要求你對等交換。」 姚荔那春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脈脈地仰望著阮碧村,阮碧村點了個頭,趕快離開她,進入書房。 姚荔抱著膝頭,寂寞惆悵地坐在陡岸上。天已大黑,河上沒有行船,一片平靜的水面,閃跳著夜空的繁星;橙黃的半邊月亮,從河對岸的樹梢林角升上來,倒映水中,波動著靜幽幽的光影。 「喂!」阮碧村悄悄來到她的身後,輕輕喚她:「天不早了,你還沒有吃飯,回家去。」 姚荔扭過頭,只見阮碧村又換上一身船夫打扮,睜大眼睛問道;「你到哪兒去?」 阮碧村戲謔地一笑,說:「上午從來處而來,晚上到去處而去。」 「我不放你走。」姚荔一躍而起。 阮碧村怕她落水,慌忙扯住她的胳臂,說:「我這個不速之客,今後免不了突如其來,轉眼即去,你都不必介意。」 「我知道你到哪兒去,哼!」 「那就請你放行。」 「你愛她嗎?」姚荔目光通視著阮碧村。 「誰?」阮碧村出乎意外,吃了一驚。 「不必跟我打啞謎!」姚荔慍怒地說,「瞞得過我的眼睛,卻瞞不過我的心靈。」 阮碧村低下頭。沉重地答道:「愛她……」 「你要娶她?」 阮碧村搖了搖頭,說,「不……」 「為什麼?」姚荔的聲音發顫。 阮碧村歎了口氣,說:「我不想害她做寡婦。」 「你對那個苦人兒也是鐵石心腸!」姚荔嗚咽著跑走了。 阮碧村沿著通惠河的蓬蒿小路,奔點將台走去,半個月亮穿過一片片浮雲,伴隨著他,河邊水草中聯噪的青蛙,被他的腳步聲驚嚇得紛紛跳河。 眼看點將台越來越近,春柳嫂子的戀情又籠罩在他的心頭。想當年,他和春柳嫂子私訂終身,曾有過花好月圓的夢想;後來參加抗日同盟軍,不辭而別,有情人難成眷屬。抗日同盟軍失敗,他下了煤窯,孤雁離群,寂寞淒涼,也曾想托人捎信,叫春柳嫂子到煤窯來跟他朝夕相伴,卻又找不到捎信的熟人;重新與黨接上關係,革命生涯,動盪不定,再也無暇考慮個人私事;回到通州,春柳嫂子已經被迫出嫁二年,身份變化,怎能越禮?可是,現在春柳嫂子拚死索得一紙休書,恢復了自由之身,必定要跟他相依為命,生死與共,難道他真是一副鐵石心腸,殘忍地傷害她那一片海枯石爛不變心的癡情麼? 而且,天真無邪卻又充滿羅曼蒂克情調的姚荔,少女初戀的愛情像二月的桃汛,他怎麼能忍心連累這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所以,必須當機立斷,跟春柳嫂子正式結合,斬斷姚荔的綿綿情絲。 阮碧村打定主意,加快了腳步,春柳嫂子的小院,在朦朧的月色中已經隱約可見了。 突然,蘆葦叢中,有人咳嗽一聲,他急忙跳到一棵河柳背後,拔出了槍。 「方先生,是我!」和合大伯咳嗽著走出來。 「大伯,您怎麼蹲在這兒?一阮碧村問道。 「春柳嫂子叫我攔擋你,先別回去。」和合大伯神色緊張地低聲說;「那個二十九軍的馬連長,給春柳嫂子送來一大包補品,還沒有走。」 「我正要見他!」阮碧村閃開和合大伯,走得更急。 春柳嫂子門外,拴著兩匹馬,阮碧村剛要進院,院裡屋門響。走出兩個人。 「大嫂,安心靜養!」馬名騅高聲說,「缺柴少米,打發高鯉的兄弟給我捎個信,一概由我孝敬。」說罷,帶著高鯉向外走。 阮碧村做岸地迎門而立。 「什麼人?」高鯉喝道。 阮碧村並不回答,身披月光,冷冷微笑。 「你……你是……碧村!」馬名騅大叫一聲,跟阮碧村握手,又脫帽鞠躬,「愚兄正訪摸無路,想不到你從天而降。」 「我打聽到你的下落,就來找你。」阮碧村挽著馬名騅的手,「來,到八里橋下談一談。」 「跟我到大黃莊兵營住幾天吧!」馬名騅拍了拍腰間雙槍,「我保障您的安全。」 阮碧村搖頭一笑,說:「我身背緝捕文書,還是小心為上。」 「你信不過我……」馬名騅臉色一暗,命令高鯉,「注意警戒!」 馬名騅原是東北的流亡學生,父親是馬戲班的班主,他從小在馬戲班裡練出一身本領超群的馬術;進關以後,曾在北平念過中學。他自幼生長在馬戲班裡,沾染上不少江湖習氣,恃勇好鬥,喜歡傲裡奪尊,大出風頭,在同學中以三言兩語不合,便出口不遜動手打人聞名。後來,被校內的一個反動分子告密,警察要來抓他,馬名騅在憤怒之下,將那個反動分子打得七竅出血,割下了他的舌頭,逃到張家口,參加察綏抗日同盟軍,與阮碧村相識;阮碧村對他導之以理,動之以情,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不久,在奪取多倫的戰役中,他身負重傷,被送回北平醫治;傷癒,抗日同盟軍兵敗,他又加人二十九軍,當上一名騎兵連長。 阮碧村和馬名騅坐在八里橋下的石頭坡上,坡下流水淙淙,星光月影,回首往事,感慨萬端。 「碧村,沒有你給我指識迷津,我就像在黑燈瞎火裡過日子。」馬名騅哭喪著臉,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氣。「每日裡花天酒地,快要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了。」 「哀莫大於心死,難道你甘心頹唐喪志。」阮碧村正色問道。 「你帶我遠走高飛吧!」 「我卻要腳踏實地,立足故土。」 「那咱們就拉起一支人馬,重新打起抗日同盟軍的旗號。」 「時機未到。」 「鐘不敲不響,燈不點不亮,你就一錘定音,明人不說暗話吧!」馬名騅焦躁而又痛苦地叫道。 阮碧村這才轉入正題,說:「你利用合法身份,我進行地下串聯,互相配合,開展通州的抗日救國活動。」 「二十九軍撤防,不得越界,我在通州的身份也不合法呀!」 「姚六合正在籌建冀東保安總隊,我舉薦你去投靠他,掌握一部份兵力。」 馬名騅垂下頭,沉默不語。許久,他才說:「碧村,參加保安總隊,有損我的名譽;可是,你的吩咐,我不敢不遵命。」 「名雅,忍辱負重吧!」阮碧村深深感動地說。 天色不早,馬名騅不得不跟阮碧村告別,起身回營。 馬名騅走出不遠,剛要拐彎,走上通向大黃莊兵營的陽關大道,突然從蒲葦叢中跳出赤條條一絲不掛的解連環和楊芽兒,一人扭住他一隻胳臂,一人一把手叉頂住他的兩肋。 「冤家路窄!」解連環冷笑道,「天有陰晴,地有旱澇;也該我們時來運轉,你走背字兒了!」 馬名騅不敢呼叫,四下張望高鯉。 「你那個馬牟,也叫我們撿啦!」楊芽兒搖頭晃腦地說。 馬名騅山窮水盡,長歎一聲,說:「想不到虎落平川被大欺。你們打算把我怎麼發落?」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解連環的手叉已經刺透了馬名騅的長衫,只隔一層背心,就要扎進皮肉了。「看在你搭救春柳嫂子的情面上,饒你一死.可饒不了你一刀。」 馬名騅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氣,說:「前胸後背,胳臂大腿,任你割下幾斤肉,煎、炒、烹、炸,下酒吃。」 「我要破你的五官!」解連環惡狠狠地叫道。 馬名騅頭上腳下打了個寒噤,失聲叫了出來;他一向以美男子自居,最怕損壞他的相貌。 「名騅,你在跟誰說話?」河邊,阮碧村正要起身,聽見馬名騅的喊叫,大聲問道。 「雨舟三弟,請過來!」解連環的口氣一下子柔和了。 「原來是連環大哥。」阮碧村快步走過來,一見這個情景,慌忙連連擺手,「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不要誤會。」 「那可不一定!」解連環的面孔又冷冰冰的了,「跟仇人的仇人能交朋友,跟朋友的朋友未必能交朋友。」 『你這個繞口令,言之有理。」阮碧村笑了一陣,臉色又嚴峻起來,「連環大哥,日本鬼子是你的仇人,也是名雅的仇人,難道你們不能交朋友麼?」 解連環一怔,瓷著眼珠兒想了想,憨笑著說:「雨舟三弟,你一張嘴說倒了千張口。」 「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是不是呢?」阮碧村追問道。 解連環還不大心甘情願,說:知不信姓馬的真心抗日。」 「名騅跟我在察北打過日本鬼子。」阮碧村一指馬名騅的身上,「他的前胸後背,胳臂大腿,有幾處槍傷。」 「好馬不配二鞍,他不該歸順了二十九軍!」解連環反倒雷鳴電閃地發火了。 「名雅走了一年多的彎路,現在撥馬回頭,重上正道了。」阮碧村和顏悅色地說,「不管是誰,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抗日之心,都要不念舊惡,化敵為友。」 「怪不得你到姚六閤家去。」 「你怎麼知道?」 「我在水裡跟著你。」 阮碧村一驚,問道:「你信不過我嗎?」 「有一點兒……」解連環難為情地笑了笑,「也是為了給你保鏢。」 「那麼,剛才我跟名騅的談話,你也聽見了?」 「聽見了。」月光下,解連環的臉脹得發紫,「偷看是剜目之罪,偷聽是割耳之罪;雨舟三弟,你打也打得,罰也罰得。」 「那你怎麼還不相信名騅是真心抗日呢?」阮碧村雙臂攏住兩人的肩膀,「你們到底為什麼結冤?咱們心平氣和,桌面上解扣兒。」 解連環抽回手叉,順手卻又摘下馬名騅的手槍,對楊芽兒說:「傳我的話,放了那個馬牟。」 「那個馬牟也不是外人。」阮碧村微笑著說,「他叫高鯉,是春柳嫂子的干兄弟,高鯽和高鰍兒的哥哥。」 「唉呀,那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解連環慌了手腳,「芽兒兄弟,替我給高鯉老弟作揖賠禮。」 阮碧村、解連環和馬名騅三人,走進蒲葦叢中,在一道小小的泥鰍背土丘上坐下來。 「碧村,你問案吧!」馬名騅又氣粗起來,「該當何罪,聽你公斷。」 「撒謊是剁舌之罪!」解連環氣哼哼地說。 「名騅,今後你也要跟連環大哥一樣,改口叫我方雨舟。」阮碧村交代了這一句,便從來龍去脈問起。 原來,馬名騅指揮的那個連,警衛通州境內的運河河道。他藝高膽大,誇下海口,要生擒活捉解連環。恰巧,解連環和他的弟兄們劫奪了一隻運貨大船,船上有從天津運來的姚六合的貴重傢具;姚六合十分心疼,跟二十九軍駐紮通州的團長大發雷霆,團長限令馬名騅在三日之內將原物追回。馬名騅把他這個連兵分幾路,拂曉出動,一連襲擊瞭解連環在幾處蘆葦蕩中的營寨。解連環身中馬名騅一槍,帶領弟兄們跳水四散逃走;但是那些貴重傢具已經存放在窩主家裡,沒有找到。 「我們後來歸還原主了。」解連環趕忙說,「雨舟三弟,你可以親自去問姚六合。」 「既然劫到手,為什麼又歸還呢?」阮碧村納悶地問道。 「這叫有恩必報。」解連環笑起來,「我打水裡逃走,血流不止,在北關外爬上岸,倒在了水柳子地裡;姚六合那位千金小姐,大清早到河邊念外國書,看見了我,菩薩心腸兒,回家取來雲南白藥,給我止住了血,還用荷葉給我包來幾樣吃食,我才逃生。過了兩天,我叫弟兄們把她家裡的那些木器裝在一隻小船上,半夜劃到她家門口,拴在河邊的水柳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清了賬。」 「正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呀!」阮碧村笑道,「名騅,你打了連環大哥一槍,應當賠禮。」 解連環急忙攔道:「雨舟三弟,有你這一句話,我再叫姓馬的服軟兒,那算掃你的面子。」 「我寧可給你三拜九叩,也不欠你的情!」馬名騅粗脖子紅臉地說。 「你不欠情了,可還虧著理!」解連環怒氣沖沖地說。「楊芽兒的表姐金彩霞,雖是個賣臉賣唱的戲子,可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包佔了她的原身,為什麼不明媒正娶?」 「我……我……」馬名騅長吁短歎,「我掏不起她的身價,班主怎肯白送呀!」 「我劫一條船,給你湊夠錢!」解連環擂著胸膛,大包大攬。 馬名騅卻高昂起頭,哼道:「馬某人不受不義之財。」 「坐橋子嚎喪,不識抬舉!」解連環罵道,「我這也是劫富濟貧。」 「連環大哥,今後除了鬼子漢奸的船隻,都不要劫了。」阮碧村沉吟了一下,「名騅,我做保人,替你跟姚六合惜一筆款子,如何?」 馬名騅只得點頭,說:「隨你安排。」 「滿天雲霧散,握手言歡吧!」阮碧村各牽住解連環和馬名騅的一隻手,相握在一起。「名騅,叫一聲連環大哥,連環大哥叫一聲名騅兄弟。」 馬名騅張了幾回嘴,才硬著頭皮叫了一聲:「連環大哥。」 「名騅兄弟!」解連環非常爽快。 阮碧村又叮嚀道:「今後,名騅到保安隊,連環大哥要拉起抗日游擊隊,明敵暗友,更要心心相印。」 馬名騅興沖沖地說:「抗日游擊隊招兵買馬,槍支彈藥包在我身上。」 於是,解連環還給馬名騅的手槍,馬名騅告別,帶著高鯉走了。 「雨舟三弟,快去陪一陪春柳二妹吧!」解連環深情地低聲催道。「我一聽說她給九花娘跟韓小蜇子抓進百順堂,渾身像起了火;正想帶著弟兄們從水下闖進通州城,把她搶出來,又聽說她得救,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阮碧村感動地說:「你學上衣裳,咱們一同去看她,表一表你的心意。」 「我不願送空頭人情。」解連環心神不安地說,「我帶弟兄們來,是為了給春柳二妹看家護院;怕的是九花娘和韓小蜇子不肯善罷甘休,三更半夜找上門來欺侮她。」 「好個多情重義的大哥!」阮碧村熱淚盈眶。 「你娶了她吧!她是世上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女子;別看不起她,別對不起她。」 解連環說罷,大步走向通惠河畔,在八里橋下下了水。 阮碧村走到春柳嫂子的屋門外,只見春柳嫂子正點火燒房;他急忙撲了進去,劈手奪過火把。 百順堂的一場風波,入死出生,春柳嫂子雖然遍體鱗傷,但是她就像那被暴風雨抽打的水柳,雨過天晴便又挺起腰來。 她被高鯽背到小船上,放躺在船艙裡,團著眼睛喘息。小船划到一家藥鋪門前,和合大伯上岸買來幾粒跌打丸,她舀起一瓢河水喝下去,一出城就躺不住了。路過姚家藏廬東廂房窗下,她半支著身子,透過篷艙一縫,看見了正在窗口輕聲低語的姚荔和阮碧村,不覺心中一動。 回到家,春柳嫂子躺在炕上,無聲無息,似題非睡,前思後想,一個主意在心中拿定了。她雖是個女流之輩,卻是個風來雨就到,快刀斬亂麻的人。 馬名騅和高鯉到來,她起了炕,說說笑笑,一點不像剛遭過難,受了傷;她生性爭強好勝,在外人面前不能流露出一丁點兒乏相。 馬名騅告辭出門,她聽見柴門外阮碧村的聲音,心突然怦怦猛跳起來。阮碧村跟著馬名騅走了,她連忙插上門閂,關上窗戶,洗臉梳頭。散開綿密的長髮,編起一條水光油黑的大辮子;又翻箱倒櫃,找出當年未嫁時的舊日衣裳,換在身上。於是,破舊菱花鏡中,姑娘時代的春柳又回來了。 是的,一紙休書到手,她的身子又是自個兒的了,就像撞開了牢籠的鳥兒,又可以伴隨心愛的人兒,雙宿雙飛了。 一燈如豆,她坐在炕沿,背倚門牆,又像當年那個月黑夜在河邊、樹叢、葦塘和城牆根下,等待情人相會的野姑娘;心如春水蕩漾,坐立不安地等候阮碧村。但是,左等不到,右等不來,她一陣陣發躁,疑心重重了。她心中的那個主意本來早已拿定,便一跺腳,到院裡撿來一把青柴,灑上半盞燈油,點起了火。 這會兒,阮碧村忽然闖了進來,劈手奪過火把,投到地上,問道:「你要幹什麼?」 「火燒草料場,星夜上梁山!」春柳嫂子那一張桃花臉,紅光滿面,一雙豆莢眼,炯炯有神,頗有林沖夜奔的氣勢。 一股強烈的愛憐衝動了阮碧村的整個身心,他把春柳嫂子擁抱在懷中,笑道:「好一個人面桃花的女豹子頭!」 「唉喲!」春柳嫂子叫痛。 「我忘了你身上有傷。」阮青村慌忙鬆開胳臂,「我看看,都傷在哪兒?」 「你還是看看我這個人吧!」春柳嫂子退進屋裡,站立在半明不暗的燈光下,把那一條水光油黑的大辮子攏到一起一伏的胸前,兩手拈弄著蝴蝶須似的辮梢兒,眼角一閃一閃的頻送秋波。 阮碧村的眼前一陣恍惚……當年,他拉著排子車到復興莊春柳嫂子家的小菜園,給潞河中學的伙房買菜,野姑娘春柳也常常是這一副眉目傳情的神態,卻一直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有一回,趁老娘進院去拿秤,春柳啐了他一口:「石人石馬,看看我!」他抬頭一看,心慌意亂了,毛手毛腳地上前抱住了春柳,春柳卻像一條水中游魚,溜出了他的懷抱,原來老娘扛秤出了門。等裝滿了排子車,春柳又故意說:「我幫你推幾步,送你出村口。」車出菜園,看看前後左右沒人,春柳急切而又羞怯地說了一句:「晚上……護城河邊……三棵柳樹下見。」 「柳子!」阮碧村百感交集地叫了一聲,毛手毛腳又要擁抱她,猛想起她滿身是傷,雙臂停在了半空中。 「石人石馬!」春柳嫂子卻一頭撲到他懷裡。 生離死別,終於聚首,泥棚茅舍,重圓舊夢…… 「剛才要是燒了房,難道咱倆到蘆葦蕩中去做野鴛鴦?」枕邊,阮碧村玩笑著說。 「我正要入連環大哥的伙!」黑暗中,春柳嫂子的眼睛進放著火花,「這三間鴿子籠,是韓家的祖產,韓小蜇子早晚要來把我掃地出門,還是我一把火燒個乾淨,出一口惡氣。」 話音剛落,只聽見大黑狗妞子在房脊上汪汪吠叫,吠聲緊急而又暴怒。 「果然不出連環大哥所料!」阮碧村披衣坐起,從枕下抽出手槍。 鬼影幢幢,一夥歹徒闖進小院。 「臭娘兒們,快爬出來接駕!」韓小蜇子嘶叫,「大太保今夜晚要拿你請弟兄們涮鍋子……唉喲!」韓小蜇子忽然鬼叫連天。 原來大黑狗妞子從房脊一躍而下,本想一口咬斷他的喉嚨,韓小蜇子扭頭就跑,只咬住了他的腳脖子。 院子裡,這一夥歹徒驚叫著鳥獸四散,有個貓叫春一般刺耳的尖聲,那是九花娘。 「你快走!」春柳嫂子推揉著阮碧村,「我掩住你的身子,一出屋門你就跳籬笆,鑽青紗帳。」 「咱倆同生共死!」阮碧材軋上子彈。 「你是金子,我是黃土,你的命比我貴重。」春柳嫂子悲咽地說,「我今晚跟你團圓一夜,死也不冤。」 「我要跟你白頭到老!」阮碧村把放在炕腳的魚叉,遞給春柳嫂子。 「我命小福薄,配不上你。」春柳嫂子辛酸地一笑,「我替你相中了姚家那個荔枝子姑娘。」 「昏話!」阮碧村臥倒在窗台下,槍口瞄準院裡的歹徒。 「膿包!尿種,窯姐兒養的……」九花娘氣急敗壞地跳腳叫罵,「你們還算是百順堂的四大台柱,我看不如一條打狗棒!」 她一抬手,砰!槍響了,大黑狗妞子慘叫而死。 「妞子!」春柳嫂子手握魚叉,哭喊著衝出屋門,「九花娘,我跟你魚死網破。」 「哈哈!」九花娘身穿夜行衣,腳站丁字步,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我的二姆指一動,就叫你跟你的妞子搭伴兒見閻王。」 「娘,打死她,打死她!」韓小蜇子被大黑狗妞子咬爛了一條腿,蜷縮在九花娘的膝下。 「便宜了這個小蹄子!」九花娘一揮手,吆喝那三根台柱,「上!老娘我要親眼看看你們涮鍋子。」 唆!一道流星,春柳嫂子的魚又出了手,向九花娘刺去;吧!阮碧村也從窗口射出一顆子彈。魚叉刺進了九花娘的胸口,子彈打中了她的腦殼,撲通倒地,嗚呼哀哉。 三根台柱見勢不妙,奪路而走;解連環帶領他的弟兄們攔住去路,投出匕首,甩出魚刀,三根台柱的身上都落下四五個透明窟窿,步九花娘的後塵而去。 「把這仨公一母扔下河去餵老圓!」解連環命令他的弟兄們。 只剩下一個韓小蜇子,站不能站,爬不能爬,磕頭搗蒜,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道:「春柳,看在死去的爹娘面上,饒……饒我 解連環叉開大手,掐住韓小蜇子的脖子,把他從地上拎起來,眼盯著春柳嫂子說:「二妹,你來發落!」 春柳嫂子一陣作嘔,憎惡地轉過臉去,說:「我不願髒了我的手。」 「韓小蜇子,你這個狗東西!」解連環吼道,「我春柳二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要把你大卸八塊,替我二妹報仇雪恨。」說罷,把韓小蜇子拖了出去。 阮碧村從屋裡走出來,催道:「柳子,收拾東西,趕緊跟連環大哥撤走。」 解連環發落了韓小蜇子,喜氣洋洋地從河畔回來,一進柴門,就打躬作揖高聲地說:「三弟,我這一支小小的人馬歸順了你;你是龍頭二妹是鳳尾,大哥甘當你倆的嘍囉。」 阮碧村把解連環攙起來,莊嚴地說:「我以京東抗日救國會特派員的身份,宣佈成立水路抗日游擊隊。解連環同志為隊長,春柳同志為副隊長。」 「遵命!」 解連環跪下來接令,他的弟兄們趕忙跪在他的身後;春柳嫂子也不由得跪下來,和合大伯帶著高鯽和高鰍兒剛進門,眾星捧月跪在她身邊。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阮碧村愴然泣下,「日寇,殷汝耕!京東愛國者將紛紛揭竿而起,二十二縣必將燃起連天大火,把你們燒成灰燼。」 他們分乘八隻小船,八隻小船像一溜走馬荷燈,順流而下,直奔運河下游一處蘆葦蕩中的營寨。 1980年5月寫起 1981年2月整理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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