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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俠金鐘罩


作者:劉紹棠


  我和老樂哥的合作,掐頭去尾也整整一年了。老哥倆魚水相幫,配合默契,沒鬧過矛盾,沒紅過臉。但是,我這一支筆,除了給他打本子,還得為出版社和文學雜誌寫小說,難以應付年復一年的一分為二的局面,早有適可而止的倦怠之意。他也想過兩三個月,等秋收之後,跟隨做長途販運生意的車隊,出外跑碼頭,在出發之前收場。所以,只要我幫他把這兩三個月支撐下來,就可以擱筆。
  出國之前一個星期,也就是八月十四日,我下鄉跟老樂哥話別。倆人算了一筆賬:我這趟出國,一個月零五天,在國外忙裡偷閒,每天可以寫一千字;他在國內說書,每天從三場減到兩場;在我回國之前,我給他寫出的存貨,足夠他三十五天的支出,不會捉襟見肘。等我從國外回來,交出我的新產品,他再將每天三場恢復過來,如此也就前後銜接一線串,不露破綻了。
  八月二十二日清晨六時半到北京機場,八點十五分起飛,乘坐波音737這只美國大鳥,從一萬三千公尺高空,飛向一萬一千公里的貝爾格萊德。這條航線,過去我已經往返兩趟,雖然算不得老馬識途,可也並不感到激動和新奇了。因此,我決定在到達卡拉奇中途降落之前的七個小時裡,不向機窗之外看一眼,卻要閉目凝神,一心只想我為老樂哥而寫的話本。我寫小說的習慣,動筆之前從來不曾把開頭結尾和情節安排想得周全,而是只要捕捉到腦海中閃現的某一個人物,由此想到這個人物活動的時間和地點,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黎明、晌午、黃昏還是夜晚,村邊、河畔、田野、堤旁還是茅屋泥捨,於是便抓住了歷史或時代背景,自然環境和風光景色映人眼簾,便可以隨心所欲地寫起來。只要人物起動便是開頭,兩個以上的人物有所接觸,也就產生了情節,主要人物停止活動,小說便不能不結尾了。這種寫作過程,跟沙盤扶乩或跳大神頗為近似。然而,我坐在飛機上,也許是因為我拔地而起,脫離了深深扎根的泥土,雖然頭腦中有了人物,也確定了人物的活動時間是一九三六年仲夏,地點是京東的通州和北運河農村,卻怎麼也不能產生扶風和跳大神的幻覺,難以進入創作境界。越著急越心慌意亂,人物、時間、地點便在頭腦裡攪成一鍋粥,半個字也寫不出了。寫不出來的時候不硬寫,這是托爾斯泰和魯迅先生都說過的。長途旅行,難耐寂寞,想事想得頭疼,看書看得眼酸,只有聊天最能在不知不覺中消磨時間,而且富有娛樂性;空中小姐按時送來熱茶。咖啡、桔子汁、礦泉水和可口可樂,聊得如火如茶也不會口乾舌燥。聊天得有知音,才能滔滔不絕,但是又必須有主有從,不能棋逢對手;正如說相聲的要逗哏和捧哏互相配合,才有興味。如果雙方都以我為主,互相搶話,那就聊不下去了,也正如兩個逗限的說相聲,必定砸鍋。人生難得知己,聊天也難尋知音,偏偏我卻天從人願。鄰座的旅客,是一位到歐洲考察做豆腐工藝的副食品公司的工作人員。我孤陋寡聞,據我所知,做豆腐是中國人的獨家手藝,為什麼要跑到位於西天的歐洲取經呢?此人答道:「火藥是中國人發明的,可是現在的槍炮卻是西方的好;羅盤是中國人發明的,航運卻是人家西方發達;做豆腐的手藝是本世紀初中國勞工和勤工儉學學生帶到法國的,然而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法國豆腐目前是全球第一。」真是三人行必有吾師焉。我這才知道,中國人要想吃到現代高級豆腐,應該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法國拜師求藝。然而,青者黑也,花費了大量硬通貨而學會了做黑豆腐,不知如何勸誘中國人吞嚥下去。果然,我的家鄉的那句色彩鮮明的歇後語「小蔥拌豆腐——一青二白」也就從此休矣。話雖如此,我仍然感到迷惑不解,還想深入一步探究下去,此人卻笑而不答,守口如瓶了。無可奉告,秘而不宣,此所謂天機不可洩露也。這使我想起前一回在國外,碰到形形色色的考察團。照理,在異國他鄉遇見本國同胞,應當親如骨肉,情同手足,卻不料這些人對我竟避之而恐不及,不點頭,不招呼,當然更不來往。最初我以為他們是日本人或港、澳、台的商人,因為他們那西服革履的穿著和油頭粉面的打扮,使人難以辨認他們的國籍和身份;而我一身中山裝和一雙布鞋,超額百分之一百的中國人標誌,簡直是把護照掛在脖子上,一眼就看個準定。同住一個旅館,國籍和身份不言自明,但他們對我仍然冷著面孔,在過道上走碰了頭也掉轉臉去。我想,他們一定是身負重任,考察的項目絕對保密,不便隨便交際,也就不應錯怪他們不認老鄉親。然而,經過幾天的耳聞目睹我才逐步瞭解到,他們之所以不願跟我接近,倒不是由於他們的考察項目需要保密,而是因為他們的考察行動不可告人,怕我寫進文章,公諸報端,引起國人憤慨。原來,他們所考察的項目只不過雞毛蒜皮而已,打著考察的幌子公費出國旅遊才是不可告人的目的。出國時帶足了方便面和八寶醬菜,鎖上房門各自為炊,不到旅館的餐廳花洋錢吃飯,刮牙齒,勒褲帶,忍饑挨餓,省下美金、英鎊、法郎、馬克,跑跳蚤市場——露天的舊貨攤,扒進洋人穿剩下的舊貨,回國時滿載而歸,而且上飛機前就把這些廉價的洋服披掛身上,面帶不虛此行的得意之色,預想著回家之後炫耀妻子兒女的快樂,活脫脫把孟子筆下的齊人現代化了。
  不過,我這位到歐洲考察做豆腐工藝的旅伴,畢竟還坐在雲裡霧裡的飛機上,而且這只美國大鳥還沒有飛出中國國境,他也就沒有必要急於態度大變。而且,距巴黎的路程還很遙遠,他也寂寞難耐,不能不借閒聊以排遣時光。
  「同志,您是搞什麼工作的?」他岔開話題,轉守為攻。
  我答道:「寫小說的。」
  「出國考察……小說?」
  「進行文學交流。」
  「交流?」
  「他們的流進來,咱們的流出去。」
  「咱們……有什麼……可流出去的呢?」
  「你為什麼認為咱們的就流不出去呢?」
  「人家比咱們先進,咱們比人家差一大截子呀!」
  「文學上並不如此,做豆腐也未必如此。」
  他被我刺了一下,臉紅了六十分之一秒,便伺機反撲,不動聲色地問道:「您是寫小說的……作家嗎?」
  「是的。」
  「您的小說流出去了嗎?」
  「我的中篇小說集已經出版英、德、法文三種版本。」
  「了不起!日本翻譯了嗎?」
  「我只知道翻譯了一兩篇。」
  他微然一笑,說:「日本人對中國貨懂眼,咱們蒙不了他們。」他這反抽一板,露骨而又刻毒。
  針尖遇見了麥芒兒,各不相讓。
  「你到日本考察過做豆腐嗎?」我又問他。
  「去過一趟,買了一套設備。」
  「日本的豆腐味道如何?」
  「比咱們的好吃,營養成份也高。」
  我把他引人我的埋伏圈,馬上也反攻道:「可惜咱們中國的老花眼、近視眼太多,被日本人蒙了個夠,日本人還得便宜賣乖。」
  我本想這一下刺得他更加疼痛,誰知他卻裝得毫無感覺,心平氣和地說:「咱們閉關鎖國這麼多年乍一跟外國人打交道,吃虧上當是難免的,長一智就得吃一塹嘛!」
  嘻!吃了日本豆腐製造商的虧,又到法國去學做豆腐,我只有暗叫嗚呼哀哉了。
  「你是不是還準備進口一套法國做豆腐的設備?」
  「當然,這筆學費是要交的。」
  「如果又是吃一塹,還想到哪個國家考察?」
  「目前還沒有得到更新的信息,反正咱們是見先進就學。」
  我們的金礦工人呀!辛苦你們了。請你們再加把勁,從沙裡淘出更多的金子,換成美元、英磅、法郎、馬克,一次又一次地給這位周遊列國考察個沒完沒了的同志交學費,驢年馬月咱們就吃上世界最高級的豆腐了,只是豆腐再也不是白色的。
  在卡拉奇停機休息一小時,重新起飛上路,我的旅伴忽然不見了,我站起身子,放出目光,四處尋找他的下落,才發現他另找了一個臨窗的座位,正向外觀賞異域情調的風景!嘴裡發出津津有味的嘖嘖讚歎聲。
  難道竟是此人引起我的創作衝動?我一個人享用兩個座位以後,四肢舒展,閉上眼晴便看見了我的小說中的人物一個個活躍起來。他們是四十九年前的我的家鄉的泥腿子們,正在被敵人侵佔和蹂躪的土地上呻吟,掙扎,反抗……


  金鐘罩和龍抬頭師徒二人,埋伏在小龍門渡口的蒲葦水柳叢中,已經三天三夜了。
  五十歲以前的金鐘罩,本來也是以走船為生;改種西瓜餬口,那是五十歲以後。龍抬頭十六歲出師就走船,每年南下北上,不知走過多少來回,哪一路的船隻,哪一等的船隻,都瞞不過他的眼睛,甚至閉上眼睛也騙不過他的耳朵。運貨大船,四丈八尺長,一丈六尺寬,船高九尺九,吃水七尺七,能夠運載漕糧四百石,或是馬一百匹,牛一百頭,羊七百隻,日用雜貨三萬斤。船上,一名大舵,一名二舵,六名篙手,八名縴夫;隨船的至少有一位領班,一位賬房,兩位保嫖,講究排場的船主還要帶有一個廚子。客運大船和貨運大船大小相等,船上的人員要多一名領班、一名賬房和兩名幫廚的夥計。不過,自從開通京津公路,北運河上頭號和二號的客貨二船已經絕跡,三號以下的小船也在減少。殷汝耕成立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沿河設下一道道哨卡,收捐、課稅,敲詐、勒索,船行關張,水運衰落,連百石貨船和五十人的客船都少見了。但是,人販子的雞籠船,水上妓女的花船,達官顯貴遊山玩水的畫舫,卻多了起來。
  金鐘罩和龍抬頭,正是想攔劫幾個達官顯貴,從通州換出暗殺殷汝耕的刺客關省三和愛國文人桑響馬。
  三天前的夜晚,一家人吃過晚飯,爺兒倆又在瓜樓下商量如何搭救這兩位身陷死牢的義士,想來想去想到三更梆子響,也沒有想出一個有把握的好主意。爺兒倆眉頭子拴起的疙瘩,越來越緊,越來越大,一個愁容滿面,一個哭喪著臉。
  「爹,您們這是鑽進牛角尖裡還不想拐彎呀!」瓜樓上,龍抬頭的媳婦火燒雲睡醒一個覺,聽他們爺兒倆一個長吁短歎,一個唉聲歎氣,忍不住懷抱著孩子走到窗口,月光下映出一張笑臉兒,「我說出個叫您們眉開眼笑的錦囊妙計,想聽不想聽?」
  金鐘罩敲了敲腦瓜頂子,歎了口氣苦笑道:「我這個榆木腦殼劈不開一道縫了,你給提個醒兒吧!」
  龍抬頭和火燒雲小兩口,平日常常打牙逗嘴說笑話,只當媳婦又想戲弄他,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抱著胳膊抬頭望月。
  「剛才我夢見妙峰山老娘娘,進屋口吐蓮花只跟我說了一句話,轉身就走了。」火燒雲一字一板,「走、馬、換、將。」
  「抓個當官兒的……」龍抬頭猛醒。
  「還得是殷汝耕的親支近脈。」
  「半斤換八兩,公平交易。」
  「逮個大個兒的,叫他們佔點便宜。」
  金鐘罩、龍抬頭和火燒雲你一言我一語,商定了攔劫達官顯貴而後走馬換將之計,師徒二人這才一連三天在小龍門渡口的蒲葦水柳叢中埋伏。
  這一天,天陰得黑雲壓住了地,天氣悶熱,正在憋出一場大雨。龍抬頭熱得渾身發燥,金鐘罩的心裡更像窩住煙火的灶膛。
  眼看大雨從天而降,火燒雲頭戴斗笠,到河邊來給爺兒倆送蓑衣。
  「哎呀!你怎麼跑了出來?」龍抬頭心疼而又惱怒地喝道。
  火燒雲笑嘻嘻走上前來,把一件新編的綠蓑衣技在龍抬頭身上,頑皮地咬著丈夫的耳朵,小聲說道:「我剛才摟著孩子餵奶,打了個盹兒,妙峰山老娘娘又進門說了一句話……」
  「住嘴吧!」龍抬頭吆喝自己的媳婦,又像是跟妙峰山老娘娘發火,「一句話罰我和乾爹在河邊蹲了三天三夜,又一句話還不知怎麼戲耍我們呢?」
  火燒雲嘴撅得像石榴,扭身要走,說:「寧跟明白人吵架,不跟糊塗人過話,我說給乾爹聽去。」
  「兒呀,我聽著哩!」鄰近的一簇蒲葦水柳叢中,金鐘罩呵呵笑道。
  火燒雲嗓子沙啞著,模仿老婦人的聲音腔調,說:「別張著大嘴,傻等著天上掉餡餅!」
  「這句鄉野的俏皮話兒,是誰說的?」金鐘罩疑惑地問道。
  火燒雲面不更色,答道:「老娘娘的金口玉言。」
  「她老人家怎麼說出話來也像螞蚌打嚏噴——滿嘴的土氣。」
  「老娘娘本是收生婆子出身,積德行善才得道成仙。」
  龍抬頭在一旁咂摸著滋味兒,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這句話不管是老娘娘說的,還是小娘子編的,都是一槌敲響了悶鼓。」
  「難道老娘娘話中有話?」金鐘罩渾身淌水走上岸來。
  「您想想呀!」龍抬頭唱起了子教三娘,給師父點破其中奧妙,「殷汝耕在城裡差一點被刺客砍死,達官貴人誰還敢出城遊山玩水?」
  金鐘罩著了急,說:「走馬換將豈不成了竹籃子打水?」
  「三句話不離本行,老娘娘還欠我一句話。」火燒雲嘻笑道,「只要躺在枕頭上一閉眼,老娘娘一定給我送來開鎖的鑰匙。」
  「我睜著眼就替老娘娘說出來!」龍抬頭趕忙搶嘴,「蹲在河邊等魚上鉤,不如進城堵窩掏螃蟹。」
  「老娘娘聖明!」金鐘罩也好像被一語道破,恍然大悟,「我正想伸一伸懶腰,進城走動走動。」
  「您多年不出馬,人生地不熟,還是我二進通州吧!」龍抬頭又搶頭陣。「北城牆根下的護城河,有個直通城裡西海子公園的水道,我能出出進進。」
  「咱爹難道是旱鴨子下不了水?」火燒雲的舌尖子螫了丈夫一下,「老將不出馬,出馬能頂倆。」
  龍抬頭一聽火燒雲的話音,就知道她這是鐵扇公主耍手腕兒,故意扇起老人家的心火,氣惱地喝道:「你給乾爹戴高帽,乾爹可不是小廟的神仙,受不得一柱高香。」
  金鐘罩卻覺得火燒雲的高帽子不算大,嚷道:「一個金鐘罩只頂兩個龍抬頭,我在兒媳婦眼裡沒行市了。」
  「老爺子,只怪您這麼多年真人不露相,兒媳婦才有眼無珠不識金鑲玉呀。」火燒雲咯咯笑著,「不是兒媳婦把香粉搽在自個兒男人臉蛋上,眼下江湖上張口閉口說的都是龍抬頭,有幾個人知道金鐘罩老爺子當年的過五關、斬六將?」
  這真像把一塊紅炭扔到熱油鍋裡,逗得金鐘罩火冒三丈高,大叫道:「我不光過五關斬六將,還能在八十三萬人馬中橫衝直撞,大破一百零八天門陣,如人無人之境!」
  好嘛!老人家集關雲長、趙子龍和穆桂英於一身了。
  火燒雲卻忽然變了腔調,輕聲柔氣地婉言相勸道:「乾爹,殺雞焉用宰牛刀,有事弟子服其勞。通州城也算不得龍潭虎穴,還是叫您的徒弟逞能去吧!」
  「宰牛的刀子長久不用,也能銹得切不動豆腐!」金鐘罩臉紅脖子粗,條條青筋迸起,「我跟你們的乾娘討個雞毛當令箭,翻個觔斗就到通州城。」
  龍抬頭和火燒雲見老人家怒不可遏,也就不敢勸阻;只盼乾娘兜頭一瓢涼水,壓下老人家的火氣。
  「你煽風點火,糊弄乾爹出山,打的什麼主意?」龍抬頭埋怨地問火燒雲道。
  「我這不過是順水推船,放風箏多吹一口氣。」火燒雲笑道,「自從日本鬼子佔了京東,殷汝耕在通州自立國號,老爺子就想帶刀出山,精忠報國了。」
  「你怎見得?」龍抬頭不大相信地反問道,「我怎麼看不出來?」
  「我三百六十天守在老人家身邊,老人家的思想瞞不過我的眼睛。」火燒雲撇著嘴兒,「你一年四季走船跑碼頭,回家來又是粗心大意不留神,怎麼能看得出來。」
  「你的眼睛能隔皮看瓤兒?」
  「我的耳朵還能聽話聽音。」
  「你從哪兒看出乾爹有帶刀出山的意思?」
  「他老人家今年種西瓜,沒有往年的興致。」
  「這不足為憑。」
  「好漢不提當年勇,乾爹今年愛說他過去威震京東武林的故事。」
  「這是心動了。」
  「老人家這些日子睡覺常說夢話,不是殺殺殺,就是打打打,三更半夜還偷偷磨他那口削鐵如泥的寶刀。」
  「更像要出馬了!」
  一聲閃雷響,冷風平地起,火燒雲像喜鵲登枝,一躥跳到龍抬頭的後背,雙手扒住龍抬頭的肩膀,龍抬頭背著她跑回瓜樓。
  七十老翁金鐘罩,已經頭上斗笠身上蓑衣頂著雷出馬。
  達摩老祖一葦橫江,金鐘罩把一隻柳條笸籮扔下河去,盤膝坐在柳條笸籮裡,兩隻手像兩隻槳,又借東南的風力,雖是逆風而上,卻似順手行舟,一眨眼便漂出二三里。
  二十年來,老人兩耳不聞天下事,低頭只種園中瓜;肚子裡裝一本陳年的皇歷,進城要抓曲雲舫。


  金鐘罩和曲雲舫是三十幾年的老冤家,這就不能不倒插一筆,鉤沉往事。
  庚子前一年,舉人出身的曲雲舫,當時是通州州判,從六品;州判衙門設在通州境內的淳縣,兼理巡檢河工之事。那時金鐘罩剛三十出頭,在淳縣城西的延芳澱打魚狩獵、放牧為生,在京東武林中已經頗有名望,義和團興起,就當上了二師兄。
  翻閱一下《遼史》《元史》《明史》《通州志》《漷縣志》等書,可以知道:漷縣在通州西南四十五里,座落在北運河西岸,縣城東距北運河三里。漢朝叫霍村鎮,遼代初年叫(氵陰鎮,由於遼主每年春季七獵廷芳澱,居民成邑,才升格為漷陰縣,金代依舊,沒有變化。到元朝至元十三年。更升格為漷州。還管轄武清和香河兩縣。明朝洪武五年,又降級為漷縣,編戶十五里,是個貧瘠、荒涼、狹小的縣治。明朝正德初年才築土城,周圍只有二里。而當時的通州,磚石築成的城牆,周圍九里十三步。明朝萬曆四年,拆漷縣土城而改建磚城,周圍也擴大到六百二十三尺,即四里多一點兒。而在漷縣擴建之前,通州又增建了連接舊誠的一千三百四十丈的新城,即又擴大了將近九里,新舊合計十八里城圍,漷縣城高一丈八尺,明朝崇禎八年又增高五尺,也不過城高二丈三尺,城寬五尺。而通州城高四丈六尺,城寬三丈五尺。州大縣小,有如大漢懷抱嬰兒。所以到清朝順治十六年,便撤消了漷縣,合併到通州治理,不過仍設州判衙門,架子不塌。顧夢圭《疣贅錄》中有一首長詩(漷縣行),生動逼真地描寫了這個小縣的貧困情景:「人城半里無人語,枯木寒鴉幾茆宇。蕭蕭酒肆誰當壚?武清西來斷行旅。縣令老贏猶出迎,頭上烏紗半塵土。問之不答攢雙眉,但訴公私苦復苦。雨雹飛蝗兩傷稼,春來況遭連月溫。縣城之西多草場,中官放馬來旁午。中官占田動阡陌,不出官租地無主。縣中裡甲死誅求,請看荒墳遍村塢。」
  漷縣城西的草場,便是當年延芳澱湮廢的舊地。
  《日下舊聞》摘剝遼史》記載廷芳澱的盛況:「遼每季弋獵於延芳澱。澱方數百里,春時鵝騖所集,夏秋多菱茨。國主春獵,衛士皆衣墨綠,各持連錘、鷹食、刺鵝錐,列水次相去五七步。上風擊鼓驚鵝,稍離水面,國主親放海東青鶻擒之,鵝墜,恐鶻力不勝,在列者以佩錐刺鵝,急取其腦飼骼。得頭鵝者例賞銀絹。國主、皇族、群臣,各有分地。」《燕山叢錄》描寫得更令人有如身臨其境:「遼時每季春必來此大豬,打鼓驚天鵝飛起,縱海東青擒之,得一頭鵝,左右皆呼萬歲。東海青大僅如鵲,既縱,直上青冥,幾不可見,俟天鵝至半空,欻自上而下以爪攫其首,天鵝驚鳴,相持殞地。」
  不過,庚子年前後的延芳澱,已經縮小百倍,乾涸的水面變成一眼望不到邊的荒地,荒地上散佈著東一塊西一塊、南一片北一片的淺水注子,有的跟北運河的河漢子連接,有的跟北運河的地下水脈相通。
  延芳澱周圍村莊的村民,在官府眼裡,都是匪類。這是因為,元末農民起義的各路人馬中,有一支以韓林兒和劉福通為首領的紅軍,北上攻打大都,兵敗於漷縣境內的柳林;當時柳林建有元順帝的行官,紅軍突襲柳林行官,正是為了擒賊先擒王。敗兵逃人延芳澱,過了幾年,元亡明興,他們便安家立業了。然而,這些農民起義軍的後輩兒孫,仍然遭受明、清兩朝的歧視和鎮壓,所以他們在天子腳下最早成立義和團,金鐘罩是二師兄。
  州判曲雲舫不但是個敲骨吸髓的貪官,而且是個嗜殺成性的酷吏,他搜捕義和團夥眾,押送通州砍頭,拿人血染紅頂子。官逼民反,幾支義和困群起而攻之,打下了漷縣城。
  但是,曲雲舫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金鐘罩挨門挨戶搜查,仍然不見曲雲舫的蹤影。他又氣又惱,心裡像架著一團火,叫嚷著將漷縣掀翻個過兒,也要把狗官挖出來。
  他路過城東北角落,見尼姑庵前有一眼小小的石井,井邊有一棵饅頭柳,掛著一隻柳罐。跟隨金鐘罩左右的一位青燈照大師姐和一位紅燈照小師妹,又渴又困,跑過去打水,又喝又洗。金鐘罩卻叉著腰,悶悶不樂地望著這座尼姑庵。這座尼姑庵很小,踞高臨下座落在一道高坡上,粉白圍牆,黑漆山門,青石台階,隱隱約約可以聽見梆梆的木魚聲,噹噹的敲磐聲,嗡嗡的誦經聲。紅燈照小師妹洗了臉,喝了個水飽,走過來說:「二師兄,你也洗洗,一臉的泥血。」金鐘罩仍是一動不動,呆呆出神。青燈照大師姐洗得面如滿月,也笑嘻嘻走過來,說:「二師弟,娘兒們身子卵子頭,尼姑庵有什麼可看的?」金鐘罩瞪了她一眼,皺著眉頭,說:「這個尼姑庵,還沒有搜查。」青燈照大師姐笑道:「只聽你一聲令下呀!」金鐘罩沉思著搖了搖頭,說:「尼姑庵子,是非之地,還是你們姐妹倆進去看看,我在廟外接應。」青燈照大師姐一拉紅燈照小師妹,說:「走!咱倆進門就翻箱子倒櫃,不搜出曲雲舫,也找出幾個禿和尚。」金鐘罩叮嚀道:「見機行事」
  走上青石台階,青燈照大師姐拍門,木魚聲、敲磐聲、誦經聲戛然而止,隨之一陣腳步聲傳來。廟門張開半扇,露出一個光葫蘆女人頭。這尼姑有四五十歲,滿臉橫肉、兩隻邪眼,穿一件玄緞袈裟,手捻著—掛佛珠,皮笑向不笑地問道:「二位女施主,有何貴幹?」紅燈照小師妹眼珠一轉,顧不得自己那黃花閨女的身份,說:「當家的,我是來燒香抽籤兒,問今世姻緣的。」青燈照大師姐也一轉眼珠兒,不顧自己是個寡婦,說:「女菩薩,我是求仙問子,拴娃娃的。」老尼姑微微冷笑,說了聲:「請!」一閃身,青燈照大師姐和紅燈照小師妹走了進去。
  小小尼姑庵,只有一座佛殿,兩間禪房,幾叢竹子。佛殿裡,供奉的是南海觀音大士,端座在蓮座上,似笑非笑,似睡非睡。老尼姑燃著兩束高香,遞給青燈照大師姐和紅燈照小師妹,然後拿起磐槌,敲響銅磐,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等候青燈照大師姐和紅燈照小師妹跪拜行禮。
  青燈照大師姐忽然忍俊不住,噗哧笑了,說:「女菩薩,我是個寡婦又年過四十六,鐵樹開不了花,觀音大士也幫不了忙。」
  老尼姑變了臉,目光惡毒,咒道:「你們踐踏佛門淨地,要下十八層地獄!」
  「當家的,你修行了半輩子,怎麼肝火還這麼旺,煙火氣還這麼重?」紅燈照小師妹嘻笑道,「看人家觀音大士,一年四季慈眉善目,春夏秋冬滿臉帶笑,喜興興的叫人親近。」
  話猶未了,南海觀音大士的蓮座下忽然發出一聲尖叫,嚇得青燈照大師姐和紅燈照小師妹也失聲叫了出來:「哎呀!」倆人身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老尼姑扭頭就跑,青燈照大師姐一個箭步趕上去,揪住她那肥大的袈裟,朝廟門外叫道:「二師弟!」
  金鐘罩闖進來,問道:「出了什麼事兒?」
  紅燈照小師妹臉色蠟渣黃,聲音打顫,說:「觀音大士屁股下面鬼叫喚。」
  「胡言亂語!」金鐘罩喝道。
  卻在這時,觀音大士的蓮座下又尖叫一聲,聽得出是個女人的慘叫。金鐘罩跳上供台,用力一推,觀音大士的泥胎從蓮座上栽了下來,露出一個黑咕隆冬的窟窿。
  「拿火來!」金鐘罩向青燈照大師姐伸過一隻手。
  青燈照大師姐把燃燒著的高香遞給他。金鐘罩舉起高香,俯身一照,見是一條地道。他跳了下去,彎腰走了幾步,只見一個年輕尼姑,衣衫破碎,半裸身體,倒臥在血泊中,呻吟著:「救……救命……」金鐘罩向外喊道:「大師姐,小師妹,下來背人!」便又朝前搜尋。
  走出十幾步,看見一個小門,小門緊閉,金鐘罩一腳踢開,門裡哇呀哇呀怪叫,飛出一把沾血的匕首,金鐘罩一反腕子,抓住匕首的刀柄,跳進了密室。
  小小的斗室裡鋪著鴛鴦戲水的大紅炕氈,疊著兩床湘繡合歡被子,炕琴上擺放著白鋼水煙袋,紅漆描金食盒,彩釉陶瓷的酒壺酒杯,幾卷線裝木版古書,曲雲舫那滿面斑癬的馬臉上,被那年輕尼姑抓得面目全非,他也雙手沾滿血污,兩眼掛滿血絲,金鐘罩掐住他的脖子,拎出地道。
  那年青尼姑已被青燈照大師姐背了上去,紅燈照小師妹扯下佛龕的黃綾幔帳,把她包裹起來。問道:「狗官為什麼害你?」
  年輕尼姑腿上挨了一刀,疼痛得哀哭著答道:「師父……叫我服侍他,他要……糟踏我的身子……」
  「狗官,我要把你萬剮凌遲!」金鐘罩就用曲雲舫那只匕首,削下曲雲舫頭上的豬尾巴辮子,又揭下他前額的一塊肉皮,蒙住眼睛。
  正要一刀一刀從上到下剮個痛快,總壇的傳令師弟跑來,傳喚金鐘罩到總壇聽候調遣,原來,總壇跟西太后的欽差大臣歅血為盟,各路義和團人馬進京包圍東交民巷,攻打西什庫教堂。曲雲舫是朝廷命官,押送通州衙門處理。
  曲雲舫死裡逃生,只在前額留下一塊月牙疤。八國聯軍佔領北京之前,進攻通州這座首都門戶;知州臨陣脫逃,他以署理知州的身份,開門揖盜。西太后屈膝乞和。他反倒被嘉獎為有功之臣,一下連升三級,官居四品。於是,窮凶極惡,大殺義和團,畫影圖形捉拿金鐘罩。
  金鐘罩改名換姓,背井離鄉,流落江湖。十幾年後返回故里,又趕上張勳率領十萬辮子軍,進京復辟,龜縮在首陽山廬的曲雲舫渾水摸魚,自封通州知事,演出了一場借屍還魂的醜劇。
  這才有金鐘罩夜入首陽山廬,刀逼曲雲舫辭官下野的故事。


  乘坐柳條笸籮,金鐘罩到達通州東關碼頭,上岸進東門。
  東門本名通運門,距離河邊僅半里。金鐘罩兩腳剛剛跳到岸上,捅破了天的傾盆大雨下起來,守門的士兵嘎啦啦關城門。老人手拎著柳條笸籮飛跑,兩扇城門已經合攏,他一個側閃身子鑽進去,柳條笸籮卻被夾在門縫裡。
  「老傢伙,你活膩了吧?」守門的士兵瞪眼睛,橫槍擋路。
  金鐘罩好像腳一軟,叫了一聲唉喲,四腳八叉跌倒在城門洞子的虎皮石上,就像碾子碰磨盤,一聲巨響,嗡嗡回聲。
  幾個守門士兵都嚇了一跳,大吃一驚,提起膽子走過去一看,老頭緊閉雙眼,牙咬嘴唇,手腳僵直,無聲無息,分明是摔死了。
  「趕快把這個老棺材瓤子抬走,免得招一脖子狗蠅!」守門的小頭目慌忙下令,「扔到城根下的草棵子裡,只當是大雨澆死個叫化子。」
  一個士兵捧頭,一個士兵抱腳,本想輕輕一抬就離地,誰知這個瘦骨伶仃的老棺材瓤子竟像一隻石槨。焊在了虎皮石上紋絲不動
  「死沉呀!」倆人驚呼一聲,不約而同撒了手。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抬個死屍都他媽的不肯賣力氣!」小頭目罵道。「再加兩個人。」
  四個人前後左右,兩個人扯胳臂,兩個人神腿,叫起了號於,四個人的氣力擰成一股繩,還是抬不動。
  「只怕……這個老傢伙會氣功……」一個士兵嘟噥了一句。
  「放屁!人死了還能氣守丹田?」小頭目啐他一口,「閃開,我來。」
  說也奇怪,小頭目一沾手,死沉死沉的金鐘罩忽然像一捆曬乾的蘆葦,輕飄飄的被抬起來。
  被小頭目替換下來的士兵,趕忙又替換他們的小頭目,不想小頭目一撒手落地,金鐘罩又像一座石碑似的沉重起來;四個士兵力不可支,撒手落地,還砸著一個人的腳,疼得尖聲鬼叫。
  「這個老傢伙,跟咱們耍骨頭!」被砸傷了腳的士兵叫嚷著。
  「是他跟你們耍骨頭,還是你們跟我耍骨頭?」小頭目不問青紅皂白,賞他們每人一個嘴巴。
  說著,他一哈腰,把金鐘罩挾在胳肢窩裡,走出城門洞子,拐彎跑出百十步,扔在一簇草棵子裡,得意而歸。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緊,打得行人喘不過氣,大街小巷也就路斷行人。小巷子裡的雨水像一道道河漢子,爭搶著流到大街上;大街上的雨水就嘩啦啦像一條河,淹沒沿途店舖的兩層台階,至少有一尺深淺,翻花起沫湧向城門洞子,從城門下的水口淌出城外。
  躲在哨房門裡的守門士兵,忽然看見剛才被小頭目扔到百步之外城根下的那個老頭,綠蓑衣包裹著身子,像一捆青柴,被雨水漂過來,白日見鬼一般驚叫。
  「老棺材部子又回來了!」
  「大而漂起了死屍。」
  「跟咱們結下了不解之緣。」
  「等雨住了,打開城門,扔到荒郊野外餵狗。」
  他們正喊喊喳喳,嘀咕嘀咕咕,一捆青柴似的老頭兒卻並沒有順水向城門洞子漂來。而是頂著水漂向了市內。
  「老棺材瓤子怎麼不漂過來呢?」
  「你想跟他搭拌逛陰曹地府呀?」
  「死屍只能順流而下,他怎能逆水而上呢?」
  「水打旋子,身不由已。」
  「我怕他是活的,剛才是裝死。」
  「那你就攔住他的去路,看個究竟。」
  小頭目一聲令下,這個賊心眼子多的士兵,只得換上雨衣雨褲跑出去。
  雨水已經深到膝蓋以上,他一出門就被水旋子絆倒,打了幾個滾兒掙扎著站起身,沒走幾步又被大雨封住眼,踉踉蹌蹌追趕,像個喝得爛醉的酒鬼。突然,綠蓑衣打了個旋轉,滴溜溜直奔他漂來,他驚嚇得鬼叫連天,跌倒連喝幾口泥湯,蓑衣已經漂到哨房門外,小頭目伸出一根竹竿,只挑起了蓑衣,卻不見死屍。
  「大雨給那老棺材部子剝了皮,一場虛驚!」小頭目又把蓑衣丟到水中。
  那個賊心眼於多的士兵,多管閒事,自討苦吃,落得個敗興而回。
  他們哪裡知道,金鐘罩的裝死和漂屍,撇下蓑衣在一尺深的雨水中扎猛子,手扒著街面的地皮行走,都是略施小技,戲耍群丑。
  神出鬼沒的老人,這時正站在一別二十年的通州萬壽宮大街上。
  大雨中的通州,一片迷濛,一團模糊,難以辨認二十年前的街容市貌;金鐘罩連首陽山廬座落在哪條胡同,都想不起一點眉目了。
  早年,他到通州,都是在文萃齋書鋪落腳。文萃齋掌櫃萬盛亨販賣珍本古籍和名人字畫,都特請他保鏢護船,水旱兩路萬無一失,倆人結下了深交。不過,自從他退隱田園,也有二十年沒見面。而且,萬盛亨前幾天家破人亡,台柱子桑響馬被捕,女兒萬守玉慘遭殺害,書鋪的名貴存貨被掠奪一空,他冒雨進城綁架殷汝耕的皇親國戚,正是拔刀相助,換出桑響馬,替萬盛亨出這口窩心的怨氣,怎麼能八字還沒有一撇,反倒投奔萬家,更給萬盛亨招災惹禍呢?
  大雨不但越下越緊,而且越下越凶,凶得就像從天上丟下千萬把小刀子;金鐘罩鐵皮石骨,淋上半個時辰,也得被刀子雨穿透。他四下掃了一眼,只見十字街頭有個巡警閣子,站街的巡警不知溜到哪裡喝酒去了,他便躲了進去。
  老人脾氣,像二踢腳爆竹,點了火砰地一聲上了天,可就是顧不得想一想下一步棋該怎麼走,雨打巡警閣子像擂鼓,擾得老人更是心亂,惱恨自己只有匹夫之勇。
  麻人老得快,陰天黑得早。大雨中的天色,一過晌午就昏天黑地,金鐘罩在巡警閣子裡躲避一時,眼見雨小下來,感到此處不可久留;正要開門離去,忽聽十字街頭的南北大路上,都傳來奔馬濺水聲,急忙又屏住聲息,身貼著板壁,一動不動。
  兩匹馬呼哧呼哧噴鼻子,在巡警閣子外碰了頭。
  「找到了嗎?」一個女人在馬上問道。
  「沒有。」那匹馬上,是個男人,「難道你描出了老人家的腳線?」
  描出了腳線,就是尋找到蹤跡,這是武林人中的行話。
  「急死人了!」女人煩躁不安,「老爺子一點不知道城裡的行市,狗熊闖進瓷器店大鬧一場,那就攪亂了咱們跟龍抬頭的這盤棋。」
  「低聲!」男人喝道。「咱們趕快到首陽山廬,只怕還是龍抬頭未卜先知,老人家輕車熟路,又找曲雲舫重敘舊情去了。」
  金鐘罩從倆人的口音裡聽出來,男的是保安總隊參謀處長馬名騅,女的是馬名騅那還沒有明媒正娶的媳婦韓金簪兒,馬名騅是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熱血男兒,跟龍抬頭交上朋友,兄弟相稱,金鐘罩跟他見過兩三回;那個韓金簪兒,老人只見過一面。聽他們的口氣,必定是龍抬頭已經從護城河的水眼鑽進了通州,所以才打發他倆尋找自己。想到自己走城門,龍抬頭是鑽水眼,頭一步已經棋高一著,心中不禁暗暗得意。黃忠八十不老,趙雲雖老還能力斬五將,他要步步搶在龍抬頭前面,招招都高出徒兒一頭。
  這時,馬名騅和韓金簪兒又並駕齊驅飛奔起來,金鐘罩急忙跳出巡警閣子緊追。雖然人跑不過馬,可是馬蹄下的腳線,給他帶來了路。而且,他越走眼越熟,就好像從嘩嘩流淌的雨水下,找見了自己二十年前的腳印,越走越快。
  馬名騅和韓金簪兒來到新城南門首陽山廬,下馬叫門;在等候開門的這個工夫,金鐘罩也趕到了。門開之後,倆人進院,金鐘罩卻早已從東牆上了房,先人為主了。
  韓金簪兒自從跟馬名騅訂下終身,並且不等花燭之夜便以身相許,從此馬名騅每回到首陽山廬走動,韓金簪兒都要相伴而行,不離左右。
  她伯馬名騅心猿意馬,被曲雲舫那守寡而不守節的女兒五樓小姐迷惑;誰想,她伴同馬名騅走動一兩回、自己也不知不覺在玉樓小姐身上著了迷,假鳳虛凰卻假戲真作了。
  首陽山廬那看門的羅鍋子老頭呼嚕氣喘打開街門。馬名騅和韓金簪兒牽馬進院扔給羅鍋子老頭一張票子,夠他買半斤豬頭肉,喝二兩白干酒,油一油嘴頭子。大雨天醉生夢死。走上窮途末路的曲雲舫,不但不能給他這個老奴開發工錢,而且一日三餐連殘湯剩飯也填不滿肚子。
  今年雨水多,曲雲舫沒有錢修房子,這座深宅大院雖然還沒有牆倒屋塌,屋頂上卻已經漏洞百出。當年,曲雲舫身居高位,廣有金銀,每日賓客盈門,緊鄰著號房有一間候見室。眼下這間候見室四壁皆空,已無用處,馬名騅和韓金簪兒便把兩匹馬拴在候見室中避雨。
  然後,倆人來到正院的垂花門前,有如京戲裡的一生一旦,行腔甩調,報門求見。
  「後學馬名騅,拜見曲老夫子!」馬名騅真假嗓結合,雉尾小生的調門。
  韓金簪兒不甘示弱,調門更高,不倫不類地叫道:「曲老夫子,我韓金簪兒來也!」活像楊排風堵住門口叫陣。
  倆人喊聲剛落,濃妝艷抹而又妖形怪狀的上炕老媽子便應聲出場,沿著遊廊急匆匆迎出來,一邊走一邊連連擺手,不住地努嘴)兒。
  「想不到大雨送來了貴客,你們這小兩口也真有雅興,」上炕老媽子搖頭擺尾,眉眼飛動,「只可惜我剛把老頭子哄著了,你們先到玉樓小姐的閨房裡等一會兒。」
  馬名騅只當其中有詐,沉著臉問道:「是不是客廳裡更有貴人,曲老夫子不屑跟我們一見?」
  「眼下的首陽山廬是門前冷落車馬稀,當朝的貴人都不肯腳踏賤地了。」上炕老媽子酸溜溜的滿肚子怨氣,「老頭子這幾天茶飯不思,席不安枕,叨叨嘮嘮只有四句話:狡免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熬得我連打個盹兒也不能夠。今天我在茶水裡調拌了一撮蒙汗藥,哄騙他喝了下去,他才睡著。」
  「言為心聲,曲老夫子這明明是對咱們那位萬歲爺心懷不滿呀!」馬名騅壓低了聲音問道,「我聽說曲老夫子借花獻佛,把文萃齋的珍寶給咱們那位萬歲爺進了貢,怎麼還沒有討得龍心大悅呢?」
  「熱臉子貼了個冷屁股!」上炕老媽子的這張嘴,雅不了幾句,便又俗得熏人,「殷長官收下貢品,不但沒給老頭子一個好臉兒,反倒硬說老頭子把最值錢的珍寶昧了起來,還埋怨老頭子假借他的名義敲詐勒索,壞了他那唐堯轉世、虞舜投胎的名聲,氣得老頭子三天不吃飯,打起嗝兒像放響屁。」
  殷長官就是殷汝耕,他在日寇卵翼下成立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當上行政長官,有如當年石敬塘從遼國皇帝為父,建立後晉,當兒皇帝。馬名騅嘴上的「咱們那位萬歲爺」,是拐彎抹角罵人,又不帶髒字兒。
  馬名騅嘿嘿一笑,說:「沾手三分髒,曲老夫子也難免雁過拔根毛吧?」
  「沒……沒……」上炕老媽子驚慌失色,「你們還是到玉樓小姐的閨房裡,風花雪月去吧!」說著,也不怕慢待貴客,轉身慌慌張張又回曲老夫子的屋裡。
  馬名騅和韓金簪兒走向跨院,暗中的金鐘罩卻直奔正房。


  跨院半掩著門,馬名騅和韓金簪兒躡手躡腳走進去,只見滿院花草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一片淒涼。馬名騅在玉樓的閨房廊下停步,韓金簪兒脫下雨衣,閃進屋去。
  堂屋漏了雨,書案上放一隻銅盆,泥水從房頂叮叮鼕鼕濺落在銅盆裡。裡屋,玉樓小姐雲鬢散亂,臉色青黃,半躺床上,半倚床欄,胸口下半掩著紅綾被,半睡還半醒,半醒已半睡。
  韓金簪兒象貓撲雀兒,一躍而上,在玉樓小姐那蒼白的嘴唇上栽了一吻。
  玉樓小姐並不吃驚,只不過睜了睜惺忪睡眼,又被韓金簪兒慌忙伸手摀住。
  「名騅……你叫我想得好苦呀!」恍惚中的玉樓小姐,伸出一隻胳膊,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死摟住韓金簪兒的脖子。
  原來,韓金簪兒穿的是馬名騅的一身戎裝,玉樓小姐在迷離倘恍中竟誤以為是馬名騅憐香惜玉來了。
  韓金簪兒妒火中燒,正想發作,忽然一個惡作劇的念頭在腦海中閃現,便假裝馬名騅的嗓音,模仿馬名騅的口氣,跟玉樓小姐演出一場《情挑》。
  「玉樓,你想得我好苦,我更想得你心焦呀!」韓金暫兒唉聲歎氣,「可恨韓金簪兒憑仗她的武藝,霸佔了我的身子,我雖然這山望著那山高,卻只能雲雨巫山枉斷腸。」
  韓金簪兒看過不少才子佳人的戲曲和小說,有時也能順嘴溜出幾句雅趣。
  「名騅,簪兒是個好妹子,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玉樓小姐嬌聲俏語,「不怕你生我的氣,如果管兒妹子是個五尺男兒,我愛她更甚於你。」
  韓金簪兒一陣得意,激動得又將玉樓小姐亂吻一陣。說:「可是,我被韓金簪兒一口獨吞,她吃肉你喝湯,叫我於心何忍呀?」
  玉樓小姐卻並不貪得無厭,說:「只要你心中有我一席之地,百忙之中能跟我春風一度,我也就別無奢望了。」
  「我願跟你做長久夫妻,不願結露水姻緣!」韓金暫兒身心進戲,如醉如癡。
  玉樓小姐纏綿排惻,如泣如訴:「怎奈我紅顏薄命,命中剋夫,嫁人就是害人,來生轉世再成百年之好吧。」
  「遠水解不了近渴,我要及時行樂。」韓金簪兒糾纏不休,動手動腳。
  玉樓小姐半推半就,說:「那你就關門熄燈,殘花敗柳任君折。」
  「金暫兒,你胡鬧得夠啦!」閨房廊下的馬名騅,忍不住大叫起來。
  韓金簪兒變過嗓子,向外啐道:「我還沒有酸溜溜的翻胃,你反倒醋海生波了。」
  「簪兒妹子,你……你們……」玉樓小姐掙脫韓金簪兒的摟抱,扯起紅綾被蒙上了頭,「你們兩口子串通一氣,拿我開心取樂兒,缺德透頂,羞死人了。」
  「娘子,我是你的夫君,羞哪家子?」韓金答兒恣意揉搓著紅綾被裡的玉樓小姐,「馬名騅跟我不分彼此,你快起床接客吧!」
  「我要……梳一梳……洗一洗……」玉樓小姐氣喘抖索得像貓爪下的一隻小鳥。
  於是,馬名騅在堂屋等候,韓金簪兒服侍玉樓小姐洗臉兒、梳頭、勻粉、描眉、搽胭脂、抹口紅,憔悴的面容一下子光彩照人了。
  「怪不得段長官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韓金簪兒連聲驚呼,「殷長官那個醜八怪的日本婆娘,只配給你倒馬桶。」
  「別跟我油嘴滑舌了。」玉樓小姐向簾外丟了個媚眼,「馬處長,請進。」
  「叫他站在簾外回話吧!」韓金簪兒抬起一條腿,蹬在裡屋的門框上,像橫起一道欄杆,「他進屋來,看你這花容月貌把我比得像燒糊了的卷子,那就要變成個喜新厭舊的負心賊。」
  馬名騅急不是,惱不是,只得搬了一把椅子,隔簾而坐,說:「玉樓小姐,您找一根麻線,縫上金暫兒的嘴。」
  玉樓小姐卻把一隻胳臂勾住韓金簪兒的脖子,包斜著眼兒笑道:「把這張打情罵俏的嘴封了門,誰來給我消愁解悶呢?」
  馬名騅不願跟殷汝耕的這個姘婦胡言亂語,便直人正題,說:「玉樓小姐,我跟金管兒冒雨前來,是想討你一個臉面,在殷長官枕邊美言幾句,把一個遭到陷害的無罪之人放了生,事成之後必有一份酬謝,不知您肯不肯大發善心?」
  「姓段的整個兒撲到新歡上去了……」玉樓小姐口出一句怨言,馬上想到這是一筆招財進寶的生意,急忙舌尖一轉,「但不知這位無罪之人遭到誰的陷害,攪到哪一樁案子裡?如果是共黨分子,或是抗日暴徒,我可不敢求情,殷長官也不會皇恩大赦。」
  「此人一不是共黨,二也沒有抗日,玉樓小姐儘管放心。」馬名騅拍著胸脯,「他姓桑,自號響馬,文萃齋的案子把他裹了進去。只要你上嘴唇兒一碰下嘴唇兒,殷長官就會把他放了。」
  「開個價碼吧!」韓金簪兒脫下一隻金鐲子,套在玉樓小姐的手腕上,「我先替桑某人交個訂錢。」
  「救人一命,積德行善,我本不該趁火打劫……」玉樓小姐低眉垂眼,嘴角卻掛著冷笑,「只怕你們已經從姓桑的身上刮下不少油水,我也就不能不分一杯殘羹了。」
  「這個淫婦,貪性十足!」馬名騅心中暗罵,嘴上卻不能不甜言蜜語。「玉樓小姐,您請開尊口,說個數目。」
  「我言無二價。」玉樓小姐一副商人口吻,「你叫他替我修繕一下首陽山廬,也算不得多大破費。」
  雙方正要拍板成交,忽聽正院上炕老媽子鬼叫連天:「馬……處長,大……大……大事不好,有人劫走無價之寶!」
  馬名騅拔出手槍,跳出玉樓小姐的閨房,喝問道:「劫走無價之寶的是什麼人?」
  「就是當年……把刀擱在……老爺子脖頸子上……」上炕老媽子披頭散髮,像一隻泥母豬爬進跨院,「逼迫老爺子……交出官印的……那個凶神惡煞……」
  馬名騅一猜便知是金鐘罩先聲奪人,他抬頭想看一眼老人的背影,卻只見滿天金蛇狂舞的閃電。
  留下韓金簪兒看護玉樓小姐,馬名騅跟隨上炕老媽子來到正院。
  正院北房的曲雲舫臥室裡,老東西滿身淌血,卻跪在地上,雙手托著一部布套的《四書集注》,轉著圈拜四方,好像著了魔。
  「金……金鐘罩……金鐘罩大俠,您饒我一條活命,我交印……」曲雲舫那叩拜的動作,很像京戲裡的文巾丑,「寶畫……藏在……夾壁牆裡,我……交出來,您得讓我活夠了壽數。」
  馬名騅一陣毛骨竦然,又感到滑稽可笑,低聲問上炕老媽子道:「曲老夫子自言自語,怎麼回事兒?」
  「他這是犯迷症……」上炕老媽子哆嗦著滿身肥肉答道,「老頭把二十年前金鐘罩逼他交出官印,跟今晚上逼他交出寶畫,褲子裹大襖—一攪在一堆兒,混為一談了。」
  二十年前,曲雲舫趁張勳復辟之機,也在通州奪權,上任頭一天,就下令搜捕義和團和辛亥革命志士。金鐘罩當時正是京東武林的群龍之首,便隻身夜人通州城,找老賊清算舊恨新仇兩筆賬。那時的首陽山廬,還僱有幾名護院打手,曲雲舫也還有四房姨太太。金鐘罩把幾名護院打手殺得一於二淨,又從三姨太太的紅羅帳裡掏出了曲雲舫。
  刀擱在老賊的脖子上,老賊交出了官印,要不是玉樓小姐及時趕來,金鐘罩手起刀落老賊便要一命嗚呼。
  玉樓小姐全身縞素,哭成淚人,哀求金鐘罩刀下留情,情願替父一死。那一年,四鄉八鎮的官紳剛給玉樓小姐立起貞節牌坊,玉樓小姐也還清白無染。金鐘罩是武林豪傑,最敬重節婦烈女,一腔怒火被玉樓小姐的眼淚澆滅,只在曲雲訪的後脖頸上劃個刀口,並且削掉曲雲舫頭上的豬尾巴辮子,算是割發代首。
  二十年後又見面,金鐘罩本來也不想手軟,他一指點穴,降伏了上炕老媽子,又端一碗清水,噴醒被蒙汗藥麻醉的曲雲舫,刀尖對準老賊的胸口。
  「玉樓……快來……救我……」曲雲舫的記憶力很好,一眼便認出了金鐘罩,只覺得往日如昨,又想故技重演。
  「住口!」金鐘罩掐住曲雲舫的咽喉,老賊憋得翻白眼兒,舌頭吐出三寸長。「不算你賣國求榮、坑害良民,光說你賣女兒肉這一項,我也不能饒你。」
  他扒開曲雲航的貼身小褂,正想剜出老賊的黑心爛肺,可是一見那生滿惡癬的皮肉,心裡發嘔又下不了手。武松打虎是好漢,殺狗就要惹得江湖恥笑,於是他只在老賊的胸窩劃了個圓圈,皮裡肉外留下刀痕,便從夾壁牆裡取出寶畫,裹緊雨布扎上麻繩,出門上房,伴著閃電離去。
  曲雲訪死裡逃生,受了驚嚇,巧取的寶畫又被人豪奪,心痛欲裂,兩下夾攻陷入了神經錯亂狀態。
  馬名騅看他醜態百出,十分噁心,說:「曲老夫子神智不清,我去請個大夫來看一看吧!」
  「馬處長不必破費,我自有絕招兒。」上炕老媽子說著,一巴掌拍在曲雲舫的天靈蓋上,「老不死的你醒一醒,馬處長大駕光臨,看望你來了。」
  一巴掌拍得曲雲舫的魂兒附了體,愣怔了一會兒,卻又咧開缺牙少齒的癟嘴,放聲哭道:「馬處長,我……的畫,我的畫!……」
  「是您的畫嗎?」馬名雅忍無可忍地哼道,「別人的東西得而復失,又何必如喪考妣?」
  「外財不富命究人,羊肉貼不到狗身上!」土炕老媽子的勸說通俗易懂,「家有金山銀垛,坐吃山空也得餓死。你還是憑自己身上的能耐,另想生財之道。」上炕老媽子的口氣,又像教訓大兒女。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悲夫!」曲雲舫涕淚漣漣,打著哈欠。「天喪斯文,天喪斯文也。」
  上炕老媽子點著鴉片煙燈,堵住他的嘴。


  文本齋像一座古墓,萬盛亨像一具活屍。
  為虎作悵的曲雲舫,教唆流氓地痞,替他逼死萬盛亨的女兒萬守玉,抄走文萃齋珍藏的寶貴書畫,萬盛亨便一直昏昏迷迷,不吃不喝,臥以待斃。櫃上的夥計,一見這個光景,辭工的辭工,告假的告假,走了個空,沒有關張也已歇業了。
  萬盛亨和萬老太太都半死不活,老女僕作主,拿萬家的這座宅院當抵押,到美國教會開辦的潞河醫院,買一口大玻璃櫃子,把萬守王小姐的遺體泡在福爾馬林藥水裡,停放在西廂房,又搬來十幾隻花盆,陣列大玻璃櫃子四面,萬守玉就像靜靜悄悄地睡在花叢中。
  老女僕知道桑響馬已經被捕,卻一心只盼這位爽直正義的先生聽到萬家慘遭塌天大禍的消息,衝出牢籠,趕來收拾殘局,安排善後。她還有個心願,那就是哀求桑響馬跟萬守玉結個鬼婚,別把這個癡情薄命的女子埋在亂葬崗子的孤女墳裡。
  下大雨的時候,老女僕一直提心吊膽,怕房倒屋塌,砸碎大玻璃櫃子,雨剛見小,她就從耳房走出來,扶牆摸框到西廂房看一看,進屋點燈,揭開罩在玻璃櫃上的一床湘繡被面,只見萬守玉像安睡在水晶宮裡的龍女,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癡呆呆坐在炕沿上淌眼淚。
  「噠,噠噠!」有人輕輕敲窗戶,「屋裡有人嗎?」
  「誰?」老女僕嚇得從炕沿上溜下來,癱坐在地上。
  「我是萬掌櫃的老相識金鐘罩,」那人從窗前轉到門口,「您是服侍萬守五小姐的那位大嫂吧?」
  金鐘罩二十年沒登萬家的門檻,老女僕已經想不起來他的口音,疑疑惑惑地問道:「您……黑更半夜……跳牆下院子……」
  「我從曲雲舫的手裡奪回萬掌櫃的寶畫,冒雨送給本主。」
  「當真?」
  「我跟萬老掌櫃相識多年,從來沒有一句戲言。」
  老女僕哆哆嗦嗦爬起身,顫顫抖抖走到門口,推開房門一縫,一捆濕漉漉的雨布遞進來,她剛接到手裡,眼前黑影一閃,一縱即逝,人跡不見。
  「老掌櫃,老掌櫃!」老女僕懷抱著寶畫直奔正房,「醒一醒,醒一醒!」
  「是……是不是……我的女兒死而復生?」睡不著覺的萬老太太,連劃了三根火柴,碰碎了燈罩,才點著了閃跳的燈火。
  「畫……畫……」老女僕進門腿一軟,雙膝跪地,頭頂著那捆雨布,「回來了,回來了!」
  萬盛亨卻像完全失去知覺,仍然躺在炕上一動不動。
  萬老太太把那捆雨布放在條案上,解開攔腰拴住的繩子,果然兩軸寶畫包裹其中,她和老女僕驚喜交加叫了聲:「天!」兩人把畫卷展開,正是物歸原主。
  古色照眼,滿室古香,氣息奄奄的萬盛亨挺身而起,兩眼放光,起死回生。
  一給老掌櫃道喜!」老女僕哭笑道。
  萬盛亨卻又咕冬一聲躺倒,把手一揮,說:「害得我家破人亡,實乃不祥之物,燒掉!」
  「燒?」萬老太太捨不得,「這是兩件傳世之寶,賣個便宜價錢,也夠咱倆後半輩子的吃喝。」
  「不燒仍要把災惹禍,你我更要落得死無葬身之地。」萬盛亨暴躁地捶著炕面,發狂大叫。
  「老掌櫃,我斗膽說一句話……」老女僕勸道,「您燒了這兩幅寶畫,對不起金鐘罩替您虎口奪畫的一片苦心,倒不如拿這兩幅寶畫換回桑先生,幫您收拾書鋪,挑個黃道吉日重新開張。」
  「金鐘罩在哪裡?」萬盛亨又翻身坐起。
  「來無影,去無蹤,眨眼之間不見了。」老女僕又忙進言,「老掌櫃,要想把桑先生換回來,得請董菊花出面。」
  「我一生不與娼優結交!」
  「那就只有委曲太太拋頭露面了。」
  想到桑響馬,萬盛亨侮恨交加。這位不拘小節而大有快士之風的書生,是吃他掛累兒,才身陷囹圄的。他淌下兩顆老淚,說:「我這個鬚眉濁物,已經束手無策,就依你們的婦人之見,死馬當活馬醫吧!」
  天亮,老女僕陪同萬老太太,坐兩輛洋車來到董菊花的香案,忍辱含悲,低聲下氣,說了幾車好話。董菊花見拿寶畫換人,又何必放著河水不洗船,便答應下來。當天中午飯後,董菊花到殷汝耕官邸侍寢,枕席調笑之間,替桑響馬求了情,殷汝耕喜得渴望已久的寶畫,就樂得傳令放人。
  從地牢裡被放出來的桑響馬,遭受百般折磨之後只剩下一副空骨架子。他回到萬宅,並不到正房拜見萬盛亨,卻直奔西廂房,撲到玻璃櫃上,大哭萬守玉。
  夜晚,他給萬守王守靈,老女僕送來一盤糕點一壺茶,還把萬守玉遺留的一隻紅漆描金拜匣交給他,低聲說了一句:「拜匣裡有小姐的心裡話。」便抹著眼淚退了出去。
  燈光下,桑響馬的心裡交結著悲傷、痛苦、憤怒,打開萬守玉的拜匣,一股清冽的幽香散發出來,拜匣裡滿是乾枯了的花瓣,覆蓋著三卷豆青布面的文稿。桑響馬把花瓣拂掉,掀開首卷的封面,扉頁上是一幅萬守玉的水彩肖像畫。睹物思人,觸景傷情,桑響馬不禁心如刀割,熱淚奪眶而出。那是仲夏的一個月夜,萬守五晚浴之後,搬一隻籐椅,坐在院裡月光下乘涼。桑響馬隔窗看見,萬守玉挽著黑油油的秀髮,面色鮮潤,目光晶瑩,身穿白綢小衫,黑緞撒腿肥褲,十分清麗標緻。他怦然心動,不免想人非非,就鋪開一張白紙,拿起一支鉛筆,偷偷勾勒萬守玉的神形體態。打出草稿,過了一天就關上門將草圖描繪在正式的畫稿上,而且發揮他那異想天開的藝術想像力,濃墨重彩地在畫稿上著色。他把詞賦、傳奇、戲曲裡的卓文君、洛神、紅拂、崔鶯鶯、杜麗娘……眾美集於萬守玉一身,將萬寧王畫成一個對愛情充滿渴望,對人生滿懷使憬的風流才女。他畫得全神貫注。卻不提防萬守玉在窗外已經偷看多時。等他放下畫筆,輕吁了一口氣,自我陶醉,孤芳自賞。萬守玉突然破門而人,紅漲著臉,聲嚴色厲地說:「桑先生,你竟敢由性兒作踐我!」劈手就奪那幅畫。桑響馬雖然大吃一驚,卻並不心慌意亂,只是神情沮喪,說:「我雖心有餘而力不足,把萬小姐畫得似是而非,撕了扔掉吧!」萬守玉卻噗哧一笑說:「捉賊拿贓,我要留下你這個把柄。」想不到萬守玉竟如此珍愛,收藏在拜匣裡。
  桑響馬揮淚翻過扉頁,原來是三卷日記。
  首卷,是她從十五歲那年正月初一日記起的,所記都是她誦讀經書的心得,間或有一些家庭瑣事,銀錢往來。天氣陰睛,飯菜好壞,內容枯燥,文筆陳舊。二卷,是從她十八歲那年生日記起的,內容逐漸有了情趣,文筆也一改陳詞濫調。原來,她從這一年輔佐老爹經營書鋪,趁機偷看了一些新書,啟發了她的天性,引起她的嚮往,字裡行間不免流露出對父親、家教和經書的微詞。第三卷,竟是從桑響馬來到文萃齋書鋪那天記起的。在這一天的日記裡,她細緻地描寫了桑響馬的外貌風度,然後便是一見鍾情的讚美。往日,一則日記多不過六七行,少只有三五行,這一日卻寫了密密麻麻的滿滿一頁。此後,便是對桑響馬的熾熱的相思,愛情的獨白,痛苦的傾訴,虛無的幻夢,也夾雜著夢醒的悲哀……最後一則,是在她得知老父即將逼她與文萃齋書鋪對面的醬園子少掌櫃訂婚的消息以後,在絕望中的悲鳴:「……嚴父欲奪妾志,妾志堅如金石。心已許君,身豈可活?鼓樂之日,妾當情殉。寧化厲鬼,誓守清白。君若有情,妾當含笑九泉矣。……」
  桑響馬肝腸寸斷,肺腑大慟,撲到玻璃櫃子上,失聲痛哭道:「守玉,你為什麼不跟我直言無諱?我早知你的心事,必能帶你衝出羅網,遠走高飛!」
  老女僕聽到西廂房裡號啕大哭,慌忙又跑過來,問道:「桑先生,您是……怎麼回事兒?」
  「我要跟萬小姐結婚!」桑響馬抬起頭來,淚流滿面,直眉瞪眼,「生不同谷,死則同擴,我要跟她結個生死夫妻。」
  老女僕最怕萬守玉落得一座孤女墳,埋在亂葬崗子,早有勸誘桑響馬娶萬守玉為鬼妻的意思,便趕忙順水推船,說:「桑先生,您不愧是個多情重義大丈夫,老身替我家小姐給您磕頭了。」說著,就要下拜。
  桑響馬攔住,問道:「大娘,我不懂俗禮,就請您老人家替我安排。」
  老女僕胸有成竹,扳著手指,一樁一樁算道:「您得找個媒人,到萬老掌櫃面前求婚,萬老掌櫃點了頭,再請個算命先生批八字,不犯命相,就可以下聘禮擇吉日……」
  桑響馬不耐煩地一揮手,說:「這些繁文褥節,一概都免了吧!」
  「但是不能沒有媒人!」
  「就請您老人家一身而二任焉。」
  「先辦喜事,後辦喪事……」
  「娶親八抬大轎,出殯三十二人權,不算委屈守玉了吧?」
  「轎子裡要有小姐的木主。」
  「棺材裡放進我的像片。」
  老女僕含淚笑道:「桑先生,您等一等,我到上房討老掌櫃的吉
  『他敢不答應,我就把守玉扛走!」桑響馬揭下湘繡被面,抱住玻璃櫃子,面對香銷玉碎的萬守玉,又淚如雨下。
  一會兒的工夫,老女僕便去而復返,手裡還拎著一袋子當嘟響的銀元,說:「桑先生,快到上房拜見岳父岳母,紅白喜事都由老掌櫃的出錢。」
  「我姓桑的不當倒插門女婿!」桑響馬挺身而起,去找馬名騅借貸。
  馬名騅和韓金簪兒剛送走了龍抬頭。


  董菊花自從當上殷汝耕的姘婦,小院油漆彩畫,花木茂盛,真好像金屋藏嬌,別有洞天。雨後天氣仍然悶熱,屋裡更熱得心裡起火,身上出汗,便到院裡乘涼。籐蘿架像垂掛的綠帳,董菊花半腰裹一條富貴牡丹花的浴巾,躲在籐蘿架下的竹床上,吃了個冰鎮的西瓜,喝了碗敗火的酸梅湯,似睡非睡地打吨兒,等候殷汝耕打發人前來傳話,坐上轎車進府詩寢。
  殷汝耕自從遇刺脫險,再也不敢倣傚宋微宗趙估,輕車簡從,出府夜遊,眠花睡柳了。不知是失魂落魄,還是另有新歡,連傳喚董菊花進府詩寢的次數也在減少。
  女戲子董菊花自幼學的是逢場作戲。久而久之便習以為常,虛情假意代替了真情實意。喪失了女人的天性。殷汝耕從她身上得到的淫樂,她從殷汝耕的腰包裡掏出的是錢財。並不想三千寵愛在一身,六官粉黛無顏色。今晚這個令人遍體生津的天氣,搔首弄姿更要汗流使背,戲園子已經停演三天,她也沒有跟殷汝耕假戲真唱的興致。
  朦朦朧朧中,忽聽一聲咳嗽,董菊花睜眼一看,只見面容憔懷的玉樓小姐站立床頭,掩面而泣,夜色中像個女吊死鬼。
  「玉樓小姐……」董菊花雖然在殷汝耕的床上取代了玉樓小姐的位置,但自己是個優伶,玉樓小姐是個名媛,身份仍有尊卑之分,高低不同,連忙從竹床上坐起來,一手掩緊浴巾,一手拉著玉樓小姐坐下。
  「菊花妹妹,姐姐登門……求助來了。」玉樓小姐一腔醋意化為滿腹悲酸,掏出香羅柏,連連拭淚,哽哽咽咽,「我答應……馬名騅,在汝耕見面前求情,釋放那個……吃冤枉官司的桑響馬,可是……可是我怕汝耕兄……不打發人來接我進府……那就請你代我面奏了。」
  說出自己的來意,玉樓小姐的心裡像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惱恨殷汝耕的始亂終棄,嫉妒董菊花的「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感主」,也哀歎自己的人老珠黃被冷落。
  「姓馬的是不是跟你開玩笑?」董菊花奇怪地問道。
  玉樓小姐只得以實相告,「他答應我事成之後,給我家修繕房子。」
  「殷長官已經把桑響馬放啦!」董菊花咯咯笑道,「文萃齋書鋪老掌櫃的拿出兩張寶畫,把他換出去的。」
  玉樓小姐像當頭挨了一棒,身子一軟,倒在董菊花的杯裡,叫了聲:「我無路可走了!」
  「殷長官跟你藕斷絲連,你別灰心喪氣。」
  「他有了你,看我不人眼了。」
  董菊花咬著她的耳朵喊喊喳喳,裝出哀求的口氣,說:「玉樓小姐,今晚上……你替我辛苦一趟吧!」
  玉樓小姐心虛膽怯,說:「你千嬌百媚,我一無可取,只怕他見我偷梁換柱,更要大發雷霆。」
  「唉喲,別折我的壽啦!」董菊花扮了個醜婆子的鬼臉兒,「你的五官七竅,模樣長相兒,臉蛋兒肉皮子,哪一疙瘩哪一塊都比我上品,只不過我會興風作浪,給男人灌迷魂湯罷了。」
  「好妹妹,教教我……」
  「這一套功夫,用不了三年一節,我一點你就透。」
  於是,玉樓小姐跟隨董菊花進屋,拜師學藝。
  一會兒,殷汝耕打發他剛剛挑選到官邸護院的狼爪張八,押著一輛轎車,來接董菊花進府;經過名師指點的玉樓小姐,便充當董菊花的替身,迷亂了狼爪張八的眼睛,登車上路。
  董菊花又回到籐蘿架下竹床上,剛剛平躺下來,突然籐蘿架上有人倒掛金鐘。一根手指點了一下她的前額,她的腦瓜子便一陣頭昏,兩耳嗡嗡響。
  「董老闆,跟我們走一趟吧!」頭朝下說話的是個老頭兒,滿臉微笑。
  「到……哪兒去?」董菊花眨著眼問道。
  「唱堂會。」
  「到哪兒唱?」
  「天地大舞台。」
  「沒聽說過……有這個戲園子呀!」
  「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嘛。」
  「您……您是不是……想綁我的票?」董菊花哆嗦起來,卻又故意褪落裹在半腰上的富貴牡丹花浴巾,裸露出一身色相。
  「別害怕,別害怕……」老人家輕聲柔氣,從籐蘿架上整個出溜下來。「別嚷別叫,閉上眼睛,我保你不傷一根汗毛。」
  董菊花是個最會隨機應變的女人,她把兩眼一閉,說:「我這條搖錢的身子,交給您老人家受用了。」
  老人像包裹一個滿月的嬰兒,把董菊花的頭臉和上半身包裹在富貴牡丹花浴巾裡,又扯下幾條籐蘿秧子,捆住她的手腳,便扛在肩上,開門出去。
  迎面,龍抬頭正手提一口鬼頭刀,健步如飛跑來,腳下卻是踏地無聲,老人急忙一個轉身,拐進一條小巷,沒有被龍抬頭發覺。
  龍抬頭半路攔劫轎車,交手兩個回合,狼爪張八肩膀子挨了一刀,拔出手槍,也被龍抬頭劈手奪了過來,這才抱頭鼠竄,逃之夭夭。龍抬頭顧不得追趕狼爪張八,雙手掏出轎車裡那個抖成一團的女人。
  「董菊花,跟我走吧!」龍抬頭低聲喝道,「你膽敢大呼小叫,我一根手指戳進你的胸口窩兒,捅你個透心窟窿。」
  「好漢爺,我不是……董菊花……」玉樓小姐呻吟著哭道,「您把我綁走……我家沒錢贖票呀!」
  「你是誰?」龍抬頭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問道。
  「我是……曲雲舫的女兒……閨名叫玉樓……」玉樓小姐摘下頭上的首飾和腕上的鐲子,「好漢爺,這是我的……一點孝敬,您就別把我綁走了。」
  龍抬頭把刀刃擱在轎車把式的脖頸上,問道:「這個女人說的可是真話?」
  「過去我常去接送她進府,她真是那個立過貞節牌坊的小寡婦兒。」轎車把式油嘴滑舌,「別看殷長官把她玩膩了,您留她當幾天壓寨夫人,也算嘗一嘗天鵝肉。」
  「閉嘴!」龍抬頭打他一個嘴巴子,「惹我惱火,我就綁你。」
  「嘻!我是個窮趕車的,您把我綁走,除了糟踏糧食,百無一用。」
  「殺了你!」
  「您得收養我那個娘兒們和五個孩子。」
  龍抬頭從馬名騅那裡知道,玉樓小姐早已失寵,綁走她換不出刺客關省三,這個轎車把式更是一文不值;便把他們捆綁了手腳堵住嘴,扔在半路上,自己急奔董菊花的小院。
  他闖進董菊花那養家媽的屋裡。
  這隻母老虎,大半輩子喝戲子血,光是從董菊花身上就不知搾取了多少包銀,自己去倒貼幾個年輕力壯的面首。最近,她忽然感到,只有富貴,沒有榮華,如同錦衣夜行。她見殷汝耕十分貪戀董菊花,就想把董菊花賣給殷汝耕作妾,自己也算是殷長官的岳母;又見孔教會會長曲雲舫已是窮途末路,還想嫁給這個糟老頭子賺個名儒夫人的身份。一舉兩得,雙料金字牌匾,豈不妙哉!今晚,她帶著老媽子串門打麻將牌,回家一看董菊花不在,只當是被府裡接走了,老媽子服侍她洗了澡,就上床做她的美夢。
  龍抬頭進屋,養家媽從夢中驚醒,卻又迷迷糊糊,錯當是哪個面首前來獻身,打情罵俏地哼哼卿卿,說:「小冤家,大熱的天,老娘沒有這個閒情逸致,不想油炯對蝦。……」
  「不許詐屍!」龍抬頭黑著臉,閃了閃刀光。「我是來綁票的。」
  「原來是黑道上的朋友呀!那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養家媽是走江湖跑碼頭的女光棍,見過世面,閱歷豐富,不慌不忙,有條不紊,「您想要多少錢,說個數目,好商量。」
  「只要你的女兒!」
  「那就到殷長官府裡找她去。」
  「撒謊!」
  「府裡真把她接走了,陪殷長官睡覺。」
  「接走的是那個玉樓小姐。」
  「你怎麼知道?」
  「我半路劫車,才知道她找人代替。」
  「這個小戲人,竟敢把肥肉扶到別人碗裡!」養家媽起身下床,忽然打了個寒林,「你。……你想砍我的搖錢樹,來人呀……」
  她發了瘋似的狂叫起來。
  慌亂中龍抬頭扯過一床棉被,給她蒙頭蓋頂,七纏八繞捆成粽子,塞到了床下。
  龍抬頭手上只用了三分力氣,那條繩子已經把棉被勒得緊緊繃繃,養家媽掙扎了兩三下,便被憋悶而死。龍抬頭無意之中給董菊花打碎了枷鎖,不必贖身就可得到自由。
  這時,死寂的黑夜槍聲大作。狼爪張八逃回殷汝耕官邸,傳喚軍警,四面撒網,捉拿龍抬頭來了。
  龍抬頭到董菊花屋裡又撲了個空,身陷重圍不敢久留,只得拐彎抹角鑽出網眼,跳下西海子公園,從水道出城,兩手空空而又垂頭喪氣地返回連環套。
  還沒等他到家,便看見金鐘罩盤膝大坐在河邊柳蔭下,面前擺放著解渴的瓜,接風的酒,下酒的菜,兩大碗水撈面。
  「兒呀!你吃飽喝足,還得撥馬回頭,進城送這封董菊花的贖票信。」老人呵呵笑著,滿瞼得意神氣。
  「乾爹,您把我戲耍得好苦呀!」龍抬頭哭笑不得,急惱不是。
  「就是要叫你小子長一長見識!」金鐘罩一拍胸脯就像金鐘響,
  「寶刀不老,這不過是小試鋒芒。」
  黃忠的戲詞兒,老人脫口而出。


  走馬換將的地點,在張家灣和裡二泅之間的沙岡上。
  張家灣在通州城南十五里,元朝萬戶張宣督海運至此而名,明朝徐階《張家灣城記》:「凡四方之貢賦與士大夫之造朝者,舟至於此,則市馬民車陸行以達都下。故其地水陸之會,而百物之所聚也。」《長安客話》描寫張家灣風景:「水勢環曲,官船客舫駢集於此,絃歌相聞,最稱繁盛。」裡二泅在張家灣南數里,有佑民觀,中建玉皇閣酸壇,塑河神像。明朝嘉靖十四年,御賜閣名錫禧。清朝順治八年,世祖皇帝臨幸其地,賜帑重修。
  紅眼窩是一片方圓二三里的沙丘,綿延起伏,滿目荒涼,地勢凶險,歷代都有強人出沒,打劫行商客旅,多少年來被行商客旅視為畏途。舊武俠小說《彭公案》,曾用不少筆墨寫過張家灣和裡二泅。
  金鐘罩和龍抬頭站在紅眼窩上,心焦地俯瞰大河,等候殷汝耕的官差到來,當面交換關省三。
  一條又一條南下北上的船隻,從他們眼前過去,都沒有靠岸停留;急得龍抬頭心裡像窩住煙火的灶膛,惱得金鐘罩嘟嘟嚷嚷罵不住口,爺兒倆都氣得瞪裂了眼眶子。
  忽然,河面上的波光水影中,出現一隻古怪的小船,落著艙簾,像蒸一鍋饅頭。
  人販子的雞籠船,拐帶良家婦女,不敢白天露面,都是溜河邊走夜路。水妓的花船,門戶開放,搔首弄姿,淫聲浪語,引誘招攬顧客。遊船畫舫更是開窗挑簾,飲酒品茶,吹、拉、彈、唱。大熱的天,這隻小船卻遮掩得像悶葫蘆罐,引起了龍抬頭的猜疑。
  他猜疑而不敢斷定,便打了個口哨,金鐘罩應聲而來。
  「乾爹,您看這只見不得人的船!」龍抬頭指點河面,「艙裡有月子人,理當掛二尺紅布,運送裝殮的棺材,應該挑起三尺白布條子,這隻船不葷不素,必定艙中有詐。」
  「這叫狗魚船。」金鐘罩一眼識破,「不是偷運逃犯,就是暗藏刺客,是水路上的一害。」
  「放過去嗎?」
  「下河攔路,盤查明白。」
  「不給面子呢?」
  「扯上岸來!」
  說著,爺兒倆分頭下水,水下如走平地,鑽到船底。龍抬頭牽頭,金鐘罩攏尾,這只悶葫蘆罐小船便掉轉了方向,身不由己拐向河灣子那翻花的漩渦。
  船艙裡一陣驚慌尖叫,有的跳窗,有的破門,撲通撲通接連跳水,小船也打了個旋轉扣了鍋。
  一到水中,幾個傢伙就像落入金鐘罩和龍抬頭的手心,神胳臂扯腿掐脖子,等他們喝得肚皮滾圓,昏迷不醒,只剩下半口活氣,才把他們一個個撈上來,勒上眼罩。爺兒倆每人一手像拎一條落水狗,拖到白沙岡的柳棵子地裡審問。
  從穿著打扮上看,四個傢伙的身份不明。一個像販運洋貨的老客,一個像賬房先生,一個像茶房小廝,一個像保鏢打手。金鐘罩和龍抬頭把他們頭下腳上放在沙坡上,四個傢伙的七竅淌出黃湯綠水,眼見滾圓的肚皮癟下去。
  那個保嫖打手頭一個醒來,剛還了陽便嗷嗷怪叫,打著滾兒踢腿,想一躍而起跟龍抬頭拚個死活;龍抬頭也就顧不得審問他,把一大捧得雜著蒺藜狗子的沙土,塞進他的嘴裡,又順手一捋他的雙腿,從皮肉之外摘下他的胯骨。他也就啞口無言,動彈不得了。龍抬頭的目光,落在那個老客身上,老客已經嘔吐乾淨,腹內空空,卻仍然一動不動,無聲無息裝死。龍抬頭不打他一拳,也不踢他一腳,只彎起右手的食指,在他的隔肢窩裡輕輕搔了一下,他忍耐不住奇癢鑽心,噗哧一樂,被拆穿了假相。此人是狗掀門簾,本領全在一張嘴上,伶牙俐齒,花言巧語,真假虛實,避重就輕。龍抬頭不想跟他耍嘴皮子,單刀直人,刨根問底;逼得他顧頭顧不了尾,自相矛盾,漏洞百出,最後不得不招認他是一名混跡江湖的暗探,查訪武林中的愛國志士,告密請賞。不過,他說那個賬房先生本是他的一個狐朋狗友,原在一家雜貨鋪裡寫賬。雜貨鋪關張,賦閒在家,被他拉來跑龍套;至於那個茶房小廝,是被遊船老闆打發來服待乘客的,跟他無關。
  金鐘罩帶下老客,提來賬房先生。
  「好漢爺!」賬房先生是個蓬頭垢面的大煙鬼,穿一件油漬漬打著補丁的長衫,跪倒地上籟籟發抖。「小人本是個安善良民,只因長期失業,家無隔夜之糧,老母、病妻、小兒女們都要吃飯,才貪圖賺幾個錢,跟他們走一趟。」
  「你真是錯上了賊船,我們也不難為你,」龍抬頭笑瞇著眼睛,在他身上摸過來摸過去,「站起來吧!」
  賬房先生碰地連磕三個頭,淚流滿面地哭道:「謝好漢爺不斬之恩!」哆哩哆嗦爬起身來,仍舊低頭彎腰縮脖子。
  「我網開一面把你放了生,你也得一五一十有問必答。」龍抬頭笑聲中冷氣颼颼,「咱們前世無仇,今生無恨,萍水相逢也別結冤家,是不是?」
  「多謝好漢爺積德行善。」賬房先生又連連打躬作揖,卻所答非所問,「小人回家之後,一定改邪歸正,吃齋念佛。」
  「我只問你一句話,這條船上誰是主腦?」
  「那個販運洋貨的老客呀!」
  「掛羊頭賣狗肉,他不過是個幌子。」
  「那麼,您老人家說是誰呢?」
  「你!」
  「我是馬勺上的蒼蠅,混飯吃的。」賬房先生把腦瓜子更縮進脖腔子裡,「狗坐轎子我可不敢受您的抬舉呀!」
  龍抬頭一個錢虎掏心,一把抓住他的胸襟,哧啦啦撕下了三層補丁,暴露出長衫前胸的一塊繡花標記,上塗著桐油,不怕水浸。
  「你還想在我面前裝神弄鬼嗎?」龍抬頭冷笑著問道:「我早看出你是咬人的狗不齜牙,你做戲過了尺寸,就透出假了。」
  「生有地,死有處。該當我葬身魚腹。」賬房先生從脖腔子裡探出了腦瓜兒。挺直了腰桿子,「朋友,道個字號,叫我死得明白。」
  龍抬頭說出自己的名字,笑問道:「你死在我的手裡,不算委屈吧?」
  「姓龍的,照我的胸口窩氣捅一刀吧!」賬房先生怪聲怪氣地奸笑,「我早走一步,黃泉路上等你,咱們後會有期,過不了多少日子就在陰曹地府見面。」
  師父不點頭,龍抬頭不敢殺人,他把賬房先生仍然交給金鐘罩看管,又提審那個茶房小廝。
  茶房小廝穿得非常鮮亮,米黃的罩衫,豆青的褲子,絲襪緞鞋,半男不女,跪在龍抬頭面前,哭哭啼啼,眼淚濕透了勒緊的眼罩。
  龍抬頭只是緊盯著茶房小廝的動靜,卻並不開口。金鐘罩走到他身邊悄悄問道:「這個小傢伙,能有多少油水?」
  「小香餌兒!」龍抬頭突然大喝一聲。
  條房小廝打了個寒噤,哭聲更高了。
  龍抬頭走上前去,扯掉茶房小廝的眼罩,露出一張長滿粉刺的面孔。
  茶房小廝一雙貓兒眼,瞳孔放大,失聲尖叫,「唉呀!」
  「你認出了我,那就不要撒半句謊!」龍抬頭挾起茶房小廝,翻過一道沙河,走進一片蒿草稠密的窪地。
  火燒雲在一棵酸棗樹下看守董菊花。她並不刁難這個奇貨可居的女戲子,解開捆綁董菊花手腳的麻繩,可以活動四肢,又解開女戲子那花旗袍的紐絆兒,涼風吹人胸懷,只是沒有揭下眼罩。她還怕從酸棗樹上漏下的陽光曬焦了董菊花的粉面,便脫下身上的褂子,搭在酸棗樹的枝丫上,給董菊花的頭頂遮出一片陰涼。
  龍抬頭挾著小香餌兒突然闖來,嚇了她一跳,慌忙摟住沒有穿著兜肚的胸脯;見是龍抬頭,才放了心,鬆開手。
  「唉呀!你抓了個?……」火燒雲驚疑地問道。
  龍抬頭把小香餌兒擺在地上,笑道:「你替我搜身。」
  火燒雲一看,蜷縮在地上的茶房小廝,雖然沒有成年,卻是個半大小子,氣得咋龍抬頭道:「一個男人家,我怎麼能動手?」
  龍抬頭一隻腳尖,挑起小香餌兒的下巴頦兒,說:「你看這個『男人家』的喉頭。」
  火燒雲看見。小香餌兒的脖子上,喉頭並不凸出,已經明白八分;便叫龍抬頭背過臉去,把手放到小香餌兒身上,從頭上摸到腳下。
  「呸,呸,呸!」火燒雲忽然一連啐了幾口,「這個騷娘們,把蠟丸密信藏到了見不得人的地方。」
  龍抬頭轉過身來,手挽小香餌兒的頭髮拎到半空,滿臉殺氣地問道:「你落到我手裡,是想留下整屍首,還是想大卸八塊,就看你說不說真情實話了。」
  「一死無大難,姑奶奶視死如歸。」小香餌兒反倒面無懼色,把嫩白的脖子伸到龍抬頭面前。「你就是把姑奶奶剁成肉餡兒餵狗,也別想叫姑奶奶洩露天機。」
  「這個娘兒兒是什麼人?」火燒雲懷疑地問道。「你們好像是老相識?」
  「她是一條水蠍子,害死不知多少吃水上飯的窮哥兒們。」龍抬頭恨得眼紅,又將小香餌兒掉在地上,「你今天出馬,又想害誰?說!」
  日本豢養多年的女特務頭子川島芳子,眼下以天津日租界的東興樓飯莊為據點,手下有成百上千形形色色的嘍囉爪牙。其中一類是女扮男裝,混入南北運河的客運大船上,迷人耳目,刺探抗日活動的情報。投毒暗殺不願當亡國奴的乘客和船夫,走船的人罵她們是水蠍子。小香餌兒比別的水蠍子更為歹毒,死盯著龍抬頭,龍抬頭險些兒在她手裡喪了命。
  小香餌兒躺在地上裝死,龍抬頭連踢幾腳,她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只得打開蠟丸密信看個究竟。
  小香餌兒睜開惡毒的眼眼,輕蔑地一陣冷笑,說:「姓龍的,你能識破密信上的一句話,我就改換門庭,拜你當主子。」
  連中國字也識不得幾個的龍抬頭,打開密信一看,文不加點整八行,都寫的是日文,莫名其妙傻了眼。
  火燒雲要過這封密信,說:「我叫董菊花看一看,她也許認得。」
  「壓寨夫人,我不識字。」酸棗樹下董菊花連連搖頭。
  「你會唱那麼多出戲,怎麼能不識字呢?」
  「那都是師父口傳心授,我一字一句死記硬背下來。」
  火燒雲把密信還給龍抬頭。
  龍抬頭只得換上柔和的口氣,說:「小香餌兒你把密信說出來,我刀下留人,放你歸山。」
  「歸山也是一死,我寧願漚爛在肚子裡!」說著,她滾動舌尖,吞下一顆內藏毒藥的假牙,面孔痙攣,身子一陣抽搐,劃一根火柴的工夫就斷氣了。
  龍抬頭只得拿著密信去找賬房先生,卻看見乾爹又下河牽引一條怪船。


  這條怪船,運送的是兩口棺材,卻高挑著一幅大紅幛子,押船的竟是桑響馬。
  桑響馬身穿十字披紅的長袍馬褂,頭戴插花映喜的禮帽,完全是一副新郎官的打扮。然而,臉上幾天沒刮的胡宏,像個刺猖。直勾勾的眼珠子掛著血絲,又跟這一身打扮極不相稱。
  船靠岸邊,龍抬頭迎上前去。
  「桑先生,您這是到哪兒去?」龍抬頭眼皮直跳,「棺材裡裝的是什麼人?」
  「我受馬名騅指點,投奔你們師徒來了。」桑響馬站起身,跳上岸發出一聲悲歎,「榆木棺材裡裝的是關省三,楊木棺材裡裝的是花中蕊,我想把他們合葬在連環套。」
  「殷賊殺了關省三,又害死花中蕊!」龍抬頭上船,一手掀開一口棺材的棺蓋,只見關省三血肉模糊,花中蕊臉色枯黃,令人慘不忍睹。
  桑響馬眼含熱淚,說:「關省三在鬼門壩刑場被槍斃,花中蕊到刑場哭祭殉情,我給他們收了屍,讓他們在九泉之下大團圓吧!」
  花中蕊雖然忍辱含垢,苟且偷生,被狼爪張八霸佔了身子,但是心裡還想念著舊情人關省三。殷汝耕挑選狼爪張八進府當差,還賞了個腰肥肉厚的胖丫頭,狼爪張人便把花中蕊一腳踢開,卻留給花中蕊一身髒症。這一天,花中蕊到藥鋪裡買藥,在街上正遇見雇花轎的桑響馬。桑響馬辦鬼婚,原打算花轎裡安放著萬守玉的畫像行街,一見花中蕊,忽然大發奇想。花中蕊的臉龐,跟萬守玉有幾分相像。戲子們不但會演唱,而且會化裝,如果叫花中蕊裝扮萬守玉,坐轎行街一定引起轟動。於是,他請花中蕊留步,求花中德玉成其事,必定多加酬謝。
  花中蕊那蠟黃而烏青的臉上,淒慘地一笑,說:「桑先生,您賞我坐一回新娘的花轎,對我這個下賤女子是多麼大的抬舉,我還能收您的錢嗎?」
  在萬宅的西廂房,花中蕊對照萬守玉的遺容,精雕細刻地打扮自己;萬守玉的唇邊有一顆美人病,她也沒有疏忽,巧妙地點上一顆黑點兒。喬妝改扮之後,冷眼一看,連老女僕都分不出是真是假。花轎一上街,便有人驚呼:「看呀,萬家小姐又活啦!」三班鼓樂聲人云霄,一路上喜炮震人耳鼓,滿街筒子的人追趕著花轎看熱鬧。
  可是,花轎一到萬壽宮大街,觀眾卻被另一出對台戲奪走了。
  一排保安隊士兵和一小隊警察,押解著一輛出紅差的刑車,跟行街的花轎走碰了頭。刑車上,關省三被五花大綁,頭上插著招子,脖子上勒著一根繩子。嚴刑拷打把關省三折磨得氣息奄奄,麻繩勒得喊不出一句話,但是,他那垂死的目光和花轎裡花中蕊那發燒的目光碰在一起,兩人的眼裡都進濺出激情的火花,跟著便都淚如雨下。
  「省三!」花中蕊從花轎裡撲出來,一頭栽倒地上,撕破了彩裙,摔散了珠翠。
  她披頭散髮追趕刑車,行街的花轎只得半途而廢。
  桑響馬辦完喜事,馬上就辦喪事。他安葬了萬守玉,就趕奔鬼門壩刑場,只見服毒身死的花中蕊,跟關省三的屍身頭並頭躺在血染的黃沙上。
  「殷汝耕這條癩狗!」龍抬頭氣得蹦起來雙腳跺地,「他打發手下人捎信,答應拿關省三換回董菊花,怎麼拉出屎自個兒又嚥回去?」
  「馬名騅告訴我,日本顧問發了火,殷汝耕也就不敢不把他的姘婦『割愛』了。」桑響馬又壓低聲音,「他還聽說,日本顧問不讓殷汝耕興師動眾捉拿你們師徒,卻要挑撥你們武林中人自相殘殺,他們坐收漁人之利。」
  龍抬頭這才想起從小香餌兒身上搜出的密信,忙遞到桑響馬手裡。說:「桑先生,你看一看這張鬼畫符,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
  桑響馬掃了一眼,臉色陡地大變,說:「這是日本特務機關的一道密令,寫給他們收買的一夥武林敗類,明槍暗箭謀害你們爺兒倆。」
  「我先撕了董菊花這張肉票,替關省三償命!」
  「董菊花雖是個輕薄女子,卻罪不當誅,殺了她只會敗壞你在江湖上的名聲。」
  「我活埋了那三個狗東西,給關省三陪葬。」
  桑響馬緊隨龍抬頭身後,來到白沙岡的柳棵子地。
  那個滿嘴堵滿沙土和疾藜狗子的傢伙。在毒熱的陽光曝曬下,已經憋死。桑響馬停步看著死屍,說:「他是狼爪張八的一條瘋狗。」
  龍抬頭一指販運洋貨的老客,問道:「這個傢伙是誰?」
  「警務處的一個密探。」桑響馬一眼便識破此人的真面目,「帶領警狗子查抄文萃齋書鋪的就是他。」
  「埋他個倒栽蔥!」龍抬頭拎起那個賬房先生,「請桑先生上眼,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個大煙鬼胸前繡著一朵花,他就在黑道上佔個大輩兒。」
  大煙鬼像閉目養神,無動於衷,一聲不吭,完全改變了剛才那假裝怯懦和恐懼的態度。
  龍抬頭又帶著桑響馬,到窪地的蓬蒿叢中跟董菊花見面,火燒雲聽見腳步聲,穿上褂子,躲在酸棗樹後。
  揭下勒住眼眶的三條黑腿帶子,董菊花愣怔了半晌,緊眨了幾下眼睛,認出桑響馬,鼻子一酸,哭哭啼啼又怨聲怨氣,說:「想不到你歸順了殷長官,殷長官打發你把我接回去。」
  「我是被你那個殷長官逼上梁山了。」桑響馬冷冷地哼道,「誰來接你回去?殷汝耕把你棄之如敝屣了。」
  「你……別嚇唬我!」董菊花雖然心驚肉跳,臉上卻強作鎮靜,撇了撇嘴兒,「我還沒叫殷長官倒胃口,曲玉樓搶不了我的碼頭。」
  「曲玉樓本想取你而代之,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羞恨難當,撞死在她那座貞節牌坊上了。」
  「阿呀!曲老頭子呢?」
  「驚嚇失魂,悲痛而死。」
  「誰給他們父女料理後事呢?」
  「殷汝耕卻又大張旗鼓,厚葬他們父女二人。」
  「老虎掛念珠兒!」董菊花的脊樑骨直冒涼氣。「你勸好漢爺把我放回去,我跟我娘馬上離開通州,逃出虎口。」
  「你那個養家媽也嗚呼哀哉了。」
  「騙人!」
  「只怕她的屍首已在亂葬崗子餵了狗。」桑響馬口氣冷酷地說下去,「花中蕊也死了。」
  「狼爪張八殺了她?」
  「她自己服毒而死。」
  「你這更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她得了髒症,關省三被殺了頭,她就在刑場服毒殉葬,也算不忘舊情。」
  「誰能想到……這個軟胎子的娘兒們,死得……這麼烈性。」
  「你願不願見一見她?」
  「她不是死了嗎?」
  「我把她跟關省三裝在兩口棺材裡,運送到這裡的河灘上,找個墓穴葬埋。」
  「我不想看她,只求你們把我放生。」
  「你還想回去呀?」
  「難道你們真要撕票?」董菊花匍匐在地上,尖著嗓子哀叫。「我不過賣藝賣身賺幾個錢,長這麼大沒有坑害過一個人。」
  「你回通州是自投羅網,殷汝耕想留下你,日本顧問也不會開恩。」
  「我在家裡還有金、銀、首飾、現款……」
  「你正色藝雙全,還怕撈不回來嗎?」
  「我上天無路,人地無門呀!」
  「桑某人親自護送你到天津衛搭班。」
  「那我這輩子就死心塌地跟定了你!」董菊花又嬌聲賤氣起來。
  「當真?」
  「我敢賭咒!」說著,董菊花使了個身段,酷似《四郎探母》裡的鐵鏡公主,跟楊四郎對天明誓。
  「好!桑某人落草當響馬,董菊花甘願在綠林中形影不離,同生共死。」
  「不!不……不……」董菊花的舌頭打著嘟嚕兒,急忙改口。
  沙丘下,有個被冬春兩季的大風掏了洞似的深坑,龍抬頭扔下斷氣的小香餌兒和保嫖打手,又扔下販運洋貨的老客和賬房先生,填下半坑沙土。然後,砍兩棵小樹,削成兩條抬槓,龍抬頭、金鐘罩、桑響馬和船夫,把關省三和花中蕊的兩口棺材抬上岸來,在這座深坑裡下了葬。
  桑響馬護送董菊花上船,龍抬頭、金鐘罩和火燒雲爺兒仁回顧茫然,面面相覷。
  「是鬼的歸墳,是神的進廟,只有咱們這一家子天地不容了。」金鐘罩感到淒涼而又疲憊,坐在柳棵子地的陰涼下抽間煙。
  龍抬頭卻仰天大笑,說:「天地不容咱們這一家子,玉皇大帝和閻羅王也就管不著咱們的貴賤生死。還有誰能比得了咱們逍遙快樂?」
  「你還是想一想下一步該怎麼走吧!」火燒雲也愁眉苦臉了。
  龍抬頭仍然嘻嘻哈哈,說:「乾爹和乾娘,帶著你和孩子,投親靠友躲避一時。我到西天取經,要求真人親傳,那就車到山前必有路了。
  「我不想聽你胡說八道!」金鐘罩咯吧一聲折斷了煙袋桿子。
  「乾爹,您還記得我搭救的那個草莽書生嗎?」
  「被畫影圖形,四處嚴拿的共產黨?」
  「他臨走給我留下兩句話:京東大河上無處存身,就到京西妙峰山下去找他。」
  「他在妙峰山於什麼營生?」
  「招兵買馬,聚草囤糧。」
  「天一擦黑上路,天亮就到京西!」金鐘罩笑逐顏開,「快去早回,我等你的喜信。」
  妙峰山下櫻桃溝,愛國大學生們正舉辦暑期軍事野營活動。他們的教官,是從延安東渡黃河、秘密潛入北京的紅軍幹部。


  波音737降落在貝爾格萊德機場,我抬起手腕看表,北京時間夜晚十點四十五分,這裡卻是下午四時四十五分,太陽剛剛平西。通過海關,主人在候機大廳的酒吧間設便宴,歡迎從空中萬里長征而來的貴賓。我是舊地重遊,女翻譯薇拉·馬克西莫維奇又是三年前的老相識,更感到賓至如歸。
  三年前,薇拉剛從北京大學畢業回國,就受聘給我當翻譯。她的研究課題和畢業論文的導師,是我三十年前在北京大學唸書時的同班同學,人境隨俗,她也就遵守中國的禮節,稱我為老師。三十七國作家在貝爾格萊德會晤,她負責翻譯我的講話稿,我們之間有過幾次接觸。工作之餘閒談很多,她向我十分詳細地介紹了她的身世,使我大為驚歎不已。她的祖父是克羅地亞人,祖母是斯洛文尼亞人,結婚三年生下她的父親;後來雙方離了婚,祖父又娶了個意大利女人,祖母嫁了個法國丈夫,她的生父在法國長到十三歲,母親病故又回了國。薇拉的外祖父是帶有希臘血統的馬其頓人,外祖母是個德國人,生下薇拉的母親不久,也都離了婚。外祖母嫁了個奧地利丈夫,外祖父娶了個匈牙利女人。所以,薇拉自稱具有國際屬性。
  「我很想嫁個中國小伙子,可是我的中國男同學們太客氣了。」薇拉的口語水平不高,又斟字酌句,更顯得拗口。「我的未婚夫發覺這個新動向,急忙實行『中國化』,才沒有被我甩了。」她的嘴裡蹦出一句北京土話,咯咯咯笑成一串。
  薇拉當時正翻譯魯迅先生的《社戲》,小說中關於清末民初著名京劇演員譚叫天和龔雲甫的典故,我給了她一些指點。
  一晃三年過去,薇拉一見我走出海關,便扎煞著胳臂跑上前來,喊道:「報告劉老師一個特大新聞,我有了個中國兒子!」
  我一喜而又一驚,難道她也發生婚變,改嫁中國的駐外人員?
  「恭喜,恭喜!」我不便深究,只能做個順水人情。
  「我給我的兒子取名牛牛,」薇拉見我滿面狐疑神色,連忙進一步說明,「中國今年不是牛年嗎?」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
  薇拉告訴我,她又在翻譯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已經譯到第十三編(宋元之擬話本),在陪同我進行參觀訪問期間,免不了要向我請教。於是,我也忍不住告訴她,目前我正在寫的長篇小說《敬柳亭說書》,便是繼承和發展「擬話本」之作,而且要在訪問三國的旅途上,完成結尾部分的草稿。
  「好極啦!」她雀躍著拍手,「劉老師,您會『說話』嗎?」
  我聞之一怔,愕然半晌才醒過夢來,笑道:「宋代的『說話』,也就是北京現在的說評書;我在行家眼裡是個力笨,在力笨眼裡是個行家。」
  「您願意給『力笨』們表演一場嗎?」
  「這…」
  薇拉見我面有難色,忙笑道:「全部觀眾,只有我和我的愛人。」」
  我答應了:「在你們面前,我不怕獻醜。」
  貝爾格萊德時間夜晚十時十五分,我們又從候機室返回機場,乘坐國內航班的飛機,十一時飛抵旅遊勝地奧赫裡德湖,這時的北京已是清晨五點了。住進湖畔旅館,掐指一算已經二十多個小時沒有睡覺,洗過澡便趕緊上床。湖畔的露天廣場,旅館的跳舞廳,避暑度假的紅男綠女仍然在尋歡作樂,而且要玩個通宵達旦。我在歌聲、樂聲、笑聲和舞蹈的喧鬧聲中酣然人夢。
  一連三日,不是遊覽名勝古跡,便是野餐宴會,直到星期五晚上,主人照例要工休兩天,我才得到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夜晚,我坐在陽台上,湖風送爽,月光下的奧赫裡德湖像一隻夢幻曲(引用一位桂冠詩人的名句)。湖心,閃爍著一串浮標燈,浮標燈的那一邊便是阿爾巴尼亞。山頭上碉堡林立,探照燈交叉著掃瞄國境。我在圓桌上鋪下白紙,本意想寫小說,下筆卻塗鴉成詩:
  夏夜的奧赫裡德湖上有一彎橙月,
  湖風搖曳著月色朦朧中的婆娑樹影。
  呵!那是銀河上的一隻獨木小舟,
  蕩起的雙槳像水鳥扇動翅膀,
  咿呀的槳聲像水鳥的吟鳴,
  是誰喚我上船,
  輕柔的鄉音,捉弄人的眼睛……
  叮鈴鈴……客廳裡的電話鈴聲響起來,打斷了我的詩思,這輩子注定做不成詩人了。我忙進屋接電話,打電話的人是薇拉。
  「劉老師,我的愛人從盧布爾雅那趕來了,明天上午十點去拜訪您,允許嗎?」
  「歡迎,歡迎!」
  這個消息,是一大推動,我放下電話,又回到陽台上,一心不可二用,撇開斷尾巴蜻蜒的詩章,全神貫注寫我的小說。一口氣寫出四千字,正可做明天上午表演說評書的話本。
  薇拉的丈夫叫伊萬·馬克西莫維奇。
  「不!敝人賤姓馬,名路遙字知,名號北京油子。」這個文質彬彬的金髮碧眼小伙子,身穿北京紅都縫紉廠的中山裝,腳下是北京內聯升鞋店的布鞋,不但穿著打扮中國化,而且說一口十分流利的京片子。「我學過京劇、評劇、相聲、單弦……當然都是半瓶醋,功夫不到家。可惜,我還沒有來得及學說評書,回國的日子到了,今天沒說的,老前輩您多多勞神費心,對學生們不吝賜教。」
  看他那自鳴得意的神氣,薇拉笑得前仰後合。連說:「耍貧嘴,要貧嘴!」
  我在表演之前,大講了一通北方評書藝人的幾大流派,他們連同我照貓畫虎、模仿老樂哥的說書,都錄了音。這位路遙知馬力的伊萬·馬克西莫維奇,是盧布爾雅那電視台的記者。盧布爾雅那電視台代表團來華訪問期間,曾給我拍過《一個中國作家的一天》的新聞短片。於是,伊萬又順便對我進行錄相訪問,真正是公私兼顧。
  星期日下午,伊萬返回他的工作崗位,臨行叮囑薇拉擠出我的時間,再錄幾段。
  九月二日,我到達柏林。
  德國派出的也是一位女翻譯,這個三十一歲的芭芭拉·施奈德非同小可。她到蘇聯、新加坡和香港學過九年中文,獲得漢學博士學位,眼下是一所大學的副教授。她的博士論文的題目是:《論「拿來主義」在魯迅小說中的體現》,可見學問夠大。她準備翻譯我的中篇小說《蒲柳人家》和短篇小說《峨眉》,所以才肯屈尊當我的傳聲筒。
  芭芭拉·施奈德是個美麗、理性、嚴格而又具有學者風度的標準日耳曼女子,我不能像對待薇拉那麼隨便玩笑,她也不像薇拉對待我那樣敬如師長。
  雙方都很矜持,那就難免發生衝突,導火線是她對我的一句詩的翻譯。
  這裡的文人雅士,在文藝沙龍聚會,不管你是幹哪一行的,都要朗誦一首自己所寫的詩,而且以愛情詩最為風雅。我從事文學創作三十六年,沒敢寫過一首詩拿到報刊上發表,在奧赫裡德湖上萌發的詩思,也夭折在搖籃裡。但是,出席盛會而不朗誦詩是極不禮貌的,我又沒有曹子建的才高八斗、七步成詩,臨場抓哏必定大出洋相。左思右想,翻箱倒櫃,抖落包袱底兒,我忽然回憶起三十多年前寫給我的妻子的一首情詩,拿出來濫等充數,矇混過關。
  芭芭拉的工作態度,嚴肅認真到極點。她把這首詩翻譯完畢,又到我的房間進行反覆推敲。我在北京大學唸書時同級而不同班的一位同學,是我國駐德大使館的公使銜參贊,正在我的房間裡敘舊。他留學德國,又在德國工作二十多年,精通德語。三合一推敲一首小詩,當然要務求譯得信、達、雅。
  我的情詩中有一句,「冤家結癡情,」芭芭拉譯成德文,卻變為「敵人結了婚」,或「敵人做夫妻。」
  「冤家不等於敵人呀!」我趕忙糾正。
  芭芭拉卻一口咬定:「冤家當然要譯成敵人。」
  「難道沒有更確切的字眼兒?」我仍然不肯遷就。
  精通德語的公使銜參贊,抓著頭皮,苦著臉兒,說:「好像……只能如此。」
  「冤家是愛稱呀!」我旁徵博引,以理服人,「中國農村婦女罵自己的情人『該死的』、『殺千刀的』,《西廂記》裡崔鶯鶯稱張君瑞為『可憎才』——可恨的東西,其實都是愛之極也。」
  「咒罵自己的情人可恨、該死、殺千刀,怎麼會是愛情的語言呢?」漢學博士芭芭拉·施奈德那秀麗的臉兒,充滿迷茫、困惑、懷疑
  我難以說服她,忽然想起公使銜參贊剛才跟我講過,芭芭拉酷愛京劇,曾經演出梅派代表作《貴妃醉酒》,博得「洋貴妃」之美譽,便問道,「芭芭拉,你學過梅蘭芳的另一代表作《斷橋》嗎?」
  「我只會清唱,沒有響排。」芭芭拉通曉京劇的術語。
  「好!」我找到了開鎖的鑰匙,「你可記得,白娘子在斷橋邊和許仙相遇,小青拔劍要殺許仙,許仙跪求饒命,白娘子抬起臂攔住小青,另一隻手的食指狠狠地點了一下許仙的額頭,叫了聲『冤家』」
  「我每唱這一段,必定滿堂喝彩!」芭芭拉心馳神往,眉飛色舞起來。
  我趁熱打鐵,問道:「如果把白娘子的這一句,改成:『敵人』」
  「明白啦,明白啦!」芭芭拉雙手捂臉,像羞澀的少女,「漢語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好學而又鑽研,是德國人的一大優點,從這一天起芭芭拉便不恥下問,旅途上向我討教更多的漢語詞彙,想不到我出國後當上了博士研究生的導師。
  每當我連珠炮似地說起京東北運河農村的生動口頭語,她聽得津津有味,讚美不已,卻又因非常難以理解而苦惱煩躁。
  我以導師的口吻,板著面孔,說:「這是真正民族化的文學語言,你應該掌握。」
  「是的,是的……」她那長長的睫毛,掛著晶瑩的淚珠兒,「我在學府裡所學的漢語,只能懂得中國知識分子的語言,是很不夠的。」
  「中國的農民占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有八九億之多呀!」
  「我應該到中國農村留學幾年,才算得上是個名副其實的漢學家。」
  「歡迎你到我的家鄉深人生活,你將寫出博士後學位論文。」
  我在德國寫出的小說篇章,便是我給芭芭拉授課的講義。
  告別了德國,九月十五日到達莫斯科。莫斯科大學的一位漢學教授,雖然已經年近花甲,但是他在一九五六年到北京大學留學,論資排輩兒,他得認我做師兄。他在翻譯我的小說。這位被尊為權威的學者,非常坦率地承認,他只能譯出我的小說的故事梗概;同時,他也毫不客氣地指出,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的中國譯本,沒有譯出肖洛霍夫的文學語言的高超和微妙。
  具有民族特色的作家的作品,是最難翻譯的。他說出一個至理名言,「真正高水平的翻譯家,卻又最喜歡翻譯具有民族特色的作家的作品。」
  在蘇聯停留的時間短,活動很多,我只有緊張寫作,才能在國外完成這部小說。有時,在三五分鐘的空暇裡,也要掏出草稿本子,寫上六七行,我們乘坐西伯利亞大鐵路的火車回國,終於在到達斯維爾德洛夫斯克的歐亞大陸分界線之前,把這部小說的草稿寫出來了。
  火車進站,停車二十五分鐘,我們下車觀賞歐亞大陸分界線的界碑,想不到跟那位談判購買製作洋豆腐的成套設備的先生不期而遇。
  此公已經瘦成一把骨柴,想必是這些日子完全依靠麵包和免費蘇打水活命,節省每一個銅板為自己搶購賤貨。
  「機器運回來了嗎?」我跟他握手問道。
  「成套設備是個龐然大物,要走海路。」他笑瞇瞇地反問道,「你的小說交流如何?」
  「他們愛吃中國豆腐。」
  我們冷淡地分開了。
  幾天之後進入祖國國境,在通過二連浩特海關的時候,此公被扣。他挾帶私貨過多,而且那些賤貨中早有病毒細菌,被扣在海關拘留所等候處理。
  回到北京第二天,我便下鄉去找老樂哥,誰知他早已跟隨長途販運的車隊跑碼頭,天南地北不知去向。
  他禁不住長途販運車隊的引誘,自食其言,沒有將日演三場改為兩場;不等我從國外回來,便俯從民意,自己編了個尾巴,圓滿收場。
  因此,這部小說有兩種本子同時存在;至於誰優誰劣,未來自有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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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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