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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津門夜話



  1937年在動亂中來臨。平津的局勢,更加動盪不安。自《塘沽協定》1和《何梅協定》2簽定後,中國軍隊和一些黨政要員由平津冀察等地撤走,日本就從東北和其國內調來軍隊,充實了日本在平津的
  駐屯軍,特別是還派了一個混成營,包括步兵四連、騎兵一排、山炮兵一連,進佔豐台車站的東端,扼住平漢、平津兩條鐵路線的咽嚨,從此平津就沒有一天安寧過。日本還組織漢奸白堅武的武裝便衣隊,鳴槍滋事,騷擾平津,有時日本的山炮連,還炮擊北平,經常有炸彈落到城裡,炸壞建築、炸死行人,平津一帶,真是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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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塘沽協定》1933年3月,日本侵略軍於佔領熱河省後,大舉進攻長城各口。國民黨宋哲元部第二十九軍及駐守長城沿線的其它軍隊自動進行抵抗。蔣介石卻加緊鎮壓抗日運動,阻撓前線抗戰,值日軍得以經過冷口、灤東地區直逼平津。5月31日,國民黨派熊斌與日本關東軍代表岡村寧次在塘沽簽訂了喪權辱國的條約。世稱《塘沽協定》。規定中國軍隊撤退至延慶、昌平高麗營、順義、通州(今屬北京市)香河(今屬河北省)寶坻林辛鎮,寧河蘆台(今屬天津市)所連之線以西以南地區,並劃上述地區以北以東至長城沿線地區為非武裝區域。實際上承認了日本帝國主義佔領東北及熱河,劃綏東、察北、冀東為日軍自由出入地區,便利了日本進一步控制整個華北。
  1《何梅協定》,1935年,日本侵略者為進一步控制華北,借口中國當局援助東北義勇軍孫永勤部進入灤東「非武裝區域」,指為破壞《塘沽協定》,由日本天津駐屯軍參謀長酒井於5月29日向國民黨政府提出交涉,並由東北調日軍入關,實行武力威脅。6月9日,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向北平軍分會代理委員長何應欽提出「覺書」,限三日答覆。經密謀後,全部承諾了日本的無理要求,通稱《何梅協定》。主要內容:中國政府取消在河北的黨政機關,撤退駐河北的國民黨中央軍和東北軍,撤退日方指定的中國軍政人員和禁止一切抗日活動等。

  李大波天天守在軍部,他對於戰爭的加緊和即將來臨,有了更深刻的感性認識。每天緊急軍情的電話,接踵而來,就是整天不幹別的事情,也是接不過來。打來電話最多的是豐台方面。
  中日在豐台的駐軍態勢,真可說是劍拔弩張。日軍的混成營駐在車站東側,而中國守軍二十九軍三十七師一一○旅二二○團派駐豐台車站的張華亭二營,駐地相去不到四百米,可謂咫尺之隔,總是受到日軍蠻橫無理的挑釁。最初日軍士兵身佩利刃,三五成群地到豐台車站大搖大擺地閒蕩,遇到我方士兵較少時,他們就向中國士兵摩肩撞臂,拳打腳踢,遇到中國士兵氣急還手,便藉機造成鬥毆事件。張華亭營長一面向旅部和軍部電告,一面通知日軍營長,要求他們制止這種滋事行為。可是這種警告日軍非但不加制止,反而變本加厲,不但實彈演習的次數增加,且在演習時還向中國守軍的步哨線作衝鋒態勢,竟至進入步哨線百米以內。有一次日軍全營出動演習,散兵線衝入了中國步哨線,側翼還衝過來不少高頭大馬的騎兵。日本總是想盡一切辦法無事生非,甚至不惜造謠生事。有一次他們竟說他們的軍馬跑到中國隊伍來了,可是一查,根本沒有這回事。後來日本駐屯軍司令部參謀長酒井隆1還無理要求中國軍隊從豐台撤走。前幾天,日本的豐台混成營實行了武裝演習,動用了炮隊,許多炮彈就直射到中國防區,中國軍隊忍無可忍,雙方交了火,引起了豐台第二次軍事衝突。總之,平津的形勢,出於日軍的挑釁和進逼,已危如壘卵,偌大的華北,已到處充滿可燃性的氣體,處於星星之火即可爆發戰爭的危險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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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酒並隆,日本廣島縣人。1916年以步兵中尉銜畢業於日本陸軍大學第28期。畢業後,即以駐華公使館副武官身份派來中國,專門從事收集中國軍事、政治、經濟、文化、外交情報的間諜工作。後升陸軍少佐,任武官。1928年任駐濟南武官,參予日本入侵濟南、出兵山東,誇大武力衝突,虛報被殺日僑數字23倍之多。1934年任駐天津的中國駐屯軍參謀長,借兩名漢奸社長被暗殺事件,要挾「平、津兩地應包括在停戰地區」內。1937年3月1日,晉陞陸軍少將。七七事變後,即投入永定河畔作戰,南下黃河、佔領開封、中牟、炸毀京漢鐵路。1938年任張家口特務機關長,搜刮物資,支持侵華戰爭。1941年南下,侵佔廣州、九龍、香港,是日本侵華最凶狠敵人。1946年5月30日,被南京軍事法庭審判,被判犯有戰犯罪,判處死刑。9月13日在南京雨花台執行。
  6月2日清晨,李大波在軍部辦公室拆閱特急機密文件和往來的信件。
  他先拆開一封匯報跟蹤日本參謀本部作戰課員井本熊男大尉的情報。根據追蹤,井本先後曾到天津、張家口、包頭、大同、太原、石家莊、濟南、青島等地考察地形、繪了地圖。
  其發回東京本部的電報,有如下詞句:
  「……中國對日空氣險惡,加緊準備對日作戰的情報頻頻傳來。……當時中國官憲嚴重妨礙視察,時有置身險境之感。特別是在盧溝橋上聽取前宋哲元軍事顧問櫻井德太郎少佐的講解和視察一般地形時,險些受到中國士兵的拘留。盧溝橋附近日中兩軍完全處於一觸即發之勢。」
  「啪!」李大波看到這裡憤怒地一拍桌子,那巨大的響聲,正好迎住剛走進辦公室的一位邱思明副官。他揚一揚眉毛,問道:
  「什麼事使你這麼生氣?是小鬼子又在豐台『作雷』1了嗎?」
  李大波抬起眼,衝著邱副官招招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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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作雷」,此為東北及北京附近的鄉土話,意即作禍。故意撞禍。
  「你來看,這個日本特務居然說:『中國官憲嚴重妨礙視察』,照叩淖熗常∥i裁茨鬩桓鋈氈咎っ窶吹街洩僰姨^飪疾湖頤塹牡匭危y顧滴頤侵洩稕飯杞觥i硬歟恩i芩奼愕剿褸朘aE□筵唷□8浴5窕⑴□逕]□焙5廊Ю硬□穡空媸翹捖磡ヾ憮A ?
  邱思明畢業於保定軍官學校,是一個熱血青年,素有報國之志。他跟李大波很合得來,這幾年他隨軍駐守在北平,受了日軍不少窩囊氣,心裡早憋了一肚子火。他對於蔣介石的不抵抗主義,早在私下裡有所非議;他甚至對於軍長宋哲元的忍讓,在背地裡也發過不少牢騷,現在聽李大波這樣氣憤地大罵日本特務是強盜邏輯,引起了他的同感和共鳴,他走到桌邊,坐在李大波對面的座位上,壓低了聲音說:「老兄,你還不知道哩,那時你還在綏遠前線。去年的10月間,駐豐台的日軍曾和我軍發生了一次規模很大的武裝衝突,好凶啊!日混成營公然向我張營發起猛攻,先以猛烈炮火摧毀我防禦工事,然後壓制我軍後退。這時,幸虧馮治安師長下令二二○團長戴守義率領第一、第三兩營,星夜跑步九十里迅速趕到豐台,向敵實行左右翼包圍攻擊,我軍浴血奮戰,殺聲震天,敵軍見形勢於他不利,才撤回原防。」他搖搖頭,歎了一口氣,接著說:「日本鬼子就那麼可怕嗎?還不也是欺軟怕硬嗎?真跟他豁命了,他還不是像烏龜似的把腦袋縮回去了?!可是,當頭的就是猶豫,就是探頭探腦的怕鬧大亂子,結果呢,咱宋軍長還不是在外交大樓政委會,擺了幾桌請了日方的旅團長!」
  邱思明點著了香煙,狠狠地吸了兩口,吐出一串煙圈,望著李大波專注的目光說:
  「那一次是我陪著軍座去的。在座的還有馮治安師長,駐守北平西苑的戴團長、駐豐台的張營長。日本那邊來的是駐北平的旅團長,駐豐台的混合營長等五六個人。最後都坐在客廳喝茶,說些不冷不熱的寒暄話。忽然一個日本旅團長說:『豐台衝突事出誤會,不過你們不應該開槍反擊』。他媽的,世界上還有這麼不講理的嗎?他們駐在我們國家的土地上,隨意向我們開炮,還說我們不應該開槍反擊!我真要氣炸了肺。我的肚子氣得鼓鼓的,可有軍座在,咱哪敢闖禍,只好乾生氣。可是這時坐在我右邊的戴守義團長卻插了話,他對那位日本旅團長說:『我們駐豐台的部隊守土有責,你們部隊全面展開,步炮聯合向我軍猛攻,我軍為了自衛和護站,予以還擊是正義的』。我聽了這話,心裡叫好,嘿,真不愧是我軍的團長,到底說出了我心裡的話。那個日本旅團長一聽這話很硬,有理有據,便笑嘻嘻地齜著大金牙厚顏著說:『腰細(好的),我們都是朋友嘛,以後不要再起衝突了』。這王八蛋,還腆著臉說是朋友哪!呸!戴團長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地:『日人來到我國,應該遵守國際公法,不應該到處駐兵,自由行動,無事生非。如果日軍再來侵犯,我軍必然猛烈還擊,決不退讓寸步』。大概是宋軍長害怕搞得太僵,軍長便站起來,讓席就餐,那頓飯吃得真憋氣。剛一吃完,戴團長撂下飯碗便回西苑了,沒有參加宋軍長跟日本人的談判。事後軍事調動我才得知,那個旅團長提出的要挾條件是:我軍撤出豐台,並向日方道歉。後來,果然張營調離了豐台,由親日派暗中已投降日寇的冀北保安司令石友三的一個營去換防。啊,李副官,你等著瞧吧,豐台的換防就是北平長了一個膿包,將來就要在這兒出膿!唉唉!……」
  「是呀,鐵路是大動脈,這裡讓敵人卡住,就是卡住了我們的咽喉,如果現在我們還不及早準備,一旦日本準備停當,就會打我們個措手不及,所以,等待、哀求、忍讓,無非是自殺罷了。」李大波感慨地說著。
  屋裡很沉悶,李大波又低頭趕緊忙著檢閱手頭那一大摞文件、信件。忽然有一張燙金印有富士山圖畫的請柬,跳進他的眼瞼,他打了開來。
  經與華北軍政首腦聯繫,擬假懷仁堂舉行日中軍方連以上軍官聯誼會,務請6月6日上午10時準時出席。大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田代皖一郎1北平特務機關長松室孝良1937年6月1日2李大波看完了這封奇怪的請柬,心裡捉摸起來。他還沒有聽宋軍長說要舉行什麼中日聯歡的宴會,但他卻真真切切地知道每當中日發生一次軍事衝突,總是要舉行這種充滿殺氣和屈辱的「聯歡」宴會,接著便是談判、無休止和不公正的談判。因此他猜測這次宴會,一定是第二次豐台武裝衝突引出的後果。他自從來到二十九軍軍部後,便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場兵運工作中。除了在軍部值勤外,他就抓緊一切空閒的時間,藉機深入基層,瞭解情況,進行宣傳教育工作。他在接觸下層軍官和普通士兵的過程中,得知這些官兵的愛國熱情是非常高漲的,而且從1933年長城抗戰時起,他們就憋著一股敵愾同仇的保土禦侮的志氣,在喜峰口、羅文峪中日幾次交鋒中,日軍沒少嘗過大刀隊砍殺的滋味,如今日本是做得寸進尺地多方面進攻的試探,下層官兵們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遇機一戰。但是只有宋哲元秉承蔣介石的意旨,盡量壓制軍內的愛國激情,與日本委屈求全地周旋,不敢演成僵局,以圖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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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田代皖一郎,日本佐賀縣人。1913年日本陸軍大學第26期畢業。被選派中國留學,以駐中國公使館副武官身份,從事間諜活動,為侵華做準備。1923年任參謀本部部附,派往漢口進行特務活動。後升任大佐,任參謀本部中國課課長。1931年出駐中國公使館武官。田代參予策劃「九一八」及上海事變,後升為少將。組成戰車中隊,增援上海,對中國軍隊發起進攻。由於各國公使出面調停,田代提出中國軍隊主動撤出無理要求,並向我19路軍發出通牒,上海一仗,日本侵略軍給我國造成巨大損失。1933年改任關東軍憲兵隊司令官,殘酷鎮壓中國人民、抗日武裝力量,1934年晉陞為陸軍中將。1936年4月任中國駐屯軍司令官。1937年7月7日挑起盧溝橋事變,爆發了中日戰爭。7月15日因心臟病發作,死於天津。
  2此處時間應為1936年6月,因為情節的需要,錯後一年,此處註明。

  李大波抖動一下那張請帖,對邱思明說:
  「又要請客聯歡了,唉,真不知這種尷尬的局面要維持到何時算了!」
  「這一回你陪著軍長出席吧,我可算逃脫了,我不想生那分子叔伯氣,窩一肚子火。」邱思明說,冷笑了一下。「是日本駐屯軍請客?哼,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還不又是他們那套老掉牙的、軟硬兼施陰謀手段的再現!」
  「是的,思明,你說的很對,日本就希望通過中國的上層軍政領導,達到軟化二十九軍官兵,不戰而屈的目的,以便首先吞併華北。哼,這小鬼子是在玩鬼花活哩!」
  「正是這樣。」
  李大波站起身,無奈地搖搖頭,拿起那張請柬。「我得立刻給軍長把請柬送去,這種事得由老頭子安排呀。」
  6月6日早晨,長安街上佈置了崗警,中南海門前更是門禁森嚴。大鐘敲響十點,中日雙方賓客,均已齊集懷仁堂大廳。雖然是白天,但也燈火輝煌。這次盛大的宴會,實際上是宋哲元以冀察綏靖公署的名義舉行的招待會。招待日本華北駐屯軍駐北平部隊連長以上的軍官,由第二十九軍駐北平部隊團長以上的軍官作陪。日方出席的人員有邊村旅團長、松室孝良特務機關長、松島、櫻井等顧問30多人,中方出席的有軍長宋哲元、副軍長、兼北平市市長秦德純、三十七師師長兼河北省主席馮治安、一一○旅旅長何基灃、一一四旅旅長董升堂、獨立二十六旅旅長李致遠、二二七團團長楊干三等也有30多人。除此而外,宴會還約了北洋軍閥餘孽和所謂的社會名流吳佩孚1、張懷芝、江朝宗2、王克敏3等人作陪。當李大波隨在宋哲元身後走進大廳時,小型的軍樂隊滴滴答答地奏起了「接官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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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吳佩孚(1873—1939)北洋直系軍閥首領。山東蓬萊人。1923年殘酷鎮壓京漢鐵路工人運動,血腥屠殺罷工工人和共產黨人,是二七慘案的罪魁禍首。1924年在第二次直奉戰爭中戰敗。「九一八」事變後,伏居北平(今北京)1939年病死。
  2江朝宗,清朝遺老,日本侵華後,任第一任維持會長。
  3王克敏(1873—1945)漢奸。浙江餘杭人。清末留學日本,任學生監督。北洋政府時歷任中法實業銀行總經理、中國銀行總裁、財政總長等職。1935年任冀政委會委員,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任日偽時期華北臨時政府委員長。1945年抗戰勝利後被捕,畏罪服毒自殺。

  李大波是頭一次參加這樣不倫不類的宴會,以他剛從綏遠前線與日軍浴血奮戰歸來,再看到這副情景,心裡有說不出的悲愴與憤懣。日方客人一齊穿土黃色軍服,邊村旅團長和松室孝良腰間還佩戴著鑲有寶石的戰刀。金黃色的纓穗,在他們有絲絛的軍褲上蕩來擺去。中國軍人是灰色軍裝,和日軍在服裝的顏色上可說是涇渭分明。至於那特約來的「上賓」,除王克敏穿著西服革履外,吳佩孚、張懷芝、江朝宗都穿著花絲葛的黑馬褂,湖縐的長衫,完全是一身國粹的打扮。
  聯歡會準時開始。先是宋哲元起立做簡短講話,大意是中日兩國不應兵戎相見,而應該化干戈為玉帛;接著是松室孝良講話,大意是說,中日是同族同文的國家,應該力求親善。講話完畢,邊村旅團長和櫻井顧問帶頭鼓掌。然後是合影照相,每一個中國軍官旁邊安插著一個日本人。中國軍官都不願奴顏事敵,所以每人板著臉孔,沒有一點笑模樣,日本人的表情恰恰相反,都笑得齜著大金牙,儼然是一副得勝的樣子。這一切程序完畢,宴會便開始了。
  筵席在大廳分兩行共擺了12桌。宋哲元、邊村、松島、櫻井、秦德純、馮治安和那些社會名流共坐兩桌,其餘的中日雙方軍官,共坐8桌。有兩桌是空桌,備上下菜之用。這樣,每張筵席桌邊坐三四個日本軍官,他們坐客位,四五個中國軍官坐主位,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田代皖一郎據稱臨時犯了心臟病沒能出席。
  宴會開始時,宋哲元起立端起酒杯,大家隨著也站起身來,互相敬酒,彼此說著違心的客套話,然後落坐吃將起來。酒過三巡,一個日本軍官忽然跳上那張空桌,唱了一首日本國歌《君之代》,那巨大的帶著日本武士道粗野腔調的歌聲,彷彿撞擊著大廳的拱頂,震響起來:
  乞米戛要哇,乞要你,呀乞要你,撒砸勒,你希鬧一窪伙斗打李爹,闊該鬧母死媽跌1……
  歌聲一停,又有兩個日本軍官跳上桌子,扯著破鑼似的嗓子,唱了一首《愛馬行》:
  哭你娃爹爹褲子開了自己做2……
  中國軍官聽不懂這些日本歌曲,瞪著鈴鐺般的雙眼,只感到這些日本軍官是在挑戰。他們覺著中國也不甘落後,這時,何基灃旅長「嗖」地一個箭步躥上桌子,揮著雙臂,以渾厚的膛音唱了一首《黃族歌》,以示應戰。歌畢,一個日本軍官噴著酒氣又帶著挑戰的姿態跳上桌去,手舞足蹈地唱了日本的《海軍進行曲》3。中國軍官苦於沒有新歌演唱,只有乾著急。這時,李文田副師長也上了桌子,用粗壯的嗓音唱了一段黑頭腔《大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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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段是日語發音。歌詞大意是「生活在天皇時代,它能千代萬代繁榮永存,就像岩石一樣永恆,連岩石上的青苔也是如此。」詞出《古今集》明治十三年宮內省雅樂課林廣守作曲,二十六年文部省確定為國歌。
  2這是歌詞第一句的日文發音,用中文寫出,頗有諧趣。大意是:從國門出來已經幾個月了。下面的歌詞是「我和這匹戰馬共生死,我們向山川挺進,和馬共患難。」
  3歌詞大意是「看吧,東海的天空已經亮了,旭日高昇,光焰照耀,天地的正義發揚光大,希望充滿全球,崇高的姿態像無缺金甌,這是我們日本的誇耀」。為慶祝日俄戰爭勝利而作。

  在這段時間裡,李大波一直坐在董升堂與李致遠兩位旅長之間,他也想跳上去,唱一首抗日同盟軍有「抗倭殺倭」詞句的《新軍歌》,但他唯恐洩一時之憤而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他只好強忍著滿腔憤怒而緘默不語。
  正在這時,日軍顧問松島起立,始而舞蹈,繼而舞刀,真是寒光四射,殺氣騰騰,大有《鴻門宴》1項莊舞劍之意,在座的中國軍官,目睹這一場景,莫不瞠目驚疑,情況緊急,大家都義憤填膺,想與日方一拼。李大波心裡很著急,便小聲對他身旁的幾位軍官說:
  「莫非這個松島想當一次項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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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鴻門宴,公元前206年劉邦攻佔秦都咸陽後,派兵守函谷關。不久項羽率40萬大軍攻入,進駐鴻門(今陝西臨潼東),準備消滅劉邦。經項羽叔父項伯調解,劉邦親至鴻門會見項羽。宴會上,范增命項莊舞劍,欲乘機刺殺劉邦,項伯也拔劍起舞,常以身掩護。最後樊噲帶劍執盾闖入,劉邦得乘隙脫險。
  話音未落,董升堂旅長離開座位,竄上桌子,打了一套西北軍中流行的拳術,起腳抬腿利索,旋轉起跳宛若長臂猿,接著李致遠旅長也離開座位,打了一套令人眼花繚亂猶如流星似的花拳。拳腳未落,日軍駐豐台的混成營長野村,就氣勢洶洶地跳到宴席前的空場上,從腰間拔出一把「倭刀」,揮舞起來。
  李大波對剛坐下的李致遠旅長說:
  「日軍居心叵測,旅長,你身強力壯,恐怕要當一次樊噲了。」
  「是的。」李旅長氣得圓瞪著大眼,早已按捺不住他胸中的怒火,「老弟,咱不能甘拜下風呀,來吧,傳令兵!」
  一個腰挎盒子槍的傳令兵走到桌前,他低聲地吩咐他:「去,坐我的小汽車,到打磨廠永增刀鋪取我定做的那把用最好的鋼打成的『柳葉刀』,越快越好。只要車□轤飛不下來就行。」傳令兵按著槍套,跑出懷仁堂大廳去了。
  就在去取刀的時候,日本的「倭刀」已舞過兩三遭了,李大波裝著敬酒的樣子,悄悄走到宋哲元的身後站下來,把手伸在褲袋裡,握住一支勃郎寧手槍,以防不測。刀還沒有取來,李旅長正在著急時,董升堂旅長不知臨時從哪兒找來了一把西北軍時常用的大刀片來,在席前寒光四射地劈了一趟刀法,就在他做收式的時候,傳令兵跑著把「柳葉刀」剛好送到。李旅長脫下腳上穿的大皮靴,換上傳令兵的布靿鞋,抖動了一下那把銀光閃爍、鋒芒利刃的「柳葉刀」,就嗖嗖地舞了一趟「滾堂刀」,只見那刀飛人轉,寒光翻騰,霎時嚇得日本客人,個個目瞪口呆,那股最初的傲慢氣勢,終於被中國軍人這幾場舞刀給鎮下去了。
  「啊,喝酒,喝酒,」松島和野村兩人,一人捧著中國花彫酒罐,一人拿著日本的太陽啤酒,走到李旅長的臉前,爭著給他敬酒,口稱他:「李武術家,今日相逢恨晚,咱們交個朋友吧,喝,一醉方休!」
  一夥日本軍官一窩蜂似的跑過來給李旅長和舞大刀片的董升堂旅長敬酒,李大波站在遠處看得很清楚,又因為他滴酒未沾唇,保持著高度清醒,他知道日本軍官的意思是想把他倆灌醉,他真有點為他們擔心。其實李大波多慮了,原來李旅長和董旅長心照不宣,早已達成默契,每人都輪流去廁所,在那裡把酒吐乾淨,再回來跟日本人碰杯。所以直到宴會完了,他們也沒有喝醉。
  這時,大廳裡一陣嘩然,大家都站起身,湊到前邊去。原來以松島為首,叫著幾個手下的連長,一下子把宋哲元抬了起來,喊著號子把他向半空舉了一陣。李大波站在附近,用眼睛緊盯著變化,又伸手接住他。隨後又有幾個日本人把秦德純也舉了一會兒。這種狂歡的危險形式,也提醒了幾位中國的旅團長們,他們也不約而同地跑過來,把邊村旅團長拽出來,把他上下舉著,李旅長使了個眼色,就把邊村往上拋,然後再在下邊接住。與此同時,大家痛恨的松島顧問和野村中佐也被同樣拋向空中數次,這種以聯歡為掩護的敵對情緒,確有一觸即發之險。宋哲元見勢不妙,唯恐出點差錯,惹出禍端,趕緊伸出兩隻手,往下壓了壓,示意讓中國軍官住手,這時大廳裡才靜默下來。
  「貴軍官長們,中國弟兄們!」宋哲元操著山東口音高喊著,「今天的宴會很好,開得很圓滿,希望中日雙方今後多增進瞭解,避免誤會再度發生……」
  邊村也講了幾句話。他嚇得臉色蒼白,連呼帶喘地說:
  「我深信日中兩軍增加了友誼,應該互相親善……」
  宴會就在這種異常緊張、雙方對峙、一觸即發而又力避衝突、化險為夷的矛盾複雜情況中結束了。宋哲元走出廳外,站在石雕的丹墀礓碴上,拱手作揖地把日軍的客人送走。然後轉身,挽著邊村旅團長到另一間小會議廳去進行談判了。
  李大波沒被傳喚,只好仍舊留在大廳,他見周圍日軍已經走散,使用手肘碰一碰李旅長,悄聲地說:
  「致遠兄,你扮演的樊噲起了作用,這可真是在懷仁堂唱了一出新鴻門宴啊!」
  李致遠旅長對李大波會心地笑了笑,剛要走出門去,沒想到松島顧問卻站在門邊等他。松島操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微笑著說:
  「李武術家,我欽佩你的武藝高強,非常想跟你交個朋友,咱們一塊兒出去轉轉如何。」
  「不行,我們的長官還有事,必須等著。」李旅長知道日本人是什麼事都能幹出來的,推辭著說。
  松島拉起李致遠的手,醉眼惺忪又笑瞇瞇地說:
  「去吧,轉轉去。不要害怕!」
  這句高傲的話刺激了李旅長,他的臉脹紅著說:「我不知道什麼是害怕!」
  他倆走出懷仁堂,松島的一輛「沃托托」牌汽車就停在甬路旁,他伸出一隻手,拉開車門,謙讓著說:「請,裡請!」
  李旅長剛要邁腿進車,他的傳令兵追上來問:「車跟著吧?」
  「不用,你在這裡等等吧,我們在中南海裡邊轉轉就回來。」他邊說邊坐進小轎車裡去。
  汽車以飛快的速度開起來,一下子就衝出了中南海的新華門。這時李致遠心裡起了疑竇,不住地盤算:他軍裝內衣裡邊,身上帶著一把短劍,正像剛才要的那把「柳葉刀」,也是他自己親自到永增廠定做的折疊鋼刀,非常鋒利,萬一這傢伙想害死我,我也要拼他一個夠本兒。
  汽車左拐右彎,轉過幾條繁榮的街道,最後停在石頭胡同1盡頭的一處很考究的院落門前。李旅長走進院裡,早有身穿和服、梳著「文金高島田」式高聳髮髻的日本女人滿臉堆笑地迎上前來,他才知道他們來到了一所日本妓院。在有「榻榻密」日本席床、上面擺了地桌、水果、酒和菜餚的屋裡,有八個身穿便服的日本軍人站起來,松島把李旅長一一介紹給他們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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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石頭胡同在前門外,解放前一直是舊社會的娼寮區,中國的頭等妓院排滿大街。其間也有外國妓院。解放後這裡被人民政府全部查封。
  八個日本人滿臉堆笑,都和李旅長爭著握手。
  「再打一套拳吧,讓他們也觀賞觀賞。」
  李旅長擺擺大手,搖搖頭說:「喝多了,已不能練了!」
  他們十個人——九個日本人,一個中國人,圍著長桌坐下來,又開始喝酒。日本妓女端著精緻的酒壺在一旁斟酒、勸酒,接著日本式的拉門打開來,有一群花枝招展、脖子裡搽了許多白粉的藝妓在耍著小扇、折傘,扭來擺去地用歌舞助興。
  席間李旅長幾次想告辭,都被松島按捺下了,直到深夜12時,幾個日本人喝的酩酊大醉,李旅長才像逃跑似地離開了那所日本妓院。一路上他幾乎是小跑著回到了中南海,遠遠看見懷仁堂前的甬路旁,孤零零地停著他那輛藍色的小汽車。
  傳令兵跑上來,著急地說道:
  「天哪,您可回來了,沒把我急死!你這是上哪兒轉去啦?」
  他氣呼呼地說:「他奶奶個孫兒的,這龜孫沒安好心,把我拉到『下三爛』的地方去,胡吃海塞亂玩一通,這小鬼子是想拉攏、收買、軟化二十九軍的爺兒們,他瞎了眼,咱可不是孬種。哼,妄想!」
  他坐在汽車裡,才算鬆了一口氣,把頭靠在椅背的座墊上,就呼呼地睡著了,一直開到駐地西苑,他都沒有醒來。
  宴會的第3天,從豐台那邊又傳來日軍增兵和士兵到處挑釁的消息,接著又傳來日軍分批在平津和通縣附近打靶演習的信息。軍部不得不再召集旅團長緊急軍務會議,商討對策。
  會議開了一天,由於宋哲元沒有出席會議,大家罵罵咧咧地發了不少牢騷,卻沒得什麼要領。李大波心裡很著急,他只感到這裡和三十五軍軍部的氣氛迥然不同。當散會的時候,他湊到李致遠旅長臉前說:
  「聽說那天您被松島那小子拉走,到很晚才回來,我陪著司機找了好久。」
  李旅長氣鼓鼓地說:「他媽的,小鬼子不安好心,想腐蝕咱二十九軍,動搖咱抗日的思想,讓我逛了一趟洋窯子。」
  董升堂走過來,對李大波說:
  「咱不知道冀察最高當局對小鬼子還抱著什麼樣的幻想,所下的命令自相矛盾,這可給部隊作了難:既要極力備戰,又要盡力避戰,人家在那兒一個勁的挑釁,咱在這兒一個勁委屈求全,唉,真比做童養小媳婦還難呀!」他邊說邊歎息著搖了搖頭。
  李大波送走他們,獨自回到空落落的辦公室,雙手托著腮,沉思著。
  「這些中下層軍官的反映,是非常真實的,我一定要向黨匯報這些情況。大戰的確迫在眉睫,不容我們再因循、再存有任何幻想,我也應把這種想法,直率地向宋哲元談。……」


  李大波在和宋哲元深談之前,他先分別到張宅找張克俠副參謀長,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然後又到三十七師何基灃旅長的私宅,做了一次深夜暢談。做為中共地下黨派駐二十九軍的聯絡人和領導人,李大波也把他對跟隨宋哲元這些時候的觀察和瞭解向他倆做了傳達和分析。這兩位軍中的中上層人士,一直是秘密地接受著中共北平地下黨組織的領導,從思想上武裝起來。他們不僅是握有兵權、掌握軍力的將軍,而且還是愛國的熱血勇士。張克俠副參謀長對宋哲元一針見血的評價,給李大波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他認為「宋哲元的矛盾心理,正是他客觀處境的鮮明反映,一方面他要承受日本人對他施加的種種壓力,一方面是人民以民族大義促他覺醒,對他寄以厚望。鑒於日本的兇猛,他對抗戰並沒有決心,可是華北日益危急的形勢又逼著他不能不作抗戰的準備。不過,這準備是太不充足了。」何基灃旅長因為直接掌握著軍隊,又和日軍在豐台的摩擦中,真槍真炮地交過幾次鋒,他對這場中日戰爭的不可避免性,以及我二十九軍下層軍士的熾烈愛國熱情、不甘緘默受辱的情感,體會的最為深切。他說:「宋哲元這幾年一貫抱著與日本人相安無事,維持現狀的幻想。所以,在軍事上始終處於毫無戒備的狀態。他總是想開個聯歡會呀,宴會呀,調解調解,聯絡聯絡感情,李同志,你說,為了平息豐台的武裝挑釁,在懷仁堂召開的那叫什麼聯歡會呀?那怎麼能制止日軍的侵略!?要知道,日本帝國主義者早已在《田中奏折》中就確定了滅亡中國的國策,而且去年8月,在日本首腦集團會議上又通過了一個叫做「基本國策」的文件,這個文件最主要的精神就是對中國發動大規模的新的進攻,並且很快就實行了國家規模的戰時動員,這就是為什麼冀察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的緣故,所以,他所抱的幻想,只能誤事。」李大波從這兩位高級將士家裡出來,心裡非常高興,他覺得他們給了他充實的信念,有這樣帶兵的人,即使一旦戰爭爆發,這樣的軍隊是可以打敗敵人的,由此他覺得黨分配他來搞軍運工作,實在是太必要了。
  他興奮地走在夜路上,心裡已打定主意,明天就找宋哲元進行談話。
  他上班不久,宋哲元就來到他的辦公室。還沒等李大波進屋向他做例行公事的報告,他就按響桌鈴。
  李大波急忙走進辦公室,他問道:「李副官,秦副軍長還沒來嗎?」
  「還沒有,」李大波剛說了這句話,就被一陣從門衛那邊傳來的「敬禮!禮畢!」的喊聲打斷,他扭過臉,糾正著說:
  「來了。秦副軍長來到了。」
  秦德純1穿著全副軍裝,邁著鵝式大步穿過走廊。他那帶有踢馬刺的皮靴,在方磚地上敲著有節奏的金屬聲。
  他走進軍長辦公室,和宋哲元敬禮握手,然後由勤務兵接過軍帽,落座桌旁。勤務兵端上蓋碗香片茶水,他們邊喝邊談。宋哲元抬眼看了看李大波,示意讓他退下,他只好走出辦公室。他知道這是一場嚴肅的機密談話,於是他在隔壁副官室的板牆處悄悄坐下來,那裡只有一板之隔,他們的談話是可以聽到一些的。為了切實摸清宋哲元的思想脈絡,以便「對症下藥」,他只好全神貫注地竊聽起來。
  「德純,今天2把你請過來,是想專門跟你談談心,」宋哲元拉著秦德純坐到長沙發椅上,開門見山地說。「我近來精神苦悶已達極點,想起最近的許多交涉,我整夜都睡不著覺,我的確是身心交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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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秦德純:國民黨嫡系官僚。《塘沽協定》後:曾與日本的土肥原賢二簽定喪權辱國的《秦土協定》。
  2真實的時間為1937年的2月上旬。此外為了文章集中描寫的需要,錯後四個月。

  秦德純抬眼注視著這個稍黑微胖的將軍,見他眼窩下陷,臉色灰中透黃,確實是一副病容。他剛想安慰他幾句,但宋哲元急切地又說下去:
  「日本種種無理要求,皆關係我國主權領土之完整,當然不能接受。而日方復無理取鬧,滋擾不休,確實使我痛苦萬分。」他搖搖頭,歎息了一聲,「日方系以我為交涉對象,如我暫離平津,由你負責與之周旋,尚有伸縮餘地,我相信你有適當應付辦法。因此我想請假數月,暫回山東樂陵原籍,為先父修墓,你意如何?」他的神態帶著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他的那隻大手,一個勁兒地往下拉秦德純的手。
  秦德純蹙起雙眉,沉思了一下便說:「明軒,我不同意你這種作法,要知道此事絕非個人的榮辱苦樂問題,實國家安危存亡所繫,中央把責任交給你,不論你是否在平,責任總在你身上,因此我絕不贊成你離開北平。」秦德純用很大的聲音激動地說。
  李大波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據他所知,宋私下裡也曾向他吐露過這種回家躲避的思想。所以現在他正式向秦德純提出請假回原籍,李大波並沒有感到什麼意外。他也知道,宋哲元之所以要跟秦德純請假,並非因為秦德純是他的副軍長,而是因為秦德純是中央派來的蔣介石的心腹。利用親信監視地方和瓦解地方武裝力量,一向是蔣介石採取的消滅異己的手段和拿手好戲。
  宋哲元原是馮玉祥的西北軍,這支部隊遠在十年前曾聯合閻錫山,在中原一帶進行過反蔣的大戰,實際上曾經是蔣的宿敵。蔣介石成了氣候後,長期受蔣介石的排斥,武器裝備非常落後,屢次申請,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得不到絲毫補充。和蔣介石的嫡系相比,真有天淵之別。這使得二十九軍的中下級官兵非常不滿,他們公然地發牢騷,「跟日本人拚命的是我們,好武器卻裝備了他們,蔣介石對我們二十九軍真像後娘!」逼得宋哲元私下裡罵罵咧咧地說:「老蔣是個軍閥,我也是個軍閥,我何必聽他的!」話不過是這麼說說罷了,這只不過是宋哲元對蔣介石發洩的不滿而已。
  秦德純在二十九軍中的地位和宋哲元就不同。蔣介石有什麼軍機大事,不事先對宋哲元打招呼,而是先通知秦德純。例如去年的夏秋之交,蔣介石自江西廬山官邸給秦德純發來電報,囑令他立即飛赴廬山,報告華北態勢,並聽候機宜。那一次蔣介石是在極秘密的情況下單獨接見秦德純的,屋裡只有他們兩個人。蔣介石聽完華北的形勢匯報後,便歎息著說:
  「日本是實行侵略的國家,其侵略目標,現在華北,但我國統一未久,國防準備尚未完成,未便即時與日本全面作戰。你想想,槍不如人,炮不如人,教育訓練不如人,機器不如人,工廠不如人,拿什麼和日本打仗呢?若抵抗日本,頂多三天就亡國了。因此,擬將維持華北責任,交與宋明軒軍長負責。務須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以便中央迅速完成國防。將來宋軍長在北方維持的時間越久,即對國家之貢獻越大。只要在不妨礙國家主權領土完整之原則下,妥密應付,中央定予支持。此事僅可密告宋軍長,勿向任何人道及為要。」
  那次從廬山返平,秦德純就親自驅車到宋哲元官邸,把這個精神向宋做了轉達。從那時起,宋哲元便和日方表面上做酬酢往還,招來國人很多責難;要想「不妨礙國家主權領土完整原則」,給宋哲元的感覺,那不過是一番漂亮的鬼話,縱使他苦心孤詣,忍辱求全,只找來日本的得寸進尺,野蠻驕橫。所以,他實在是應付不了、支持不住了。在他極度苦惱的情況下,他只有再請來秦德純為他向蔣說情,請假躲避。
  「不,我絕不同意。」秦德純堅持著他的意見。
  那一天不歡而散,宋哲元也沒有再堅持,他搖搖頭說,「唉,看一看再說吧!」
  李大波從窗子裡看見秦德純快步沿著走廊走去,他本想這時找個機會和宋哲元談談心,但是還沒等他走出副官室,宋哲元便離開了他的辦公室。李大波看見他平時昂首挺胸,今天卻佝僂著腰,弓肩縮背,滿臉倦容,他感到這位軍長是真的有病了。
  李大波走出屋門迎住他。
  「軍長,您要回公館麼?」
  「是,我有點頭暈,回去歇一會兒。」
  他一鑽進車廂,就把頭枕在靠背上,李大波目送著小汽車冒了一股尾煙開走了。
  三天後,軍首腦召開擴大例會,旅長以上的人員都來聽情況匯報,然後做出判斷。李大波做記錄,由參謀處和偵察處人員報告。他們說,由於時局日趨緊張,北平有錢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資,都紛紛南遷。空下來不少房子,房主便在電桿上和大街的告示牌上貼出了「吉房招租」的紅貼子,日本浪人和朝鮮浪人趁機強行租房。他們搬進去,不是賣大煙白面,就是招眾聚賭,不但不付房租,晝夜還不許關門,房東叫苦不迭,怨聲載道。……
  日本的北平駐屯軍,經常在公共場所滋事,製造各種侵華借口,便衣特務,到處亂串,他們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北平市公安局門口大便;到北平警備司令部門前打鳥;在市政府警衛的刺刀上劃火柴;在軍部門前提著酒瓶子耍酒瘋;在大街上隨便調戲中國婦女……
  還有更不能讓人忍受的:日本近來的軍事演習,越來越頻繁。他們的步、騎、炮、工、通以及坦克、裝甲車等各兵種,幾乎每天都要從大漢奸殷汝耕的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駐有重兵的通州出發,途經北平市向演習地點開進。他們要全副武裝地穿城而過。那種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驕兵神態,激起市民的無比憤慨,他們舉起拳頭,憤怒地高喊:「二十九軍的大槍,莫非是燒火棍嗎?喜峰口抗戰的雄風上哪兒去啦?宋哲元,『尿』啦?!」
  宋哲元聽著這些匯報,氣得臉色煞白,緊咬著嘴唇。但是他即刻就用冷靜的思考控制住了感情的衝動。匯報一完畢,為了安定人心,他就做了這樣的發言:
  「日軍一再鬧事,時局顯得緊張,我希望大家沉住氣。日本在華北的駐屯軍共有多少人,咱們清清楚楚。其實,日軍就是那麼幾千人,今天往這裡調動,明天往那裡移防,都是虛張聲勢,製造假象來迷惑我們。我天天派人監視著他們,不管往哪裡調動,還都是原來那幾千人。」
  他苦澀地笑了一下,望望大伙,又接著說:
  「我知道大家受不了日軍的窩囊氣,急於要打,這種心情我理解,我宋某人還不是照樣受這份窩囊氣嗎?我何嘗不願意打?!可是關於打不打的問題,要有中央的指示,中央沒有明確指示,我們一個軍打起來,中央不接濟我們,怎麼辦?如果是那樣,我們在前面打,後面斷了供應,我們這個軍將處於危險境地,大家考慮過這些問題沒有?其實,中央要真下令讓打,我們這個軍打起仗來毫不含糊,日軍雖有飛機、坦克,我們有大刀,兩軍殺到一塊,飛機坦克就不如大刀頂用。一句話,不論今後局勢怎麼變化,我宋哲元絕不當漢奸,絕不賣國!」他緊握著拳頭,睜大眼睛,臉上浮現出少見的激動感情,這個一向沉默、少言寡語的將軍,一口氣講了這麼長的話。
  會議最後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不管日軍在北平城郊怎樣演習,二十九軍也就在那同一時間裡演習;日軍在哪兒演習,二十九軍就在日軍演習地點的兩側演習;不管日軍在什麼地方演習,二十九軍都要把他們包圍起來,要演習就演習,要打就打。旅團長們把這種戰術,戲稱為「夾肉燒餅式」的演習。與此同時,還決議鐵獅子胡同一號的綏靖公署1,各大樓的房頂都要塗上保護色,軍務處的軍械科,要積極籌備彈藥,儲備糧秣,隨軍家屬都要限期遷回原籍,停止了幹部的事假,加強值班,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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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為適應日本的要求,冀察政務委員會撤銷後,於1936年2月成立了冀察綏靖公署,由宋哲元兼任主任。
  散會後,宋哲元又把秦德純留下。他把他拉到小屋,依然是談他請假的問題。
  「老秦,無論如何照顧我這一次,我的身體和精神實在是支持不住了,日軍相逼甚急,我在北平恐出大事,你只好苦撐一陣子局面,這於國於我,都有好處。」
  秦德純見宋哲元是那樣痛苦疲憊,情真意切,推辭再三,也只好答應了。
  「好,一切拜託了。」宋哲元向秦德純作了一個揖,臉上露出了笑容。
  「尊敬不如從命,」秦德純握住宋哲元的手,「那你就回老家安心的養病吧。不過,在你走之前,一定要研究一下對日政策。」
  宋哲元把秦德純送到門口。「好吧。那明天就召集一個會吧。」
  散會後,李大波趕緊吃完飯,便到副參謀長張克俠的家裡來,何基灃旅長也等在那裡。他們三個人躲在裡院一間小屋裡開了個會。商討明天宋哲元召集的對日政策會,提出什麼方案。
  在最近一個時期,李大波已從側面摸清參謀長張樾亭根據國民黨主張提出的一個消極對日的方案,其要點是「必要時撤出北平,保存實力,以待全國抗戰。」李大波把這一情況談出後,氣得張克俠拍著桌子說:
  「這是老蔣舊調重彈,這算什麼抗戰,這不過是逃跑主義罷了。這怎麼行?!我看,我們要即刻請示黨組織,做出一個新方案。」
  張克俠看一看手錶,七點一刻,黃昏已經降臨,便對李大波說:
  「為了穩妥,我想請你先去聯繫一下,然後請組織決定,是叫我們去,還是由你代為轉達。」
  「好吧,我這就去。」李大波說罷,到內室去換了張克俠的便衣,就坐上何旅長的那輛轎車出發了。
  汽車直奔北城交道口一處深宅大院,這裡是黨在北平最高的機密單位——北方局。為了防備密探,如果沒有最緊急的軍機大事,任何人都不能隨便到這裡來。目前北方局的書記劉少奇,就整天貓在這座大宅門裡聽取重要情報、研究情況,制定鬥爭對策,指揮黨的日常工作。
  李大波認識化裝成守門人模樣的那位機要秘書兼保衛部長的黎曉光同志,所以他很順利地進了門。
  「大掌櫃的在嗎?」
  他們說的是暗語,大掌櫃就是劉少奇。
  「不在,二掌櫃在家當班。」
  李大波感到很失望,他問:「二掌櫃是誰?」
  「他叫劉然,你不認識嗎?」
  一聽是劉然,李大波頓時就變得高興了。一掃他臉上剛佈滿的失望雲翳,微笑起來。他記起1933年5月26日馮玉祥、吉鴻昌在張家口成立抗日同盟軍的時候,他就在古洋河畔一處三進院的闊綽莊園,第一次見到做為中共地下張家口市委書記的劉然,那時他就是這座皮貨山貨和「跑外館」1老客的莊園少東家。他還回憶起1935年搞學運時,是他化妝成洋車伕親自把劉然從前門火車站,拉到這處宅院的,那時他就是黨中央新派來的北平市委書記。這次他調任北方局工作,成為劉少奇的副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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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稱到那時外蒙做生意為「跑外館」。
  「我認識他,」李大波邊說邊興奮地竄進了院子。
  劉然一發現進來的人是李大波,就伸出手,然後熱情地擁抱。在這種每時每刻都在面臨生死關頭的艱險歲月裡重逢,使他倆都格外激動,眼裡都閃動著淚花兒。
  「我們又有一年多不見了,大波,你好嗎?一想起那次你拉車,我坐車,就難為情。」
  李大波上下打量著劉然,見他穿一身黑色湘雲紗像漆布那樣閃亮的短打扮,胸前晃動著一支很粗的懷表金鏈子,留著半寸長的平頭,真酷似一位買賣家的掌櫃。沒有人會看出他曾是一位留洋的學生,並且是中共老資格的要人。
  「這一年多你挺好吧?我是向少奇同志匯報工作的,聽說他不在。」李大波率直地說。
  「是的,他回延安了,政治局召開擴大會議,批評張國燾的錯誤,大概還要討論蔣介石被釋放後停止內戰、國共合作後出現的新局面,所以,他還沒有回來。這裡暫時由我主持工作。你的情況我已經知道,聽說你在綏遠工作得很出色,現在又調到二十九軍裡。怎麼,有什麼緊急情況麼?」
  李大波向劉然講述了宋哲元要召開商討對日政策和張樾亭的那個消極抗日方案,我們應該火速商定一個抗戰方案,以影響華北的整個戰局。並說何基灃旅長和張克俠副參謀長都在家裡等著回話,好決定是否到這裡來共同商議,聽黨的指示。
  「不用驚動他們二位了,」劉然說道,一個勁兒地擺手,「可不要輕易驚動他們,還是我自己親自走一趟吧。」
  「也好,他們心裡很著急哪。」
  劉然拿上一把大折扇,便跟著李大波的車,一塊兒來到張克俠的公館。李大波小跑著先來到客廳高興地宣佈著:
  「劉然同志親自來了。」
  這消息的確使坐在客廳等待回話的何基灃旅長和張克俠副參謀長不禁一陣驚喜。他倆早在察省時,沒少見這位中共地下的書記,也曾秘密地接受過他不少的教誨和指導,時隔三年,再度在北平這種中日戰爭彎弓待發的危險關頭相見,真是倍感親切。他倆都站起身,慌忙迎出門去。
  劉然同志緊走幾步,抓住他倆伸出的大手,緊緊地握著,彼此用目光流盼著,沉默在幸福的重逢中。他被兩位軍領導簇擁著,走進客廳。
  那一天特別悶熱,天將欲雨。客廳裡開著電扇,擺著木頭的冰櫃,幾塊蒙著稻草的天然冰,在冒著冷氣,屋裡顯得比院裡涼爽。勤務兵端上西湖龍井蓋碗茶和北平最時興的酸梅湯,做為消暑的飲料。
  張克俠在勤務兵剛要退下的時候,把他叫住,吩咐著說:
  「告訴門衛,把大門栓上,車都開進車庫。有人來找,無論是誰,一概回絕,就說我已外出,不在家。」
  「是,副參軍!」勤務兵立正敬禮後退下。
  勤務兵和值班門衛分三班晝夜站崗,他們看到大書房的燈光亮了一宿,時有人影隔著窗簾在窗前晃動。他們猜測,一定是有了緊急軍情,否則副參謀長是不會在家宅裡這樣通宵達旦地熬夜的。
  的確,這四個人、四顆心,正按照黨的指示精神,在做著拯救華北、拯救中國抵禦日本強敵侵略的神聖事業。
  明亮的燈光,刺透著黑暗的長夜。
  不出所料,宋哲元急於啟程山東,次日上午9時便在軍部大會議室召集了幕僚和參謀人員參加的對日政策研究會。果然參謀長張樾亭首先發言,正式提出了他那個所謂「保存實力」,「必要時撤出北平」實則是逃跑的計劃。在他發言之後,副參謀長立即把他昨晚和何基灃、劉然、李大波討論了一夜做出的那個「以攻為守」的方案提了出來。
  張克俠站起身,環視了週遭一下,把目光停在沉思的宋哲元和專注傾聽的秦德純的臉上,咳嗽了一下,然後做了如下的鄭重報告:
  一、日本進佔華北,進而滅亡全中國的國策,早已確定,現正大量調集軍隊,準備向華北全面進軍,我們除了抗戰而外,別無他法可以挽救我軍之危機,應付只能是暫時的,絕無法滿足日軍之慾望;
  二、我們的處境非常危險,日本侵略軍進逼,中央不但不管,蔣介石還命關麟征、黃傑等部集結新鄉一帶,扼守黃河北岸,意在與日本侵略軍夾擊,消滅我軍。如果我們撤退,將退至哪裡去呢?黃河以北既由中央軍駐守,不會叫我軍退到河南;山西的閻錫山向來閉關自守,也不會讓退到山西;綏遠的傅作義也會如此。我軍如果撤出平津,只有在保定、石家莊平原地區挨打受氣,軍民怨恨,後援不濟,我軍將不打自潰,這是最危險不過的。
  三、我軍愛國教育,素不後人,抗日士氣,極為高漲。喜峰口之役,痛擊日軍,被譽為抗戰之民族英雄。現平津各界及全國軍民,均希望我們能奮起抗戰,為國爭光,此我軍報國立功之良機,決不可失。如今之計,不妨暫與日軍委婉應付,但必須作積極抗戰之準備,必要時以攻為守、一舉攻佔山海關,縮短防線,扼守待援,號召全國軍民奮起抗戰,如此必能振奮士氣,得到全國人民的同情和支援。中央在全國軍民憤激情況之下,絕不敢袖手旁觀,不予支援,其夾擊消滅我軍之企圖,必將不售。在我們發動抗戰後,只要能堅持一個時期,最後就是失敗了,也是我們的勝利。如馬占山在東北之抗戰、十九路軍之淞滬戰役,雖敗猶榮。在全國人民支援之下,我們還有重整旗鼓之可能,如不此之圖,不戰而退,必為全國軍民所痛罵。將士離心,軍心渙散,群情激憤,後援無濟,我軍此時將退無可退、守無可守,戰不能戰、和不能和,他人乘我之危,分化瓦解,將何以自存。
  宋哲元一邊聽著這個方案要旨的三點聲明,不住地點頭頷首。李大波從旁觀察,覺得在論述二十九軍艱難處境的一段,最能使他動容,他那稍黑的圓臉上,表情既內涵而又極其豐富。聽完了張克俠的敘述,他立即激動地站起身說:
  「很好,我贊成這個方案,依我看,克俠你就根據這個方案的精神,做積極的抗戰準備工作吧。」
  沒有人提出異議。
  午後會議繼續召開。還是由張克俠向會議報告昨夜早已商定的那個計劃。也是三點:
  一、加強抗日思想教育。當時駐在北平南苑的軍官教導團根據蔣介石對教育部的指示,還在講授「四書」「五經」一類的課程,在此非常時期,我建議應改為抗日思想教育和加強國際時事教育;
  二、加強情報工作。敵人到處都有特務機關,派出大批間諜,搜集情況,對我情況瞭如指掌;反之,我們對敵軍卻不甚了了,因此我建議在軍內成立情報處,深入敵後,到東北、熱河等地瞭解敵人兵力部署及其動向;
  三、爭取偽軍反正。據瞭解,遼西、冀東、熱河及察綏等地,有不少偽軍思想波動,有的還想乘機反正,應派人聯繫,積極爭取。
  宋哲元和上午會議時有同樣的表情。三項具體措施,他都非常同意。張克俠又借這個機會,把昨夜劉然同志提出的建議人選名單提了出來。會議的結果是,立即聘請張友漁(中共地下黨員)和進步教授溫健公擔任教官。還任命了早已隱藏在教導團內的兩名中共地下黨員馮洪國、朱軍擔任了組織工作,由他們組織一批進步的大學生參加軍事訓練;要立刻成立起情報處,自然是又由劉然介紹了可靠的黨員靖任秋擔任了情報處長。會議按著李大波他們事先擬定的計劃實施了。這使他們能夠參加今天會議的三個人內心裡都非常高興。雖然昨晚一夜沒有睡覺,他們的精神還顯得格外良好,精力也非常充沛。
  宋哲元露出了喜悅的表情,幾乎一掃了他這些時候以來的垂頭喪氣的情緒。會議結束時,他甚至眉飛色舞地做了這樣樂觀而有信心的總結發言:
  「弟兄們,同僚們,我以為這個會開得很好,特別及時。大家的熱情很高,我很高興。……我們要好好訓練隊伍,充實力量,加強裝備,等到國際戰爭爆發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用一支兵力由察哈爾向熱河出擊,拊敵側背,以主力從正面打出山海關,收復東北失地,我們要在那裡豎起一座高高的紀念碑。」
  會議就在宋哲元這樣高昂的情緒中結束了。但以後的歷史發展,一直到這位將軍逝世,都沒有實現他這種美好而悲壯的願望。
  宋哲元走出會議室的時候,面帶笑容地對李大波說:
  「李副官,跟我同車回家吧。在我回老家之前,我還有一個重要的約會要你一塊出席。」
  「是,軍長,」李大波跟在宋哲元身後,出了會議室,他心裡暗自喜悅,因為他覺著他要單獨和宋哲元談話的時機終於來到了。


  汽車一直沿著平津公路,以70邁的速度奔馳。3個小時後,汽車開進了天津市,從北站穿越大經路、日本租界進入了天津英租界,在17號路一處有花園的紅色宅門前停下,這就是宋哲元在天津的私邸。
  汽車按了兩聲喇叭,緊閉的大門開了,汽車順著甬道,繞過一片花畦,在樓前的露台下停住。勤務兵拉開車門,李大波先跳下車,扶著宋哲元,走下車來。他活動了一下有些坐麻的腿腳,環顧了一下經過花匠修剪的帶有涼亭假山的花園,花朵鮮艷,香氣四溢,他伸開懶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想到他已請准長假,可以在這裡靜靜地安歇兩天,然後再回山東樂陵老家,去給他父親修墓,他真是如釋重負,逃避開那個總是聽到日本滋事的軍部,他的精神立刻輕鬆下來。
  李大波第一次有機會到宋軍長在天津的私邸來。從學生時代,他在南開大學和法政學院求學時,就知道這處宅院坐落在英租界這個「國中之國」。他環顧四處,高高的石砌圍牆上通著電網,牆裡爬著碧綠的常青籐和夾雜著開紅花的凌霄籐,一脈平安幸福的家庭氣氛鎖住一院的寂靜,他感到這確是一處世外桃園般的闊綽家宅。
  他們先在陳設考究的客廳裡喝茶休息,已是中午,在小餐廳吃罷飯,宋哲元嘴裡叨著牙籤說:
  「李副官,我們倆全都休息一會兒,三點鐘我約的那兩個人就來,到時候我再詳細地給你介紹。」他的臉上閃現著一種神秘詭譎的表情,「哈,這件事我想讓你去幹。」他們出了小餐廳,在一道樓梯口前停住。「好,我要睡一會兒了。勤務兵,照顧李副官歇晌。」說罷,他就登上樓梯,朝起居室走去。
  一個勤務兵把李大波帶進一間客房。那屋裡有兩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兩隻沙發椅,幽靜而涼爽。他躺下來很久沒有睡著,這環境立刻讓他想起四年前他跟隨吉鴻昌將軍在法租界霞飛路和英租界愛丁堡道寓所時的情景。想到吉將軍早已慷慨就義,心裡一陣蒼涼。真感到人生如夢、如浮萍,隨處漂蕩。想到他未來的工作,任重而道遠,他鬧不清宋哲元還要給他什麼任務。
  大約過了一小時,兩點多鐘的時候,宋哲元從樓上的臥室走下來。李大波一聽到他熟悉的腳步聲,便走到客廳裡來。宋哲元還沒在沙發椅上坐定,便吩咐勤務兵派車等著,以便把那兩位神秘的客人接來。
  「李副官,你隨車去一趟,替我把這兩位客人約來,」宋哲元慢慢地說著,「一個叫張慶余,一個叫張硯田,他倆過去都是於學忠1的老部下,五十一軍的,《塘沽協定》後,因為冀東劉為非武裝區,便給他們脫下軍裝,換上特警總隊的服裝,開進這個地區維持治安,如今那地區歸屬了漢奸殷汝耕,他們又被改編為冀東保安隊,他們不願當漢奸,前來找我聯繫,我怕北平那地方日本的密探耳目多,走漏風聲,所以才讓他們到我家談話。現在你就去接他們來吧。今後這項聯絡工作,我也想委託你來做。」他又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像識破了別人隱私似地說:「別以為我宋哲元沒長眼,我已經看出你絕非行伍之輩,從你的言談舉止來看,我認為你一定是一個共產黨。不過,你不用害怕,我這二十九軍裡有的是共產黨。沒有他們,現在簡直就不成其為隊伍。我的隊伍有十萬之眾,裡面藏著的共產黨多著哪,他們給我的士兵講愛國,有什麼不好哇?你放心,我不會向老蔣密報哩,連秦德純也不能讓他知道,他是中央的耳目。所以,你不用怕我,我也不怕共產黨。……好,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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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於學忠,國民黨第五十一軍軍長。
  李大波聽了宋哲元這一番突如其來的談話,真使他心驚肉跳、猝不及防。這時他才感到他面對的這位工作對象,是一位外貌淳樸憨厚、內心卻是一位老謀深算、閱歷豐富、胸有城府的軍界宿將。但另一方面他確實又是非常誠懇的,而最使李大波高興的是,自從楊承烈被黨秘密派通縣去搞兵運工作以來,他一直還脫不開身去照應那方面的工作,這次受宋哲元的委派,豈不正中他的下懷。
  他的臉上閃爍著青春的光輝,露出坦誠的笑容,高興地立正敬禮:
  「是,軍長!我絕對服從您的差遣!」
  客廳裡的大鐘敲了三下,准三時正,李大波把兩位不尋常的客人——張慶余和張硯田帶進客廳。正在這時,早已安排好的、天津市長蕭振瀛也正好到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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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處所寫的宋哲元接見張慶余、張硯田的時間比真實的時間錯後約一年。真實的時間為1935年12月間,在宋哲元剛接任冀察政委會委員長職務之後,亦即殷汝耕在冀東宣佈自治、劃22縣成立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之後不久。(成立時間為1935年11月25日。)此處時間的改動,亦為了集中描寫的必要。時間變動,但歷史事件完全真實,特此聲明。
  張慶余和張硯田都穿著湖色和藍色羽羅紗的長衫便裝,戴一頂巴拿馬式的巴斗帽。張慶余中等身材,稍微有些肥胖,一張微黑的大臉上,長著濃眉大眼,留著軍界流行的平頭,頭髮濃黑茂密,一望虎虎有生氣;張硯田卻和張慶余相反,他的個子較高,身體細瘦,略有一點水蛇腰,瘦長的臉上,兩隻深陷的窩摳眼,滴溜亂轉,透著一種世故的精明。
  他們見了宋哲元,都畢恭畢敬地立正站著,目光隨著宋哲元,好像是在受檢閱行注目禮;那尊敬的目光,就像他們看到的是那座令人目弦又叫人歎為仰止的泰山一般。宋哲元指一指椅子,態度和藹可親地說:
  「不要拘束,請坐,請坐。坐下來講話。」
  兩個人在籐椅上坐下來,為了表示尊敬,他倆都虛半席坐在椅子邊上。
  「承蒙軍長親自接見,真是三生有幸。」他倆好像經過導演似的,都欠起身,恭而敬之地不約而同地說。
  過去因為他們是於學忠的隊伍,所以宋哲元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倆。他們是經過宋哲元軍界最要好的老同事、老朋友張樹聲1私下介紹、接洽、聯絡而來拜門的,張樹聲雖然早已退出武界,但他是當時河北省哥老會2的首領,張慶余和張硯田都是張樹聲指揮下的哥老會會員,有這一層關係,所以彼此都非常信任。在那個白色恐怖的時期,各國和各方面的特務、密探雲集平津,稍一不慎,就會鬧出殺身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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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張樹聲,字俊傑,河北省滄縣人,為國民黨宿將。又是河北省哥老會首領之一。
  2哥老會,又稱哥弟會。清民間秘密結社之一。天地會(「拜天為父,拜地為母」因稱天地會。因明代太祖年號洪武,對內稱「洪門」)的支派。稱首領為老大哥或大爺,互稱「袍哥」,最初以反清復明為宗旨。會眾多屬手工業工人、破產農民、退伍軍人和遊民,也有地主分子滲雜其間。太平天國失敗後,會眾多參加農民起義和反洋教鬥爭。辛亥革命時期,有些會眾接受革命黨人的領導,多次參加武裝起義。此後,往往為反動勢力操縱和利用。

  宋哲元上下打量著他倆,然後便說:
  「素悉二位熱愛祖國,近又聽俊傑兄說,二位願合力抗日,本人代表政府表示歡迎。」
  他倆洗耳恭聽,過分繃緊的臉上,綻露出笑容。「不過,」宋哲元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茲有一事,應先向二位聲明,請二位注意。我宋哲元決不賣國,希望二位以後對我不要見外,並希堅定立場,不再動搖。」
  張慶余回答說:「誓死不變。」
  張硯田接著說:「肝腦塗地,亦不動搖。」
  「好,這就好!」宋哲元用諄諄教誨的口吻說,「唯後你們回去,務要加強訓練軍隊,做好準備工作,以防日本侵略。」他轉向蕭振瀛吩咐著:「在軍費項下,撥給他倆各一萬元的現款,做為獎金吧!」然後又轉向他倆,「這是一點小意思。」
  他倆都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受寵若驚地表示致謝:
  「我倆今後願一心一德追隨軍長為國效力。」
  「好,好!」
  他倆接過蕭振瀛早已裝在信封裡的個人屬名存款單,又一次道謝。
  「以後,我就派我這位李副官,跟你們聯繫,有什麼情況,告訴他,我就知道了。」
  李大波這時才從屋子的角落裡走過來,和張慶余、張硯田一一握手。李大波對他們微笑著,連說:「久仰,久仰,今日幸會。」
  「他是我手下一員能幹的驍將,不久前在綏遠前線抗擊日寇,深得傅作義將軍讚賞,你們完全可以信賴他。」宋哲元對李大波讚揚備至地說。然後他站起身,和張慶余、張硯田握手,這次接見就結束了。
  李大波把他倆送到門口,輕聲對他倆說:
  「我不久將去通縣親自跟你們聯繫。」
  「歡迎歡迎,一定歡迎。」
  李大波返回客廳,見蕭振瀛已經走了,屋裡只剩下宋哲元一個人,他坐在沙發椅上,抽著煙,但從他拿著紙煙的手輕微顫抖的跡象推斷,他的內心是很激動的。李大波思忖著,他一定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和宋哲元做一次深談。
  「看來中國的軍人還是愛國的多,這是國家氣數未盡的最重要表徵。你看,他二位雖然按地域已劃歸殷汝耕管轄,但他人心未泯,還願棄暗投明,何況我輩守土有責之人?」宋哲元意味深長地慨歎著。「雖然我這幾年的處境很尷尬,但他們還是看中我宋哲元,沒把我的軟弱苦衷當成漢奸行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接著說,「看來,張參軍擬定的那個方案實在值得認真貫徹,看,第二項爭取偽軍的工作還不是送上門來了?更何況張慶余他們根本就不是那種像李守信那類死心踏地的漢奸!在我請假期間,我想你正好去看看通縣那邊的實際情況。」
  「是,軍長。」李大波答應著,他實在太高興了,這正符合當初他與楊承烈的分工。他看見宋哲元還在兩手托腮地沉思,便抓住機會單刀直入地說,「軍長,我向您坦誠地承認,我的確是一個共產黨員,正因為我是一個中共黨員,我才想直率地向您提出問題。」
  李大波這幾句話,使宋哲元本來是瞇縫著的眼睛突然睜大了,他用異樣的目光睜視著他。雖然宋哲元首先用話語點破李大波是一個共產黨,並說他不怕,但真正由李大波親口說出,他還是非常的驚愕。他的下嘴唇輕微地顫抖,他的神情有些愣怔,但他馬上意識到他應該對這位副官要刮目相看,而且要比從前客氣一些。於是他欠欠身,指指沙發說:「坐,坐,我們好好談談。」
  李大波在他對面的下首椅子上坐下來。他的臉上也顯露出驚疑與喜悅之色,這是他盼望很久的一次談話啊!
  「李副官,你先說說你們共產黨對我是什麼看法?」宋哲元也採取了開門見山的方法,直率地提出他最關心的問題。
  李大波想了一會兒,便說:「我想,這問題您心裡會像明鏡一樣的清楚。在喜峰口抗戰時,您知道有多少共產黨員的鮮血灑在長城腳下;您也知道又有多少共產黨員勇敢地衝鋒陷陣,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那時候您是一位全國知名的愛國將軍。……」
  「那麼現在呢?你們那個黨對我是什麼看法?」宋哲元的嘴巴因激動而更厲害地顫抖著。他的一雙大眼睜得像兩隻銅鈴那麼大,不錯眼珠地瞪著李大波。
  李大波沉默下來。他知道他眼前的這位受日軍壓迫又受日軍收買的將軍,是多麼害怕人民群眾對他這幾年一味曲意奉迎日本是多麼憎恨。他深恐別人說他不愛國、被收買,所以他才在許多中下層軍士的會議上一再表白他宋哲元「絕不當漢奸」。李大波思考了一下,才用比較策略的語言說:
  「當然,其後您漸漸地變了,以致前年冬季爆發了愛國學生的『一二九』運動,您連遊行示威的學生代表都不敢見。您大概不知道,我就是領隊的代表之一。當時我們在新華門前等啊,等啊,可是您從後門走掉了。當然,我們充分理解,您的這種轉變,完全是由於您當時的地位變了,中央對華北局勢的要求變了……。」
  宋哲元聽了這話,既受感動,又有點洩氣。感動的是,眼前這位於不知不覺中深入到他身邊的這位共產黨員還是理解他的苦衷;感到洩氣的是他那麼熱愛自己的歷史,時刻都意識到他的功績將載入史冊,而這一段時光雖然他有種種難言之隱,說來總是不光彩的。他在毯上伸直了雙腿,把頭頹然地到在沙發靠背上,在這一刻,他顯得真有點衰老了。
  李大波見他如此痛苦,便把小沙發桌上的蓋碗龍井茶遞給他。他坐正了身子,呷了一口綠茶,長歎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
  「光磊1,憑我宋哲元,任我一身大丈夫氣概,何以願做這種與敵人虛與委蛇、委曲應付之事也?長城抗戰,我的二十九軍犧牲的最為慘重,可是卻得不到中央一點補充。很顯然,這是老蔣想借日寇之手,光明正大、體面地消滅我,多年來,我就是他要消滅異己的一個對象。唉,我的困難是,老蔣要不抵抗,而日本又一個勁兒地侵略,我抵抗吧,老蔣會指責我不服從軍令;我不抵抗吧,群眾罵我孬種。最後我抵抗了,老蔣又不予接濟,兩下裡擠我,這兩年我的處境真像是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呀!」說著他竟然放聲嗚嗚地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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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處是李大波在二十九軍中用的化名。
  李大波見到這情景,也很受感動。從領導學運那時起,眼看著那麼多的男女青年被水龍噴澆,十冬臘月渾身上下結了冰,許多人受了刀槍之傷,或倒在血泊中死去,老實說他對宋哲元的轉向反動是非常痛恨的,他真的想不到這位老將軍還有一肚子牢騷和苦水,以致竟這樣動情地痛哭流涕!這真是工作使命和歷史發展,使他認識了生活的另一面。他打了一個涼手巾把,替宋哲元擦去了臉上的淚,意識到自己失態,宋哲元才漸漸平靜下來,又繼續他倆剛才的那場談話。「軍長,」李大波安撫著宋哲元說道,「我完全理解您的苦衷,正像張克俠副參謀長所說的那樣,察哈爾省已大部被蒙奸德王和李守信兄弟蠶食佔領,河北省幾乎劃出一半國土歸了漢奸殷汝耕,您的地盤幾乎被日本擠完了,難道您這種危險的處境,還要聽命於蔣介石的不抵抗而落得像張學良將軍那樣沒有自己的地盤,到處打『游飛』,被日本鬼子最後消滅嗎?」
  屋裡沉默了,只聽見滴答的鐘擺聲,和宋哲元壓抑的啜泣聲、夾雜著歎氣的唏噓聲。他對這位青年副官的剴切陳詞,既感到親切又感到刺激了他隱秘的痛處。呆了好半天他才長歎了一口氣說:
  「光磊,今天你簡直是掏了我的心窩子,唉,這兩年我何嘗沒看出我宋哲元要步他張漢卿的後塵而成為一個沒有地盤、沒有軍隊的空頭將軍?!我現在是動輒得咎啊!這話我只跟你說,從民國24年起,蔣介石就讓秦德純帶話給我,讓我支應日本人,其後他親自北來,又專門把我叫去,一再申明對日本要忍讓,外界誰知道這內情?!你想我能行動麼?在這三令五申的情況下,我敢跟日本動手嗎?」
  大概是他意識到,由於一時的感情衝動,把話說過了頭,於是他閉上嘴,急忙站起身。「得,咱們就談到這兒吧。」李大波也站起身,他覺得也只能談到如此程度,便準備告辭,宋哲元在門口把他拉住,放低了聲音用叮囑的口吻說:「剛才咱們所談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萬勿與外人道及,特別對秦副軍長要保密。他是中央軍,蔣的心腹。我請假回家,這裡的事情讓他全權代理,將來出了什麼差錯,老蔣會有個擔待。」
  李大波看他那詭譎的樣子,感到他時而膽大,時而膽小;
  時而慷慨激昂,時而畏縮不前,真是一個矛盾體。「好吧,我明天就啟程了,再見吧!」他伸出一隻胖手,苦澀地說,「唉,長城抗戰時,我二十九軍的大刀片讓日本鬼子聞風喪膽,砍的人頭落地,想不到今天我宋哲元卻這樣灰溜溜、偷偷摸摸地回歸故里!」
  「軍長,我跟著車,把您送回老家吧?」
  「不用了,帶兩名護兵就行了,」他一直拉著李大波的手,「我惦念的是通州保安隊反正的那件事,你務必抓緊吧。」
  「好,請您放心。」
  第二天一清早,李大波趕到英租界宋宅,為躲避日本密探的追蹤微服化妝的宋哲元軍長悄悄送行。他看見宋哲元換了一身深灰色橫羅綢的長衫,戴一頂台灣細草的平頂禮帽,看上去儼然是一位商人模樣,兩名護兵也換了短打扮,活像跟班聽差。宋哲元在院裡的假山後身隱蔽處上了車,也不讓他的家小送他。汽車裡掛著褐色的紗簾。他最後一次和李大波握了握手,李大波看見他那大而圓的眼裡閃著淚光。車門「彭」地一聲關了,汽車衝出了大門。
  李大波送走了宋哲元,馬不停蹄地趕到老龍頭火車站1,剛好趕上早八點開往北平的那趟車。下車後,他回到軍部副官室,打點一個小包,裝著他化裝穿的衣服鞋襪,便乘電車到地安門陸教授家,給紅薇留下一封短信,就匆忙地換了便服,踅回前門車站,去趕到通縣的那趟短途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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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今天津新車站。原先的舊址。
  通縣在北平的東面,只有20公里,李大波坐上那列火車,還不到一小時便到達了殷汝耕的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所在地的通州城。一下車就給李大波一個亡國約鮮明印象:車站月台上,佈滿了持槍的日本兵;往來的旅客中,大部分是挾著大公事包、戴著玳瑁鏡框眼鏡的日本顧問;街上到處是日本人開設的飯館「日本料理」店;其間夾雜著不少爿朝鮮浪人(俗稱「高麗棒子」)開設的掛著「芙蓉膏」招牌的大煙館和專賣「海洛因」毒品的白面房;還有穿著鮮艷大和服的日本藝妓,嘰嘰咯咯地在街上徜徉。城牆上飄揚著日本的太陽旗和偽冀東政府的三角形五色旗,李大波真感到是到了外國。
  李大波看到與北平近在咫尺的這座縣城,完全變成了日本的殖民地,心裡充滿了痛苦,過去他沒有到這裡來過,總以為那亡國的命運還距離遙遠,但現在這趟通縣之行,卻增加他形象的實感。可是,為了謹慎,他不敢露出一丁點兒憤懣的表情,只得小心翼翼地進了城,直奔鼓樓前東大街楊承烈隱藏的那家「高昇」黑白鐵活鋪。
  高昇鐵活鋪,是一間門臉的小作坊,擠在香店和餑餑鋪1之間,非常不顯眼。又加上那塊懸在門上的木質招牌已經剝蝕,潲色,字跡不清,李大波穿過那座鼓樓,找了好久才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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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香店,即賣上墳的線香、紙箔、冥都票、燒紙等迷信用品的店舖。餑餑鋪,即點心鋪,那時俗稱餑餑鋪。
  屋裡靠牆有兩個貨架子,架上和地下,堆了很多的破鐵筒、鐵葉子,他走進屋時看見有一個十四五的男孩,穿一身油污沾滿鐵蛌漲蝒A,在一隻鐵拐上敲打一張盆底。他猶豫了一會兒,走進店舖,用很高的聲音喊著:
  「喂,掌櫃的在嗎?」
  那滿臉油污的孩子抬起頭來,用山東的口音問著:
  「咋著哩?作甚?!」
  「我找掌櫃的,問問能焊壺、換壺底嗎?」
  「能,能,」從後院走出一個短打扮系圍裙的人來,「主顧來啦,裡請裡請!」
  李大波跟這人走進後邊的小院,才認出原來這人就是楊承烈。他是聽了李大波高聲喊叫的那個聯絡暗語才從小後院出來的。
  後院有一間小屋,是連家鋪。他們都走進屋去,直到楊承烈取下那副大圓光老式叉子水晶的養目鏡,李大波才把他認出來。
  「哎呀,老楊,你的化妝真妙啊!」李大波端詳著楊承烈不由讚歎著說,他忽然想起五年前他第一次見楊承烈的情景。那時楊承烈住在天津日本租界地的大和旅館,穿著闊綽,名義上是天津市長蕭振瀛的「賀秘書」,那副頗為神氣的派頭跟今天的鐵鋪掌櫃,真是判若兩人啊!他想到,有誰能知道這間小作坊,就是領導通縣對敵鬥爭的中共地下最高的指揮機關呢?
  一陣親暱的寒暄後,他倆很快就抓緊談起工作來。這時,那山東男孩給他們送進茶水來。等他走後,李大波問楊承烈:
  「這孩子看來很懂事,可靠嗎?你從哪裡弄來一個山東孩子呀?」
  「唉,這孩子很可憐,去年這孩子的父親領導青島的日商紗廠罷工,響應上海工人的反日罷工,日本出動了海軍陸戰隊鎮壓,開槍把他爸爸打死了,生病的母親也聞訊死去,他成了孤兒,組織上把他交給我,白天看門料戶,晚上跟我學習讀書認字,別看他年紀小,苦大仇深,覺悟可挺高。他實際上已經是個秘密的小交通員,可對外就說是我找來的山東『小力巴兒』,他原名叫沈海生,我現在給他改了個名字,叫沈海鵬,他眼尖、記性好,你來這一次他就認識你了。」
  「那太好啦,我們需要這樣的革命後生。」
  他們又繼續交換了許多情況。當李大波說到宋哲元派他來通縣是專門跟冀東保安隊張慶余、張硯田聯繫反正的工作時,楊承烈非常高興,他一拍大腿,說道:
  「大波,你就借這個機會來通縣工作吧,你做上層,我做下層,這樣上下結合,一定能奏效。」
  「好吧,在宋哲元回老家期間,我是可以離開二十九軍來這裡的。」
  小力巴兒海鵬,在院裡拉著風箱在打鐵熔爐上,燜熟了小米綠豆乾飯,又炒了一盤土豆辣子絲。飯菜做得乾淨利索,李大波很快就愛上了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小院裡放下一張地桌,他們三個人很快就吃完了飯。午後李大波離開高昇鐵活鋪,就出城到寶通寺去找張慶余。
  寶通寺是個大廟,張慶余的保安第一總隊部就設在這所廟宇裡。門衛向大隊長辦公室通報了李大波的姓名。不一會兒,只見張慶余身穿土黃色的保安隊制服,小跑著從大廟裡奔出來,敬了軍禮,又連連作揖,胖臉上綻開笑容,大眼裡閃著興奮的光芒,喘息著說:
  「不知大駕今日光臨,未曾遠迎,請當面恕罪。」「自己人,別那麼客氣。」李大波也摘下草帽點頭敬禮。他把手搭在張慶余的寬肩上,隨著他走進立有哼哈二將泥塑巨像把門的寶通寺,在二進院裡,有三間帶廊廡的禪房,原來住著一位住持和尚,如今那和尚跑了,這兒就變成了張慶余大隊長的辦公室。
  勤務兵端來冰鎮西瓜和新沏的龍井茶,招待客人。「好,你下去吧,」張慶余吩咐勤務兵:「你去給我站崗,除了張硯田二總隊長。不要放人進來!」
  為了講話方便,他倆退到盡頭一間的牆角處,那兒有一張老方丈帶暖閣的禪床,他們踩著腳橙,各坐在禪床的一頭,臉對臉的交談。這房子大,容易攏音。
  張慶余盤腿大坐,低聲向李大波談說他個人的簡歷和冀東保安隊的組織情況。
  「那還是1933年5月,」張慶余呷了一口涼茶,開始了他的敘述,「《塘沽停戰協定》一簽字,冀東這片地區即劃為不駐軍區域。聽說蔣介石密令河北省於學忠,用河北省政府的名義另成立五個特警總隊,用來維持地方治安。我原是於學忠的五十一軍第一一八師第六五二團的團長,張硯田也是於學忠將軍的老部下。因此於學忠便抽調我和張硯田分任河北特警第一總隊和第二總隊隊長。我那時駐楊村,張硯田駐山海關。營長、連長也是由五十一軍抽調,排長、班長准由我和張硯田在本團內選拔。每一個總隊是五千人,都是由各縣徵集來的新兵,我和張硯田分駐武清縣和滄縣,訓練新兵。兩年後,1935年的5月,我們又奉於學忠的命令,由原駐地開入冀東,分駐通縣、香河、寶坻、玉田、豐潤、順義、懷柔、密雲、三河、薊縣、石門、遵化、撫寧一帶。我的部隊原駐薊縣,現又移駐通縣,張硯田的總隊部駐防撫寧縣的留奪營。1935年後,日本越來越逼進華北,他們最討厭於學忠,屢次向何應欽交涉,冀察政權不接受於學忠,中央屈服於日本的壓力,只好把於調走,於學忠將軍調往甘肅臨離河北前,曾派人密召我和張硯田,囑令我們要『好好訓練軍隊,以待後命。』可是誰也沒想到,就在那一年的11月,殷汝耕這個大漢奸,依仗日本的勢力,硬把我和張硯田駐防的22縣劃歸他們的什麼狗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把我們這兩個總隊也改成了冀東保安隊。」
  他說到這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呷了一口涼茶,瞪著一雙大眼張開兩隻手向李大波又說下去:
  「老弟,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一改變,就是說等於我們也隨著他媽的殷汝耕當了漢奸隊伍。這時,我非常苦悶,便派我的親信副官長孟潤生到保定向商震請示如何處理。於學忠走後,高震繼任河北省政府主席,省會也按照日本人的要求,由天津遷往保定。商震帶來口信,密令我們『目前不宜與殷汝耕決裂,可暫時虛與委蛇,余當負責向政府陳明』。我們只好這麼辦了,於是我們便換上了這身漢奸的狗皮。
  ……」
  他扯起那件土黃色帶有五色三角形袖章的寬大軍服,不住地抖摟著。他的眼睛睜得更大,充滿了氣憤,連連搖晃著他那碩大的頭。
  「老弟,自從我變成這樣的處境後,」張慶余長長地歎息著說:「我受了多少冤枉氣呀,我的老朋友寫信來罵我;軍隊裡的弟兄和戰友也捎信罵我;走到街上老百姓對我都側目而視,用唾沫呸我,我怎麼向他們解釋呀?我能說我這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嗎?最不能讓我忍受的是,我的大兒子張玉珩,認為我在冀東任偽職,是我附逆叛國,有辱先人,竟登報與我脫離父子關係。我妻於德三也勸我迅速設法反正,以免為親友鄉黨所不齒。我也不敢具實以告,只好對妻說:『我的意思現在雖不便明言,但將來總有分曉。你可轉告玉珩兒,叫他耐心等待,且看乃父以後的行動吧!』老弟,這幾年我可體會透了,世界上莫過於被人誤解讓人痛心的了,你想想我的痛苦到底有多大吧!?」他的聲音有些嘶啞、顫抖,眼淚在他的大眼裡游動,但是,短時間他就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接著又爽朗地說下去。「這不,我才下力氣想方設法去找二十九軍宋哲元軍長聯繫,哈,派你這位老弟來,我真高興啊!我這是撥開烏雲見太陽了!」他一隻大手熱乎乎地握住了李大波的手。
  他倆整整關在禪房談了一個下午。到六點鐘,張慶余約李大波到鼓樓南大街一家叫「北玉升」的飯館吃了晚飯。李大波雖然是和張慶余初次接觸,但對他印象很好,認為張慶余是一個出身行伍、憨厚質樸的人,因此,對跟他通力合作、適時起義反正,充滿了信任。
  張慶余熱情地向李大波勸酒,李笑著全都拒絕了,張慶余自斟自酌,喝了兩杯水酒,臉立刻脹得像紅布一般,連脖子都通紅了。酒後多言,他瞇起大眼笑嘻嘻有點醉意地說:
  「正因為要舉事,沒在這兒安家。我的家在天津,不然,我一定請老弟到舍下小住幾日。咱倆一見如故,真是投緣。」
  那一晚張慶余非留李大波在禪房與他同住不可。一張板鋪就搭在禪床旁邊,彼此離得很近,他倆等於同榻而眠。臨上床的時候,張慶余把馬褲口袋裡的左輪手槍掏出來,枕在涼枕下面。熄燈後,月光照進來,屋裡一片銀光,在夜暗中,他們彼此能看見對方的眼睛。李大波試探著用一些問題讓他說話,於是張慶余又談出一些他不瞭解的情況。
  「老弟,我告訴你,這鬼地方情況特別複雜。」張慶余經李大波一問便打開了話匣子,「複雜就複雜在這冀東保安隊除了我和張硯田的一、二總隊外,還有三、四、五總隊,一共三個大隊,是亂七八糟的雜牌隊伍,有的很糟糕。」
  聽了這情況,李大波一下子從板鋪上坐起來,急切地問:
  「這起義的消息,可一點風聲也不能洩露啊,這種雜牌軍素質很差,怕他們破壞。」
  「是的,聽宋軍長說你很有經驗,一聽你這話就在行。」
  「請你務必跟我談談這三個隊的情況?」
  張慶余喝了半杯涼茶,開始向李大波簡要地做了敘述。「三、四、五三個隊,總人數大約有一萬五千人左右。1933年7月,日本關東軍柴山司令與何應欽共同議定南北夾擊抗日同盟軍,蔣介石還秘密來北平會見了日本的代表岡村寧次。日本藉機追趕吉鴻昌和方振武殘部,這時,就由天津的一個叫李際春的漢奸,由偽滿帶來一部偽軍,專門進擾冀東各縣,其中劉佐周、趙雷兩部偽軍,就盤踞在灤縣一帶,後來河北省政府便把這些人收編了,劉佐周部編為第三總隊,隊部設在灤縣河北省立師範學校裡;趙雷部被編為第四總隊、隊部設在唐山交通大學裡;在冀東動亂時期,有一個土匪叫胡協五,綽號『老耗子』,手下有幾百號人,就把這些土匪收編為第五總隊,駐在玉田縣。」說到這裡,張慶余才喘著粗氣,忿忿不平地說:「你看,這是些什麼鱉皮爛蝦、蛤蟆蝌蚪大眼賊兒呀,我這堂堂的中國正規軍的軍人,竟落到跟這些漢奸地痞同流合污,你說我怎能嚥下這口氣?!」他邊說邊用拳頭擂得胸脯噹噹響。停了一會兒,他吸了一支煙,漸漸平靜了一些,才又回到商議起義的話題上來。
  「李副官,我帶你到留守營去見見張硯田,好不好?他可是我這次搞起義的可信搭檔呀,你最好跟他也談談。」
  李大波一直在思索著,在宋哲元官邸這個張硯田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不如張慶余真誠、豁達。他決定以後要用更多的時間去接觸他瞭解他。想了想才這樣決定:
  「張大哥,這次沒時間了,我只想查看一下殷汝耕這個大漢奸新修的飛機場。」
  「好吧,明天我帶你去。」
  他倆談到夤夜,沒有酒量的張慶余藉著那點酒氣便呼呼沉睡起來,他的鼾聲在深夜響如雷鳴,素有嚴重神經衰弱症的李大波,感到那高麗紙糊的捲簾,似乎都震得發顫,早把他的困盹兒都沖沒了。
  窗外月光如水,只有蟋蟀傳來唧唧叫聲和棲息廟內古柏和銀杏樹間的黧鶯1,傳來啾啾的鳴聲。李大波睡不著、便盤算起未來的工作。他知道宿在寶通寺禪房裡的這名軍人,將是黨交給他的下一個兵運工作的重要對像——這關係著華北、關係著整個中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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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黧鶯,鶯中一種,羽毛較淡,嘴略長。
  第二天清晨,他倆匆匆吃完早飯,張慶余便叫軍需官送來一套保安隊的黃制服,讓李大波在禪房換上,做了偽裝。然後坐上軍車奔向飛機場。
  一路上李大波全神貫注,窗外閃過的景物和汽車行走的路線,他都一一銘記腦際。他在軍部裡早已掌握了日本修建這個機場的全部經過。好幾年前日本天津駐屯軍就蠻橫地要求在北平通往大名公路要衝的大井村修建飛機場。駐屯軍參謀桑島中佐帶著繪製好的大井村地形圖,硬逼著宛平縣長王冷齋按圖割地,並要脅立刻圈地打樁。幸好被王冷齋嚴詞拒絕了。但就在這時,殷汝耕這個大汗奸卻答應日本在通縣修造飛機場。河北省府很想瞭解飛機場的詳情,只可惜派了幾次人去摸情況,都沒達到目的。李大波這次親自到通縣,借助於張慶余的關係順便查看一下機場地形,可算是額外的收穫,所以他面帶笑容,心裡異常高興。
  飛機場就在通縣火車站通往縣城的大道旁。車行不久便看見一片空曠的土地,周圍圈著鐵絲網。機場入口處有持槍的日本兵站崗。三八大蓋槍上著刺刀,有一面寫著「武運長久」的太陽旗,在槍上飄揚著。戒備森嚴。
  「他媽的,小鬼子看的可嚴啦,不讓中國人貼邊兒。咱只好順著那條大道開過去,還可以看得見。」張慶余隔著紗簾指點著窗外。然後他吩咐司機放慢車速。車速降到五十邁。機場的地面設施盡收眼底。簡易的指揮塔剛完工;跑道還沒有鋪柏油;有一些中國民工在日本兵的押解下,正清除拆房後遺留下的破磚爛瓦垃圾。平坦的機坪上沒有停放飛機機場完全暴露,目標很大。
  李大波幾乎是貪婪地觀察著,默記著方位,目測機場的尺寸。心裡思忖著:「這機場扼住北平的咽喉,用這樣的快速草修,想必是日本在積極地準備進攻北平,進而為佔領華北打開通途。」
  日本崗兵,看見有汽車經過,跑步竄上大道,叉開兩腿,把槍一橫,用粗野的聲音喊著:
  「巴嘎!你的站住!」1
  張慶余嘴裡嘟囔著:「這小日本兒龜孫!只好下車了。」
  李大波先走下車,以一名下屬軍官的身份把張慶余扶下車來。日本兵看見張慶余戴著少將的肩章,李大波戴的是上校軍銜,一下子愣住了。被武士道精神灌輸的日本兵軍階觀念最嚴格,他立刻立正,敬一個軍禮,表示歉疚,跳到道旁,雙手垂立,連連說著:
  「腰細,多嘬!多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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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混蛋,你站住!」這裡說的是抗戰時日本人習慣的那種半通不通的中國話。
  2日語:「好,請,請。」請的發音。

  汽車又沿著機場的大道跑下去。李大波藉著汽車走過的里程,終於測准了那機場的準確面積。他沉重地歎一口氣,才嚴肅地說道:「看來大戰不久就要爆發了,我們應該有所準備啊!」
  張慶余攢著兩個拳頭,皺著兩道濃眉說:「起義工作得抓緊準備啊。」
  離開寶通寺,李大波仍舊穿著那身保安隊的軍服,盡量在通縣城裡徜徉。他的目的是認識「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的機要部門,認識路徑,一旦舉事,不僅可以直撲這些叛逆,而且還可選擇任何大街小巷殺敵。楊承烈交給他一張手繪的通縣草圖,他按圖索驥,還真的找到了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所在地的那條文廟大街。原來這個漢奸衙門因為宣佈「自治」倉促,臨時就暫設在通縣的文廟裡。門口很大,是有支柱的牌樓式樣,新上了大紅油漆,鮮艷奪目。可笑的是,在「德配天地」「道貫占今」的對聯旁邊,懸掛了白底黑字的偽府招牌,更滑稽的是,在二道門「魁星門」的上方,懸掛的卻是殷汝耕24寸的彩色大照片,使李大波不僅感到厭憎而且感到驢唇不對馬嘴。只是那照片倒提供了他認識這個令人切齒的大漢奸殷汝耕的長相。不到一個下午,他就遊遍了這座方圓不足五里的古城,回到高昇店。一進到小後院他就脫下那身汗涔涔的軍服,扔到板鋪上說:
  「老楊,把這身黃鼠狼皮留給你,可以接個短兒,萬一有個緊急情況,它就是通行證。」
  他洗完臉,倚著被摞,扇著大蒲扇,匯報了去飛機場偵察的情況。楊承烈高興地拍著大腿說:
  「大波!你真行,簡直是太好了,我來通縣這麼長時間,始終無法接近那兒,小鬼子戒備森嚴哪!毫無疑問,這是日本為了全面作戰而修的飛機場。啊,大戰真的迫在眉睫了!」
  李大波走到小桌邊,用複寫紙拓著,按照記憶繪製了三張機場草圖1。他揭開藍靛紙,遞一張給楊承烈。
  「一式三份,這一張留給你向黨匯報;一份給宛平,一份報二十九軍軍部,作戰時會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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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圖實際為洪大中所繪。當時洪為河北省宛平縣政府秘書兼第二科(主管田賦錢糧)科長。他費了很多心血、經過不少周折,才設法偷繪了這張日本飛機場圖,以向河北省第三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覆命,並得到省府嘉獎。為了不埋沒當事人的業績,特此聲明。
  楊承烈把那張圖紙仔細收到偽裝過的土牆上一個小坷□窯兒裡,對李大波說:「你就爭取快來吧,這兒非常需要你。不過,你來後要有公開身份,租上一套房子,成立一個秘密交通站,這樣才便於開展我們黨的工作。」
  「好吧,到時候我向劉然同志請假,也向副參謀長張克俠同志請示一下吧。」
  晚上,他們用鋪板搭了一個通鋪和小力巴兒海鵬睡下。這孩子太累,躺下不一會就睡著了,他倆又聊了很久,計劃著未來的工作。
  「不過,有一件事是很麻煩的,」楊承烈忽然急切地說道,「殷汝耕這個老奸巨滑的傢伙,他下了一道手令,凡是在通縣租房者,必須攜有家眷,否則不予租賃,一旦查出敢於違章租予單身男子,對房東定予嚴懲不貸。帶家眷對你我這倒是個難事兒,保甲長問了我幾次:『怎麼你這鋪面沒有老闆娘呀?』我說,『在山東老家種著地哩,回頭接來』,我把他好歹哄弄走了。可你要租房卻不成。老蔣也實行了這個辦法,逼得咱們只得派女同志,實行『假配夫婦』了,你想想看,能不能找位『堂客』呀?」
  這的確是個棘手的新問題。想了好半天,楊承烈提出讓方紅薇來通縣:「大波,你不是跟那個女學生挺熟嗎?她又是咱的『民先隊』員,政治上也可靠,你考慮讓她來通縣,行不行呢?」
  李大波的臉驀地緋紅了,一陣熱辣辣的燒灼。對於讓紅薇,跟他「假配夫婦」,他從沒敢這麼想過,幸好這時是夜間,楊承烈看不清他那張羞紅的臉。他沒有任何隱瞞黨組織的事情,只有對紅薇那難以言傳的感情,偷偷地一直隱藏在他內心的深處。這事情對他關係太重大了,所以他緘默不語。
  「怎麼,你不覺得這件事是可行的嗎?」楊承烈接著問李大波,「這樣,既可以鍛煉她,又可以使她逃出那個美國傳教士的掌握,不是一舉兩得嗎?」
  「是的,倒是那麼回事,……不過,我明天回到北平去再跟她商量商量看吧。」
  「你千萬別猶豫,一切都要從工作需要的大前提出發,你說是吧?」
  「好吧,我試試看。」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一直使李大波心慌意亂。幸虧他昨晚在寶通寺通宵失眠,不然他又會因激動、興奮和忐忑不寧而睡不著了。


  燕京大學的校園,被校務長司徒雷登1搞得充滿了基督教的濃重氣氛,可是他並不限制紅薇這些民先隊員們的活動,清華大學和她們互通信息,所以政治消息並不閉塞。日本實彈演習的隆隆炮聲,不時傳到這座幽靜的校園,她們得知日本在豐台又增了兵,學生們感到大戰的迫近,都無法踏下心來好好上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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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司徒雷登——(1876—1962年)美國基督教(新教)傳教士、外交官。生於中國杭州、父母均為美國在華傳教士。他於1905年開始在中國傳教,1919年起任燕京大學校長、校務長。1946年任美駐華大使,積極支持國民黨反動派進行反人民內戰,並企圖拉攏所謂民主個人主義者,培植「中間勢力」。1949年8月離開中國。1962年在美病死。
  下了最後一節課,紅薇就坐上班車進城。回景山公館。理查德已從南京回來。她一進門,愛狄就奉主人的指示,通知她立刻到餐廳去用茶點。
  她走進餐廳,頓覺一陣清香和涼爽。餐桌邊全家人都已到齊。理查德一邊吃著草莓冰激凌,一邊繼續講述他陪宋美齡飛抵西安解救蔣介石的詳細經過。
  「我們一下飛機,就被接到張學良的官邸,經過交涉,我們才被專車送到高桂滋的公館。高也是位軍閥,公館很闊氣,全空著,蔣就被扣在那裡。當然,以後的事都登了報,你們全知道了。共產黨的大頭目周恩來出面調停,訂立了國共停戰協議,蔣也答應抗日了。啊,這是我自北平生下以來,幾十年第一次見了共產黨,而且是大頭目,還會說外國話。這後來,我就陪著蔣氏夫婦一同回到南京。哈,那位張將軍可真傻,他坐另一駕飛機護送蔣,結果一到南京,蔣讓陳佈雷擬了一道《對張楊的訓詞》,就把張學良給扣起來了。說是聽候軍事法庭審判。」他搖搖頭,又笑了一陣。「啊,中國的事,真是變化莫測啊!」
  喬治、瑪莉和愛彌麗,都聽得饒有興味,只有紅薇望著理查德心裡納悶:「怎麼他還能笑出來?」
  吃了一會兒茶點,理查德才又向大夥兒宣佈了一個消息:「這次為了給蔣介石壓驚提提他的威信,國民政府、國民黨中宣部決定各校成立「獻劍團」給蔣獻劍。蓓蒂,你被學校選作代表,還有喬治,我想帶你們去南京獻劍,你倆可要做好準備,我們很快就啟程。」
  聽了這消息紅薇噘著嘴說:「我不去!我才不給蔣介石獻劍去呢!」
  喬治興奮地跳起來說:「法賊兒,她不去,我去!」
  瑪莉撒著嬌說:「法賊兒,我也要去,雖然我不獻劍,逛逛首都大街,見見世面也好嘛!」
  理查德看一看瑪莉那高高的乳峰,那渴望異性愛撫的樣子,巴不得把她帶在身邊。又商量了一會兒上車站定頭等包房的事兒,理查德才搓搓手,微笑著說:「好,我很高興。我的孩子們!你們都已長成青年人了,我最喜歡、也最希望你們都能參予你們國家的最重要的政治生活,這樣,將來你們才能用你們的觀念影響你們國家的政治和前途。」
  茶點比往日結束得快,喬治和瑪莉快活地跑出餐廳去準備行裝。在餐廳門口,紅薇被理查德叫住。他搖著一個手指頭對她說:「蓓蒂,這次我尊重你的意願,不過,可下不為例啊!」
  紅薇高興地點了點頭,她像一隻猴子那樣敏捷地跑出餐廳。她多麼慶幸自己又逃脫了一次類似綁架似的遠行啊。
  列車在中國的大地上飛馳。喬治和瑪莉倚在柔軟的天鵝絨的靠背椅上,欣賞著一閃而過的景色。理查德坐在包房外面臨窗的小椅上,注視著開闊的沃野。金色的夕陽,把廣袤無垠的綠色莊稼、流淌的大河和遠處白雲下的山巒都塗了一層閃光的彩虹。他一隻手托著腮,見景生情,陷入了沉思。「多麼廣闊的土地啊!」他心往神馳地想著,大而灰藍的眼睛投視著天邊,「20世紀我們美國的夢想是把太平洋變成『美國之湖』,中國能不能變成『美國之陸』呢?……唉,可惜現在還不能夠,世界列強在上個世紀把這個大清帝國肢解得夠狠,他們的在華勢力很大。美國要獲得更多的利益,必須在另一次大戰中才能解決。」落日的光輝把大地染得通紅。他的頭腦裡立刻閃現出一張「列強」勢力在中國分佈的地圖。「川滇桂已經由法國投資;揚子江中游由英國投資;華北由日本投資;西北由德國投資,而美國通過四大家族,只在江浙一帶才有投資,勢力範圍已經這樣劃定目前也只能如此了!」如血的殘陽瞬息就消退了,田野升起了暮靄,天邊出現了霧濛濛的紫色山巒。「多好的山,那兒有多麼豐富的蘊藏啊!」他的目光投向遠方,心裡突然發作了一股難以克制的仇恨,「日本想獨吞這個國家,那是絕不能答應的!那怎麼行?就光是我麥克阿瑟家族,在這個東方的大國也辛辛苦苦地干了快一個世紀了!我們三代人遠涉重洋,海外布道,難道是為他小日本兒實行《天羽聲明》獨佔中國嗎?哼,真是可惡之極!」
  夜幕漸漸地降臨了,涼爽的風吹進了紗窗,吹進了鬱熱沉悶的包房,他最後向星光燦爛的天空和黑沉沉的原野投了一瞥,走進包房,在下鋪躺下來,又想著如何使喬治把獻劍這件事做得完滿、漂亮,以便讓他這個養子給當局一個良好印象。
  火車在第三天的清晨到達南京。
  理查德一下火車就奔到電話局給侍從室陳佈雷打了電話。一聽說他帶著一雙兒女是來獻劍的,便在電話裡熱情地說:「參加獻劍團,我代表『委座』向你表示歡迎,感謝!……不過,委座近日從溪口雪竇寺歸來,指示獻劍團為了莊嚴起見,只要男生,一律不要女生參加,又為了氣氛莊重,還規定『獻劍團』代表,都要著裝童子軍式的軍服,……啊,這樣,就只能請令郎獨自參加了,至於令嬡,那只好割愛了。」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喬治趕緊制裝;瑪莉獨自去遊歷南京的名勝古跡;理查德就跑美國駐南京大使館和基管教北美協會駐中國分會的總會督請示未來戰局變化後的工作要旨。
  為了提前演習儀式禮儀,喬治被送到傳習學舍「獻劍團」駐地住宿。這裡給他的直感是,他覺得「獻劍團」這兒真是青年人吃喝玩樂的好處所。他在北平景山公館的生活雖然說得上舒適優越,但說不上自由、快樂,更沒有青年人那種為所欲為的胡鬧、取樂。這裡凡是青年人盡情享樂的玩藝兒都一應俱全,樣樣全有,所以他很快就愛上了這個地方。
  他住進傳習學舍的第二天,負責這次「獻劍團」全部管理事物的「軍統」特務頭子、殺人魔王戴笠1,立刻把他請到賬房,笑嘻嘻地發給了他二百元旅費,說這是「蔣委員長的恩典」。喜歡作樂的喬治生平還沒有接過這樣大數目的現款,不禁為之驚訝,連說:「是給我個人的麼?」
  戴笠穿著少將的軍服,腰佩「中正劍」。他已經從陳佈雷打給他的電話中,知道了這位後補的代表喬治的詳細歷史。他翻了翻那對紅線鎖邊的大眼,對喬治態度和藹地解釋說,這筆旅費是按照家庭擔保財產撥發的,財產多的,旅費也要多給,所以喬治他得到的是賞賜最高的數目。他樂和和地收下了。除此而外,也像每人那樣,發給了他一隻五號勃朗寧手槍和一套墨桑裡尼2黑衫黨式的小領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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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戴笠(1896—1946)國民黨軍統特務頭子。字雨農,浙江江山人。黃浦軍官學校畢業。曾任蔣介石侍從副官,後任國民黨特務機關中華民族復興社所屬特務處處長,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副局長和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主任。積極發展軍統特務勢力、殘害人民、破壞革命。1946年3月從北平(今北京)飛南京途中,因飛機失事摔死。
  2墨索里尼(1883—1945)意大利的獨裁者。意大利法西斯黨黨魁。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主要戰犯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以資產階級右翼和反動軍人為骨幹,組織法西斯黨。1922年發動「進軍羅馬」政變,奪取政權,建立法西斯獨裁統治,對內鎮壓民主運動和其它黨派,對外侵略埃塞俄比亞,武裝干涉西班牙和佔領阿爾巴尼亞。1937年加入德日《反共產國際協定》,1940年追隨法西斯德國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1943年7月,由於軍事失利和國內反法西斯運動高漲,其獨裁垮臺,被囚。9月旋被德國傘兵劫走,又在意大利北部充當德占區傀儡政權頭子。1945年4月被意大利游擊隊捕獲處決。屍體懸吊米蘭街頭示眾。

  在政治上喜愛德國法西斯、在生活上酷愛美國方式的喬治,脫下那身訂做的童子軍式軍服,穿上那套黑色衣服覺得非常神氣。他在傳習學舍的俱樂部裡,晉見了獻劍團的領隊吳葆三、楊立奎。前者是北平志成中學的校長,後者是北平師範大學的一名教授。喬治原來和這兩位團長早在一二九運動時的老相識。相別幾年,如今又在南京聚首,自然分外歡喜。於是他們在大酒吧間痛飲、在舞廳狂跳、在「書寓」(妓院)整整玩了一天和一個通霄。第二天早晨,要不是拚命把他搖醒,他差一點誤了獻劍儀式的舉行。
  七月四日,喬治迷迷糊糊地跟著全體「獻劍團」成員,被一輛德國西門子大客轎車,拉到了坐落在林森路上的南京國民政府。穿過長長的甬道、花畦,來到了有六隻大圓柱羅馬式建築的大禮堂。一路上有持槍的軍警侍立。
  大禮堂裡,鴉雀無聲,一片肅靜。到處是摹仿著法西斯的那套佈置。禮堂正北面的高牆上,在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和藍色有狗牙太陽的國民黨黨旗之間,懸掛著穿了海陸空三軍元帥服的蔣介石巨像。禮堂的兩壁,掛滿了宣揚希特勒「鐵血主義」的大幅油畫和從希特勒的《我的奮鬥》一書中引證的語錄。
  一直昏昏欲睡頭腦發沉的喬治,來到大禮堂覺得有了些精神。他一邊放眼看著這禮堂的莊嚴佈置,一邊心裡想著昨晚在蘇州清吟小班跟那些漂亮妓女調情的細節。他沒有注意衛隊在禮堂外面高聲呼叫的「立正!」「稍息!」只聽見一陣嘹亮的軍樂突然奏響起來。
  在軍樂聲中,從禮堂的入口處,沿著兩排椅子中間的水門汀的走道,傳來了參差不齊的馬靴和刺馬針雜沓的響聲。人們坐著,不敢回頭。呆了一會兒,才看見一群長袍馬褂、軍服長靴、西服革履、高矬肥瘦不等的人們,前呼後擁,簇圍著一個細高個穿軍服的人走到禮堂的最前邊。
  喬治和所有獻劍團的人員,倏忽抬起頭來,同時認出他們要獻劍的那個人來到了。喬治精神抖擻丁一下,把他腦子裡清吟小班那個彈琵琶唱評彈小曲兒的蘇州妓女的印象趕跑了。他開始用極大的注意力去看那個已經站立在講台中央微微頷首的蔣介石。喬治覺得這個他想見了很久的人,和那幅懸掛的照片是那麼相似:軍帽下一張長臉、深陷的眼睛、無肉的兩腮。他那濃灰色鑲紅絛的軍服,沒有一點縐折;他用戴著白手套的一隻手,握著腰間挎著的那把長劍鑲著寶石的劍柄。一道陽光這時從屋頂的彩繪玻璃高窗上斜射進來,照在蔣介石那青灰色的長臉上。他用死魚一樣呆滯的目光,把在場的人們掃視了一遭。就在這時候,國民黨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的曲調,吹奏起來。三個代表,縱行正步走到台前,當中那個身材魁梧的大個子,捧著一把用紅綾子托著的長劍,行了一個希特勒式的舉手禮,恭恭敬敬地把劍遞到蔣介石的手裡,然後又行了一個同樣的舉手禮,禮畢,三個人向後轉,邁著正步走回行列。
  蔣介石那呆板的臉上,這時微露笑容。在旁邊始終恭敬侍立的戴笠,把那只長劍接了過去。那徐緩的近似哀樂曲調的黨歌,隨著儀式的告終也慢慢地結束了。
  「你們很好!」蔣介石操著一口浙江藍青官話,用不大的聲音說道,「聽說你們的學科術科都很好,所以做了代表。」他咳嗽著,停頓了一會兒,「你們到這兒來很好!安,這個,這個,我很高興。不過,你們要明白,現在的時局很緊張。我和你們見面,就是為了這件事。我並不是要你們馬上抗日;抗日是要抗的,但還不到時候,你們明白嗎?」
  代表們有點發傻,帶隊的吳葆三便用破鑼般的嗓子帶頭喊了一聲:「明白!」然後大家才舉起拳頭,像木偶般地照樣喊了一聲:「明白!」
  「為什麼我這樣說呢?」在喊聲靜默之後,蔣介石又接著說道,「這個,這個,安……日本的飛機是很凶的,你們懂嗎?這個,日本不但飛機凶,大炮也凶,而日本軍艦更凶。……安,安,這個,這個,這個我為什麼要說人家很凶呢?因為我要告訴你們,這個,我們在這方面的準備還不夠,還不夠同人家拼,不能同人家抗戰。……」
  屋裡很靜,沒有一點聲息。他停頓下來,抬起呆滯的目光望著聽講的人們,想看一看他們的表情、反映。然後喝了一口盛在玻璃杯裡特備的嶗山礦泉水,他那細脖子上很突出的喉核上下顫動了一下,才又接著說下去:
  『安,這個,我為什麼說我們不能同人家抗戰呢?道理很明白。這個,安,今天有很多青年,不明事理,高叫抗戰,叫來叫去,把人家惹惱了,還不是真的要打嗎?安要明白,這個,這個抗戰,難道是那麼容易嗎?這個,安,安?這個他們是錯了,這個,他們顯然是受了奸黨利用,受了奸黨煽動。我不能同意。奸黨正是要藉著抗戰,出賣我們的國家。安,這道理你們知道嗎?」
  為了活躍會場氣氛,站在台上的戴笠走到台前,舉起拳頭,帶領學生喊著口號:
  「回答領袖,因為聆訓,現在知道了!」
  喬治被這陣震耳欲聾的喊叫聲,把襲來的困盹兒到底給衝散了。雖然他聽不懂「這個,安」雜在其中是什麼意思,但他對蔣介石講的這些道理還是頗感興趣。於是他捏了把大腿的肉,使自己清醒一下,便又強打精神聽下去:
  「所以,這個……」蔣介石又以他慣用的虛詞開始了講話,「你們很好!你們是學科術科出類拔萃的學生代表,安,這個,很好!你們並不要抗戰,這很好!我今天給你們講的,就是怎樣『為學與做人』。你們要好好讀書,要死讀書,讀死書,不要參加運動,並要反對學生運動。
  「抗戰……我當然要抗的,不過,不是現在就抗。現在我們還沒有準備。譬如空軍要抗戰了,可是半路上沒有加油站,沒有降落的地方,安,這個,這個你們想想,這個戰怎能抗得起呢?要像奸黨所說,現在就抗戰,我敢打保票,三天中國必亡!所以,我們對鄰邦日本的態度是:犧牲未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棲牲;和平未到絕望時機,絕不放棄和平!奸黨的抗戰言論,只是搗亂、破壞,只是盅惑青年,煽動暴亂,只會有損國力!安,安,所以我們要『忍辱圖存,禦侮雪恥』!」
  說到這裡,吳葆三帶頭來了一次大鼓掌。
  「我們現在的根本國策,」蔣介石喝了兩口礦泉水潤了潤嗓子,提高了聲音又接著說,「仍然是,攘外必先安內,當然,這個始終不變的道理,你們眼下不要隨便往外講,不要讓奸黨抓住這個把柄!」他邊說邊向講台前面走了兩步,突然站下來挺直他那有些佝僂、戴了鋼架1的脊背,咬了一下他那整齊的假牙,做出一副威武的樣子,把聲音提高到聲嘶力竭有如裂帛似地說道:
  「我說過,抗戰是要抗的,而且我還要徹底的抗,安,安,這個,我還要收復高麗台灣!安,這個,日本有『田中政策』、『滿蒙政策』,我就有收復『高台政策』,如果不收復東北和高台,安,這個,你們看吧,可以殺我蔣某之頭,以謝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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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西安事變時,蔣介石被軟禁,他聽見槍聲和人聲,嚇得溜出住室,躲進草叢,因驚嚇慌張將腰部跌傷,因而戴了鋼架。
  他這囉哩囉嗦、前後重複的講話,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被事先安排好的幾個「獻劍團」的積極分子,包括後補代表喬治,一下子擁上台去,爭著攙扶蔣介石。又奏起了黨歌,在沉悶的哀婉樂曲中,他慢慢步下講台。
  這時,一位值星官跳上台,拍著手,讓人們肅靜下來,然後宣佈了一個消息: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通知列位,今天中午蔣夫人親自給你們夾菜!」
  「好啊,真有意思!讓我們也一飽眼福,看看第一夫人!」
  「嘻嘻,……第一夫人有蘇州清吟小班的姑娘嬌嫩麼?
  「誰敢跟我打賭,我敢擰夫人的屁股蛋子,賭什麼?十塊大洋……」
  人們亂七八糟、嘻嘻哈哈的話語聲和大笑聲,充斥在剛散了會的、有回音的大禮堂裡。
  就在喬治獻劍聆訓那個時辰,有一位蔣公館的特別信使,給理查德一封親啟信。
  他急忙拆開那個很大的素白鎦金花紋的信封,從裡面拿出來一張桃紅色帶著鬱金香香味的信紙,他滿面含笑地讀著那一紙用流利英文寫成的短箋:

理查德·麥克俾斯先生,我親愛的同窗狄克:

  欣聞你又光臨南京!
  是遙遠的地理條件,也是您神聖的傳教工作,使我們不能不經常處於被分離的狀態。哦,讓我問候您。
  我們——我和我的丈夫,您的忠實的教徒,準備7月7日在廬山別墅舉行一個小型的家庭式的消夏晚會。這是一個有夜宴和跳舞的晚會。如果您肯賞光,如果您憐憫我和不嫌棄我,看在耶酥基督的份上,我求您屆時光臨我的寓所(廬山河東路11號A)您一定來,一定來!
  我深信這是我、我的丈夫和您談話的最好場合,您可勿失良機啊!

  忠於您的門徒

                             宋美齡。

                          1937.7.4.早

  理查德讀完這封親切的請柬,便在那大白信封上簽了一個花體簽名,退給還在「候示」的信使。他趕緊催促僕人找衣服、擦皮鞋,提前為他做好出席晚會萬無一失的準備,他打著響手,吹起口哨,快活地到洗漱室刮臉去了。
  他心花怒放,盼望著7月7日和宋美齡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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