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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紅與藍



  從第一夫人宋美齡給理查德·麥克俾斯發出請柬時起,蔣介石的廬山別墅就一直忙碌著這次夜宴舞會。直到7日的早晨,籌備工作才告一段落。但據侍從室派來的那個值星官檢查,籌備還遠遠不能讓夫人滿意和認可。
  幾天來,僕役衛兵、大車小車便絡繹不絕於別墅和九江市之間的道路上。那帶著竹編雞塒、載著各式各樣貨物的車輛,在石子路上顛沛著。雞吵鵝叫,時時引起廬山避暑的、在山徑漫步的外國人注視;也被各國混雜的間諜——特別是日本的便衣密探看在眼裡。
  別墅周圍和那條幽靜的河東路上,戒備森嚴。黃昏時分,開始陸續出現了各種流線型小轎車的時候,籌備工作總算大體完畢了。
  理查德同樣經過了兩天的忙碌,才把參加宴會的事情準備就緒。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燕尾式夜禮服、白色硬襯領衫,黑色領帶,盡量顯得莊重嚴肅;喬治仍舊穿著那套獻劍時穿的褐衫黨式的制服,這是為了使蔣先生看了高興。瑪莉為了今天的舞會有漂亮的衣服穿,她在兩天內幾乎跑遍了南京城的高級時裝店,到頭等的「虞美人」理髮店按照美國性感女星瑪麗蓮·夢露的髮式燙了頭髮,折騰得筋疲力盡。美國領事館專門派了小轎車送他們。黃昏的時候,小轎車已在通向別墅的山路上奔馳,車前鍍鎳的小桿上,插一面小小的星條旗,迎風飄揚。
  理查德隔著車窗朝外望著,那一閃而過的山野景色,使他覺得黃昏時的廬山竟是如此美麗、動人。一輪紅彤彤的火球般的落日,光艷奪目地掛在兩峰之間;蒼鬱的樹木,被金色的太陽照得閃閃發光;一條條白色的石子小路,通向小山的一處處式樣別緻的別墅;澗流谷畔生滿了開著鮮花的草叢;一道道彎彎曲曲的小溪,響著琤琤琮琮的琴音;成團的霧氣,在山腰上纏繞,在山谷中瀰漫,像一片白色的雲海一般停留在那裡。美麗的風景使他心蕩神怡,早已忘記旅途的疲勞。
  汽車駛上了河東路,遠遠便望見那綠色小山頭上的一所白色別墅。北歐式建築的屋頂上空,有一面湛藍的國民黨的青天白日小旗,在微風中飄揚著。山回路轉,他們看得更清楚了。那座被密探和警衛保護得很周密的別墅,坐落在五老峰下的一個小山包上,有一條幽靜的石子路,通到門前。一座白色的二層樓房,掩映在濃密的樹木枝柯中。正門緊閉,只開著余門。僕役們正在輕手輕腳地卸下那些滿載的貨物。
  客人已經到了不少,一輛一輛的各式轎車排在別墅前面的停車場上。理查德帶著喬治、瑪莉在停車場上下了車,走上通往別墅的小路。
  在門前,理查德拿出夫人親手寫的請柬,交給值星副官驗證,才被放行。
  「理查德·麥克俾斯先生和眷屬駕到!」副官向門裡唱著,立刻就有一個西服革履的俊秀年輕人給他行了鞠躬禮,然後給他們引路。他們穿過院裡小花園時,一陣濃香撲鼻,沁人心脾。榕樹、刺槐、桂樹、芭蘭,還有廣玉蘭,都在鮮花怒放,香馨四溢。沿著白色大理石的走道兩旁,擺著盛開的鮮花和佈局玲瓏的各式山石盆景。路兩邊是花畦和英國草皮植就的草坪,剛澆過水,水珠兒在夕陽晚照中閃光,空氣涼爽、新鮮。理查德覺得,這裡和號稱「中國四大鍋爐」的南京相比,真如同到了仙境。
  他們被讓進大客廳裡時,屋裡已經有了不少客人。男人們紓青拖紫,一片豪華;女人們珠光寶氣,一片閃爍。他們有的在喝沙士水,有的在品嚐用煮沸的雪水泡的廬山雲霧茶。理查德剛一走進門,宋美齡就微笑著迎上他。她今天穿著袒胸露臂、領口開得很低、用閃亮的金屬紗製作的裙裾,顯得她酷似一位外國貴婦人。她拉住理查德的手,帶著風流自賞的姿態用英語說道:
  「哈囉!親愛的狄克!我到底把您給盼來了,我的宗教指導!」
  理查德趕忙摘下手套,彎下身,謙恭地向宋美齡行了吻手禮。「我很冒昧,沒有得到您的允許,便把我的養子養女帶來了。」
  喬治向前行了一個軍禮。理查德說:「他此行是專門給委員長獻劍來的。我帶他來是為了開拓眼界,增加他日後從政的經驗。」
  「好的,他長得很英俊呀!」宋美齡望著喬治讚揚著。
  瑪莉也走上前,行了一個屈膝禮。宋美齡端詳著她,喊出一串英語:「嗐,我的上帝,你的養女很美麗呀!」「我見過您的,」毫不拘泥的喬治衝著宋美齡說道,「夫人,獻劍那天您曾親自給我夾過菜哪!」
  「嗐!是的,真奇怪,我怎麼會沒注意到你這麼一位漂亮瀟灑的青年呢!」宋美齡格格地笑著,發出一串輕脆的笑聲。「你倆別客氣,隨便到哪兒玩吧,喜歡歌誦、跳舞嗎?……狄克,你隨我到屋裡坐吧,沒有外人。」
  喬治和瑪莉是初次見到這樣闊氣和宏大的豪華場面,他倆不住地嘖嘖稱讚,沿著走廊,跑向草坪那邊掛著串串小彩燈璀璨如繁星的舞廳去了。
  理查德跟在宋美齡身旁,向客廳的縱深走去。他頻頻向周圍點頭行禮,注意著究竟有什麼要人參加這個消夏晚會。與會的人們,差不多都按照階級、職位、愛好、修養,分成了許多自由結合的小組。他們這些有地位的男人和有錢財的貴婦,都在嗡嗡地談說著近來的政治局勢、軍事行動、經濟交易和新鮮趣聞。瀏覽一圈之後,他覺得今天與會的人是非常廣泛的。其中有各國的使節、夫人和在華有勢力的財團私人代表。除此而外,他還看見幾名德國軍事顧問、還有前幾天剛發表了希望《中國再認識日本》談話的川樾茂大使1,以及從天津趕來的回力球場主墨索里尼的女婿齊亞諾的特別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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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日本駐華大使川樾茂1937年6月25日發表希望《中國再認識日本》的談話。
  正當他走過這些人前的時候,穿著嶄新西服革履、身居行政院長高位的宋子文,高興地走過來,招呼住理查德:
  「噢!狄克,久違,久違了!」
  「你好,T.V.!」
  「我說,老搭檔!你就不能常到南京來走走,總是呆在風沙很大的華北嗎?我斷定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呃?!」「T.V.,是我才把他請來的呢!」宋美齡高興地搖著檀香小扇說道。
  理查德微笑著沒有正式回答,卻把這個油頭粉面架一副金邊眼鏡的宋子文拉到一邊去,小聲地問道:
  「告訴我,T.V.,目前的戰局究竟怎樣啊?」
  宋子文把兩隻細長白嫩的手,交疊在腹下,有節奏地蹺了蹺鞋跟,聳聳肩反問著:
  「老兄,這很難說啊,我倒要問問你,對中日問題美國究竟採取什麼態度呀?!要知道,我最關心的,就是白宮的態度!」
  這時候,戴著玳瑁眼鏡、大腹便便的孔祥熙走了過來,這位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宴會女主人的大姐夫,搖晃著肥胖的大圓腦袋,容光煥發地來到理查德臉前。他倆是在很久以前——遠在本世紀之初在山西太谷教會的銘賢學校結識的。「喂,狄克,你好!」孔祥熙態度悠哉游哉地說,「華北很緊張吧?」
  「是的,很緊張,日軍天天打靶,故意從北平市裡穿過,似乎就要打起來的架勢。」
  「啊,要是那麼緊張,你就到上海南京來住吧,」孔祥熙用眼光下意識地朝屋裡逡巡一下,看看日本大使川樾茂是否就在近前,然後壓低聲音,「哼,難道日本還敢向華中伸張勢力麼?」
  理查德聳聳肩,勉強笑了笑。孔祥熙對華北這樣漠不關心的態度,使他有些鼻酸。他知道這位腦滿腸肥的財政部長,所關心的就是華中的江浙地域。
  宴會還沒有開始。嗡嗡的談話正在進行。這是一個非常適宜的談話時機。各種政治勢力、各種派系,都在抓住這個機會努力接觸。理查德坐在角落裡冷靜地進行觀察。他看見德國大使館的臨時代辦,正在和傲慢的川樾茂談話,他們的聲音時而低抑,時而高揚,在談到中國河北省的井陘和臨城的煤礦交接問題時,雙方都壓抑不住激動。隨後他看見國民黨副總裁、那個著名的親日派汪精衛,穿一身純白色西服、白皮條涼鞋,扎一個玫瑰色的蝴蝶結,在屋角裡正和他的摯友剛卸任外交部長的張群、軍政部長何應欽悄悄說話,樣子都顯得很興奮。英國代辦依舊維持著紳士的古老派頭,高昂著頭,正和來往穿梭、沒有團伙的政客們點頭周旋。他感到這裡的每個人似乎都在交頭接耳地談說著日本的動向。最後他走進那間和客廳毗連的耳房裡去了,因為他看見那裡聚集著著名的親美派;除宋子文、孔祥熙和宋美齡以外,又來了經營著巨大股票生意的宋藹齡和新任的外交部長王寵惠。他們在那裡一直談到宴會開始。
  宴會在大鐘敲過八點的時候正式開始了。人們笑著,招呼著,朝大餐廳魚貫而入。餐廳寬敞、豪華,傢具、銀器、酒杯、酒瓶,都在閃光。幾盞金鏈子有玻璃瓔珞的枝形吊燈,大放光明,照亮屋子四周擺列的艷麗的奇花異草,真是五色繽紛。
  宴會採取雞尾酒會的形式。正當人們舉杯祝賀時,忽然從門外傳來一聲裂帛似的呼喊:
  「委員長駕到!」
  衛士拉開門,蔣介石邁著八字步走進來。他穿一身灰色派力司的中山服,光著頭。後面緊跟著人稱「胸懷八卦、袖吞陰陽」的智囊人物陳佈雷。蔣介石帶著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偉大人物的派頭,剛走進門裡一步便停下來,用他那深陷的眼睛平視著,掃視了屋裡一遭,這時所有的臉、全體的目光都轉向他,凝聚到他的身上。
  「諸位好!」他揚起戴白手套的手,平淡地說了一句:「請!」
  經過一陣沉默,人們才又活躍起來。他坐在宋美齡身旁的高背椅上,宴席開始流水般一道道上菜。酒杯像光影一樣閃爍。笑聲和話語聲,從各處嗡嗡地傳來。
  宋美齡是宴會中最活躍的女人。她並不如花似玉,但風韻迷人。金屬紗的衣服,在燈光下更是耀眼地發光。她那用鋼條束緊的腰肢,扭來扭去的身形,使人感到她頗像一條水中游動的蛇。她運用著交際場合嫻熟的驕而不褻的目光和笑臉,招待著各國的客人。她的一舉一動、一個手勢、一個流盼,都充滿著諳熟風情的特殊交際技巧。
  蔣介石坐在那裡,兩腮下陷的青灰色臉上,稍露微笑。他望著這個1927年結婚的第三任老婆,為她的外交手腕的成功,感到喜悅。他的目光停在宋美齡裸露的脖子上,那兒有一條金項鏈在閃爍。他忽然記起《聖經》中耶米裡亞第三十一章裡所說的那幾句話:「耶和華,將由一位婦人之手顯示奇跡,……耶和華今將有所作為,將令女子護衛男子。……」那男子就是自己,而那女子,就是宋美齡。他為這個有意思的新啟示暗自好笑。
  「委座今天多高興啊!」從屋角傳來女人的聲音。
  「當然啊,今天的宴會,不就是給他壓驚嗎,他的腰傷好了吧。」
  「你看夫人的鞋多麼漂亮!」
  「你知道嗎,那是孫殿英炮轟清東陵,挖墳掘墓,從慈禧太后的墳裡拿出來的珍珠鞋呀!」
  「嘖嘖,那是價值連城的國寶呀!」
  「她的衣服是從巴黎定做來的。」
  「哦,上帝,多麼闊綽啊!她真是風光呀,嘻嘻……跟美國人有一手哩,嘻嘻!」
  在女人艷羨的讚歎之後,男人們開始舉杯碰杯互相祝酒。蔣介石自從加入了青、紅幫、在家禮,1已戒酒多年,遇到這樣的宴會,便有一個聽差跟在身後,給他提著一小壺礦泉水,來和客人勸酒。他首先走向大國的代表——英、美、法、德、意等國貴賓面前,用慇勤的笑臉和他們乾杯。最後為了顯示他的「大國風度」,也為了把這個消夏晚會的主旨更加突出,他笑嘻嘻地拉起日本大使川樾茂的手,用興奮的、全大廳都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讓我們和平相處吧!難道我們中日之間,就非得兵戎相見、訴諸武力嗎?對不對,大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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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青幫,又名清幫。原為清民間秘密結社。過去多為漕運船夫組織,保持封建行幫。其後在上海、天津、長江下游通商口岸流為遊民組織。辛亥革命時,在上海設立中華共進會,曾受袁世凱利用,刺殺宋教仁,1927年又為蔣介石所用,參與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殺。抗日戰爭期間,日本特務機關利用清幫組織進行漢奸活動。「在家禮」亦即在幫。
  川樾茂穿一身標準日本式樣的略短西裝,留著很短的分頭,一撮仁丹胡,矮粗的小個子。他聽了蔣介石的話,笑得露出了兩顆金牙,握著蔣介石的手說:
  「委員長先生!您的話極是。我可以向您保證,只要貴國能夠答應我國合理的要求,我們帝國一定會化干戈為玉帛。」
  大廳裡響起一陣掌聲。一片笑聲。
  「諸位先生,各位女士,尊敬的大使先生!」蔣介石在掌聲和笑聲中,高高舉起長腳杯,環顧大廳一遭,開始做宴會即席演說,「這個,大家來得很好!我想借此機會和朋友們談談我們的國策。這個,大家都知道,中日的關係,最近有些緊張,但是,這個這個,我認為緊張的程度,遠不如謠言來得厲害……我深信,有理智的人們,首先要考慮的是怎樣維持和平相處。中日,唇齒相依,唇亡齒寒,只要我們雙方努力,會有一個睦鄰關係的……安,這個這個……我相信佐籐外相在今年3月9日發表的對華外交政策:『和平外交』。我們完全有理由做到像外相所說的『經濟提攜』和『文化提攜』。為了響應佐籐外相的提議,我已命我國駐日大使許世英就近進行談判。……安,這個,這個,我也同時在上月命令我的政府,在26日發出請帖,邀請各大學教授、各省主席、全國的知名人士,在七月中旬來廬山開會,商討訂定國策。我蔣某敢向大家保證,和平相處,仍然是我們未來制定國策的根本精神……。」
  又是一陣掌聲,一陣碰杯敬酒。有人在席間高聲喊起來:
  「明智啊!」,「冷靜的態度!」,「和平戰勝戰爭!」
  接著是宋美齡敬酒。她拖著紗裙,環珮叮噹地在桌與桌之間周旋。她的臉浮著永不消失的適合第一夫人身份的端莊微笑,只有來到大使們的桌前,態度才由矜持而變得活潑起來。她端著盛有美國威士忌的高腳酒杯,在英國代辦面前,彎下腰用英語說:「哦,先生!請替我向海軍大臣溫斯頓·邱吉爾問候,我非常欣賞他的油畫呢!」走到德國顧問面前,她就舉起手,行個希特勒式的敬禮:「你們很辛苦啊!」在日本大使川樾茂面前,她甚至笑著跟他碰杯,然後一飲而盡:「祝我們同文同種的兩大民族,相安無事!」最後她終於在人群中尋找到理查德,她搖著一個指頭,瞇起塗了暈膏的眼睛,挑著描得很細的眉毛,嬌嗔地說道:「啊,我的上帝,您在這兒躲著哪,親愛的,讓我們乾一杯!」理查德歪歪頭,露著一個中年男人最富有魅力的微笑,和她碰了杯,兩人一飲而盡。她把空酒杯遞給跟在身旁的一個侍者,挽起理查德的胳臂,沿著長條地毯,走到角落裡去。她望著他那灰藍的大眼,帶著兩性相吸的口吻說:「狄克,廬山是很好的,您喜歡這兒的風景嗎?我倆整整有十年沒在一起好好地談談了,您不要避諱我的老丈夫,咯咯咯……我約您在這裡避避暑吧,我會給您安排一處很好很舒服的別墅的,讓您一定感到愜意。」
  「不,如果我留下來,」理查德望著敷著香粉濃裝艷抹的宋美齡,壓低聲音調情地說,「真的,我留下來……那不是由於這裡的風景美麗,而是由於夫人您的迷人!」
  「哦,上帝!您怎麼敢對我說這樣的話啊!」她瞟了他一眼,用檀香小扇打了他一下,格格地笑得彎了腰。挨得很近的理查德,感到了她那紗衣裡邊的輕輕顫抖。
  他們倆在那個僻靜的角落漫步,說著悄悄話兒。整個雞尾酒會又分成幾個活躍的圈子,每個人去接近他要接近的人。喬治和瑪莉早已快樂地聚到那些電影明星和著名的交際花周圍去了。
  在宴會熱烈進行的時候,外面的夜色加濃了。黃昏時灑下一陣細雨,淋濕了山路和樹木,現在雨停初霽,天空晴朗,一輪澄黃的牙月,光輝地掛在五老峰巔,山巒變成了黑色的剪影,星光在天際閃瞬。夜霧在很低的山谷裡飄動,花叢、山徑、草坪、一座座的小花園,被月光照得像鋪了白霜。
  宴會在10時結束,接著就宣告舞會開始。在宴會和舞會之間,理查德挽了宋美齡穿過大廳和走廊,來到院裡的小花園。他們在一條長椅上坐下。遠處樹叢中傳來夜鶯婉囀的鳴叫。
  「夫人!這是我們兩個人在談私房話,請告訴我,這次西安兵諫,引發出第二次國共合作,肯定會影響中國局勢的變化,看來是要不得不全力地推行抗戰了吧?那麼我想知道,委員長對華北戰局……」
  宋美齡握住他的手打斷了他的話:「自然是噢,所以委員長恨這個渾小子,『西安蒙難』不僅差點送了委員長的命,要緊的是把委員長的全盤計劃都打亂了。眼下國人抗戰呼聲甚囂塵上,共產黨就是仗持著這股民眾呼聲,『共』是暫時不能『剿』了,只好支應局面,據報共軍一股已進入山西,說是北上抗日,哼,閻老西兒那地頭蛇會容得下共軍?還不是會同日本兩下夾擊這股匪軍?委員長的主意是讓他們先在華北去折騰吧!再說,宋哲元又是舊西北軍,讓日本牽制他的勢力擴張也不錯……」
  「哎呀,我的教區大概永無寧日了,……」理查德失望地叫起來,發現自己的聲音太高,才又壓低了聲音,「北平如果淪為日本之手,那我的教產和私產……我主要是討厭日本氣質狹隘,態度粗暴,缺乏修養,讓人難以忍受……」
  大廳裡傳來了崩嚓嚓的音樂聲。男女混唱的《茶花女》中的《飲酒歌》,從敞開的門窗中,嘹高地傳到了小花園裡:
  讓我們高舉起歡樂的酒杯,
  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當前的幸福莫錯過,
  大家為愛情乾杯!
  青春是一隻小鳥,
  飛去不再飛回……
  「狄克,不要想那些令人煩惱的事了,我們去跳一組您的家鄉舞——波士頓舞吧!」她挽起理查德,走進了燈光輝煌的大廳。
  舞池裡,成雙成對的舞伴已經勾肩搭背、貼臉擦胸地站好。明亮的燈光暗下來,換成了五光十色閃爍的暗淡燈光,舞廳裡朦朦朧朧,宛若罩了一層細霧。一支大樂隊,奏過一個和弦,他倆便走到舞池中央,音樂奏起華爾茲圓舞曲。他們便隨著對對男女,翩翩起舞。
  蔣介石沒有跳舞,他坐在一張桌旁的椅子上,邊喝礦泉水、嗑瓜子,跟外賓說些應酬話,邊用目光追蹤著正在跳舞的宋美齡和理查德。心裡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被他遺棄的那位青樓風塵女子陳潔如。「美齡她始終迷戀著美國人,她心裡真正喜歡的是年輕貌美的男人,她和我的結合,不過圖的是權勢……哦,為什麼我不能跟潔如暗中往來,弄它個金屋藏嬌呢……」
  正當舞曲奏到最熱情、最激昂,蔣介石沉浸在當年上海灘做經紀人時跟陳潔如那段如膠似漆的甜蜜生活時,從門外忽然匆匆跑進來一位副官。他神情慌張,衝過人群,東張西望,跌跌撞撞地終於找到了坐在圓柱後面一張方桌前的陳佈雷。他正和張群、汪精衛說話。副官把他扶到一邊,湊近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他驚訝地張著老婆兒嘴,一時竟沒領會副官說的那番話的意思。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北平二十九軍代軍長秦德純急電,謂日軍於今晚10時向我盧溝橋大舉進攻,並炮擊我宛平縣城。如何處之,急示。」
  這一次他聽懂了,驚得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他才從副官手裡接過那個卷宗夾,仔細地看了那份報告日軍演習、丟失一名日兵、交涉經過以及攻城全部過程很長的電報。他打發走那個值星副官,挾起卷宗,就向蔣介石這邊走來。
  但是他走了半截兒忽然站住了。「他玩得正高興,千萬別掃他的興,……華北這種小打小鬧的事,隨處發生,何必這麼驚惶失措,大驚小怪的,那也太不沉著冷靜了,……何必惹他不高興呢!」他這麼一想,改變了主意,挾著卷宗夾,走出舞廳,穿過走廊,出了別墅,回到附近的一處幽靜山莊,睡覺去了。他有嚴重的神經衰弱症,睡得太晚或晚上用腦過度,是要失眠的。
  舞會的第二天——7月8日的清晨,蔣介石照舊起得很早。昨晚在舞會的後半段時間,他提前退出舞廳,在花園裡散步了一會兒,沖洗了一次溫水澡,換上寬鬆的繡花睡衣,便回了自己的寢室。按照每晚的習慣,他打了一會兒坐,默誦了幾遍曾國藩的「主靜箴」裡的「靜坐收心之條」,孟子「養氣篇」中的「綿綿穆穆之條」,然後就香甜地入睡了。
  窗前幾棵廣玉蘭的樹上,一陣鳥雀的鳴叫把他吵醒了。他慢慢地走下石階,來到花園的小徑。熱鬧了一夜的別墅,這時安靜極了。花兒全迎著晨露開放。陽光從五老峰上射下來,花園顯得格外清新、明亮。他踏拉著拖鞋,圍著花圃漫步。他想起昨晚他和川樾茂的交談,為這次宴會在政治上取得的成功暗自欣喜。他的思想邏輯是:既然他蔣某人已經發表了和平的演說,表示了和平的願望,那麼就會使對方受到感動,從而停止戰爭;既然他已表示糾紛可以通過談判解決,那麼就可以使對方得到啟示,放棄武力;既然對方發表了「和平外交」,「互相提攜」,那麼就可以彼此握手,達到和平共處。因此他覺得昨晚他發表的祝酒詞,一定會使川樾茂感動和回心轉意。當然,做為大使,也會把昨晚他那番談話用電報拍發給近衛文縻首相。說不定這位年輕的新首相會毅然打消他的戰爭計劃。一想到這裡,另一個刺耳的聲音又在他的心裡湧動。這就是不久前延安中共中央發佈的關於掀起全民抗戰的號召,他嘴裡嘟囔著罵道:「這個毛澤東、朱德,總是唯恐天下不亂,天天總是喊叫抗日呀,抗日呀,這不正是激人家日本的火嗎?本來人家也許要和平解決了,可是讓他們這麼一折騰,人家就來氣,動起武來了!」他立刻想把戴笠找來,問問他,他主持的國民黨五屆三中全會制定的《根絕赤禍案》實施得怎樣了?「不能眼看著中共大得人心,天天坐大啊!」
  他繼續散步,也繼續思索。他繞過花徑時,忽然覺得時局雖很緊張,戰爭一觸即發,但他確信日本為了中日間秘密協定的「共同防共」目的,總不致於給他蔣某人下不來台,而讓延安的中共抬高聲望吧?前不久他也曾通過種種途徑向日本政府表示,雖然名為「安內」,而意在「削藩」的圍剿命令,迫於形勢不得不暫時撤銷,但實際兵力卻並未開赴華北前線,而仍舊圍繞著陝甘寧邊區嚴陣以待。「想來日本該諒解我的用心良苦吧?」他寬慰地想到,最近他曾下令戴笠,嚴密監視延安的動靜,為此他親自下了一道手令:「陝北一旦有所行動,立即截擊或率部尾追,匪到何處即追至何處。稍有疏忽,軍法從事,絕不寬貸。」
  想起這些心事,使他頗為不快。他臉色青灰,緊皺眉頭。卡著腰,抬頭望了望晨霧中的山峰,便走進樓下一面窗戶臨著花園的小書房。
  小書房佈置古雅,三面環繞著紫檀木的大書架。十三經、二十四史、四庫全書備要,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人的線裝文集,整齊地排列著,猶如三堵牆。臨窗是一張很大的紫檀木鑲大理石心的桌子。上面擺著木盒裝著的雕龍端硯,筆架上掛著各號的羊毫狼毫毛筆,筆筒裡插著批閱文件用的粗桿紅色鉛筆。
  他坐在書桌前紫檀木的太師椅上,為了排遣剛才思索帶來的苦惱,打開那本蘇格蘭聖經會翻印的黑羊皮鎏金的《新舊約全書》,準備誦讀,進行早禱。自從1927年他跟宋美齡結婚,不僅按宋家提出的條件蔣介石入了基督教,在教堂舉行了婚禮,而且也漸漸養成了做晨禱的習慣。
  「先別進去,委員長在禱告呢!」傳來衛兵說話的聲音。
  他睜開眼,停止禱告。宋美齡不在跟前,少和上帝談會兒話沒什麼關係。他大聲問著:
  「誰在外面?!」
  「是我,佈雷。」
  「進來吧,真早,有什麼事嗎?」
  陳佈雷挾著卷宗,抖動著麻桿似的細腿,走進屋來。他一臉的愁容和緊張,說明了事情的嚴重。
  「是這樣,委座,昨晚10時……」他語無倫次地敘述了一遍日軍在盧溝橋發起進攻的經過,然後從文件夾裡拿出秦德純的電報,遞給蔣介石。
  蔣介石一目十行地看完電報,大驚失色。他睜著一對大眼,握著兩隻拳頭,臉色鐵青。
  「沒想到,真沒想到!變化這麼快!……嗐,但願這不過又是一次小衝突,佈雷,你估計呢?」
  陳佈雷仰起有點橄欖式樣的頭,畢恭畢敬地說:
  「佈雷想的,也正是如此。」
  蔣介石反剪著手,在屋裡踱步,忽然他停下來說:「娘希匹!這個宛平縣長王冷齋過去是幹什麼的?」他把秦德純的電報往桌上一扔,氣憤地說:「駐屯軍說丟了一名日兵,我們又沒有藏匿,那就讓人家進城搜查搜查嘛!看,為這件小事,事情鬧大了吧?」
  陳佈雷沒有開口,他跟蔣多年,深知他的脾性,他就靜靜地等著蔣介石再發洩下去。
  「這可怎麼辦呢?」蔣介石用拳頭捶著他的腦袋,「唉,這不是故意捅馬蜂窩嗎!平時,我一再告誡他們,忍辱負重,以國為重,千萬不要鬧意氣,置國家民族於不顧。可是這些飯桶,這些豬玀就是不曉得這個道理,就是不能領會其中的真諦!佈雷,依你看該怎麼辦?」
  陳佈雷舔一舔乾涸的老婆兒嘴,便把昨晚接到電報後思索的答案一古腦兒端出來:
  「委座,盧溝橋戰爭爆發,舉國上下,對日本憤恨極大,戰情極高,據報盧溝橋附近已成為民眾擁護抗戰的戰場,如果我政府對此不有所表示,恐失掉民心,有失您的威望!
  ……」
  「那究竟該怎麼辦呢?」蔣介石緊皺雙眉,有點不耐煩,「說下去!說具體細則!」
  「佈雷想,一方面派人向日本提出抗議;一方面派人向日本密談。抗議是做給民眾和國際上看;密談才是咱們的主要途徑。」
  「好!嗐,好,說下去,再具體一點!」
  「依佈雷淺見,建議派外交部駐日代辦楊雲竹向日本外務省提出抗議,隨後再派外交部亞洲司第一科科長董道寧向日本駐華大使提出口頭抗議,這些都要登報,公開公佈,以安民心。然後再密派駐日大使許世英拜會一下日本首相近衛文縻,再請張群草擬一封『親善信』,前往東京。」
  「啊,極是極是。……還有什麼重要消息嗎?」
  陳佈雷猶豫了一下才說:「有,剛收到……是剛譯出的延安急電……」
  蔣介石的眼睛瞪得像鈴鐺般大,厲聲說:「什麼內容?!」
  陳佈雷打開卷宗夾,看一下電報「摘由」,說道:「是中共中央向全國發出的《中國共產黨為日軍進攻盧溝橋通電》,內稱:『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武裝保衛平津!保衛華北,保衛全中國……」
  「娘希匹!」他拍著桌子怒吼著:「豈有此理!危急危急,他共產黨怎麼知道危急不危急?!這個共匪,又想藉著這件局部小衝突大做文章啦,……真是混帳!」他氣憤地反剪著手在屋裡來回走了一遭,才停下來,揮著拳頭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
  「佈雷!趕緊替我草擬一道命令火速向駐守盧溝橋的二十九軍傳達,我命令,除非奉命,一律不得還擊!」
  僕人這時用托盤端進一份豐盛的早餐,才使他的怒氣稍微消解一些。


  八日午夜兩點,也就是廬山別墅舞會進行得正酣的時刻,吉星文在前沿陣地的指揮所,準時從睡夢中醒來了。
  李大波始終沒有睡著。他擔心吉星文會睡過頭,索性坐在屋外一邊看著磨刀開刃,一邊在那裡等著叫他。現在見他準時醒來,李大波從心裡欽佩這個多年戎馬生活養成作戰習慣的軍人品格。他看見吉星文的兩眼,像野兔的血珠子一般紅,他剛醒過盹兒,跳下板床,在涼水盆裡浸了浸頭,緊了緊銅別子的腰帶,就去招呼今晚「夜摸營」的大刀敢死隊。
  大約50名隊員來到了,有的身背短刀大刀片,這是近戰的隊員,有的手持長矛般的大刀,這是遠戰的隊員,大刀片都磨得珵光瓦亮,腳穿布底靿鞋,頭箍黑巾,身穿黑衣,每人都抹一個大紅臉,那樣子真像是民間傳說的黑煞神,又像舞台上的索命黑判官。李大波看了這些化過妝的戰士,先是嚇了一跳,心裡不由一驚,繼而才笑了起來,這時他才鬧明白每人發的那一包洋紅顏料原來是抹臉用的。敢死隊由李營長帶隊,準時向盧溝橋西出發,吉星文和李大波跟在他們身後送行,把大刀敢死隊送過橋去。
  李大波和吉星文望著走遠的隊伍,便留在河東的樹林裡等待敢死隊的好消息。李大波早就聽說二十九軍的大刀隊,在長城各口開戰時就已名震中外,他們平時訓練有素的大刀砍殺技術無與倫比。吉星文邊散步邊告訴他大刀隊還有一種更神奇的特技,他們可以懷抱大刀,沿著山坡滾身而下,到了敵人陣前,躲過封鎖的機槍火網,一躍而起,把敵人砍得落花流水,措手不及。吉星文還低聲說:「日本兵最迷信,他們腰裡纏著『武運長久』的旭日旗,還裹著出征時募集來的『千人針』,說是有了這玩藝兒不會戰死,脖子裡還掛著符包。他們還迷信說在戰場上被槍炮打死可以超生轉世,如果給大刀砍了腦袋,那不但是恥辱,而且永世不得超生。所以日本兵最怕咱的大刀隊。」李大波聽了這些話,覺得他這次趕巧能親眼看見這大刀敢死隊的殺敵,心裡一陣陣激動。吉星文看一看夜光手錶,長歎一聲說:「他們大概已經到了。」
  敢死隊一過橋就鑽進了青紗帳,沿著高粱地裡的田間草路,大步流星地走著,半小時的急行軍後,隊員們已接近了豐台的駐屯軍兵營。這時天氣忽然陰沉,烏雲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漆黑,只有遠處天空時時打著露水閃,才顯出一絲光亮,給他們偶爾照一照道路。隊員們個個高興,懷著出征的必勝喜悅,覺著這是天助我軍,正是「夜摸營」的好天氣。
  兵營離豐台車站只有里許的路程。車站鬼火似的燈光,遠站照見兵營黑色的影子。他們輕手輕腳,漸漸摸到兵營的鹿寨前。營門緊閉,警閣子裡傳出哨兵的酣聲。那個東北老兵是今天的敢死隊班長,他一個箭步衝進警亭,還沒等那崗兵醒來,一揮胳膊,手起刀落,人頭早已滾地,噴泉似的血漿,直射警亭的頂棚,噴了老兵一臉。他抽出腰間的手巾,擦去刀上滴答的鮮血,便返身走出警亭,揮一揮手士兵便衝過鹿寨。
  偌大的兵營裡一片漆黑,十分安靜。這裡原是八國聯軍時美國軍隊遺棄的一座舊營盤。李營長過去常和駐豐台的日本憲兵隊、日本警察署打交道,辦交涉,所以這裡的路徑他非常熟悉。這兵營大約住有兩千日軍,為了不攪擾敵人的全體官兵,李營長徑直把大刀敢死隊帶進故意製造丟兵借口、發動這次盧溝橋之戰的那支演習部隊——一木清直大隊的第八支隊。他們的營房正好在大院的盡外邊。
  敢死隊一闖進去,就把電燈拉開,然後像張飛在盧花蕩中那樣一齊高喊著:「哇呀呀!」
  日本兵在夢中驚醒,看見這一群紅臉黑煞神,早已嚇懵,又望見那一片亮閃閃的大刀,更是魂飛魄散,敢死隊就他們木呆發傻的瞬間,早已掄圓大刀,唰唰一陣砍殺,許多人頭便滾落地上,沒有被砍殺的日兵,哇呀叫著,嚇得抱頭鼠竄。兵營大亂,敢死隊趁機撤離兵營。當全部日軍追至兵營門外時,李營長早已帶著敢死隊蹓進青紗帳。清晨四時多,天剛濛濛亮,他們就平安地返回團指揮所,向吉星文團長覆命。吉星文對他們的輝煌戰績非常滿意,他揮著大手說:「好!大刀敢死隊又立下了汗馬功勞,這是給小鬼子一點教訓,讓他認識認識中國軍隊!如果不是士兵還在睡覺,我真想唱那首《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喂,你們都到伙房喝麵湯去吧,老百姓還特意給你們送來不少的雞蛋哩!吃罷飯,你們就休息吧,睡大覺去,這兒沒你們的事啦!」
  敢死隊員笑哈哈地走出指揮所。這時,天空斜飄起雨絲,接著閃電雷鳴,下起了雷陣雨。李大波隔著窗戶看見這些隊員故意在雨幕中淋著,高興地手舞足蹈,為的是讓大雨衝下他們身上沾滿的血漿和臉上的紅顏色。不一會兒,指揮所門前的地上就泛起了紅色閃亮的水泡兒。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吉星文抓起電話,聽了一會兒,高興地答應著:「是,是,我知道了。對待小鬼子,就得這麼辦。」便掛上了電話。他忽閃著大圓眼,走到李大波臉前,笑嘻嘻地說:
  「剛才旅部來電話,說接松井特務機關長電話,失蹤日兵已歸隊,並說一場誤會希望和平解決。哈,這戲法兒變得太笨,分明是把他們揍怕啦,你說對不對?」
  「當然是啦,我看昨晚的『夜摸營』更管事,他們嚇怕了。」李大波說道,「經過這番較量,看來日本的兵力還是準備不夠,否則他還是要打下去的。」
  「是的,我也是這麼思謀著。」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報告!」進來了旅部的一個傳令兵,把一封抄送的加急電報遞給吉星文。他拿過來一看,就氣憤地扔到桌子上。剛才的那股高興勁兒,唰的一下就從他那胖胖的圓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李大波走至桌前,拿起那張電報,原來是侍從室從廬山拍來的十萬火急電報:「奉委座令,著即曉諭前線官兵,仰各知照,除非奉命,不得還擊」。
  「他媽的,中國算沒有希望啦!這群膿包,怕日本怕得尿褲了,這個仗怎麼打法嘛!」吉星文瞪著一對發紅的大眼珠子,拍得桌子山響,唾沫星子幾乎飛濺到李大波的臉上,「唉,難道華北又要遭到東北的可悲前途不成?!」
  他的話音剛落,又進來一個騎馬送達命令的軍郵專差。原來廬山侍從室在發電報的同時,也以長途電話答覆秦德純的請示,著令二十九軍首腦對盧溝橋戰事要「忍辱負重,慎重從事」。
  這秦德純自從宋哲元請假回山東原籍躲避代理軍長以來,他就按照宋哲元臨別時對他的囑告,在「不接受亦不謝絕」兩種截然相反的原則下,委曲求全地應付差事。他的心態是在內奸外敵交相煎迫之下,只有戒躁沉著,以靜制動,深恐一言不慎,一事失當,惹惱日人,有所借口,致陷交涉困難,進退維谷。所以遇到盧溝橋起戰之事,他就立即電陳中央請示機宜。廬山的復電在8日中午來到,秦德純立即約日方的松井特務機關長和今井武官,談判了多半宿,也就是大刀敢死隊去「夜摸營」的時刻。
  軍部專差送達的文字命令如下:
  一,雙方停止射擊;
  二,日軍撤豐台,我軍撤盧溝橋迤西地帶;
  三,城內防務由保安隊擔任,名額限200人至300人以內。定9日晨9時接防。
  鑒於此舉於我國家民族之和平前途有重大干係,因此必須恪守信約,著令你部按指定時間,全部撤退。此令。
  信差剛一騎上馬走遠,吉星文就把那張文字命令遞給李大波。「你看看吧,咱敢死隊豁出命去跟鬼子拼,上峰倒跟敵人談判了!」
  李大波看完那紙命令,也很生氣,他氣憤地說:「南京方面根本就沒有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這說明蔣介石心裡就不想抗日,難道他真的看不出日本要想吞併中國的真正企圖嗎?!」
  「可是耍滑頭他倒會。」吉星文猝然停下踱步,旋風般湊到桌前,揮著手,又拍著桌子說,「你看,這老小子給我擺了個空橋兒:如果我按命令撤退,那就不僅縱容了敵人,而且喪失了戰機,丟掉了陣地;如果不執行這個投降的命令,那就要受到軍法處置。你看,是不是這步棋?」
  「經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宋軍長臨回山東樂陵時,恐怕顧慮的也是這個問題。」李大波若有所思地說,「當然他想的是整個二十九軍全軍十萬軍隊的問題,他不能不想到這也許是蔣介石在利用日本軍隊,消滅異己,把他搞成第二個張學良。使他沒有地盤,變成光桿司令。我現在更能體察他的處境和心情了。」
  「老兄,先別替別人擔憂了,這燃眉之急,我該怎麼辦哪?」
  吉星文甩著兩隻大手,著急地說。
  正在這時,王冷齋像風刮落葉似地飄然走進屋來。這三天以來,他一直盯在前線,人顯得瘦削了許多。他一進門,吉星文就拍著巴掌說:
  「你來的正好,你這位智多星給拿個主意,我該怎麼辦?命令讓今天早9點就撤退,咱撤,日本不撤怎麼辦?這個當咱上不得!」
  「我就是為這事來的,」王冷齋胸有成竹、慢條斯理地說,把他手裡拿的同一道命令抖擻著給他倆看,「依我看,先給他來個緩兵之計,不妨先回答上頭,就說我們已做好撤退準備,只等9時保安隊來接防。實際上日本這全是撒謊,主要是日軍想用談判騙術來佔領咱的縣城。你看吧,等不到9點鐘,日軍就會露出馬腳。到那時,咱再想應付的萬全之策。」「對,就這麼辦!」吉星文高興地一拍大腿,「這辦法妙極了!嘿嘿,並不是敵人的脖子上才長著腦袋啊!督察專員,是不是您給秦代軍長回個電話?」
  「好,我這就去,」王冷齋轉過臉,對李大波說,「李副官,我剛在專署接到何旅長電話,說叫你趕快回去,有緊急任務,你帶來的學生隊伍,交給學生領隊和團部委派專職軍人管理即可。」
  「你就放心地走吧。」吉星文握著李大波的手說著。
  「我真不想在這時候離開你們。」李大波說完,只好依依不捨地朝門外走去。
  突然,一發炮彈吼叫著,落在指揮所門外不遠處,飛起了黃土,炸了一個大彈坑。接著就是百餘發炮彈向宛平縣城傾注。沉寂了一夜的前線,又轟鳴起來。
  「王專員,你這卦又算對了!」吉星文看看腕上的手錶,才7點45分,「他奶奶個孫兒的,還說9點雙方撤退哩!日本說話跟放屁一樣,一點兒不守信用。」
  電話鈴又響起來。是早晨派出去的偵察參謀打來的報告,說大約有50名接防的保安隊,被日軍阻截在大井村附近,發生了武裝衝突。
  「好,破釜沉舟地幹吧!」吉星文高興地從椅子上跳起來,「軍人就是打仗——不打仗就不是軍人!」
  猛烈的炮彈,阻止了李大波。指揮所被硝煙瀰漫得嗆嗓子,炮彈的呼嘯聲、震盪聲和城牆、房屋轟隆隆地倒塌聲,震耳欲聾,對面大聲喊叫都聽不見。他不知道何旅長找他有什麼緊急任務,打電話又聽不見,真使他心焦如焚。
  在炮彈轟擊的間歇時刻,李大波才抓起電話往西苑旅部給何基灃旅長掛了個電話。他說,有跡象表明,日本可能策動通州殷汝耕的軍隊,配合日軍向北平發起進攻,他指示李大波,火速奔赴通州舉事。接完電話,他又興奮又緊張,他知道他不能再貪戀眼前的戰鬥,他必須奔赴另一個戰場,那兒還有黨指示他要完成的重要工作在等著他。於是他緊緊地握住吉星文和王冷齋兩人的手,眼裡含著淚說:
  「我走了。我希望這場戰爭後,我們還都活著,還能見面!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後會有期!」
  李大波出了指揮所,腦子裡忽然騰現出楊承烈在他離別通州時對他叮嚀的話,那就是讓他來通縣時,務必設法帶一名「假配夫婦」的女人來,按照漢奸殷汝耕治下的規定,以便報戶口,租房子,順利地開展工作。他邊走邊記起,三天前他曾在盧溝橋的那座石碑旁對紅薇說起過這個話題,可惜他還沒把話說到正題,就被日軍打來的炮彈,把他溜到嘴邊的話給打回去了。現在他又想起了這件事。
  「別『小資』了,現在不是耍『小資』的時候,那會貽誤了工作。」李大波自責著,「不光要找紅薇談,而且還要找王淑敏談這件事。」他一路上鼓勵自己,給自己積蓄足夠的勇氣,然後邁過坑坑窪窪的彈坑,朝樹林中的包紮所走去。
  包紮所在炮聲響起之後就又忙碌起來。紅薇和王淑敏剛吃過稀粥窩頭鹹菜的早餐,就為被炸傷的士兵和老百姓包紮紅傷。李大波來到包紮所時,她倆剛好給一個參戰的民夫包裹了頭傷的繃帶。
  「喂,紅薇,淑敏,你們倆到這邊來一下,我要跟你們商量一件事。」
  她們看見是李大波,都分外高興。自從盧溝橋開戰,他們已有兩天沒有見面,在激烈的戰火中,兩天既是那麼短促又是那麼漫長!他們都沒有受傷,真是幸運!紅薇望著李大波,感到他削瘦了,兩隻眼染上了黑暈,顯得非常疲憊。她和王淑敏跟著他走到背靜的地方,李大波才鼓足勇氣,結結巴巴地說:
  「我來通知你倆,是咱們有了新任務……」
  「啊,新任務!什麼任務呀?」她倆一齊問著。
  「因為你倆是『民先』隊員,所以才這樣委派你們。……你們也聽說過吧,從『四一二』蔣介石叛賣革命,咱們黨為了隱蔽方便,應付敵人的保甲制度,就分配一塊去執行白區任務的男同志和女同志實行『假配夫婦』……老楊讓我去通州,為了能夠租著房,所以我得找一位女同志,臨時找不到別人,所以我就找紅薇……當個做伴的,……老楊說,淑敏如果你同意,就跟我一塊去,給老楊假裝當一名老闆娘,……
  你看你們倆……覺得怎麼樣?……能承擔這個任務嗎?」
  她倆聽了這番話,都臉紅地低下頭去。紅薇忽然想起在「盧溝曉月」的石碑旁,李大波吞吞吐吐要說的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兩年前,當她在那個「德成」小店偷看了李大波寫的洋車伕詩的時候,她就深深地愛上了他,兩年來那棵萌發愛情的小苗已在她的心田上牢牢地扎根,她是多麼渴望李大波有一天向她表白心跡啊!而王淑敏的臉越來越紅,她早已在許多秘密集會的場合中,就已愛上了偽裝成蕭振瀛秘書身穿軍服的「賀秘書」了,這種愛慕只有在那次隨南下宣傳團歸來和紅薇同床共宿的那個夜晚才洩露了她內心的隱秘,她雖然是這麼偷偷地愛著楊承烈,可是她在楊承烈面前卻絲毫也沒有表露過。現在這消息對於她是既盼望又感到突然。
  「怎麼樣?你們倆倒是說話呀?」李大波見她們只是紅著臉低著頭,著急地催促著。
  「好吧,萬順哥,」紅薇抬起頭,滿眼含笑地說「就依著你,『假配夫婦』去吧!」
  李大波望著嘻嘻笑的有點惡作劇樣子的紅薇,臉上閃過一個不易覺察的微笑。他怕她再發孩子氣,趕緊扭過臉問王淑敏:
  「你呢,你同意嗎?」
  王淑敏低下眼睛,沉靜地說:「我服從工作需要。」
  李大波長出了一口氣,放心了。對他來說,他總算完成了這項特殊的「艱巨」任務。
  紅薇笑起來,逗著王淑敏,學著她的腔調:「『我服從工作需要』……嘿,多會裝呀,其實,萬順哥,她早就向我坦白過,她說她愛老楊……」
  王淑敏臊得臉像一塊大紅布,她邊說:「聽她滿嘴胡唚呢,她狗嘴吐不出象牙來……」邊追著打紅薇,紅薇圍著李大波轉,告饒著說:「好,好,你愛就愛,我不說啦,還不行嗎?」
  這時,槍炮又猛烈地射擊起來。幾發連續的炮彈朝著宛平城牆的東南角轟擊,在那裡炸開了一個五米寬的缺口。戰士和民眾立刻紛紛搬動著沙袋朝缺口擁去堵截。
  李大波看一看濃煙滾滾的炮火,用壓過爆炸的聲音喊著說:
  「咱們快走吧!不然來不及了。」
  他們三個人穿過濃密的硝煙,躲著呼嘯的子彈,邁過坑坑窪窪的廢墟和彈坑,戀戀不捨地望一望在烽火中的盧溝橋,才脫離了交戰的前線。
  北平城裡,十字街口都已堆上沙袋做為街壘,時時可以聽到沉雷似的炮聲,市民們帶著驚慌的神情,匆匆走過街頭,只有熱情的青年學生,還在街頭演說,宣傳抗日。
  李大波在向城裡進發途中,攔截了一輛軍部吉普車。他帶著仍舊穿著血污的白罩衫的紅薇和王淑敏,逕直來到了新華門。他們下了車,吉普車開進了中南海。依照李大波的計劃,紅薇和王淑敏都先回自己的家,和家人告別一下,只說去學軍,不要暴露要去的地點,還要帶上足夠的衣服。約定第二天早晨五點半鐘,在前門火車站見,因為有一趟北平開往通縣的短途火車,是六點十五分鐘發車。然後他們就在新華門前分手了。
  這時天近中午,紅薇和王淑敏搭伴兒回家。她倆脫去那件帶血的護士衣,露出了青裙子、白小褂、黑袢帶鞋的樸素學生裝。她們快步穿過寂靜的府右街,朝靈境胡同奔去。
  在緊閉著小門的王宅門前,王淑敏拉住紅薇的手說:
  「你就到我家吃飯吧,你怕那個『大洋馬』汪家桐幹什麼呀?反正我們也要離開家了,以後再也不怕她啦!」「我何必惹她注意呢,」紅薇壓低了聲音說,「有一次萬順哥告訴我,說她在哈爾濱上學的時候,在學校當過特務學生呢。」
  「是嗎?」王淑敏吃驚地睜大眼睛,「哎呀,那我爸爸可真倒霉了!」她拉住紅薇不放,「那,你更不能走了,我一定要你在我家吃完飯,我好觀察觀察她的行動。」
  王淑敏用鑰匙開了大門的暗鎖,把紅薇拉進門裡去了。
  這時,午門正登登地響起了午炮1,十二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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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午炮,30年代,每天中午十二點鐘北平午門放炮。
  紅薇午後回到景山公館去取她日常穿用的東西。這偌大的宅院裡因為主人不在<擰K麈妎膠笤海n閹燿gбㄏ氐氖攏o嗔艘淮帡鰹軡u咄趼杪杷等е揣媏n擔斯鞈Q夭煥矗里w缶捅嫉轎允姨嶸鮮帳昂玫哪侵皇痔嵯洹S衷誆吞N挈X錟昧艘淮Y洩需狊諻蔭釩@毓ぇ鉹鷕筐@Φ埃o閂艿角懊湃ャ?
  前門上了鎖,鑰匙在愛狄手裡拿著,她不得不到愛狄住的房裡砸門把他叫醒。愛狄睡眼矇矓,磨磨蹭蹭地不想給她開門,紅薇急了,拿出她山鄉的野性子,一腳踹開門,一把奪過鑰匙,自己開了鎖,氣憤地叫喊著:
  「愛狄!你狗仗人勢,也太放肆了,你還敢限制我的自由嗎?」她邊說邊把大門鑰匙扔在門洞裡,提著箱子,衝出大門,就消失在黎明前的灰暗中了。
  到天光大亮後,愛狄撥了美國武官室的直通電話,向留宿在威爾斯那裡的愛彌麗,報告了紅薇攜帶細軟離開公館外逃的消息。


  愛彌麗的加急電報發到南京的時候,理查德還沒有從廬山別墅回來。陳佈雷只好把電報派人直送廬山。
  其實這時理查德也並沒呆在別墅裡。八日清晨,也就是蔣介石在小書房早禱的那一時刻,侍從室便為宋美齡陪著這位美國傳教士在牯嶺山中的冶遊,安排了大批的侍衛,還雇好了籐輿。蔣介石為了通過這位有來歷的傳教士達到更快地影響美國政界的決策人物,他不妨利用他夫人宋美齡這個早年的舊關係。宋美齡也願意單獨跟理查德在一起過幾天愜意的日子。為此理查德這次沒帶喬治和瑪莉。
  那封加急電報送到廬山侍從室時,宋美齡正伴著理查德拜會牯嶺公共租界的大禮拜堂、租界中路的聖公會和河南路的領首會。理查德瞭解了他的同工在這裡傳教的出色工作後,又驅車直駛白鹿升仙台去觀光御碑亭。車停在山腳下。他倆緩慢地沿著石階而上,理查德擔心宋美齡腳上穿的銀色高跟鞋跟太細崴了腳,所以一路上他始終挽著她那白皙肉感的胳膊。他們彼此看著,微笑著,彷彿他們又回到年輕時在美國的休斯頓大學時代。
  他們上到天池寺,看了天池塔,又爬到廬山之巔,在龍潭上瞻仰了神龍宮,然後又翻下山,走進白鹿洞。那一晚他們就在白鹿書院下榻。這些地方,真是山高林密,氣候清和。雖然是蟬鳴盛暑,絕不苦熱。山間響著泉水,刮著清風。這一切都使理查德心裡暗自想道:「這風景真是太美了,我似乎不應該光盯著華北,在這裡有一個立腳點,然後再開展工作也不錯呀!」
  在以後的兩天中,也就是守衛盧溝橋的戰士在日軍野蠻的炮火下流淌鮮血的時刻,他倆又遊歷了數不清的名勝:女兒城、三疊泉(那裡有著名的瀑布)、仙人洞、王右軍墨池、溫泉、觀音橋、招隱泉、三峽澗、濂溪墓、青玉峽、黃龍潭、銅塔;在最後一天還遊逛了海會寺、華嚴寺、歸宗寺、甘露寺、慈航寺、棲賢寺、西佛寺、東林寺和西林寺等等有名的祠廟庵觀。這一趟旅行雖然很累,但卻使他倆煥發著青春般的喜悅。在經歷了三天的只有他倆才能領略的那種色授魂與的狂歡之後,10日晚他們回到了廬山別墅。
  蔣介石正在別墅中最大的一間辦公室裡發脾氣。在稍遠的一張有靠背的椅子上,坐著陳佈雷。他手裡抱著很大的公文夾。屋裡,死一般地沉悶。他是在等待南京的要員們來開會。
  宋美齡走了進來。她已洗過澡,換了晚妝。她穿一件粉色軟緞的旗袍,帶著容光艷麗的神情,窸窸窣窣地走近桌邊。「你好,親愛的,晚安!」這時她才看到蔣介石滿臉慍怒的表情。「出了什麼事,『買笛兒』?!」
  「大令!你回來了?……是北平方面出了事。」蔣介石抬眼看了看宋美齡,指了指一旁的陳佈雷,「讓訓恩給你說說這幾天的情況吧,真是糟透了!」他把一隻拳頭捶在玻璃板上,震得杯裡的礦泉水都濺了出來。
  宋美齡走到陳佈雷的身邊,拉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面,叫他把這三天在盧溝橋發生的戰火詳細地敘述了一遍。
  「剛收到的戰報是,二十九軍吉星文團經過激戰,打退了日本的攻城,奪回了盧溝橋。」
  「我就知道日本是不可靠的,他『國聯』也不怕,欺人太甚了!」宋美齡聽完陳佈雷的敘述氣憤地說,然後把臉轉向蔣介石,「『買笛兒』,美國沒有表示態度嗎?」
  蔣介石悶悶不樂地說:「我已經派子文到美國使館去了,還沒有得到回信。」
  「這一次理查德先生向我做過透露,到關鍵時刻,美國是不會坐視不管的。」宋美齡走到蔣介石跟前用安慰他的語調說。
  「娘希匹!最誤事的是這個不聽軍令的吉星文!他奉誰的命令開槍還擊的呀?!這小子是拿著腦袋耍著玩,還有那個該死的王冷齋,一個小小的縣長,他怎麼敢公然違背秦代軍長的命令?他們要造反啊?!」蔣介石邊說邊拍得桌子山響。「這樣的人怎麼能重用?!娘希匹!事情全壞在他們身上。現在情況擺在面前,人家不過是挑釁,理他幹嘛?!還擊、還擊,就顯著他有本事啊?!」他越說越有氣,臉色也越來越鐵青。
  參加會議的人陸續來到。為了躲避南京的暑氣,這些要員們都住在附近的各座別墅裡。歷年都是如此:每當炎熱的夏季,廬山這個避暑勝地幾乎變成了南京的陪都。今年也沒有例外。汪精衛、何應欽、孔祥熙、張群、王寵惠,還有宋子文都已來到。
  「大令!你不用走了,你可以以航空部的名義參加嘛!」蔣介石叫住了剛要迴避的宋美齡,便留下來參加會議。
  這是一個小型的緊急會議,這也是南京國民政府就盧溝橋事件專門召集的第一次會議。牆上的鐘,當當地敲了十一下。會議先由軍事處處長報告戰況。幾張臨時繪製的盧溝橋現勢圖、北平概況圖以及通州地圖,懸掛在大廳的牆壁上。報告很冗長、從7日夜11時發生衝突時說起:中間的過程、談判的詳情、目前雙方的態勢等等,都說得非常詳盡。最後,那位處長以這樣的話,結束了他的報告:「各位長官,據報,今日中午日軍一部發起對北平古城的攻擊,企圖衝入城內,由於守軍和全市居民的奮戰,日軍沒能得逞。」
  辦公室非常沉悶,照例是陷於彼此觀望的沉默。在任何會議上都口若懸河的汪精衛,因為自己素有親日派的名聲,這時不便搶先發言,採取守勢;何應欽自從去年雙十二西安事變,暴露了他的勃勃野心,他的態度變得異常謹慎;張群由於全國群眾的反對呼聲而剛在外交部長任內去職,心裡憋著一股悶氣,態度也很曖昧;王寵惠新上任辦外交,還不知這渾水有多深多淺,也採取守勢,只有孔祥熙和宋子文顯露出焦灼、憤怒的神態。「這太不像話啦,太不像話啦!」孔祥熙晃動著他滾圓的腦袋,連連嘟囔著。宋子文緊皺著眉頭,狠命地抽古巴的雪茄煙。
  「我以為日本這次在華北的軍事衝突,不必大驚小怪,但也不可小瞧,」孔祥熙環視一下周圍,把目光停在蔣介石的臉上,「我建議,必須立即向華府徵詢意見。」他所指的「華府」,自然是華盛頓的美國政府。
  「庸之,」蔣介石插言了,衝著他的內姐丈孔祥熙這麼說著,「我已經讓子文去過了,子文,你給大家說說吧!」他把鐵青的臉轉向他的郎舅兒宋子文說。
  宋子文沉吟了一下,把雪茄從嘴上拿開放到煙灰缸上,才皺了皺眉頭說:「我去過大使館了,大使說,很抱歉,華盛頓還沒做出什麼具體表示,」他停頓了一下,但他唯恐人們誤會,便又接著說:「這也難怪,從1913年以來,中日間的交涉太多了,什麼長城抗戰,綏遠抗戰,還不都是慢慢地就平靜下來了?事緩則圓,誰能斷言這次盧溝橋事件就發展多大呢?我想,看事態的發展,美國不會不表態的。恐怕是再看看才會有所表示。」
  屋裡又沉悶下來。蔣介石揮了一下手說,「好,繼續跟大使館接觸。……國內還有什麼動態?」
  「有,」陳佈雷打開公文夾,看了看說,「延安方面8日發表了《中國共產黨為日軍進攻盧溝橋通電》,今天又發表了《為創造模範的抗日軍隊而鬥爭》的號召。還有……」
  蔣介石急忙擺擺手緊皺著眉頭說:「延安的這類消息,根本沒有重視的必要!」
  「總裁的話絕對正確!」汪精衛忍耐不住地搶先發言道,「在獻劍團那次集會上,我們已聆聽了總裁關於抗日三日亡國的訓示,我以為這是從我們的國力出發、高瞻遠矚的看法,至於延安的宣言啦,號召啦,那不過是啦啦隊,是春天的蛤蟆叫,誠如總裁所說,值不得予以重視。總之,這個仗,萬萬打不得;而且也不能備戰,因為對方聽說我們備戰,激怒了他們,戰爭反而會來得更快,所以兆銘1主張對外宣傳要長期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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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兆銘是汪精衛的正名,投日後,在充當漢奸時,他一直用汪兆銘的名字。
  「對,兆銘兄高見!」何應欽抓住機會敲邊鼓,趕緊附和酌羆癒m醞飪梢園凳荊翰槐囟S抖e梗歡閱塚}梢園捕ㄈ誦摹S任u匾t擼炊穜h×酥洩駁淖彀停徽獗礱髡t刐邧瞈ㄘ隡C悍晲U洩J蝖獗鬲iRサ謐急浮W芏翵asp執傺哉劍|齜巧喜擼 ?
  正在這時,匆忙地走進來一位侍從室副官,他把一紙電報交給坐在桌首的陳佈雷。陳佈雷拿起來看了一遍,那瘦小的冬瓜臉上便漾起稀有的笑紋,他揮動著電報,向全屋宣佈著:
  「同志們1!好消息!許世英大使從東京拍來了電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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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裡指的是國民黨在黨內對同黨的稱呼。
  「念!」蔣介石用命令的口吻快捷地說。
  委座鈞鑒:卑職已蒙近衛首相延見,他親口答應盧溝橋事件可以和平解決,並且決定撤兵,並令卑職轉達對委座之問候,他本人對上述事件深表遺憾。
  聽完了這電報的全文,蔣介石的臉上剛才的怒色全消。他站起身,微笑著說:「列位,正像我蔣某人所說,日本還是夠朋友的吧,我說過,他們能在這時讓我為難,讓延安中共大得民心嗎?……安,訓恩,立刻給山東的宋哲元拍個電報,催他火速返平述職,我考慮,只有他和日本方面進行談判最適宜。」
  陳佈雷拿著小本子立刻把蔣介石的這道命令記下來。「還有,」蔣介石伸著一個指頭指點著,「通知中宣部把好宣傳這一關,新聞檢查機關,要查封那些煽動抗日的報刊,不要再讓共匪利用刊物盅惑人心。並且通過我們的中央社,要側面透露,這次中日在盧溝橋的衝突,純係共產黨慫恿的結果,尚望社會賢達人士勿為所愚。」
  「是,著即辦理。」陳佈雷又筆走龍蛇地在小本上寫下來。
  「哼,娘希匹!你們再看看這幾天的報紙,常提到民眾呼日軍為『日本鬼子』,這稱呼實在不雅,私下裡叫叫還沒什麼不可,登出報來,這會惹惱人家的,事情到現在還沒絕望,憑什麼要同人家鬧翻?憑什麼稱呼人家『日本鬼子』?!一律取銷這個稱呼,……真是娘希匹!……」
  會議開到午夜一時,會議得出的一致結論是進行和平談判。並派孔祥熙到幾個歐美大國進行一次訪問,目的是「敲山鎮虎」,與會的人都一致認為,借助和這些國家的接觸和英美的聲援,就可以威懾日本對華的侵略。
  散會後,他們都被請到一間餐廳去吃早已準備好的夜宵了。
  正在要員們開會的時候,理查德在侍從室的機要室裡,瞭解了華北發生的衝突過程。同時接到了侍從室轉來的前後兩封加急電報。
  本月七日夜盧溝橋打炮,蓓蒂即失蹤,希你速歸。愛彌麗。
  狄克:四日來炮聲更猛,北平外圍發生激戰。蓓蒂突歸,攜帶衣物後逃離家門,不知下落。昨日日軍攻城,炮聲終日不止,我已到使館避難,速歸!愛彌麗。
  理查德本來非常歡愉的心情,被這兩封電報突然攪亂了,他沒有想到,他的南京之行和日軍的炮火,會直接引起已在他囹圄之中的紅薇的潛逃。他掃興地頹然倒在沙發上。
  喬治和瑪莉看了那兩封電報,又看到理查德氣急敗壞的樣子,便在一旁勸慰他。
  「法賊兒,何必跟蓓蒂這麼致氣,從那次發生當著南下團辱罵我的事件,我就知道她已是共黨的爪牙了!何必讓她硬跟咱們湊到一塊兒?!跑就跑吧,我一輩子都不願再見她!」喬治餘恨未消地說。
  「哼,蓓蒂也太沒良心啦!難道法賊兒馬賊兒對她還壞嗎?憑她個山槓子貧丫頭,能有這份享受,還不知足,還不報恩,那只能說她是天生的窮骨頭,受窮的命!跟著窮黨跑,能有什麼好?!」瑪莉撇著嘴,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說。
  喬治突然從沙發上跳起來捋胳臂綰袖子地說:「法賊兒,我們趕緊回去吧,讓我親手把這個魔鬼女妖給您抓回來!」
  理查德聽到他的養兒養女用好言好語安慰他,他心裡稍微寬慰了一些。他一手扶著喬治,一手扶著瑪莉,從沙發椅上站起來,在酒櫃裡斟了一杯加蘇打水的威士忌,邊喝邊對喬治說:
  「喬治,你去給媽媽拍個電報,就說我們還要再呆三四日返平。」
  喬治疑訝地問:「為什麼我們還要呆那麼些天才回北平?」
  「因為有一個重要的會,我需要知道,所以就必須耽擱幾天了,孩子,我何嘗不著急回去呀?!」
  瑪莉在一旁拍手笑起來:「喬治,你真傻,這兒多美!難道你玩夠了麼?」
  喬治自己也調了一杯集味酒,喝下去,抹抹嘴,便到隔壁那座別墅——侍從室的機要室,去給愛彌麗拍發電報了。自從喬治在辛立莊受驚得了驚嚇症,是愛彌麗在協和醫院的病房裡陪伴他,在養病的全過程中,他們母子之間,曾經背著理查德,發生了纏綿的兩性糾葛,現在北平發生了戰亂,他不忍心把這位香艷動人的養母獨自扔在那所孤寂的公館裡。
  他要趕回去陪伴她。
  在等待那個重要會議的這三四天裡,理查德真是如坐針氈,度日如年。在這急遽變化的時刻,他每天留在機要室等著看戰況報告。11日晚,他給基督教同仁、日本衛理公會的會督山本次郎通了電話,得知當日近衛首相覲見天皇,舉行了緊急閣議。他感到事態似乎不像蔣介石想像的那麼簡單。12日日軍一度強佔了天津老龍頭車站;北平的情況也在繼續惡化,日軍一部向西郊蔣家村、青塔村、古廟等處發起攻擊,日軍的坦克車公然從通縣開到北平朝陽門外大橋,企圖衝進城裡。總之,永定門外、豐台和南苑百團河一帶,都發生了激戰。他焦急而緊張地好容易盼到了15日開會的這天。
  會議是15日清晨9時開始的。這的確是一次不尋常的會議。自從西安事變後達成國共合作以來,這是第一次就中國的形勢召開的國共廬山會議。
  理查德由於他的博學多聞,悉心研究世界政治勢力變化,所以他絕不閉目塞聽、固執己見。更由於他是個熟悉中國內情的「中國通」,所以更是十分重視中國共產黨的任何一個動向,他清楚這個扎根於民眾中的新興政黨,將是未來不可忽視的力量。所以,他給美國國務院和世界宗教領袖穆德寫的報告中,總是提出這樣的警告:「誰忽視這股力量,誰就要承擔歷史性的錯誤!」雙十二事件時,他就是著急擔心日本的密使在南京離間得手,從而達到坐享「不戰而勝」的利益,才匆匆跑到南京,又飛到西安;日本還提出要和南京攜手「共同防共」,以達到「日本軍民站在東亞和平立場上,不惜給以援助」,他清楚地知道日本最擔心的是共產黨的坐大。但是,他萬沒有想到,就在這危機四伏的時刻,跳出來一個延安調停人,並向海內外發表了反內戰的「和平通電」,才使日本狂喜的局面來了個逆轉,中國局勢轉危為安。從這些事件後,他更加注意共產黨的活動動向,聽說要舉行這樣一次會議,他怎肯輕易犧牲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而匆忙返回北平呢?
  靠著宋美齡為他精心的安排,他被事先帶到一間和會議室毗連的小房間。9點剛一到,他就從綠色的紗窗裡,看見了國共雙方的代表,向會議室走來。國民黨的代表蔣介石、張沖、邵力子——這些人他已司空見慣、引不起他多大興趣,他特別注意看的是以周恩來為首的中共代表。他看見周恩來蓄著長鬚,穿著整潔、樸素,丰姿雋逸,清新拔俗。特別是他偷聽了會議的全部發言,他不能不承認中共的周恩來是個傑出的外交家、不能不為他淵博的才學、雄辯的口才,應變的敏捷而驚奇。會散以後,他從小屋裡走出來,就握著宋美齡的手說:
  「感謝夫人,是你給我這難得的機會,讓我在耶酥基督面前,為你的健康祈禱吧,再見!」
  那天下午3時,廬山的專機把他和喬治瑪莉送回了南京。他們下榻在貴賓樓。當晚他顧不上休息便趕到美國大使館。理查德向大使本人匯報了他這些天的見聞和得到的許多情報。
  第二天,7月16日,他一睜眼就聽見收音機裡廣播著美國國務卿赫爾為日本新的侵華事件向全世界62國發表的《和平原則十六條》。他聽到的是「維持和平」、「信守國際協定」、「促進世界之經濟安全」、「軍備之限制與裁減」等等空泛概念化的字眼,並無一句實際指責日本侵略的詞句。於是他從中明白了美國在現階段的指導思想。他又和大使密商了一個上午,他決定留在華北地區,繼續從事宗教工作,不管今後發生什麼事態,他也絕不離開他父子兩代在中國開闢了將近一個世紀的這塊陣地。
  有了這個主心骨,下午兩點鐘,他就帶著喬治和瑪莉乘專機返回戰火紛飛的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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