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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通州兵變



  曹剛乘坐的一輛,中國人稱為「土豆」的日本托托牌小轎車,拉著前來捉拿紅薇的喬治,出了朝陽門,順著通往通縣的大道急馳著。
  本來曹剛在東交民巷美國大使館門前碰見理查德時,約定是在今晨一早就去接喬治。但是曹剛一回到北平的當晚,就被他那丟棄承德、原熱河省主席、今天是日本多倫防區副司令的干岳父湯玉麟找了去。曹剛只好次晨先趕往阜成門白塔寺後身的湯公館。湯玉麟的『虎廳」1里,正坐著曾經跟他一起「拉肉票」、「下貼子」1的老搭檔外號「秦椒紅」,「姜不辣」,還有「打孽」2能手石友三,都在客廳裡邊做竹城戰,邊等著曹剛跟北寧鐵路局長陳覺生私下運動偷運鴉片煙土走私的事情。曹剛不得不為他的干岳父奔跑,直到過午才把一批黑貨送上火車,到午後三點多鐘,他才驅車把喬治接上。這些日子,日本從通縣特務機關調動坦克車攻打北平,坦克的履帶鏈條,早把那路面軋得坑坑窪窪,曹剛的汽車開起來不但把人顛得腸肚亂顫,而且還暴土揚場,沙塵遮目。路兩旁的稙莊稼3地,葉片上全掛滿了灰土。因為發現大路上有一輛自行車騎得飛快,汽車按響了喇叭,自行車又飛跑了一程,才讓開了大路,閃到路邊一條人踩出來的小道兒上去。1湯玉麟喜愛虎。客廳掛著虎中堂,坐椅上鋪著虎皮標本,平時行動作臥亦模仿虎的形態。其子為湯大虎、湯二虎,熱河人稱他們父子為「三隻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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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二詞均為土匪黑話綁票之意。
  2亦為土匪黑話,為「亡命徒」之意。
  3稙莊稼:即早種的莊稼。

  曹剛嫌騎車人沒有立刻讓他超車,他從車窗裡探出腦袋,衝著騎車的人啐了一口,罵道:
  「呸!你個鱉犢子,車直按喇叭,你聽不見嗎?你的時候耳朵長到□溝兒上去啦?」
  那騎車人,立刻閃到道邊,沒有回罵,下了車,把那頂寬沿的大草帽往下拉了拉。原來那騎車人不是別人,正是奉了宋哲元之命著急趕回通縣發動武裝起義的李大波。因為他在宋哲元的官邸出來,已沒有開往通縣的火車,他只好在軍部就近找了一輛自行車,憑著他的體力蹬這四十華裡的路程。他今天換了一身短打扮,車後座還掛了一個竹筐,儼然像一個販梨的小商人,所以曹剛探出頭罵街,竟沒能認出他來。
  李大波望著跑遠的汽車,真有點後怕。天氣炎熱,兩邊的莊稼地堵得不進一點風。他站在那裡,用羊肚手巾擦了擦順著面頰淌下的汗水,才又騎上車順著曹剛揚起塵煙的大道,朝通縣馳去。
  他直奔寶通寺。寶通寺的空氣很是緊張,二位張隊長正在大殿裡走來走去,焦急地等待消息。屋裡寂靜地駭人。
  李大波走進寺院,把自行車一推,靠到牆根,這時汗水像雨淋一般從他的全身透出來,短打扮的褲褂,一下全像水洗一樣貼到身上,他喘息著,奔進屋裡。
  屋裡一陣驚喜。張慶余站下來,睜著圓眼,著急地說:
  「哎呀,你可回來啦!你見到宋軍長了嗎?」
  「見到了。快給我一杯涼水,我的嗓子全冒煙啦!」
  張慶余趕緊倒給他一大杯涼茶。還給他一個勁兒地打蒲扇。
  「啊,李副官,你真太辛苦了。衣服全濕透了。」張硯田閃著精明的深陷的大眼,問著李大波,「軍長怎樣指示?」
  李大波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那一大杯涼茶,才覺著心裡燃燒的那團滾燙的火熄滅了。他解開鈕扣敞起懷擦著,敘述了他回北平去見宋哲元的過程。不過他只說了宋哲元的抗戰通電和日本派松井送通牒被宋哲元拒絕退回的事實。他沒有談宋的和平幻想在一天之內被日本殘酷的現實所打破的心態。他之所以這樣做,是他覺著既然宋哲元已通電抗戰,他不願意在這些崇拜宋哲元的下屬面前破壞他的威望。
  「宋軍長慷慨激昂地說,他將率軍抵抗,與北平城共存亡!」李大波眉飛色舞地說,揮著手臂,加強語氣,「他說,對這些日本龜孫,只有干傢伙,一個字:打!」
  兩位張隊長立刻改變了過去像蔫茄子似的那副模樣,高興地跳到椅子上蹲著,咧開大嘴巴,一個勁兒哈哈地笑。
  「我想是時候了,既然南苑大打起來,……」張慶余說。
  張硯田接過他的話茬兒:「北苑也打得很凶哩!」
  「不管怎樣,報效國家的時刻到了,豁出身家性命,就這一錘子買賣啦!」張慶余激昂地把一隻拳頭捶得桌子當當山響,「這一天,我可盼到啦!李副官,我們就按照原來的計劃分頭佈置吧!」
  「對,兩位大隊長,先回去調兵遣將,攻打地點配備好兵力,我還按原先規定,去通知殷汝耕,如果我萬一被曹剛那小子扣住,先別管我,兵變一發動,一切就都解決了。」李大波向張慶余和張硯田兩位大隊長最後交待了部署,他們便散了會,分頭調動軍隊,通知伙房提前造飯,準時發動兵變。
  張慶余總隊長坐著吉普車出了寶通寺,立刻奔到保安總隊的幾個集結點去進行早有準備的部署。張慶余原是於學忠五十一軍第一一八師第六五二團的團長。《塘沽協定》後被改編為特種警察部隊,總隊長相當於少將師長,他手下管轄相當於團的兩個區隊,每個區隊轄相當於營的三個大隊。約計一萬多人。張硯田的第二總隊,編製與第一大隊完全相同。張慶余手下的人員,督察長(即參謀長)沈維干原來就是張慶余六五二團的團副,他多年的戰友;第一區隊長張含明、第二區隊長蘇連章都是他當年一一八師的營長,可稱得起是生死與共的「鐵哥們」。那天下午,他馬不停蹄、身不下鞍地都趕到駐地,做了詳細的分工部署。第一總隊的督察長、兩個區隊長、六名大隊長,個個都磨拳擦掌,歡喜雀躍。
  第二總隊的張硯田,也做了同樣的相應部署,只等夜半子時那一聲起義信號槍聲打響。
  通縣原不過是方圓三五里的小城,保安隊的汽車在城裡與城外連續奔馳,早已引起冀東政府保安處處長劉宗紀的暗中注意。自從南、北苑的交戰益發激烈,劉宗紀便自己駕著一輛日本吉普豐,在城裡的幾條大街轉游。他已經幾次看見兩位總隊長的來去倥傯,心中有些納悶。這時,他忽然在東大街看見了張慶余的汽車開來,這是他第三次在城街不同的地方看見這輛掛滿塵土的汽車了,於是他把他的吉普車一橫,擋住了去路,他跳下了車,走到車前,拉開車門,探進一個腦袋,齜牙笑著說:
  「霍,張總隊長,你來來往往好忙啊!」
  張慶余這時是找沙子雲營長部署任務,心裡雖然非常著急,也只好下了車跟這位專管保安隊的保安處長周旋,他拉住劉宗紀的手說:
  「劉處長,南苑打起來了,離咱通州這麼近,咱得有點防備啊,我到各隊看了看,……」
  劉宗紀笑了,把張慶余拉到街旁的一個僻靜處,附在他耳畔,用極低的聲音說:
  「老兄,你是預備反正,如何瞞得過我?!」
  張慶余的臉突然有點變顏變色,他不知這位處長的真實態度,一時竟沒敢答話。
  「你不用怕,」劉宗紀又附耳竊語,「你別忘了,我也是中國人,豈肯甘作異族鷹犬。只望你小心佈置,大膽發動,我當追隨左右,盡力協助,以襄義舉。如何?」
  張慶余聽後,真是喜出望外,他見劉宗紀態度誠實,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說:
  「謝謝大哥,屆時小弟必相約舉事。」
  「好,你快辦事去吧,不耽擱你了。」
  張慶余受了一場小小的虛驚,這時才放心大膽地上了車,向東馳去。
  散會後,李大波馬上到離寶通寺西不足三里地的三義廟,按條約那裡駐有一部二十九軍的部隊。李大波見到了那裡、他早在軍部就認識的高團長,把準時起義的暗號、進攻線路全都通知了他,高團長表示一定率部配合接應。李大波秘密聯絡之後,馬上又進了南門,沿著南門大街,警惕地騎車向北前行。這裡是比較繁華的地段,路西是用葦席搭成的一座戲園子,雖然稍顯簡略,但賣零食的小攤兒卻排列得極遠,因為這是小城唯一的娛樂場所,所以冀東自治政府的文職人員和家屬以及居民百姓都圍在那裡購買晚場的戲票,門前兩側各掛著一塊大黑木板,上面用白粉子寫著「特約平津評戲泰斗來通登台獻演,名角大香蕉、蓋靈芝,今晚演:大劈棺,勿失良機」。在這戲園子的斜對面,便是著名朝鮮浪人金不換開的賭博場。挨著這賭博場,是日本人開設的大煙館、妓院和高麗人開的白面(海洛罌)房。進進出出都是蓬頭垢面、留著長髮長鬚身穿摔跤敞衣、手提一根大木棍的日本浪人、高麗棒子和中國的混混兒、青皮、地痞流氓。這些人在大街上橫衝直撞,大搖大擺。李大波看到這幅殖民地亡國奴的生活情景,心裡又氣憤又心酸。但他小心翼翼地推著自行車,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穿過大十字街,路過門前熙熙攘攘、日本人開設的「佐籐御料理店」(飯館)才拐上鼓樓北大街,到了高昇鐵活鋪。見了楊承烈和王淑敏,跟他倆匯報了晚間行動的一切步驟,他們都高興得合不攏嘴,王淑敏趕緊幫助「小力笨兒」海鵬拉風箱做飯。李大波又渴又餓,來不及等做熟飯吃了再走,便喝了一碗新從水井裡提上來的「井拔涼」水,就著一個餑餑狼吞虎嚥地吃下去。
  「我必須快走,還有重要通知,」李大波對楊承烈說道,「事一發,我就不能照顧紅薇了,交給你了,她就隨著你們轉移和行動吧!」說罷,他趕緊離開鐵活鋪,穿過鼓樓南大街,拐進文廟街,很快鑽進武功衛胡同,進了金家大院的南院回到他的那座小院,他快速地脫掉那身短打扮,用冷水洗了身子,把臉上的泥土都用香皂洗掉,然後又換上了紡綢長衫,拿把折扇,換上禮服呢皮底圓口鞋,便朝文廟自治政府走去。
  曹剛帶著喬治,早已回到文廟,正在他自己的辦公室——大成殿右側的配殿歇息。天氣悶熱,殿堂都是小木格子窗戶,通風極差,又加上那幾年教育方針提倡尊孔讀經,一年兩度春丁、秋丁祭孔,牆壁薰得烏漆馬黑,顯得更加鬱熱。這種低劣的生活條件,喬治簡直難以忍受,他不住地埋怨曹剛,不該帶他到這鬼地方來。
  僕役給他們打來兩盆洗澡水,他倆便脫了衣裳,洗起澡來。
  「你們這叫什麼衙門呀,住在這麼一座破廟裡!」喬治埋怨著說,「這次我上南京獻劍,又到廬山別墅,你看人家蔣委員長多闊氣,多有派頭呀!……」
  曹剛立刻打斷了他的話,下意識地看看窗外:「哎呀,喬冶,快閉上你的嘴。你真幼稚,你難道不知道在通州這地面兒上不能提那個老蔣嗎?」
  「那是為什麼呀?」喬治顯得大為驚訝。
  「唉,我的時候,一句話跟你說不清楚,」曹剛帶著「孺子不可教也」的派頭搖搖頭,歎息了一聲,「怕日本顧問聽見,少麻煩。喬治,你別看這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眼下這麼寒酸,這是因為剛在草創階段。其實,已經在西海子以南的黃橋豆腐巷正蓋長官府,還準備在萬壽宮一帶蓋自治政府,你別忙呀,再過一年,說不定殷長官就搬進北京皇城坐天下啦!」
  「噢,是呀!」
  「沒錯兒!到那時你曹大叔得了高官厚祿,還說不定得請你這位大侄子當我的保駕班底兒呢!哎呀!」曹剛說著,忽然「哎呀」地叫了一聲,光著□從大木盆裡跳出來,一邊用毛巾擦身,一邊奔到窗前朝外望著,「喬治,你快來看呀,那小子來了!這真是自己送上門兒來啦!」
  喬治也光著□從木盆裡走出來,湊到窗前。他們看見穿戴整理、顯得非常瀟灑英俊的李大波,正從那嵌著「德配天地、道貫古今」扁額的紅漆大門走進來。
  「啊!他長得還挺漂亮、挺帥氣哪,嘿,他是共黨分子?我真不相信,人家說,共黨分子是洪水猛獸般的人,長得青面獠牙,還共產共妻,哪是他這樣,真怪!」
  「你小子他媽的真幼稚,快穿衣服!」曹剛自己先穿上了衣服,「你先在這屋等等我,我去去就來。」
  李大波穿過院子中央那條漢白玉雕著祥花瑞草花紋的甬路,走進大成殿。殷汝耕穿著紡綢褲褂,開著電扇,正在太師椅上看報。南苑、北苑中日交火激烈的戰況和天皇召集內閣和五相開會決定增兵來華的消息,使他興奮得連日來都不得安眠,以致連午休時都闔不攏眼睛。昨天他派曹剛去日本使館找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去活動「華北國」首腦的職位,他心裡惦念著這件事,不知今井武夫給他捎來了什麼值得慶幸的好信息。所以他正盼著曹剛的到來。不想進屋來的是李大波——他的葛宏文秘書,他立刻嚇得心驚肉跳,臉色煞白。
  「噢,葛,葛秘書……」
  「殷長官,我有兩天得了急性腸炎,沒來上班,特向您報告補假。」
  殷汝耕見他的這位秘書,態度依然是那麼儒雅,說話依然是那麼尊敬,他心裡像敲小鼓兒似的狂跳已立刻平緩了許多,他心想:「克柔叫我先穩住他,逮活的,所以我別先打草驚蛇。」於是他笑笑說:「腸炎完全好了麼?」
  「好了,讓長官惦記著。」
  「好,那你就按時上班吧。我正有不少文告需要你起草。」
  「請您吩咐。」
  殷汝耕笑一笑,從他啟開的那兩片紅潤的薄嘴唇,露出一排雪白的整齊牙齒,他試探著說:「葛秘書,從打你接任我的秘書事由,咱倆還沒談過心。這主要是我對你的關心不夠。
  我想你到通縣這地面兒上,一定是帶家眷了吧?」
  李大波望一望殷汝耕那副笑瞇瞇的觀音臉兒,覺得這個一向在中國官場浮沉的人,表面慈祥而內藏奸詐,絕對是個混世魔王,他沉住氣,冷靜地按照官場的語氣說:
  「回長官的話,我帶了家眷,您也知道,按咱這裡的規矩,單身漢是租不到房的。」
  「是的,」他笑瞇瞇地點點頭,細皮白肉的臉上,瞇著一對大而含蓄的眼睛,慢慢地掀開細瓷蓋碗,呷了一口香噴噴的龍井茶,「葛秘書,如果我的眼力不拙,沒有看錯的話,前天傍晚在西海子,我大概看見了您帶著夫人在遊逛,是吧?」
  「也許是吧?」
  「克柔叫你,你沒聽見?也沒看見我?!」
  「沒有。」
  他沉下臉來,板著面孔,笑容消失了。
  李大波沉住氣,繼續說:「長官,張慶余總隊長通知我,讓我就便捎口信給您,說今晚根據南苑戰況要來議事,順便怕您寂寞,陪您打幾圈牌解悶兒。」
  聽到這消息,殷汝耕的臉又變得晴朗起來,他細聲細語的、幾乎是用女人的腔調說:「那湊不夠人手吧?」「夠。有您,張隊長,曹翻譯官,再加上我,不就夠了嗎?」「好吧。」殷汝耕看一看腕上的手錶說:「告訴張隊長,九點鐘來做竹城戰吧。……有些戰況,和未來的部署,的確需要跟他商討一番的。」
  「長官,我走了,我去回張隊長的話。」
  李大波按照一般下屬辦公人員的禮節,向殷汝耕淺淺地鞠了一躬,辭出了大成殿。
  李大波剛走,曹剛就鑽進大成殿。他那一對瞇縫著的小耗子眼兒,在殷汝耕的臉上{瞅著,他很想猜出李大波剛才進來說了些什麼。他本來洗完澡就想追上他的獵獲物,但轉念一想,還是穩中求成,反正他認為這位葛秘書已是他的甕中之鱉,現在他隨時捉他,猶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所以他不再那麼毛糙。
  「五叔,我看見那小子剛來過了?」
  「是的,克柔,先不管他,如果他真如你所說是個共黨分子,你五叔是絕不會饒他的。我是幹嘛的?專門反共,我最恨中國那一夥兒專門販賣蘇俄那一套理論的共黨。」殷汝耕拍著大腿,來了談興,指著廊柱上懸掛的那個大木牌,「你看,我這個主張都標出來了,『防共自治政府』,既防共,又要自治,這就是我的主張。所以,這姓葛的小子,他如真是一個共黨,好,我就直接把他送給日本特務機關細木機關長,不僅給他個碎屍萬段,而且還要抄他的老窩兒。好,不談他了,你先說說見了今井,他怎麼表示?」
  曹剛知道殷汝耕最惦念的是,一旦中日開戰,日本大規模侵入內地,日本當局如何安排華北人選的問題,但他並沒有從今井武夫那裡得到什麼肯定的答覆,他只好添枝加葉,花說柳說,亂編一套,以使他高興。
  「五叔,您放心,今井武夫說了,您是在中國第一個宣佈脫離中央搞自治的。所以,一旦成立『華共國』,他一定推薦您,到那時,您就跟滿洲國的溥儀同處在一個地位了。今井說,他的國家不會忘記您在中國所起的巨大作用。」
  殷汝耕聽後,面露喜色。他說:
  「你別走了,陪我吃飯,飯後張隊長已派葛秘書來約好打牌,三缺一,你要湊把手,葛也算一把手。」
  曹剛高興得拍手叫絕:「哎呀,這可太好了!我要抓他,盡可在今晚牌局散後下手。不過,我不能陪您吃飯了,因為我從北平帶了一個人來,是專找這姓葛的小子來要那女人的。」
  殷汝耕感到事情有趣,便興趣濃厚地問:
  「究竟是怎麼回事?」
  「嗐,這葛秘書,根本就不叫葛宏文,這都是編造的假名,我捉住過他的表弟艾洪水,通過陪決,這小子嚇破了膽,都招供了。這葛宏文,原本真姓章,是黑龍江翠巒一家大地主兼金礦主章懷德的庶出子,我表妹汪家桐偵緝過他,他是東北鬧學運的頭子,『九一八』以後,逃進了關內,又接著在平津一帶搞學運,現在又鑽到這裡來,我的時候肯定他是中共的一個鐵桿兒。他現在的那個女人,就是搞學運勾搭上的狗男女,什麼夫妻。這女人11歲被美國傳教士拐帶到北平,收為養女,可是總不安份,有一年逃跑回老家遵化,還是我找人硬把她爹押進大獄才逼著把這野丫頭交出來,我把她帶回北平,交還給那個李會督。昨天我去使館,在美國使館門前正好碰見那牧師,才知道他的養女又跑了,我說我知道她逃到哪兒了,你跟我去捉吧。這不,牧師派來他的養子,跟我一個車回來的。哎呀,太棒了,今晚一抓,我又能在日本使館領一份獎賞啦!」
  殷汝耕聽得入了迷,翕開了嘴巴,他說:
  「哈,克柔,你知道這小子那麼詳細,又有他表弟招供,可見是共黨分子無疑了。好!你我都快吃飯,單等用竹城戰把他騙來,散局就把他和那女人一塊兒抓住!」
  曹剛興沖沖地退出大成殿,帶著喬治出了文廟街,到佐籐飯館去吃飯,興高采烈地單等晚上抓人。


  夏日的黃昏,依戀著青山綠水,遲遲不肯消退,到八點半鐘,天剛擦黑。李大波出南門趕到寶通寺,戰士們已開過飯,正在擦槍磨刀,做著準備工作。兩年前,他們都是響噹噹的鐵骨錚錚的五十一軍抗日部隊,沒想到奉上級命令,換了武裝警察的服裝,開進薊運河,卻一下變成了漢奸隊伍,這兩年又受了家人親屬的白眼和社會的歧視,更難忍的是受日本鬼子的窩囊氣。這些軍官和士兵,心裡真有說不出的苦惱。他們都痛恨自己穿的這身土黃色的保安軍服,他們私下裡管它叫黃鼠狼皮。自從昨天下晚總隊長、區隊長、大隊長、小隊長,一連召集層層會議,先講日軍大舉進攻南苑,後講宋哲元下了戰爭動員,又講我們不在此時反正起義,就是甘心當亡國奴,就是沒有一點兒中國人的味兒,也就是爭當日本的乾兒,搭拉孫兒,一定會成為千秋罪人。為後輩兒孫唾棄,死後都不能埋入祖墳。等等。
  其實這些下層官兵,根本用不著這樣動員,已是一跳八丈,奮勇當先。聽了動員,大家眉開眼笑地說:
  「哈哈,可盼到這一天啦!老天爺總算睜開了眼,阿彌陀佛,那就動手幹吧!」
  這兩支保安總隊,能有這份愛國覺悟,除了原先跟著抗日將領於學忠的原因外,再就是受了中共派遣意志堅強的黨員深入工作的緣故。
  魏志中自從到通州保安隊,由於李大波向二張的推薦,他就擔任了第二總隊的總隊副。他跟著張硯田一直留在撫寧的留守營。他很快就跟下層官兵打成了一片,他經常通過講笑話和講他的身世、經歷的活動,傳播抗日愛國的思想。戰士們最愛聽他講那段查住日本關東軍間諜中村震太郎的那件事,至於紅格爾圖的戰鬥和百靈廟、錫拉木楞廟的奪取,戰士們聽起來興趣更是濃厚。要是再說起跟著「吉大膽兒」吉鴻昌在多倫前線掄大刀片,像切西瓜那樣砍殺鬼子的人頭,聽得戰士們個個拍手叫絕,聽他聊天,真跟聽三國說古一般。人們欽佩他的膽量,都親暱地稱呼他「魏大哥」。
  細木特務機關長,中了張慶余的計謀,下令把兩個總隊都集中在通縣待命。魏志中隨著第二總隊從留守營開到通縣,他才有機會和李大波、楊承烈一塊兒秘密見面。他穿著一身土黃色的保安隊服,身材魁梧,儀表堂堂,很有點將軍的派頭。他得到今晚子時起義的通知,吃罷飯就從他們北門外藥莊呂祖廟的駐地,來到了城裡保安處的一個辦公地點——起義指揮部集合。
  他一進門就看到李大波和張慶余、張硯田都在這裡。李大波親熱地拉住他的手說:
  「魏大哥,今個晚上可該你唱拿手的壓軸兒戲了。」
  他哈哈大笑著,興趣非常高漲。這裡是又緊張、煩忙,又愉快喜悅。不一會,幾個區隊長、大隊長也都到齊了。做了明確的分工;夜十二時發動起義,事先派兵封閉城門,斷絕市內交通,佔領電信局、無線電台,包圍冀東政府,捉拿漢奸、日本特務和攻打日本兵營、焚燒倉庫。
  正在會議快結束的時候,值崗兵傳報曹翻譯到,要求見張總隊長。屋裡頓時一靜。他們心裡納悶的不是因為曹剛能找到這裡來,因為這起義指揮部對外還有一個官冕堂皇的公開名稱,那就是從隊伍集結通縣之日起,這裡就是戰時動員戡亂指揮部,日本顧問要求武裝部隊的首腦都要在這裡值班,以備不時之需。所以曹剛知道在這裡必能找到任何一位張隊長,奇怪的是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到來。
  張慶余想了一下,馬上從桌旁站起身,對大家說:
  「不要慌,我一個人去去就來。」
  張慶余跟著值崗兵走到前院傳達室,就看見曹剛擠著小耗子眼,嘴角顯出兩顆綠豆般的小酒窩兒,笑嘻嘻地說:
  「殷長官派我給張隊長送來一張條子,請您過過目吧,我的時候,好去回話。」
  張慶余接過那張撒金的白宣紙,看見筆走龍蛇般地寫道:
  慶余賢弟:
  今晚請務必來我處小敘,以慰寂寞。汝耕略備杯酌,以便談心。便酌後,請留我處摸摸雀牌。為此,請務必
  通知葛秘書同來。敬希
  光降,恭候
  駕臨 殷汝耕鞠躬
  7月27日
  張慶余讀罷短箋,馬上就說:
  「請曹翻譯官替我回長官話,說我們準時必到。葛秘書今晚值班,亦會來此,我一定把他帶去就是。」
  「好,謝謝張總隊長。」曹剛像雞啄米似地行了一個日本式的四十五度的鞠躬禮,便走出門去。
  張慶余送走曹剛,剛轉回後院會議室,大家幾乎都站起來,異口同聲地問:
  「這小子來幹什麼呀?」
  張慶余把殷汝耕那張便箋往桌上一扔,學說了一遍剛才的情況,罵了一句:
  「這兔羔子,剛才說的好好的,現在還送這封信來,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多費一回事嗎?」
  李大波笑了,他考慮了一下才說:
  「慶余大哥,依我看這裡邊大有文章,大概他已察覺我是二十九軍的代表了,不然,他不會這麼叮嚀非讓我去不可,說不定他想抓我。所以說,殷汝耕設的是鴻門宴。」
  「你說的有道理,好,今晚看誰抓誰吧!」張慶余說著氣得拍著桌子,「這小子純粹是個漢奸,中國有他們這號人,好不了。」
  別人也說:「你們倆自管去赴宴,外面全由我們調動啦!」
  張硯田揮揮手,拍著胸脯說:
  「慶余,有兄弟我吶,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吧!」
  魏志中說:「咱們約定,我帶著人手包圍文廟,一鳴槍,你倆就動手。」
  在他們開完會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在漆黑的夜幕下,他們悄悄地向各方散去。
  在院裡,李大波把魏志中拉到一個僻靜的過道,悄聲對他說:
  「志中,我告訴你,那個姓曹的小子,認出了我。他就是在北平、天津一直追蹤咱的那個特務,社會科的。」「是嗎?」魏志中驚訝地說,「這龜孫,他倒是給誰幹呀?
  好,我注意吧。」
  整九點鐘,張慶余和李大波便乘車一同到文廟準時去赴約了。
  在張慶余和李大波到達文廟不久,便從北平的方向那邊,傳來了沉雷般的重炮轟鳴,夾雜著密集的槍聲。起義指揮部派出的偵察人員,很快就帶回了準確的情報。原來,在今晚9時,佔領了豐台、廊坊的日軍,又在猛撲北平。廣安門外麇集的日軍開炮攻城;彰義門外整晚都在激戰,連西便門、白雲觀也同時發生了戰事。這槍炮聲,通縣城裡聽得真真綽綽的。
  起義軍被這遠遠近近的炮聲、槍聲,弄得緊張而又興奮。保安隊按照戰鬥序列,在黑夜中向自己的指定崗位陣地前進。他們在急行軍中,用低聲說話,用快樂的大眼傳神,行動異常迅速。在長期的「忍辱負重、不准還擊」的命令下討生活,長槍變成了燒火棍,那是軍人最大的軟弱和恥辱!如今被這愛國主義的精神支配著,舉起槍來反抗,這是多麼令人振奮的事!只要是一個真正的戰士,他就會懂得即將和敵人打仗的那種快樂,要跟敵人作戰前的那種難以忍耐的渴望和激動的心情,是多麼令人沉靜不下來。
  各中隊——兩萬名被愛國正義鼓舞的中國男兒,都已帶好了擦拭一新的武器,換上了軟底靿鞋,沿著空寂的田野、街道,按照計劃的線路,默默地進發。
  曹剛給張慶余送完信,返身回到文廟街,剛要在文廟大門下車,從車窗裡意外地發現了奇跡——藉著文廟前那兩盞微弱的燈光,他忽然看見從大街西口走進兩個女的,他認出其中一人正是他所尋覓的紅薇。他歡喜得心裡狂跳著,他沒有下車,坐在車裡看著她們究竟朝哪兒走?見她拐進武功衛胡同,他才下車,悄悄地在暗夜中跟蹤。見她進了金家大院,他也隔著不遠走了進去。她拐進那座大院,他躲在牆角,看見紅薇用鑰匙正開了第一個小院的大門,和另一個女人一同走了進去。
  曹剛完全看清楚了,他喜得心花怒放。他立刻踅回文廟街,跌跌撞撞地進了文廟他住的那間配殿旁邊的小屋。他抓起電話筒,給警察局的偵緝隊魯隊長打通電話,叫他馬上來執行抓差任務。
  喬治苦苦地挨過一個下午,汽車的顛沛,塵土的暴騰,不僅使他覺著筋骨勞累,而且還頭暈要吐,他很後悔頭腦一熱,想到通縣一行,真使他懊喪,覺著得不償失。跟曹剛在佐籐料理店吃了一頓又腥又蹩腳的日本飯,回來後便早早躺下了。曹剛八點半外出送信,文廟的職員已經下班回家,整個院裡非常安靜,他便入了夢鄉。
  「醒醒,快醒醒,喬治!」曹剛奔到行軍床前,使勁地搖晃著睡得跟個死狗似的喬治,「嘿,天這麼早,你就放平入庫啦,真不愁修行個好老頭兒呀!快醒醒!」
  喬治哼哼唧唧地叭達著嘴。他正在做一個好夢。夢見他坐在景山公館有小花園的草坪上,在吃一份盛在長腳杯裡的草莓水果的冰激凌,喝著起泡兒的冰鎮啤酒,籐桌邊除了理查德夫婦外,還有瑪莉凱勒,特別是還有他新交的德籍女友黛妮絲。他平躺在草坪上,很快樂。
  「嘿,真有你的,別愣神呀,我的喬治少爺!快爬起來,抓人去!你要找的那個蓓蒂,冒出來了,露頭啦!」
  喬治聽了這個消息,一下子清醒了。他噗楞一下坐起來,揉揉眼,跳下床高興地搓著手說:
  「在哪兒哪?快帶我去!啊,這下我在『法賊兒』臉前誇下的海口,就可以兌現啦!」
  魯隊長來到了。曹剛告訴他抓人的地址,然後說:「你帶著這位李喬治先生去。不過,你千萬要注意,這個女人可是條泥鰍,滑得很,我在北平盯過她幾回,都讓她跑了,這回可別再讓她蹓啦!喬治,快點吧,你還磨蹭什麼呀!……我可先走一步啦,我得去殷長官那兒抓共黨分子,一刻也不能耽誤。」
  曹剛連跑帶顛地走出配殿小屋,沿著漢白玉的雕花甬路向大成殿小跑著走去。
  喬治換了一身新衣服,白色的燈籠褲,肉紅色的夏威夷衫,洗了臉,又在頭髮上搽發臘,沾住那綹豎起來的散發,然後又用小剪刀把上髭鉸齊。
  「李先生,麻利點吧,又不是叫你參加舞會,你可打扮什麼呀,那抓差兒可是個急活兒呀!」。魯隊長急得跺著腳催促著。
  喬治終於準備好了。魯隊長便帶他出了文廟,朝武功衛胡同奔去。
  文廟的大成殿裡,四個牌家都已到齊。曹剛來的最晚,殷汝耕心裡很納悶,鬧不清為什麼他倒遲到了。曹剛進了大殿,滿臉冒汗,一看李大波先他而到,安詳地坐在牌桌旁嗑瓜子,心裡無比高興。「這回是煮熟的鴨子了——飛不了啦!」他心裡閃過了這個念頭。
  「五叔,真對不起,我的時候,臨時被一件小事兒拖住了。」曹剛微笑著沖殷汝耕說,然後向張慶余和李大波點點頭,「我晚了一步,抱歉抱歉。」
  殷汝耕還真的備了便酌。那被紅布蒙起來的孔子塑像的下面花梨紫檀木的香案上,擺了幾樣跟北平一模一樣的通縣小吃:黑白瓜子、玫瑰苜蓿棗兒、白藕、柿餅、杏干做成的果子乾兒、五香煮花生、還切了一盤西瓜。有壺龍井茶,還有幾瓶冰啤酒。
  「隨便用點吧,賤內不在這兒,談不到招待。」殷汝耕坐在籐圈椅裡,交疊著雙手,放在小腹上,笑瞇瞇地安詳地說。這時又傳來一陣隆隆的炮聲,他那大而含笑的兩眼,突然閃亮了,「啊!北平那邊交鋒了,打得很猛烈呢。我想請教二位,對這次交戰如何估價?」
  張慶余看一看李大波,彼此心照不宣,便欠欠身,謙虛地說:「慶余是一介武夫,粗人,國家大事看不透。」
  殷汝耕笑著說:「那麼葛秘書你的看法?」
  李大波也欠起身,做出恭敬的樣子說:「在長官面前,不敢賣弄,那就像在孔聖人臉前諞示《三字經》,還是請長官有以教我。」
  「這小子心裡長著牙,」殷汝耕心裡暗自嘀咕,但仍然笑著說,「依我看,中國是招架不住日本的。自從明治維新,日本就漸漸強盛,特別是這近30年,日本的武力、軍工,都大有發展,堪稱亞洲之雄,中國只有依存,所以呀,這文廟我們是呆不久了。哈哈,這一回,我們該進皇城啦!」
  牆上的鐘,已當當敲了十一下。想到沒多久就可以甕中捉鱉,他倆都陪著哈哈大笑起來。
  僕役已把牌桌收拾好,鋪了墨綠色的毛氈,擺齊了淡黃色的象牙牌,擲了骰子,打了風頭,四個人落座,在隆隆的遠雷般的炮聲中,開始了竹城戰。
  在金家大院北院的那個小院,紅薇和王淑敏正在迅速地收拾東西。楊承烈已接到中共北方局北平地下市委的通知,隨著日本大規模的調兵遣將,抗日戰爭今後的發展趨勢,黨的某些實力勢必要避其鋒芒而轉移到廣大農村。所以,楊承烈本人和小力笨兒海鵬在收拾鐵活鋪的東西,便讓她倆趕快返回住處收拾這裡的文件、衣物。他們跟著反正的保安隊一塊兒打出城去,只等李大波幫助張慶余搞起起義之後,再去和他們匯合,聽候新的指示。
  因為天已黑下來,王淑敏怕紅薇一個人從姨媽那兒走來害怕,便陪她作伴兒。她倆只顧迅速地小跑著走道兒,卻一點兒也沒料到暗無一人的街上,曹剛會正坐在汽車裡看見了她們,自然更料不到來抓她的人中還有喬治。她倆邊收拾東西邊聊閒天。
  「告訴我,紅薇,他跟你怎麼樣?你們倆完全相好了吧?」
  王淑敏問著紅薇。
  紅薇的臉紅了,扭捏著說:「你跟老楊,不也是那樣了嗎?」
  王淑敏的眼圈兒紅了。眼淚在她的眼裡轉游。「我們可沒有那個。我白當了一陣子老闆娘,人家老楊仍然執行著『假配夫妻』的原則。」
  紅薇將信將疑地說:「淑敏,你不是在胡弄我吧?」
  「我哄弄你,是小狗兒。」
  「那怎麼會?你那麼崇拜他、愛他。」
  「唉,你說的不錯,可是人家不愛我。鬧了半天,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你別瞎說了,那老楊愛誰呀?」
  「這些天我發現他愛著姨媽的大女兒煥玉。」
  「就是那唱戲的大姐嗎?」
  「對,人家長得漂亮,鮮靈得像束白玫瑰,我呢,瘋丫頭,比不上人家。哼,我算看透了,男人,不管他多麼偉大,修養多麼高,都愛找個漂亮女人做太太。就是這麼回事!」
  這消息很出紅薇意料,也使她心裡為淑敏難過。她想起去年11月她從南下宣傳團回來,兩人宿在一處,淑敏向她吐露的真情,她那麼執著地愛他,又那麼興沖沖地自願來到通縣,反倒受了冷落,自己是那麼幸福、體貼。她替淑敏難過。
  「淑敏,既是這樣,強擰的瓜兒不甜,我想,你將來會碰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
  炮聲更緊了。像6月的沉雷。
  「不想這些了,先打仗吧!我們的任務還遠著哩,重著哩!」
  王淑敏豁達地說。
  「是呀,我看你比我還省心呢,我現在揪心扒肝似的惦念著他。唉,也不知他組織的起義咋樣了呢?」
  咚咚咚。傳來一陣砸門聲。
  她倆都驚住了。
  「開門,開門!」大皮靴踹得小門山響,門板亂晃。
  「是我,喬治!蓓蒂,快開門,我接你來了。」喬治忍不住地大聲喊著。
  王淑敏急了,她說:「你從小草廈子那兒上房,我在支應他。」
  紅薇拿出她在老家爬山的本事,一下竄出屋子,順著草廈子那扇小木門,登上了廈頂,慢慢爬到小南屋的房頂上。
  王淑敏開了門。「你們找誰呀?」
  喬治愣住了。「你是誰?我找我妹妹李蓓蒂。」說著他就隨著那魯隊長衝進北屋,屋裡空寂無人,馬上踅回來又進了小南屋,也沒有人。
  「你說,人呢?你把她藏到哪兒去啦?」喬治有魯隊長仗膽兒,一把揪住王淑敏的衣領,搖晃著大吼。
  王淑敏勁頭大,立刻就把喬治那細嫩的手腕抓住。「臭流氓!你黑更半夜闖入民宅,要幹什麼?」
  砰!砰!砰!傳來了三聲清脆的槍響,一支隊伍衝進了文廟,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吶喊聲:
  「衝啊!衝啊!」
  密集的槍聲從四面八方、從整個通州城裡,像坩堝爆料豆般一齊劈啪嘎悠地響起來。這古老的小城暴動了!沸騰了!
  咆哮了!
  爬在小南房屋頂上的紅薇,居高臨下,看見了文廟的火光和子彈的硝煙。那裡燈火通明,人潮如水。她激動地順著房簷往下出蹓。正好牆根那兒有堆沙土包,接著她。她跳下去就朝門外跑去。一直跑到文廟前,看見李大波跟著張慶余、張硯田和魏志中從大廟裡把反捆著手的殷汝耕和曹剛押出來。
  紅薇毫不躊躇地衝到李大波臉前,對他急切地說:
  「萬順哥,快,派幾名保安隊,把喬治和一個大個子警察局的弄起來,他是來捉我的。」
  李大波正在忙著指揮戰鬥,看見紅薇出現在這麼戰亂的場合,吃了一驚,聽了紅薇的話,他便帶著三名保安隊,匆忙奔進武功衛胡同。
  喬治可從來沒聽過這麼近在耳邊的槍彈聲,嚇得他面如土色,抱頭亂竄。紅薇領著李大波、帶著保安隊進到小院時,他正像沒頭的蒼蠅往外衝。一下跟紅薇撞了一個滿懷。「喬治!你往哪兒跑?」紅薇站在門楣下,兩手把著門框。
  「是誰讓你到這兒來抓我的?你說!」
  「哎呀,蓓蒂!可見著你了!」喬治在這種兵變起義的環境中見了紅薇,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你救救命吧。是曹剛那小子告訴『法賊兒』的,讓我把你接回去。我才來。哎呀,多可怕,這是哪兒在打仗啊?我的媽呀!」他嚇得軟弱地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萬順哥,你把他帶上,讓他也見識見識這千載難逢的場面。我還得收拾東西。」紅薇說著,就往屋裡跑,快活地叫著:
  「淑敏!淑敏!」
  王淑敏拎著兩個包袱走出來。李大波看見她累得那樣笑了:「文件燒了麼?好,只要文件燒了,這東西都可以扔下,跟著隊伍來吧!」
  王淑敏想了想,很捨不得地把包袱扔到小院裡,追上了隊伍。至於那個曹剛手下的特務魯隊長,槍聲一響,他知有變便乘著暗夜逃之夭夭了。
  這激動人心的場面,紅薇來了精神,她推著喬治往前走。一邊說:「喬治,有我你不用怕。我只是想讓你看看,什麼樣兒才叫中國人。」
  喬治邊走邊央告著:「蓓蒂,安辛莊那次你還沒嚇夠我,還讓我再病一場嗎?」
  「哈,大少爺,你剛才揪住我衣領的那會兒,也夠英雄的了,怎麼這會兒又變成狗熊了呢?」王淑敏奚落著他說:「你那凶勁兒哪去啦?
  她倆一人拽他一隻手,把他拉到了文廟前面。
  文廟門前,這時正亂哄哄地擠滿了隊伍,好像蜂房前擠滿了嗡嗡哄哄的蜂群。
  「躲開,躲開,押出大漢奸了!」
  「忽拉」一下在人群中閃開一道縫。張慶余,張硯田跟著一隊戰士,由魏志中牽著繩子,把捆著的殷汝耕和曹剛從文廟裡押了出來。人們舉起拳頭喊著:
  「崩了他,崩了這個賣國賊!」
  「就地正伏!」
  張慶余的大臉,滿是被汗水沖成的泥溝,他著急地揮著大手,招呼著:
  「把車快開過來!」
  殷汝耕的家用司機春根嚇得哆哩哆嗦地把小汽車開到文廟門前。
  人群中又有人亂哄哄地喊叫:「崩了這狗日的!」
  殷汝耕和曹剛看著這憤怒的如潮人群,嚇得面如土色,早已魂飛魄散。他倆全如一攤軟泥,由保安隊架著雙肩才能勉強站立。
  押解隊伍七手八腳把殷汝耕和曹剛像塞一個鋪蓋卷兒似地把他們塞進車廂,一個扔在座位上,一個倒栽蔥似的塞在車座底下。
  人們攔住了車,把住了車門,不讓汽車開動,都紛紛質問著:「為什麼不結果了他們?一顆黑棗兒就送他們上西天啦!」
  張慶余舉起手,用沙啞的大嗓門,朝大家發話:
  「弟兄們!請大家放心,我張某人既是發動大夥兒起義,就是跟這大漢奸勢不兩立,他們是賣國賊,絕不會輕饒了他們。我們現在是打算把他們送到北平,交到二十九軍宋哲元軍長的手裡,去伸張國法,讓全國同胞都出出這口氣。同時,也是咱們哥們起義的證物,大家說把他倆運走對不對?」
  亂哄哄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但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魏志中走到車前,探身車裡,然後對車外的人說:
  「我替大家揍他一頓,為的是懲罰他前年11月25日用飛機散發傳單,宣告脫離中國!」說罷,他掄圓了胳膊,「啪」、啦,」抽了殷汝耕一頓嘴巴,接著他又抽了曹剛兩個大嘴巴,壓低了聲音說:「先給你兩個鍋貼嘗嘗,讓你這條狗,總是追蹤共產黨和抗日分子!」
  人們爆發了一陣掌聲。人們喊著:「還是魏大哥行啊!」
  張慶余和張硯田見群情激昂,乘機揮手,馬上讓汽車啟動。「快走!快開!」
  汽車按著喇叭,嗚嗚叫著,以牛車一樣的慢速,在水洩不通擁塞人群的街道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蹭。
  紅薇和王淑敏拚命拉著喬治,這時正好把他架到車前,喬治看到車裡捆著兩個人,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紅薇跟李大波小聲地商議了一下,決定還是把喬治送回北平去,眼下交通全斷,乘這輛車才能回到北平。李大波攔住了走得慢如老牛的汽車,紅薇便把喬治推到車門前說:
  「你也進去吧!跟他倆就伴兒走吧!」
  「哎呀!蓓蒂!不,我求求你啦,放我回家吧。」喬治用哭腔說。
  「傻瓜!你別再嚷嚷啦,這就是送你回北平,現在到處打仗,斷絕了交通,你是走不了的。要把這輛車押往北平,所以你可以跟著回去。」紅薇說著,開了車門。
  喬治忐忐忑忑地上了車。李大波說:「紅薇、淑敏,你倆押著車先回寶通寺,我們還要攻打好幾處地方呢!」
  她倆也坐到車上,又派了一輛吉普車,派了一班戰士,手持長短槍,搖著一面小旗在前邊開路。密集的槍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子彈就在車前飛嘯,激戰正在進行。直到東方微明,曙光初露,他們才以正常的時速,轉上通向南門的大道,直奔寶通寺而去。
  張慶余眼睛瞪得血鈴鐺般大,他用嘶啞的嗓音喊話,指揮著部隊。剛把殷汝耕拉到寶通寺禁閉,他就分派魏志中去主攻駐在西倉的日本特務機關,活捉日本特務機關長細木繁少佐。接著他又派沙子雲營長督隊進攻西倉日本兵營。第三道軍令是派駐紮在順義的蘇連章團,乘夜日軍不備,就地消滅日本駐軍。
  魏志中帶領隊伍,作急行軍跑步前進,不到半小時已趕至西倉日本特務機關。還沒等保安隊朝裡發起進攻,細木早已帶領三四十名武裝日本特務兵,迎在門外。原來他忽聞槍聲四起,料定有變,立刻率領特務進行抗拒。他橫眉立目,一手持槍,一手指斥剛來到門前的保安隊凶狠地叫嚷著說:
  「你們速回本隊,勿隨奸人搗亂,否則皇軍一到,你們休想活命!……八嘎鴨路!……」
  細木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魏志中舉槍擊斃。於是官兵亂槍齊發,其餘特務見勢不妙,嚇得急忙返身竄回特務機關,閉門死守。魏志中鳴槍高喊:「弟兄們,衝啊!」「忽拉」一片,一下子就衝進了大門,一處一處地強攻,一處一處地佔領,最後終於消滅了這股為非作歹、欺壓中國官兵、百姓的日本特務。
  但是在西倉的日本兵營,中國軍隊卻遇到了頑強的抵抗。這兵營原駐有日兵三百餘人,相當於一個聯隊。自從盧溝橋打起來之後,日軍便把日僑也集中在這裡加以保護,連同憲兵、特警,約有六七百人。龜本中佐聯隊長得知保安隊「叛亂」,知道眾寡懸殊,難以力擋,立刻關閉營門,負隅頑抗,以待外援。這幾年日軍在兵營內,不僅修了永久性的地堡式炮樓,而且還有水泥的縱橫戰壕和掩體,工事異常堅固。日軍憑借這全套軍事設施,火力猛烈,負隅頑抗。雙方子彈橫飛,機槍響成一個點兒,喊殺震天,激戰達六小時以上,保安隊殺紅了眼,個個奮勇當先,不管炮火猛烈朝前衝去,已有二百多名忠勇戰士犧牲在敵人營門之外,連魏志中都掛了彩,也未攻下。那慘烈的情景,真是前仆後繼,視死如歸,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從夜間子時開始,激戰一夜,至此天光已然大亮。二位總指揮張慶余、張硯田都親自在此督陣。魏志中雖然胳臂上掛了彩,但他讓勤務兵撕下衣袖,給他紮緊傷口,仍在帶領戰士,繼續發起衝鋒。李大波這時在寶通寺看押殷汝耕,並去三義廟聯繫二十九軍前來支援,並往兵營押運子彈。
  張慶余見久攻兵營不下,急得瞪著大眼,握著雙拳,滿頭冒汗。他知道形勢非常危急,若再不能突破,日軍開來大部援兵,內外夾擊,勢必於我軍不利。他來回像猛獅撞籠一般走來走去,終於想出了火攻的辦法,於是他急中生智,下了命令:
  「能從汽車庫搬汽油一桶到兵營四周的,馬上賞現洋二十元!」
  這一聲令下,戰士們高舉起大刀,忽拉喊成了一片:
  「走哇,背汽油去!」
  「為了攻下兵營,不給錢也去!」
  「燒死這群狗日的強盜!」
  有二三百人,像蜜蜂飛向蜜源那樣,朝離兵營不遠的西倉汽車庫奔去。憤怒而又激動的起義部隊,激於義憤,出於愛國熱忱,拼出全力,不到半小時,幾百桶汽油已運到兵營周圍,堆滿四周。
  張慶余見這眾志成城的陣勢,真是壯觀,他立刻揮起一隻拳頭,下令:
  「點火!」
  頃刻間濃煙四起,黑雲翻滾,火光沖天,直上雲霄。於是一陣陣喊殺聲又重新沸騰起來:「衝啊!殺啊!」藉著這火勢和嗆人的濃煙,保安隊又支起大炮和機槍,猛烈轟擊,集中掃射,步兵在炮火掩護下,乘勢從四面衝入。遠的槍擊,近的刀砍,又激戰一天一夜,至29日上午9時,除有個別日軍約二三十人,借濃煙密佈從夾縫中倉惶逛亡外,所有頑抗者,均被殲滅。
  通州城裡的居民和四鄉的百姓,經歷了兩天的炮火,得知保安隊反正起義,無不歡欣鼓舞,拍手稱快。居民們平時受夠了居住在城裡日本浪人和高麗棒子的窩囊氣;四鄉的農民也飽嘗了日本人和高麗人的「開拓團」搶奪土地之苦,都紛紛奔出家門,舉著棍棒,不少人還撿了槍支大刀,自然形成隊伍,浩浩蕩蕩一起衝上街頭。他們沒有組織、沒有首領,也沒有統一指揮,只是激於往日仇恨,一旦爆發,猶如大山噴射,一發即不可收拾。他們滿城滿街,滿鄉滿窪,復仇的火焰使他們幹出平時連想都不敢想的瘋狂事情。他們見日本人就殺,見日本商店就搶,對高麗棒子更是恨之入骨,他們平時仗恃日本人,作惡多端,所以人們搗毀土膏店、白面房、翻譯官的家,更是兇猛無情。市民和鄉民就變成了軍隊外的一支自發的民兵隊伍。全城充滿了喊殺聲,同時也充滿了歡快的呼叫聲。
  在北門裡北大街,雖然被黑色的油煙嗆得喘不過氣來,雖然槍聲咕嘟吐嘟響得像稀粥開鍋,但是這裡歡樂的笑聲卻高達雲霄。原來人們逮住了那敲詐勒索、坑害百姓、開著白面房的高麗翻譯官金不換,跟他娶的那個中國老婆扒得渾身精光,一絲不掛,正在遊街示眾。
  金不換平時趾高氣揚,早已養成傲慢脾氣,哪受的了這種中國式的惡作劇奚落,拔出一把尖刀,剛要動武,早已被憤怒的人群亂棍打死。一群人還有好奇的孩子,用繩子拴著金不換老婆的胳臂,牽著她像耍猴兒似的遊街。孩子們向她亂砍石頭,年輕人打哈哈地問她:
  「你幹嘛要嫁一個高麗棒子壞蛋呀?難道中國的男人,還少嗎?還不夠你受用嗎,你這個騷貨!」
  「打她個不要臉的,屁股蛋子都讓高麗人看啦!」
  「跑,讓她往前跑!」
  「臭美,還燙著飛機頭!」
  那女人被木棍戳著往前跑,嚇得順著肛門竄屎湯子,又引起一片開懷笑聲。
  嗡,嗡,傳來了馬達的巨大轟鳴,日本飛機在天空出現了。這是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在南苑、北苑接火後,發現通縣方向上空升起黑色煙雲,又往通縣掛電話,不通。接著就聽見佔領了電台的保安總隊長張慶余宣佈起義的消息。今井馬上就給天津駐屯軍打電話,要求派兵鎮壓。剛到任不久的司令官香月清司,馬上就派東局子機場的日本飛機大隊先進行空襲轟炸。飛機是三架編組,一大隊八組,二十四架,「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高空飛翔,繼而低空俯衝,每架飛機一連扔下三枚炸彈,炸得房倒屋塌,土浪沖天。第一輪轟炸後,又飛來了更多的飛機,整個通縣城的上空,黑鴉鴉地猶如傍晚歸巢的老鴰,接著是擦著房簷和樹梢而過,低到可以清楚地看到機上的機槍手在朝下發射機關炮。他們專門沿著薊運河兩岸、城中的大路、通往順義和寶通寺、三義廟的大道等處,尋找起義部隊進行狂轟濫炸。
  一隊一隊的保安隊員們,跟著勇敢的市民隊伍,冒著敵機的轟炸,奔向大十字街最繁華的地段,有人去搗毀大煙館、白面房、砸爛日本妓院、高麗賭場;還有保安隊員跟著,知道底細、自願前來做嚮導的老百姓,直奔那些閉鎖的深宅大院,去掏日本軍官和顧問的老窩兒;西海子南岸的近水樓,也被當塊兒的市民衝進擊,幫助保安隊搜索日本人,又搶劫了他們的財物;鼓樓前的冀東準備銀行、日本人開的商店和工廠,都被砸開了大門。在這一刻,無論是保安隊員還是市民百姓,既不畏飛機的轟炸,更不怕日本援軍的開到,他們把死亡都置之度外,只是盡情地發洩他們多年的積怨。這時,分散在各處的起義部隊已經失去長官的控制,任何命令在這些人群中都不起作用,此時此刻,沒有比民族的復仇火焰更能使他們燃燒的了。
  飛機時不時地在天上轟鳴,接著是低飛俯衝,扔下炸彈,飛機又趕快向高處飛起,炸彈爆炸後,又是俯衝投彈,或低空掃射。滿街筒子是硝煙,有如濃霧,對面看不見人,嗆得嗓子生疼,眼睛發辣流淚,從中午12時開始轟炸,直到晚上7點鐘長達七小時才停止。不僅軍隊的傷亡嚴重,而且整座通州城,全被炸成碎磚爛瓦,好像是一座破瓦寒窯。遍地的死屍,橫躺豎臥在濃稠的血泊中,發出腐爛的惡臭。紅眼的餓狗,伸著舌頭以舔喝路邊嘩嘩流淌的死人鮮血充飢。


  張慶余和李大波奪下了西倉日本兵營,就遇見了日本飛機的狂轟濫炸。經驗告訴他們,飛機轟炸既是偵察、威力搜索、消滅有生力量,又是陸軍地面大舉攻擊的前奏。他估計敵人很快就會從北平、豐台、天津和塘沽,這些地方派來大批武裝援軍,進行瘋狂報復。經過他倆商量,決定先派魏志中押車把殷汝耕送回北平二十九軍軍部。
  剛殺死日本特務機關長細木繁、消滅了所有日本特務、佔領了西倉日本特務機關的魏志中,精神抖擻,越打越勇。他就是這個性格,打仗有癮。聽到日本兵營一時還攻克不下,他就急了眼,立刻拉著隊伍,跑步轉到兵營,參加了這裡的汽油火攻。這裡的戰鬥也勝利結束了,現在派他去押解大漢奸,他非常高興這個新差事。
  李大波把他拉到一邊兒,對他小聲地說:
  「你把殷汝耕押到軍部,就算交差了。老楊通知我們,黨有新的任務。你到劉然同志那裡報到,等著我。不見不散。還有,紅薇、王淑敏,還有那個喬治,也得乘這輛車,你把她們都捎到北平去。聽清楚了嗎?」
  「聽清了,老弟,你放心,豁出我這條命,我也得把弟妹送到。」魏志中說罷,向張慶余敬了個軍禮,便到寶通寺去了。
  寶通寺已被日機炸得房倒屋塌。殷汝耕和曹剛仍然悶在汽車裡,捆綁著手腳。紅薇和王淑敏先下了車,活動活動腿腳,到廁所去方便了一會兒。紅薇怕喬治這次再得驚嚇症,也讓他下車溜躂溜躂。剛才一路上的槍戰已使他魂飛天外,這一陣狂炸,更使他心驚肉跳。他含著眼淚,用乞憐的目光望著紅薇,不離她的左右。她們正在焦灼地等著李大波,以便向北平轉進。恰在這時,魏志中來執行這個任務了。
  「他呢?」紅薇惦念地問。
  「他有另外的任務,我帶你們押車回北平,現在就出發。」
  兩輛汽車一前一後開出了寶通寺。頭輛是黑色的小轎車,裡面裝著殷汝耕、曹剛和押運兵兩名,後一輛押車是草綠色的軍用吉普車,坐著紅薇、王淑敏、喬治和魏志中。
  汽車開上被坦克履帶軋得坑坑窪窪的公路,顛簸得就像大海中遇到風浪的小船兒。不久日本飛機便沿著公路盤旋低飛,向著行駛的汽車俯衝掃射。魏志中挎著車門,拔出手槍,朝著低飛的飛機羅旋槳射出一梭子子彈,飛機立刻向高處騰飛,不敢再飛得過低。他們就在這樣冒著日機的空襲,加大油門,推上三檔拚命地顛蕩著,向北平奔馳。
  保安隊在日軍猛烈的轟炸下,突然發生了重大變化。蘇連章團長奉張慶余之命,在28日乘日軍不備,夜襲順義全殲日軍後,於29日十時整隊,仍返回通縣集合。經過兩小時急行軍,12時剛好行進在通縣城關的大道上。這時恰逢日本飛機像蝗蟲般從天津東局子遮天蔽日地飛來,對蘇團官兵,進行追蹤轟炸。城關大道無處躲避,起義部隊傷亡慘重。蘇連章見日機轟炸猛烈,防空無備,實在難以支持,於是他脫掉那身土黃色保安隊服裝,扔掉腰間挎著的盒子槍,抽冷子悄悄逃跑了。
  幾乎和這同時,在敵機轟炸的狂潮中,趁著張慶余忙著給部隊佈置防空之際,保安第二總隊總隊長張硯田,見日本軍力如此強大,即使不被炸死,亦難逃援軍開到後的激烈交戰,左思右想,不如棄陣逃跑。他假裝去廁所小解,在那裡換了便裝,不辭而別。藉著滿街筒子的硝煙,他溜出通縣縣城,雜在逃難的人流中,潛回天津寓所隱匿。蘇團與第二總隊官兵發現官長臨陣脫逃,失去指揮,便不再參加戰鬥,紛紛到街上行搶,然後扒掉軍服,相繼結伴逃跑。
  他們的可恥逃亡,對整個起義部隊影響極壞。差不多有五分之二的人員離去。好像有一股洪水沖決了堤壩一樣。這噩耗般的消息,立刻有傳令兵飛報到起義總指揮張慶余那裡。李大波始終做為二十九軍的代表,留在張慶余身邊,不離他的左右。當他倆同時獲悉這一消息後,都大吃一驚,深感眼下局勢萬分危急。如再這樣混戰下去,勢必形成起義軍愈戰愈少,而日軍卻越戰越多,一旦日軍後援大部隊源源開到,必陷起義軍於被殲的命運。
  「唉,張硯田這個王八羔子,跟我還是換帖的把兄弟哩,要不我能跟他合夥兒幹這大事?真他媽缺德,在這生死關頭,只顧自己逃命,於起義軍不顧,真不夠人味兒!」張慶餘氣得瞪著大眼,跺著腳,不住地咒罵。
  這時已是日落黃昏,夜幕降臨。他倆經過一番商量,才決定趁當夜日軍尚無力合圍進擊,放棄通縣縣城,連夜開拔北平與第二十九軍合兵一處,再作後圖。商量已定,張慶余和李大波他們立刻命令司號兵吹緊急集合號,把人員集中起來,清點隊伍。
  張慶余挎好了腰刀,紮好武裝帶,來到隊前,向起義軍講了話。然後將全軍分為左右兩個縱隊,由他在前,李大波隨後,親自督隊,平行轉進。
  白天戰鬥了一天,水米還沒有沾牙,幸好伙房在敵機轟炸時也沒有停止造飯,為了行軍和戰鬥方便,蒸了大鍋饅頭,出發前每人分到四個,一塊鹹菜,一個水壺,弟兄們餓得狼吞虎嚥,邊走邊吃,艱苦異常。入夜吹來一陣涼風,吹散了白天的悶熱,戰士們敞開衣襟,乘著月亮灑下的銀光,在大路上以平常的速度,踏踏踏地前進。在他們行軍的過程中,從北平的方向,時時傳來悶雷般的炮聲。
  「那邊打得還挺凶哩,」張慶余擦著汗小聲地說,「咱們這八九千人一到,也會增加一份不小的力量呢。」
  「是的,弟兄們打得都很頑強、勇猛,只是咱沒有通訊器材,失去了聯絡,也不知咱那邊的戰況究竟怎樣了?」李大波不無憂慮地說著。
  部隊像長龍般沿著大道踏踏踏地前進著。李大波邊走,邊在腦子裡想著:「紅薇跟著魏志中押車,大概早就該進城了。」
  天近黃昏時,日本飛機仍在天空做最後一次俯衝轟炸。炸彈圍著這兩輛汽車前後左右爆炸。土浪和碎石飛到兩丈多高,然後砸到車頂之上。整個汽車全蒙上了塵土,幸好沒有炸中目標。魏志中非常著急,他唯恐紅薇、王淑敏和喬治被炸傷炸死,他打開車門,竄了出去,觀察了一下形勢,便招呼紅薇他們三人和轎車上那兩個押運的士兵。
  「喂,都下來,趕快到高粱地裡躲避一會兒。」
  紅薇和王淑敏架著嚇得邁不開腳步的喬治,鑽進了道邊的青紗帳裡去。
  兩個士兵跳下車來說:「隊長,押的差兒怎麼辦?」「管他個球!」魏志中一揮手厭煩地說,「炸死他更省事,依我說早在通州崩了他啦,押著他受這份罪!喂,司機,開車的,你也下來躲躲。」
  「哎!好,就去!」殷汝耕的司機春根看見兩個大兵已然下車,就邊答應著,邊給一直在心裡念佛的殷汝耕解手上捆著的繩套。那是結的牲口扣,越抻越緊。春根給他鬆了鬆,又遞給他水壺,餵他喝了一頓水,低聲地說:「您忍著點吧,老爺,我得去一下,別讓他們這群造反的大兵看出我是伺候您的下人。」
  「哎喲,媽呀,我的時候,也太渴了,行行好,給我口水喝吧!」
  春根又給曹剛餵了一回水。他也跟著魏志中跑進高粱地裡去了。
  天色已晚,在日落時分,飛機轟炸完這最後一輪,返回了基地。由於落暮四合,更加上那兩輛汽車幾乎被飛揚起來的灰土淹沒,它們居然沒被炸毀。魏志中把躲進高粱地的人們叫出來,上了車,兩輛汽車才又一前一後地向北平開去。
  車行大約一刻鐘的時候,在蒼茫的暮色中,已能望見北平巍峨的城樓遠影,這時汽車已行至安定門與德勝門之間,突然從城裡殺出一隊日軍,這猝不及防的意外情況,使魏志中見狀大驚,他趕緊喊叫讓車停下,好躲進附近的隱蔽處,以避日軍的鋒芒。但是坐在車裡的殷汝耕和曹剛都來了精神,他倆跺著腳,高興得轉了聲調,喊著司機:「春根,別聽他的了,往前開!」那司機春根也來了精神,他立刻加大油門,踩上三檔,加快了速度,他們覺著這意外的相遇,不啻是神兵從天而降。那兩名押差的士兵,一看前面衝出一窩蜂似的日軍,知道眾寡懸殊,難以抵擋,也擰開車門,跳下車去,跑過馬路,躲到城外的小巷裡去了。
  那端著三八大蓋和捷克式衝鋒鎗的一隊日軍,衝到囚車跟前,立刻把殷汝耕那輛汽車劫進城裡。
  蹲在村邊柴草垛裡的魏志中,把紅薇、王淑敏和喬治叫出來,不免心裡充滿了詫異。他納悶怎麼日軍從北平城裡衝出,把汽車擄走又開進城去,莫非北平城已失守?他想到附近的老百姓家打聽一下情況,無奈群眾多數外出逃難,而附近敵特又不斷出沒,深恐被敵人發現。所以他不敢造次,莽撞地去打問消息。丟掉了那輛囚車和失去了殷汝耕、曹剛,他認為都沒什麼了不起,現在擺在他眼前的最重要的任務,是如何把這三個人平安護送進城,特別是紅薇和王淑敏,不能有一點閃失,才能到地下黨劉然同志那裡報到集合。
  因為在日軍衝來時,給魏志中開車的那個司機也趁機逃跑,他們只好步行進城。可是喬治無論如何走不動,他跪下來求饒,說什麼也別半路丟掉他。魏志中一想,前面的情況不明,又帶著兩名婦女走夜路,非常不妥,萬一碰見日特和歹人,難以抵擋,同時,白天已在酷暑下又押差又轟炸,也實在是飢餓勞累。他只好在附近尋找一片有樹的墳塋地,在那裡歇息一夜,第二天再走。
  魏志中果然把他們帶到了一片只有兩棵歪脖樹、三五個墳頭的小墳地,那座大墳頭前,還有一個條石的供桌,看來那不過是一個中等人家的家宅墳地。
  「你們不害怕吧?」魏志中先走進去,在草叢中撿起了一隻野兔,問著紅薇和王淑敏。
  王淑敏快嘴利舌,她先爭著說:
  「魏大哥你別小瞧人,去年我們南下,被截在固安城外,還不就住在墳地裡,那還是十冬臘月哩,現在天這麼暖和怕什麼呀?」
  「淑敏,現在倒有一樣是可怕的,」紅薇說道,「眼下正是陰曆六月,地裡熱草全長起來了,就怕草棵子裡有長蟲。在老家有一次到墳圈子裡去打草,一下子竄出來一條『小七寸』,鄉親們都叫它『草上飛』,是毒蛇,別看它小,跑的真快,它一直追我,要不是我跑得快,早讓它咬住了。自從那年我在教堂掏雀蛋被蛇咬過一次,現在我真有點怕蛇。」
  紅薇是山野姑娘,這樣的生活常識比他們都多,連魏志中心裡都有點欽佩。他爽快地說:「弟妹,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城裡的闊嬌小姐哩!好,不要緊,我先在草裡尋一遍,給你們來個真的打草驚蛇。」說罷他就在草棵子裡尋著。只有喬治嚇得縮在墳地外面蹲著。
  紅薇蹲下來,下手把樹底下的草薅了一片,省得裡面窩藏著蛇和大螞蟻、三尾巴蜣,於是折騰了一陣,才坐到樹下,掏出了饅頭就著鹹菜喝著涼開水吃起來。喬治的肚子咕咕地叫起來,可怕的飢餓戰勝了恐懼,他大口大口地吞嚥起來,他長這麼大,從來不知道剩冷的干饅頭竟是這樣的好吃。
  吃飽之後,困盹兒上來了,涼爽的小風吹著,幾個人便倚在樹幹上擠在一塊兒睡著了。
  雞叫時紅薇先醒了,她看看東方天際已出現了魚肚白的曙色,便把他們都叫醒。魏志中有軍人習慣,一睜眼就跳著站起來,抬頭看看天色,便對江薇說:「弟妹,你們先行一步,朝著德勝門走,我得脫掉這身皮才行。」紅薇帶著王淑敏、喬治走出墳地,上了大路。魏志中見他們走遠,為了進城保險,他脫掉了那身保安服,用它把手槍包上,又在墳頭旁邊刨了一個坑,把槍埋上,踩實,才走出墳地,追上他們。
  天光大亮時,他們四個人夾雜在擔菜小販、清道夫和上下早夜班的人流,湧進德勝門裡。那時,電車已噹噹響著銅鈴,環城開動。為了不讓喬治知道他們的去向,紅薇先把他送到電車站。
  「蓓蒂!那麼你就不跟我回去見『法賊兒』了嗎?」喬治一邊等車一邊問著紅薇。
  「不了,我永遠也不會回那個傳教士的家了,喬治,你也看見了,現在打仗了,我要打仗去。以後也許我們還能見面。」
  喬治拉起紅薇的手,用友好的態度說:
  「蓓蒂!我不勉強你,這是因為我們之間對人生的看法和追求不同,我們只有各奔前程了。這次我對你很滿意,雖然曹剛帶我是去抓你,可你不記仇,對我還很照顧,如果沒有你,我會死在通州兵變的炮火中的。謝謝你,但願我們後會有期。」
  「好吧,只要我們還都活著。」紅薇也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電車開來了,他揮揮手跳上車去。
  他們三個人,換乘開往北城的電車,前去接地下黨的關係。
  這些天,也就是日軍在廊坊進行挑釁、中日軍隊交戰以來,日本使館的北平武官今井武夫特別忙碌,他除了和中國官方辦交涉事宜之外,還要往來於前線察看,進行所謂「調解」。忙得他連回家吃飯的工夫也沒有。現在他只好和衣而臥,就住在武官辦公室裡。
  26日下午3點40分,天津駐屯軍司令官香月清司特派大木參謀和寺平輔佐官乘專車急馳北平,交來一份致宋哲元的「通告」,今井武夫打開那個大信封,只見那「通告」全文這樣寫著:
  第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閣下:
  昨天25日夜,貴軍對我派往廊坊掩護通訊設備的一部分軍隊進行非法射擊,因而引起兩軍衝突,不勝遺憾之至。
  引起上述不幸事端之原因,不能不歸咎於貴軍缺乏執行協議之誠意,依然不改挑戰行為而造成的後果。
  貴軍如仍願以不擴大事態為宗旨,應首先速將駐盧溝橋、八寶山一帶之第三十七師,於明日中午前撤到長辛店附近;另將北平城內之第三十七師,由北平城內撤出,和駐西苑之第三十七師部隊一起先經過平漢線路以北地區,於本月28日中午前移到永定河以西地區,然後再陸續運往保定地區。
  如不執行上述要求,將認為貴軍對協議毫無誠意,雖感遺憾,我軍將不得已採取單獨行動,而由此所引起之一切後果,應由貴軍負完全責任。
  日本軍司令官陸軍中將香月清司
  昭和12年7月26日
  今井武夫看完這篇「通告」,便派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到宋哲元的住所進德社去親自送達。他想像著香月的強硬,必然會使一向軟弱、逆來順受的宋哲元屈服,他的心情頓時感到輕鬆愉快,而且也覺得有了寬裕和閒暇。他慢慢沿著使館的石子路,朝家裡走,他多麼想吃一頓家做的晚飯,哪怕是蕎麥麵條或是紅豆米飯,再喝上一碗甜米酒和味美的大醬湯。
  今井太太見丈夫回來,非常高興。雖然僱有中國女僕做飯,她還是親自下廚掌勺。晚飯剛端到桌上,松井急匆匆地跑了來,他氣喘吁吁地說:
  「今井君,真想不到,宋胖子居然稱病不見我,後來由秦德純和張維藩代見,結果他們拒絕接受,我的態度強硬起來,強迫著讓他們留下了。看來,這一回他們是不會接受的了。」
  今井武夫穿著和服,解開腰帶盤腿大坐在飯廳的榻榻密上,正就著拌海蜇,喝著甜酒,聽了這消息,驚得幾乎把酒菜卡在嗓眼裡,眼鏡差點落到鼻子尖上,半晌他才說:
  「啊?!中國這匹瘦驢,還真敢拉硬屎?」
  「中國的事,真讓人莫測高深哪!」松井太久郎搖搖頭歎息著說。
  「中國人愛面子,當時不好收下,說不定再想一想,還得屈服。當年大清帝國的英法聯軍、八國聯軍之戰,還不是打到北京才服;如今的滿洲國、蔣介石礙於情面,口頭上不承認,實際上還不是通郵、通航什麼都解決了?等一等看吧!來,請坐,咱們先吃了這頓飯再傷腦筋。」
  松井太久郎脫下軍靴,上了榻榻密,剛坐下來拿起筷子,就聽見由遠及近,響起了雨點般的槍聲。今井武夫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他想東交民巷是各國的使館區,如果軍隊在城內打起來,全市實行戒嚴,那就處於中國軍隊的監視圈內,他感到事態非常嚴重。於是他馬上放下筷子,飛奔使館武官室,用電話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一會兒就得到了回音,那是日使館往東交民巷增調的軍隊開到了,27輛裝滿軍隊的大卡車,車上架著機槍,在企圖直衝廣安門的時候,和中國守城的軍隊發生了武裝衝突。日軍以強大的火力,朝中國軍隊開火,守城的部隊只好被迫在城樓上以步槍射擊。直到午夜零時,日軍終以優勢火力,衝開了城門,27輛軍車有如長蛇,直驅東交民巷。
  今井武夫匆忙之間來到武官室,穿換軍裝。這是他當武官的規矩和長期軍隊生活養成的習慣。他照著大穿衣鏡,把穿好的軍裝再整理一次。他每逢穿上軍服,他就感到是代表著大日本帝國的皇軍,所以他也就對自己的言行有嚴格的要求,深感責任重大。他常想,他的日軍自從日清、日俄兩戰役以來,都是在本國國土外與敵作戰,本國既非戰場,又不受敵人蹂躪,因而不必考慮家屬及同胞的安危,可以毫無牽掛地犧牲自己去勇敢奮戰。他覺著他的上一代軍人,比他單純得多。但是他趕上的是中國東三省和今天的華北戰爭,雖然也是在別國領土上作戰,但他的國民早已以各種身份:軍人、商人、家屬和僑民,摻雜滲透在中國人之間,一旦為了保護這些老弱婦孺,不得不帶著他們參加戰鬥,那不僅非常困難,而且責任也更艱巨。當他從盧溝橋前線陣地看見那屍橫遍野、血肉亂飛的殺傷場面,他再一次在心裡向他的天照大神默默祈求,只求他的民族不在自己的國土上演出這種淒慘的悲劇。現在,這種心情又一次捉住他,他就是帶著這種複雜的只知維護大和民族的自私心理,走進日本兵營,去迎接新從天津開拔來的增兵。
  30日下午兩點鐘,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來。今井拿起話筒,一陣驚喜。
  「摸西,摸西!我是今井!你是殷長官嗎?啊!你逃出來啦?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殷汝耕是在安定門外一個車站站長的家裡給今井武夫掛電話的。昨天下午7點,司機春根在日兵的衝擊下,脫離了保安隊的押解。曹剛用日本話向日軍說他們是從通州逃出來的,就放過了他們。於是汽車火速開到了安定門附近,沒敢直開殷府,春根便把他倆拉到他的一位當站長的老朋友家躲避了一宿。
  「好,我好不容易地終於知道了您的下落,您等著吧,我一定設法營救您。」今井武夫說完便掛上了電話。他匆忙登上一輛吉普車,直奔府右街。
  在那裡正有所謂「華北耆碩」江朝宗所召集的一群有點頭臉兒的漢奸,在召開北平地方維持會,今井武夫走進會場,在主席台上,把警察局長潘毓桂拉到台下的僻靜處,跟他說明來由,得到潘毓桂私下答應開啟城門,今井武夫便派武官室渡邊雄記悄悄地把殷汝耕接進城裡,然後安頓在長安大街北京飯店旁邊的六國飯店,給他接風、壓驚歇息,嚴密保護起來。
  做完了這件事,今井武夫對自己感到有些滿意,他準備回家吃飯休息,可是有一名《國民新聞》的特派記者松井在等他採訪。這時正是明月當空,在雕樑畫棟、假山亭榭的肅親王府,正是賞月和舉杯慶功的好時光,於是他立刻命令僕人:
  「擺上酒席,為了慶祝勝利,我們要一醉方休!」


  張慶余和李大波帶著兩個起義的縱隊,沿著大道向著北平的門頭溝轉進,希望在那裡能與二十九軍會合。但是當他們行軍至中途,在北苑與西直門附近,突然從城內衝出日本裝甲車20多輛,架著機槍,鋼炮,滿載持槍兵士,立刻集中火力向暴動的保安隊猛烈轟擊。這是新從日本運華的關東軍鈴木旅團的一部,被稱為日本陸軍的精銳。我人困馬乏的保安隊毫無思想準備,面對從城裡衝出的敵人,被迫倉促應戰,展開肉搏。衝在前面的教導總隊隊長沈維干和區隊長張含明,在火線上督隊奮戰,中了敵彈相繼陣亡。其他英勇的官兵,也傷亡很重,張慶余不得不下令隊伍向後急速退卻。
  他們退到大柳灘,部隊才在村邊柳桿子地裡停歇下來。李大波跟張慶余說:
  「張大哥,咱現在成了睜眼瞎子,什麼情況也不瞭解啦,怎麼日本兵是從城裡衝出來的?莫非二十九軍撤了,日本佔領了北平?我想進村去打聽打聽情況,然後再行動。」
  「好吧,你快去快回。」
  那時天色已晚,在這兵慌馬亂的年月,村裡的人早已插門躲在家裡。李大波在村裡焦急地走了一遍,竟沒有碰見一個老鄉。於是憑著他的經驗,他走到村邊,尋找場屋,看那兒是不是有看場的人。
  果然,在有一溜棗樹的場邊小屋裡,閃出了一個紅火兒——那是看場人在抽煙。李大波朝場屋這邊走來。
  那屋裡有兩個看場的老頭兒作伴兒。他們見了李大波起先有點害怕,後來知道他們就是兩天前在通州暴動的隊伍,才熱烈地向他談了他們知道的一鱗半爪的情況。
  「唉,咱們完啦,小日本打南苑,打得可『邪呼』了,飛機就像老鴰那麼多,亂扔炸彈,南苑一失守,宋哲元就『撓丫子』啦,聽說往保定那邊退了。」瘦高的老頭兒這麼說。
  「唉!聽說,昨天咱佟麟閣副軍長在大紅門那兒犧牲了。還有一三二師趙登禹師長也戰死在南苑了。你們也趕快往南開拔吧!」另一個有連鬢鬍子的看場老頭說。
  李大波謝過二位老人,趕緊返回柳子地向張慶余匯報。張慶余聽了這些消息,仰天長嘯一聲,真是既悲愴又氣憤。他與李大波商議後,決定既然二十九軍已離去北平,本隊形成孤立,前被阻截,後有追兵,若再聚兵一處,待至天明,敵機必來轟炸,傷亡必多,實在是無異束手待斃。於是他們決計趁天色尚暗,化整為零,分全軍為一百二十個小隊,每隊五、六十人不等,由連排長率領分批開往保定集合。
  李大波跟隨一個小隊是最後出發的。他留布後面,是為了保護張慶余的安全和為了節省體力,給他化了裝,跟隨四個脫了軍衣換上便衣的警衛兵,從高碑店上火車,趕往保定。
  李大波的小隊在隊伍的後面前進。連渴帶餓,走了半夜又一個上午,正當隊伍在定興城外拒馬河畔歇腳打尖時,突然遭遇上在這裡駐防的外號「孫大麻子」、扒墳掘墓偷盜西太后珠寶的孫殿英部隊的襲擊。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只看見保安隊使用的是日本造的武器便不容分說,分別截擊,繳去了槍械。保安隊在外敵當前、強敵壓境之際,不忍自相殘殺、火並,於是官兵只好徒手步行,向保定集合。
  部隊剛到,張慶余也正好在保定西關車站下了火車。李大波提前進城,已在有兩根大旗桿的省政府旁邊的曹錕闊綽的老宅找到二十九軍軍部,見到了滿面倦容的宋哲元,向他簡要地匯報了起義經過、殷汝耕被劫持以及被孫殿英繳械等情況。然後要求派車,由李大波和邱思明到車站把張慶余接到軍部。
  宋哲元軍長在臨時收拾好的簡易客廳裡接待了凱旋歸來的張慶余,熱情地拉著他的手,歎息良久,才勉強說出了這樣幾句話:
  「你這次起義,不負前約,惜我軍倉卒撤離,未能配合作戰,深覺愧對。」
  客廳外這時傳來了一個粗啞的聲音:「喂,勤務兵!軍長屋裡有客人嗎?」
  勤務兵回答:「報告孫司令,宋軍長正在接見通州起義的張司令!」
  李大波掀開竹簾,探身門外,看見了這個他從來不認識的如同土匪一般的孫殿英。只見他那張馬一樣長型的臉上,長滿了銅錢般的大黑麻子,裡邊套著綠豆粒兒似的小黑麻子,一口大黃齙牙齜著,支著微厚的上唇。
  他聽說軍長屋裡正坐著他中午剛給予繳械的隊伍首領張慶余,馬上停住腳步,解下拴在院裡梨樹上的那匹棗紅驊馬,撥轉馬頭就避回防地去了。
  李大波看後,雖覺好笑,但心裡也很難過,他不由深沉地思索著一個問題:「憑這些軍閥,能夠抵禦日寇的進攻嗎?!」
  宋哲元給李大波的使命,他已完成。在新的形勢下,想到黨對他將有新的工作安排,他思摸著怎樣向宋哲元請長假。但是還沒等他開口,宋哲元就挽留著他說:「李副官,這回,你還回軍部給我當副官吧!」
  李大波不好立刻駁他的面子,只好暫時答應下來。「你先休整幾天吧,洗洗澡,吃點犒勞,睡上他一天兩天,徹底歇一歇,以後還有的是大仗要打!」宋哲元以特別喜愛的口吻,對李大波這樣吩咐著。
  李大波也真的太緊張太疲勞了,他藉著這個好機會,便燙了一個熱水澡,吃了飽飯,找了一間僻靜的屋子,只穿一條小褲衩兒,四腳八叉地呼呼大睡起來。
  沒過幾天的一個晚上,宋哲元把李大波叫到他下榻的那間屋裡。他已脫去軍裝,穿一身中式褲褂,有穗的紅褲腰帶,在小褂下面蕩郎著一節。
  屋裡陳設簡陋。一張帆布行軍床,一張白木小桌,兩把椅子。小桌上擺了一小碟開花豆,一盤剛早熟的鮮棗兒。沏了一壺三百石1瓷壺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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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一種民間用長型、上下一般粗的大瓷壺,俗稱「三百石」。
  「來,光磊,有好多日子不跟你在一塊兒聊天了,心裡很憋悶,」宋賬擔_跋氬壞轎宜文橙蘇餉椿伊□鑭爻煩雋吮逼劍y刮^宋伊皆貝蠷壕蝖窗撳吤Pォ駝緣怯硎ΤゅnΓ□嫠織鬚勂l鋃r模 彼搎{亂豢誆杷s}嗌s匾×艘⊥罰隄乓慌滔試娑知彯e罷饈俏頤搶霞依至甑男≡娑`仄Y□魷識m傘!?
  李大波坐在他對面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拿起了兩個鮮棗兒放到嘴裡。
  「不是我不知道打,可是,你看見了,一,讓我周旋支應;二,又不痛快地接濟我軍火、供給,我拿什麼打呀?」宋哲元表白著心跡說,「難哪,我真比做童養媳還難哪!」
  在燈下,李大波看他的臉色已不像往日那麼黑紅,顯出了一種病容的萎黃,想必是他的肝病因鬱悶和戰爭而更加重了。李大波只好安慰著他說:
  「軍座,您的難處,我能理解。」
  他搖搖那碩大的腦袋,歎息著說:
  「不,因為你脫離了一段時間本軍,你已不能完全理解我的處境了。你知道麼,我這一撤出平津,南京的反映可大了。親日派和親美派都在責罵我。親日派罵我是趁火澆油,恨不得拿掉我,他們藉機會嚷嚷,說我宋哲元棄陣脫逃,應該軍法從事。親美派則派了軍隊,想法兒造成我張學良第二,現在我真想打,可是缺少武器彈藥,最讓我奇怪的是……」
  他停下來,走到外間的辦公室,拿來了一封電報,遞給李大波,又接著說:
  「南京今天發來了加急電報,電召張慶余,蔣介石他要親自接見,瞭解起義經過。這裡邊有點蹊蹺,我不明白,何以蔣本人如此重視這件事?你肯動腦筋。你替我分析分析,到底辦什麼?」
  李大波看著電報,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做了種種推測:「是不是因為通州起義對日本刺激太大,蔣怕惹惱了日本?把張慶余以肇事者交出去?以平息日本的怒火?或是因為各國反映強烈,蔣本人感興趣?還是要暗自從中尋找二十九軍組織這次起義有何不妥?……」
  「對,你猜的這些原因都有,……不過,我心裡總是嘀咕,不知蔣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宋哲元邊說,邊邁著穿布底鞋的八字腳,背著手,在屋裡溜躂著。李大波用目光追隨著他,靜靜地諦聽著,想更多地瞭解這位將軍內心的一些思想活動和其它有關的情況,所以他洗耳恭聽,緘口不語。
  宋哲元猝然停下踱步,站到李大波臉前,把他早已想好的一個主意說了出來:
  「李濤,我打算派你跟張慶余一塊兒去南京見蔣,你的名義是二十九軍派駐通州保安隊的起義指揮部代表,你可以觀察一下動靜,你意如何?」
  李大波聽了這突如其來的指派,心裡暗自盤算起來。他想他能借此機會去親見一下蔣介石,並觀察一下南京備戰的實際情況,也是一次千載難逢的良機。因此,他沉吟了一會兒,便說:
  「我服從軍長的派遣,只是張總隊長是否願意讓我跟著?」
  「這你不用顧慮,張總隊長人很憨厚,又是武人出身,沒那些閒心眼兒。說我派你給他保駕,他還會很高興呢。」
  「好吧,那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下午兩點的軍用班機,你準備一下吧。」
  事情就這麼定了。宋哲元又招待李大波吃了一會兒開花豆和鮮棗兒,才放他回去歇息。自從中日開戰以來,這大概是沉默寡言、鬱悶不樂的宋哲元說話最多的一次。
  次日午後兩點,李大波跟隨張慶余準時登機,飛往南京。
  黃昏時,飛機在南京上空緩緩下降。李大波從舷窗裡看見了白雲下面巍峨的紫金山和雄偉的中山陵。飛機著陸後,便有一輛軍車把他倆一直拉到了南京國民政府。
  侍從室早有專職接待人員,把李大波和張慶余帶到了一間闊綽的會客室,讓他們在這裡等候接見。
  蔣介石因為戰況發生突變,已從廬山別墅回到南京。日本裕仁天皇的下詔,五相會議的決定,動員40萬日軍來華,他知道這些情況都說明再怎樣對日本曲意周旋,忍辱負重也不能改變日本鯨吞中國的既定國策。所以,他也只好咬住牙,順乎民意,大談抵抗日軍。
  呆了大約半小時,侍從室的值勤軍官,把他倆帶進委員長豪華而寬敞的大辦公室裡。
  李大波隨在張慶余之後走進辦公室時,屋裡有四架木翼吊扇吹著,屋子四周護牆板下擺著大盆的龜背竹、無花果和散發著濃烈香氣的白蘭花。
  蔣介石穿著軍便服,光著頭,坐在籐背的太師椅上,面容消瘦而蒼黃,深陷的大眼,射出一縷冷漠的光芒。見他倆進屋,他用大人物俯就下屬的那種矜持神態,臉上微露笑容,點點頭,伸出一隻手掌,指一指他對面的椅子。
  「安,這個,你們來了,安,坐,坐下談。」蔣介石用鷹隼般犀利的目光,森嚴地把他倆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他們謙讓了一會兒,便坐下來。屋裡一片死寂,只有勤務兵端茶放碗的聲音。
  沉默。牆壁上的大鐘,滴嗒地響。
  「安,聽說,你們領導了一次起義,這個,談談情況吧!」
  張慶余看了看李大波,便按著他們事先準備的腹稿,言簡意賅地匯報了通州起義的全部經過。李大波看見蔣介石用眼死盯著張慶余那張圓胖的臉,帶著明顯的疑訝,似乎在盡力搜索什麼破綻。他一邊仔細聽,一邊不斷地喝大玻璃杯裡的嶗山礦泉水。
  張慶余匯報完了。沉默了一小會兒,蔣介石微微啟動了一下嘴唇,露出一排整齊的假牙,又那麼皮笑肉不笑地說:
  「安,很好。這個,精神很好。安,……你這次在通縣起義,這個這個,雖敗猶榮,不必懊喪。安,所有損失,由余飭軍政部立即予以補充,以便休整後再投入戰鬥。」
  「是,謝謝委員長。」張慶余從椅子上站起來,用立正姿勢說。李大波也只得跟著站起來。
  「坐,坐!」蔣介石伸出雙手,往下按了按,表示讓他們坐下。然後他馬上就提出了一個疑問,「你既捉住了殷汝耕,卻為什麼不殺?」
  張慶余又看了看李大波,李大波用鼓勵的目光回望著他,他才說:
  「委員長!當時弟兄們群情激憤,本擬將殷逆梟首示眾,以平民憤,而昭炯戒。但因冀東偽教育訓練所副所長劉春台勸阻,說殷逆系何應欽冀察代委員長和黃郛1委員長的親信,派他到冀東擔任薊密專員,一定銜有中央密旨,我們似不宜擅殺,最好押送北平交宋哲元委員長,轉解中央法辦較為妥當,因此未及時執行槍決。孰意解至北平城下,竟被日軍劫走,殊屬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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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均為當時著名的親日派。
  蔣介石仔細聽完,未置可否,停了一會兒,他才說:「安,這個,你們先回旅館休息,明日可往見何部長,再詳商補充辦法。」
  他們辭出辦公室,還由侍從室的那個值星副官把他們送上汽車,就把他們拉到了預定的一家旅館下榻。
  他們辭出時,南京街頭已華燈初上。繁華市街,紅男綠女,行人如熾。商店霓虹彩燈閃爍,酒樓笙簫齊鳴,完全是一派太平景象,這使張慶余和李大波這來自槍林彈雨,血海刀山死裡逃生的人,那感覺真有說不出的一種滋味。
  回到旅館,屋裡像蒸籠一般悶熱,他們打開電扇,都疲乏地躺在床上。
  「老弟,看來蔣委員長還真想讓咱們殺了殷汝耕呢,真後悔不該不聽你的話。」張慶余歎息著說。
  「說不定他是拿這問題試探咱們起義的忠心哪?看吧,看明天何應欽怎麼說吧。」
  次日上午,軍政部的汽車把他們接到會客室。何應欽穿著正規軍服,戴一副黑邊玳瑁眼鏡,板著臉,接見了他倆。他不問起義的經過,也不談補充給養的事情,只是神不守舍地敷衍客氣,說些閒篇兒。他傲慢地動動下脖頦兒,問著李大波:
  「你是什麼人,跟著他一塊兒來?」
  「我是二十九軍宋軍長派到通州的代表。」李大波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一句。
  何應欽抬起眼,{了李大波一眼。李大波心想:「這親日的老小子,一提起義,殺了日本人,真是如喪考妣,中國依靠這樣的軍政部長,是絕不會戰勝日本的。」
  屋裡沉默了一會兒,何應欽才拉長著臉,用命令的口吻宣佈:
  「張慶余總隊長,我現在宣佈對你的新任命,任你為軍政部開封第六補充兵訓練處中將處長,你就不用回隊了。至於你,」何應欽伸出一個指頭指指李大波,「還回保定二十九軍駐地吧。」他說完這幾句話,頭也沒回,梗著脖子,挺著胸脯,就走出了會客室。
  兩個勤務兵早等在會客室外,張慶余和李大波一走出來,他們就緊緊跟上。他們腰間都掛著兩把盒子槍,就像押解囚犯那樣。他們跟到旅館,說是去跟著新上任的中將取回衣物。
  實際給李大波的感覺是進行監視跟蹤。
  「你們先出去在外面等著。我們還有事情商議。」李大波毫不客氣地向那兩個勤務兵用命令的口氣說著。
  他倆彼此看看,無可奈何地走出門去。
  「啊,老弟,現在正抗日,不讓我歸本隊回前線,卻給我派了一個閒職,讓我在後方蹲起來了,哼,是不是何應欽嫌棄我起義了?」張慶余用大手捧著臉,好像要哭的樣子。
  李大波心裡也很難過。但他不便說的更多、更深,以免他更悲慼,更覺形影孤單。他只是安慰著他說:
  「張大哥,你眼下也只能服從這個任命。你放心,日本要滅亡中國,而中國廣大人民不想當亡國奴,那就要全民起來進行抵抗,中國又這麼大,因此抗日戰爭必定是長期的,持久的。所以,有的是仗好打!」
  「你說的對,跟你在一起就這麼多天伴兒,還真有點捨不得分離了。」張慶余滿懷激情地說。
  「我也是。阿拉伯有句諺語說:『當你走進去的時候,應該事先想一想你還能不能走出來』,我以為日本發動這場侵華戰爭,就是忘記了這句諺語所揭示的哲理。我相信他們會陷入我們中國這片戰爭的汪洋大海,而不能自拔。所以,只要我們經歷磨難後還能活著,我們必定能夠勝利重逢。……」「快走吧,該回去啦,不然的話,何部長要發脾氣的。」一個勤務兵拉開門探進半個身子催促著。
  張慶余站起身,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了李大波的手。
  「再見吧!老弟!」
  「再見,張大哥!一切多加珍重,後會有期!」
  他挺起胸脯,跟著勤務兵走出屋去。李大波也追出去,給他送別。他上了旅館門前停著的那輛軍車。汽車按了兩聲喇叭,像射出的箭一樣飛奔起來。
  張慶余的腦袋探出窗外,他一直向李大波揮著手……一直到汽車消失在大街的盡頭。
  李大波心含悲憤,走回屋裡。這時理智、常識和經驗,警覺地提醒他:「不,不能在這兒久留,一刻也不能停留,說不定何應欽會派軍政部的刺客對我下毒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這麼一想,他立刻就拿定了主意。
  他換下了那身灰布軍裝,穿上湖縐的綢衫,像一個繅絲廠的年輕賬房先生,提著一個小包,出了旅館,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下關。在下關隨著熙熙攘攘的行人,擠上輪渡,趕到火車站,正好登上一輛北上的列車,他終於平安地逃離了南京。
  第四天李大波終於回到了保定,在西關火車站下了車,立刻趕往軍部,準備向宋哲元覆命。一路上他所經受的艱難險阻,真是難以描摹。火車越往北開,越是險象環生,日本飛機毫無顧忌地朝著火車狂轟濫炸,企圖截住從南方調來北上的中國軍隊。火車時開時停。每個車站都擁擠著往南逃難的民眾。李大波從難民中打聽到就在他不在的這幾天,日本已於30日佔領了古都北平。天津守軍李文田副師長、警備司令劉家鸞、天津市府秘書長馬彥翀在得到通州張慶余起義的消息和宋哲元守土自衛通電的第二天,便調集天津保安隊配合三十八師各路部隊,向海光寺日本兵營、北寧路天津總站、車站和東局子飛機場等日軍發起攻擊。隨後接到北平的消息,部隊停止軍事進攻,而敵軍開始了反攻,海光寺之敵以重炮轟擊河東,敵騎兵闖進南開大學,將校舍全部焚燬,31日,日軍攻佔了天津。李大波聽著這些消息,真是憂心忡忡,他不知道他的愛妻和王淑敏、魏志中、楊承烈是否已平安隱蔽在敵人佔領下的北平;又非常惦念天津王媽媽的兒子王萬祥。不知道他們的命運如何,是否躲過了敵人進城後報復性的屠殺。
  但是,為了更準確地掌握情況,他又改變了馬上去見宋哲元軍長的主意。他雇了一輛自行車二等1,趕到清苑縣的南大冉村,去見何基灃旅長。他想,他在這裡會打聽到有關黨的活動和黨的新指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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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坐在自行車後面衣物架上,由騎車人登車。人們習慣地稱這種腳力為「坐二等」,至今依然如此稱呼。
  他來到農家房舍的旅部,立刻就見到了何基灃旅長。他那細高的身影顯得有些消瘦,臉上浮著疲倦,眼裡佈滿血絲。他的部隊原來駐在宛平至八寶山一線防守,在宋哲元撤離北平後,何基灃旅擔任著掩護各部撤退的任務。等部隊經由門頭溝向南撤退完畢後,何基灃才跟隨自己的部隊灑淚告別他守衛了許多年的盧溝橋,撤退到長辛店,由那裡又南撤到保定的附近。
  他見到李大波,臉上浮起了微笑。屋裡沒有人,他走過來,握住李大波的手說:
  「老弟,你這趟苦差,真夠受了,聽說『老頭子』派你跟著張慶余去見蔣光頭了?怎麼樣?」
  李大波把情況、猜測、感想,一古腦兒都向何基灃旅長毫無保留的如實地全說了。「唉,想不到何應欽這小子親日親到這種程度,你說,這場抗日戰爭還能依靠這些將領嗎?」李大波用這話結束了他向何旅長的匯報。自然他們又唏噓了良久。
  這時,何基灃才說:
  「大波,你來得正巧,老楊正在這裡,他專門等著你呢。」
  「是嗎?哎呀,那太好了。」李大波幾乎高興得跳起來。
  「他在哪兒呢?」
  「我帶你去。」何旅長說,「我把他藏在一個最保險的地方了。」
  這是一處在南方軍隊作官、華北局勢緊張後搬走了家眷騰空的大地主宅院。有四進院,前後門。何旅長領著他穿廊過院,來到盡後院的三間大北屋裡。楊承烈正在仔細閱讀文件,草擬宣傳提綱。一見李大波平安歸來,他一下就竄到門口迎接。何基灃說:「你們先談吧,我還有事,」便走了。屋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哎呀,大波!你可回來啦!都快把我們急壞啦!」
  「紅薇、王淑敏、魏志中都到北平了嗎?」
  「他們全都平安無恙。」楊承烈說,「這次劉然同志佈置了新的任務。根據中共中央二十三日發表的《為日本帝國主義進攻華北第二次宣言》和毛澤東同志同日在延安發表的《反對日本進攻的方針、辦法和前途》的指示精神,由咱們工農紅軍新改編的第八路軍,已經分批北上抗日,所以我們一律撤回,加入軍隊,或是在敵後組織游擊隊,逐漸建立咱們自己的根據地,才能堅持長期抗戰。像國民黨這樣打法,死守傷亡巨大,不守就是棄陣脫逃,完全不適應這場全新的戰爭了。我來,就是為了通知你盡快離開這裡。」
  「好吧,」李大波答應著,他現在心裡已踏實多了,一是得知紅薇他們已平安地隱藏在北平地下黨機關裡,二是他又按照毛澤東同志提出的對抗日戰爭的方針、辦法能分配新的黨所需要的工作,更使他多一層高興。「那我還用向宋哲元軍長去辭別嗎?如果我再去見他,我擔心他還會挽留我。不放我走。」
  楊承烈想了一會兒說:「我想,你還是去辭行一下為好。宋哲元這位將領,由於他的地位,又是不受蔣歡迎的老西北軍,加之處於華北地域,接近日軍前哨,雖然這些年他的和平幻想太深,但你總得承認他不是石友三、孫殿英,更不是湯玉麟之類的人物,他還是抗日的,而且他也表明絕不當漢奸,這樣的軍政人物,今後我們黨還是要團結合作的。所以,我以為你還是最後向他告別一下,比較穩妥。再說,他對你還是推心置腹、倍加欣賞的。他的心裡其實是時刻不僅要防備日本的欺凌,還要提防蔣介石的暗中排擠。」
  「好吧,經你這一說,我已有點主心骨,心裡有點譜兒了,那我就去吧!」
  楊承烈給了他那個文件的油印本。「必要的時候,你只好見機行事,甚至可以把這文件送給他,讓他好好學習學習,提高提高他的認識。」
  李大波得到這個指示,非常高興,握起楊承烈的手說:
  「那我就去了。」
  「好吧,我在旅部等你,我們一塊走,這樣,有個伴兒,可以互相照應一下。」
  何旅長用汽車把李大波送到軍部。宋哲元雖然開著軍事匯報會,還是單獨在他臥室的小客廳裡接見了李大波。他靜靜地聽著李大波向他匯報南京之行,蔣、何接見的詳細情況。聽罷後,他只是長長地喟歎一聲,未加任何評斷。以後他再三地問:「蔣沒有提起我麼?」李大波回答:「沒有。我看出來,蔣只是關心為什麼不處決殷汝耕。而張的回答既誠懇又真實,所以也沒再深究。但也暴露了蔣對真抗日的將領既害怕惹禍又懷疑不信,心情比較複雜,所以才把張慶余留下,給予高官,但不實用。」
  宋哲元心情沉重,反剪著手踱步,他停下來說:「老弟所說極是。你一針見血,道破個中機密,看來我派你去,真是勝任有餘。」
  李大波就在這時向宋哲元提出了辭職。不出李大波所料,宋哲元果然強留。李大波這時一看走不了,才壓低了聲音說:
  「軍長,我感謝您對我信任,屢次委以重托,您對我也寬厚不薄,我對您也推誠相見。這次,我想坦白地告訴您,我是一個中共黨員,我必須無條件地服從黨的鐵的紀律。這次,黨中央根據抗日形勢的發展,黨對我又有新的調遣,因此無論如何是不能耽擱的。」
  聽了這消息,宋哲元真如五雷轟頂,驚得目瞪口呆。過去有人對他說,二十九軍中下層官兵中隱藏了不少中共人員,他始終將信將疑。沒想到就在他的身畔,而且他推心置腹、倚為肱股、待以親信的人,竟是他最害怕的中共人員。他的面色有些黑中透黃,半晌他才醒悟過來,自知有些失態,便趕緊說:
  「你既是受黨調遣,另有重用,那我宋某人也只好忍疼割愛了。勤務兵!」
  勤務兵從門外走進來。「到軍需處庶務股,支現洋五百元來。」
  李大波趕緊從上衣口袋裡取出那兩份油印的文件,遞到宋哲元手裡。
  「這是《中共中央的對日本進攻華北的第二次宣言》和毛澤東的《反對日本進攻的方針、辦法和前途》,是最近才發表的最新文件。我希望把它做為一件特殊的禮物送給您,我希望您抽暇閱讀一下,您就會相信,這場戰爭,不論進行多久,都不會逃脫這篇文章的論斷精神。」
  這時庶務人員進來,捧進來五箍用紅紙包裹的現洋,放到桌上。宋哲元揮揮手,他立刻退下。
  「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現在打仗,軍餉供應都不足,這點東西拿不出手,寒磣寒磣,只做你一點盤纏,收下吧。」
  李大波的臉驀地通紅了,他推辭再三,只好紅著臉收下了。
  宋哲元把那兩份文件立刻鎖在抽屜裡,站起來,伸出手,握住李大波。
  「再見,祝你一路平安,大展宏圖。」
  「謝謝您,軍座!只要我還活著,我願意再見到您,好,再見,一切多加珍重,後會有期。」
  宋哲元破例把李大波送出了那座圓式大廳,一直送到走廊的台階上,還向他頻頻地揮著手。
  李大波因為亮出了中共黨員的秘密身份,所以一刻也不敢停留,他馬上踅回何基灃的旅部。晚上,何旅長請他和楊承烈吃了一頓「一把抓」的雞子炒辣子,他倆趁著夜黑,穿著花絲葛的長衫,黑紗馬褂,圓口禮服呢鞋,化裝成絲綢批發商人的模樣,提著裝有那五百饋贈銀元的藍帆布提包,乘上北上的列車,朝被日本佔領的淪陷北平奔去。
  其實,他的心早已馳向那古老的故都,他多麼惦記和想念他那純真可愛的有如小妹妹似的妻子紅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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