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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特別任務



  在勸業場頂樓的天華景劇場,正上演七歲紅唱的評劇《劉翠屏哭井》。觀眾稀稀拉拉的不多,李大波到後不久,楊承烈便從逛勸業場的人流中走出來,他倆坐在最後一排座,那裡光線也最暗。他們在那慼慼切切的音樂聲中,低聲地交談了那件重大的、刻不容緩的任務。
  舞台上正表演著劉翠屏張開白色的帷裙,悲悲切切地撲向扔有她丈夫屍體的那眼乾井。大段的悲調唱詞。「卻怎麼,陰風慘慘一個勁地往上吹,哎哎哎哎……」招來一陣熱烈的鼓掌。
  在掌聲和亂哄哄的談笑中,楊承烈向李大波已傳達完任務的要旨,他們便走出了天華景劇院,走下樓,消逝在逛商場的人流中。
  回到家,他把紅薇叫到屋來,插上門,低聲地對她說:
  「小妹,老楊找我去,有一項特別任務,是要派我到上海去,想辦法拿到日本跟重慶暗中勾結和談的第一手資料,以便向全國人民揭發,來達到遏止投降的目的。現在萬不可半路斷送抗戰,如果重慶真的跟日本達成某種協議,那將是我們民族的劫難。」
  「你去多少時候?」
  「不敢肯定,還要看事情進行的是否順手。」
  「讓我也跟你去吧?」
  「不行,你要在家守攤兒,秘密交通站一會兒也不能離人。」
  李大波向紅薇交待完這番話,便趕往市政府和省政府機要室去查閱有關的資料和存檔的文件,為的是掌握住必要的知識性情況。
  費了一上午時間,他才找到一鱗半爪的資料,他不由得想,日寇給這些附逆的衙門絕密的內部情報實在是太少了。找來找去,他只找到了一點兒有關德國大使陶德曼銜日本密命拜訪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財政部長孔祥熙的一些材料。那時南京還沒有淪陷。當時提交的日本政府所謂調整邦交的方案,有下列四點:
  事實上承認滿洲國;
  締結中日防共協定;
  停止排日;
  停止特殊貿易、自由飛行……
  另一紙是陶德曼這次活動的匯報材料。幸虧李大波在東北大學時選修過德語,他粗略地看懂了其中的大意:(1937年)12月2日,蔣介石召開了小型的黨軍首腦會議,到會者有白崇禧、唐生智、徐永昌、顧祝同等。在沒有任何反對意見的情況下,原則上同意接受了日本提出的上述條件。12月7日,南京政府請求陶德曼轉告日本政府,可以根據日本方面的條件,作為和平談判的基礎。
  還有一份文件是12月13日日本攻下南京後,追加的條件,提出的新要求是:
  擴大華北、內蒙、華中的非武裝地帶;
  承認內蒙自治及華北特殊政權,並保證駐兵;
  必要的賠償。
  限年內作出答覆;向日本指定的地點派出媾和的使節;在承認全部條件後,開始締結停戰協定。
  12月23日,日本將這份書面聲明交給德國駐日大使狄克遜,12月26日由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轉遞給孔祥熙。下面是陶德曼的記述:中國政府未即作答,於1938年1月13日才表示:對於11項媾和條件中的細節,要求日本政府加以具體說明。
  「這一點非常重要,」李大波看到這裡心裡暗自思忖著,「僅僅這一點情報,就可以說明,當我們八路軍和人民浴血奮戰時,蔣介石的確暗中和日本勾搭過。」
  機要室裡很靜。有三四位日本留學的機要參議,也都埋頭在一摞摞的文件和報紙堆裡。上午三四位日本顧問就對華是戰是和問題,在這裡公然爭吵得臉紅脖粗。李大波的日語程度,還不能完全聽懂他們的辯論內容。不一會兒公使館來了電話,通知日本顧問都去開會。他們一走,屋裡的空氣立刻就和緩鬆弛了很多。那幾位爬在書桌上裝作老實辦公的中國人,便抬起頭喝茶、抽煙,聊天。
  「你們聽見剛才的爭議了吧,」懂日語的胡參議留著刷子硬的平頭,自認為博學多聞,又好賣弄,喝下幾口茶水,開腔說道,「看來,日本朝野上下,也是分成兩大派別哩!一派是強硬派,一派是溫和派!」
  「也不能只用戰、和分二派,」劉參議微笑著反駁,為了顯示學問,他倆總好抬槓磨牙,「準確地說是主張南進的一派,主張北進的一派。」他抽著煙斗,得意地吐了幾個煙圈,接著說,「南進的一派,就是咱的佐籐顧問,你沒聽見他剛才說的那番話嗎?他說,憑借日軍的強大戰鬥力,像中國這樣的軍隊,是不堪一擊的,蔣介石的軍隊比大清帝國也強不了多少,只要日軍下一道動員令,表示斷然出兵、進軍,中國的問題就會隨著動員令號外的鈴聲1,輕而易舉地把戰爭解決,為什麼非要跟蔣介石這個敗將談判呢?可是長谷川顧問就不同意他的論點。他是多田駿的親信,他就擁護早日結束對華戰爭,全力北進,征服蘇聯,加入國際戰場。」說到這裡,他掃視了大家一遭,見李大波那樣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就壓低聲音,故意顯示自己消息靈通,做出神秘的表情說:「嘿,你們大概還不知道吧,聽說在日本內閣和大本營2的聯絡會議上,由廣田外相、杉山陸相和近衛首相共同提出的『停止談判論』,就遭到了多田駿參謀次長的強力反對,他主張的是『繼續談判論』,結果頂起牛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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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日本賣號外的報販,身上掛著鈴鐺,故有此說。
  2日本政府於1937年11月20日設置大本營。

  「可是,近衛還不是發表了那個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強硬聲明了1嗎?」胡參議不服氣,悻悻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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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處指1938年1月16日日本發表《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政府聲明》,亦即《第一次近衛聲明》。
  「是呀,長谷川顧問私下向我透露過,多田將軍和日本關東軍從大局著眼,就沒提出反駁意見,怕引起內閣引咎辭職,才做了讓步,不再堅持意見。」劉參議又以知情人這麼答問著。
  李大波這時恰好從一個文件夾裡找到了《第一次近衛聲明》的剪報。那報頭上還刊登了一張近衛文縻的大照片。一張冷酷無情的長臉,短短的分頭,眼睛呆定地直視,人中上一撮小黑胡,穿一身白西服,打著黑蝴蝶結的領帶。一副高傲貴族的派頭。李大波的目光停在這個戰爭狂人的照片上有三四秒鐘。他過去因環境動盪不定,根據地的敵偽報紙既缺少又不及時,所以他竟沒有親眼看過這個臭名昭著的聲明。於是他不再聽他們的議論,專心致志地看下去,只見那原文登載著:
  帝國政府在攻陷南京後,仍然為了給予中國國民政府以最後反省的機會,一直等到現在。然而,國民政府不理解帝國政府的誠意,狂妄策動抗戰,對內,不察人民塗炭之苦,對外,不顧整個東亞和平。
  因此,帝國政府今後不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期待能與帝國真誠合作的中國新政權的建立與發展,進而與這個新政權調整兩國邦交,協助建設新興的中國。
  帝國一貫尊重中國的領土、主權以及各國在中國的權益的方針,決不絲毫加以改變。
  當今,帝國對維護東亞和平的責任日益繁重,政府希望國民為了完成這一重大任務,要更加不懈地發奮努力。
  李大波看完了這篇夢囈似的聲明,真是又氣憤又可笑。「這就是敵人的強盜邏輯,明明是大軍開進、侵略我國,還聒不知恥地說尊重領土和主權;明明是殺人放火,剛在南京屠殺了三十萬中國人,卻裝成一位善心菩薩,說什麼『不察人民塗炭之苦』!真是偽善到極點、也滑稽到極點了!」
  中午時,那些參議全坐著自家的包月車1,叮呤噹啷踩著腳鈴,招搖過市地回家吃午飯了。李大波卻沒有回家,他簡單地吃了一套燒餅果子,泡了一杯茶,又接著看文件,查找資料。他趕的機會真好,日本顧問下午沒回來,那些參議也沒來上班。辦公室裡只有他一個人。一個年老的聽差坐在外間屋,守著爐子打盹。趁這機會,李大波便取出照相機,把有用的文件盡量地拍照下來。要不是怕紅薇和王媽媽惦記他,他一定還要在這裡多留連一些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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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那時小汽車還不普遍,多數有點地位的人,家裡養雇著人力車伕,一般車很新。俗稱這種車叫「包月車」。
  天黑以後他回到家,家裡人正在念叨他。他一回來,家裡便充滿了平安快樂的氣氛。他今天顯得非常高興、完全沒有往日那種疲倦的樣子。一家人吃完了晚飯,回到自己屋裡,紅薇低聲地問他:
  「我看出來,你今天很高興,是不是查資料很順手?」
  「是的,初步弄到了一些情報,雖然有點過時,但因為敵人的勾結又重新開始,所以還是可以做個證據。」接著他就向她詳細講了具體內容,「我拍了照片,今晚洗出來,你明天趕緊送給老楊。」
  「好吧。」紅薇把防空窗簾拉嚴,很熟練地把海波藥粉放在搪瓷器皿裡,做好了沖洗膠卷的準備工作。
  夜,在風笛聲中,在千萬人的鼾聲中,悄悄地消融著……
  次日清晨,李大波稍稍打了一個盹,便按照約定,乘第一班南下的列車啟程奔赴他從來沒去過的上海了。


  上海的英、法租界,比受過戰爭創傷、田園荒蕪淒涼的華界,真有天淵之別,它似乎比戰前顯得還要繁榮。大英帝國的米字旗和法蘭西共和國的三色旗,依然傲岸地飄揚在工部局議事廳高高的樓頂旗桿上。闊佬和軍閥官僚們,帶著傢俬、眷屬,擠滿了租界各個角落的空房;大批流落的難民,為避戰火和討飯餬口,也都擁入租界,帶著嗷嗷待哺的孩子,睜著驚恐的眼睛,坐在街頭小巷,或躺在高樓大廈底下,整個的租界,既顯得奇異的繁華,又顯得異常的擁擠。
  在聖母院路1的一所花園洋房的別墅裡,陽光從百葉窗裡折射過來,窗上格子的花紋,投影到大紅漆的地板上。這所幽靜的院落,是上海的青皮、混混大王、蔣介石在證券交易所當經紀人時的把兄弟杜月笙提供的一處他個人的私宅。樓上向陽的這間屋子裡,正住著一位遠道而來的秘密客人,這人三十多歲,穿戴考究,短平頭、小黑胡,完全是一脈日本派頭的打扮。他就是國民政府外交部亞洲司第一科科長董道寧,他受蔣介石的密令,為了和德國大使陶德曼接觸,特潛來日本佔領下的上海,投奔到南京撤退時就隱居潛伏在這裡的一位政界耆老、實則是在敵占區按一個國民政府聯絡點的老官吏的家裡。
  董道寧這是第二次銜著密令來到上海。頭一次他先找到他在南京的老相識、著名的特務、「滿鐵」南京事務所所長西義顯取得聯繫,西勸他與其要經過德國大使中間斡旋,莫如直接親自到東京面對日本軍部和政府。於是由「滿鐵」特派員伊籐芳男和同盟通訊社上海支局局長松本重治陪同,把他送到東京,直接去見參謀本部第八課課長影佐禎昭大佐。並且正趕上剛調回東京上任參謀本部中國班班長職務的今井武夫也在,他們就進行了一輪關於停戰的密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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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今上海瑞金一路。
  2此次密談:均在1938年1月—2月間,其後蔣介石又派高宗武幾次去香港密談,時間在4月至7月。此處為了故事的需要,時間上略有出入。

  那一次他依稀記得蔣介石把他召到小辦公室,用尖厲的聲音,板著鐵青的面孔,對他做了這樣的指示:「你要向日本方面這樣傳達:我們決不是絕對反對和平,但不能做到反共以後再謀求和平。只要能夠停戰,必然進行反共。」就在這一次,董道寧帶回來影佐禎昭的兩封信——一封給何應欽,一封給張群。他帶著信經大連坐著日本海軍的艦艇回到了上海。
  那次他也是下榻在聖母院路的這所別墅洋房裡。
  現在他聚精會神地在等他的上司——外交部亞洲司的司長高宗武1。他曾留學於日本九州帝國大學,畢業回國後,留在南京各大學裡擔任客座教授。他向報社投了一篇論述對日外交方針政策的論文,受到南京政府某些權威人士的賞識,於是一躍被擢升為外交部代理亞洲司司長,不久,經過一段過渡時間,就成了正式司長。他知識分子清高的東西不多,政客的鑽營本領不少。在從南京撤退漢口的船上,他和周佛海一塊溯江而上,談吐投機,彼此在對日和談的主張上產生了共鳴。因此他在重慶的官僚中,和周佛海成了莫逆。這個人已幾次被派秘密來到香港,和日本方面進行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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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高宗武在日本期間,試探出日本有意扶植親日派汪精衛,於1938年12月18日潛離重慶,19日飛抵河內,29日發表「艷電」,投奔日本當了漢奸。
  約摸過了半小時,大門啟開了,一輛小汽車開進院來。董道寧慌忙跑下樓,把他的上司高宗武迎到樓裡的客廳。蔣介石曾經再三指示,讓高宗武只限於在香港搜集日本的情報並設法跟日本的要人在極端保密的情況下接觸,萬不可洩露一點風聲,讓中國共產黨抓住把柄。但是他卻偷著延長了他的旅程,潛來上海。
  高宗武穿著美式的西服、高級呢料大氅,意大利「黃牛」牌的皮鞋上,戴著呢料的護腳蓋,一派最時髦的打扮。他已經三次秘密往來於香港與漢口、重次之間,和日本的談判進行了三輪。但不巧的是,每當日軍在中國國土上前進一步,完成一個重大城市的作戰計劃,日本方面提出的條件,就像賭徒桌上的籌碼,必然一次比一次增加,這樣,由於中央軍潰退得迅速,日本佔領城鎮的快捷,談判條件趕不上進軍的速度,要價討價的談判就總不能合攏,因而高宗武和董道寧就不得不徒勞無益地往返於重慶、香港之間。
  高宗武坐在沙發椅上,喝了一杯毛峰香片茶,就急匆匆地問:
  「你找的那個人可靠嗎?」
  「可靠,是阮老先生代為物色的,那沒有錯,聽說此人姓章名幼德,家境富有,是黑龍江省翠巒當地首富,其父是滿洲國高級參議,與當今滿洲的總理大臣鄭孝胥是換帖弟兄。跟日本人的關係,那就更不用過慮了,所以,你盡可以放心。」
  董道寧說。
  「那就好,」高宗武看了看手錶,「他幾點來?」
  「午後兩點。」
  「啊,我真餓了,能馬上吃點東西嗎?這些天跟著西義顯、伊籐芳男光吃那倒霉的日本飯了,胃口都倒了。燒幾樣上海小菜給我開開齋吧!」
  「好,這兒應有盡有,隨時都可以用餐。」
  董道寧挽著高宗武走向客廳旁邊的小飯廳,喝法國香檳酒和中國茅台酒去了。
  李大波下了火車,馬不停蹄地就直奔他要去的那個秘密聯絡地點。他穿過哈同路1,慢慢地來到哈同花園——「愛儷園2」的高大拱門前。這時便從巍峨的假山後面走出一個俏麗的女郎,穿著黑色貓皮大衣,揣著手籠,胸前別一朵大紅絲絹的石榴花,她見李大波手裡拿著一卷「新民報」,暗號對上了,便高興地微笑著迎過來說:
  「表哥,你怎麼才來呀?人家等你半天了。」
  「對不起,表妹,讓你久等,半路車給誤點了。」
  他們的暗語也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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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今銅仁路。
  2哈同(1874—1931)猶太人,到中國後入英國籍。生於巴格達,早年曾在印度流浪。1873年到香港,在沙遜洋行任職;次年至上海,除供職沙遜洋行外,兼營鴉片、皮毛及外匯投機買賣。1901年開設哈同洋行。曾任上海法租界公董局董事及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憑借帝國主義勢力,大規模進行房地產投機,剝削中國人民,獲取暴利,並在自建的「愛儷園」(即哈同花園)內設立「倉聖明智大學」,進行文化侵略活動。

  他們來到了園裡。李大波隨著那女郎裝做戀愛的情侶,信步走到水榭邊一片僻靜的松林裡,開始了低聲談話。
  「你一定很辛苦了,李大波同志,」俏麗女郎操著吳音軟語,細聲說道,「我們先在這裡坐一坐,然後我把你帶去見一位領導,他會告訴你具體任務。你在上海的時候,由我負責跟你聯繫,我叫朱麗珍。」
  聽到這個名字,李大波驚呆了。他用呆定的目光,望著這個江南秀美的姑娘,她那偏分的烏黑濃髮,用火剪燙成了水波紋,剛好齊到脖頸,一隻伶俐的水鑽卡子,在她的額頭之上閃閃發光;她那白皙的臉頰上,薄施脂粉,顯得十分光潤,兩隻很大的水凌凌的眼睛,蘊藏著一個窈窕淑女所有的端麗和一個黨的秘密交通員特有的冷峻和機智。
  「你,……你是朱麗珍?……」李大波詫異地問道,「你可曾在南京金陵修道院呆過?」
  這次該是朱麗珍驚訝了。她那美麗的明眸,突然睜大了。她這段人生的不幸經歷,除了組織上瞭解以外,絕少為一般人知曉,想不到這個來自北方的不相識的同志,於無意間說出了她這段隱私。
  「你,你怎麼知道的呀?」停了半晌,她才這樣問著。
  「你認識一個叫方紅薇、洋名叫李蓓蒂的人嗎?」
  朱麗珍更為驚訝了。「認識呀!那一年她不願意跟著美國傳教士回美國,便寄存在金陵修道院了,怎麼,你認識她?」
  「是的,她不斷地叨念你,想你,說,要不是你麗珍姐想方設法救她逃出了這所修道院,她永世也不會回到她的老家了。」
  這意外的消息使朱麗珍非常驚喜,她急切地問:「我也很惦念她,如今她怎樣了?」
  「她現在挺好。她從這裡逃回遵化老家後,傳教士理查德又追到老家,為了逼著方家放人,還把她父親方有田抓進縣保安隊坐了監獄,直到紅薇答應重回北平,才把她父親放回家來。後來,她參加了學運,參加了『一二九』運動,南下宣傳團。盧溝橋戰事爆發,她就參加了學生救護隊,然後隨著通州起義部隊,到達了晉察冀革命根據地。……」李大波如數家珍似的扼要地講了一串紅薇的故事。
  朱麗珍聽著非常高興,她閃著光輝的大眼,微笑地說:
  「我猜,是你領導她的吧?」
  「是的。她一直跟著我活動。」
  「你完成這次任務回去,還能見到她嗎?」
  「當然可以!我們就生活在一起,她是我的妻子了!」
  「哎呀,那可太好了!」朱麗珍樂得拉起李大波的手,跳著雙腳,「我祝賀你們!你回去見了她,一定替我問候,我也非常想念她呢……」
  「是的,南京陷落時,日軍瘋狂地大屠殺,我倆天天念叨你,真擔心你會遭難,……」
  「真的,我險些死掉……」她看一看腕上的手錶,提醒著說,「哎呀,時間快到了,我的故事也有一串,現在沒工夫說了,我們快去接頭吧。」
  朱麗珍像戀人那樣挽起李大波的胳膊,離開了哈同花園。
  急匆匆地乘上電車,朝接頭的地點奔去。
  在上海最繁華的霞飛路1中段,有一處鬧中取靜的弄堂,那裡有一處小院洋房,夏天隱映在一片茂盛的長青籐和火陷似的凌霄花叢中,冬日則被那些纏繞的枯籐柔枝掩影著,終年人來人往,但環境依然是那麼寂靜。它名義上是海外鉅子的一處貿易聯絡處,但實際上這裡就是中共南方局的一處秘密工作點。據說,在中共巨頭劉少奇擔任白區領導時,和下安源煤礦時,曾兩度在這裡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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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今淮海中路。
  朱麗珍帶領著李大波來到門前。確知後面既沒有日本特務又無法國密探跟蹤,朱麗珍取出暗鎖的鑰匙,開了那扇綠色的小門。
  院裡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小園,現在雖然是冬季稍許有些枯萎,但那粗大的廣玉蘭樹和高大的夾竹桃樹,依然挺拔,樹梢飄著深濃的綠色。穿過花園中的碎石子路,便見一座二層殷紅色的小樓。
  他們走進去,早有一位年在四十歲左右、身穿長袍的男人,在客廳裡等著他倆。那人長臉,蓄著鬍子,在毛茸茸一團黑麻似的鬍鬚中,露出了鮮紅的嘴唇和雪白的牙齒。他微笑著,向李大波伸出了一隻大手。這人就是駐上海地下機關的黨代表。
  「我正在惦念著,怎麼還不來,該到了呀,我們的小朱是能幹的,能完成任務。」他笑著,握起李大波的手。
  「哈,告訴你一件事,原來他不是外人,是我在修道院認識的一個女伴的愛人,我們說起舊話來,差點把正事誤了。」朱麗珍天真地莞爾一笑,把臉轉過來,對李大波做著介紹:
  「大波同志,這是我們南方局守機關的陸曉輝同志。」陸曉輝說:「李大波同志,飯已經做好了,咱們邊吃邊談,怕時間不夠了。」
  他們進到一間小屋,屋裡擺了一張小八仙桌子,上面擺了兩樣簡單的上海燒小菜,還有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清燉蹄藕片黃豆湯。
  「我的手藝不好,隨便吃吃吧。」陸曉輝客氣了兩句,幾個人坐下來吃飯,邊吃邊進入了正題。「這次任務很特別,必須要一位東北人,只好向北方局求救了,還好,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在無錫時的老同窗楊承烈,我便給他打了一個長途電話,說:『務必發一包純東北的木耳來,有客戶急需。』啊,果然來了,太好了。」
  李大波餓極了,一邊聽,一邊狼吞虎嚥地吃著。
  「據我們一位日文很好的留日學者說,他掌握了日本的六本密碼破譯,也掌握了重慶的電報密碼,他劫獲了不少有關蔣介石和日本雙方的密談電報。一次是親蔣派在香港居住的蕭振瀛和日本的代表和知密談,再一次是派陳公博跟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和意大利駐華大使齊亞諾1進行談判。當時陶德曼曾建議日本,認為對中國的講和,不以蔣介石為對手,而以汪精衛為對手,在政策上是錯誤的,這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戰,英法和德國議和,不以愷撒為對手,犯了同樣的錯誤。這一次又派了董道寧和高宗武來,必大有新的文章。為了縮小目標,他們是隻身出來,既沒帶隨從,也沒帶秘書,現在他們不僅記錄沒人,整理材料也沒人手,急需臨時找一個最可靠的機要文書,你完全符合他們所要求的條件,所以才急如星火地把你調來,今天你的任務就是去充當這個文書,從而掌握全部密談情況。你的任務清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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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他是意大利黨魁墨索里尼的女婿。
  「清楚了。」
  「好,現在你就自報家門,裝扮成偽滿洲國的國民,這樣,他們才會認為不可能洩密,就會信任你了。」
  「好吧,我本來就是東北人,這很容易做到。」
  李大波很快地吃著飯,陸曉輝不時給他往碗裡撥菜,看他胃口好吃得很香,便又在大海碗裡給李大波夾了一塊大蹄。「多吃一點。這是上海的做法,你嘗嘗。」他看了一下手錶,時間還富裕,便說:「大波,你過去沒來過南方,特別是在上海這座國際性的大商埠,所以要格外小心。盧溝橋事變前,『軍統』在這裡的勢力很強大,這裡叫做『上海特區』,有四個情報組,負責搜集情報,還有一個行動組,專門搞暗殺、綁架,人數不少,是由戴笠親自領導。他們的目標最主要的是打入咱們中共的組織,其次是打入反蔣集團和軍閥派系。日本佔領上海後,他們潛伏下來,還佈置了兩架電台,任務並沒變,仍然是以監視我們的活動為主,只是增加了一項暗中調查哪個軍閥和軍隊現任長官誰和日本有勾結。所以,我們在防備日本敵特的監視跟蹤外,還要提防從背後射來的軍統暗箭。這你可以想像的到,我們的工作是何等的難做。好,我說這些話,只是希望你能順利完成這項工作,而不出半點差錯和危險。現在,我把你的安全,都交給小朱了,讓她安排你的行動吧!」
  朱麗珍這時也吃完了飯,李大波便跟著她來到剛才的那間小會客室裡。她看一看表說:
  「還有一點時間,你是午休呢,還是到大街轉轉,熟悉熟悉路徑?」
  李大波雖然很累,但他還是說:「轉一轉吧,省得我不認識路。」
  他倆手挽手地走到霞飛路上。街上很熱鬧,這裡集中了上海很多的大商店,在中國人、英法美等國的外國人的人流中,也夾雜著不少挾著大皮包匆忙走過的日本顧問、挎著籃子到菜市場買菜的日本家庭主婦,也還有穿著和服木屐的藝妓。李大波看了這種景象,他覺得和天津沒有什麼兩樣。
  朱麗珍看看時間還早,便走進一處街頭角落的小花園,他倆坐在向陽的一張木長椅上,冬日的陽光曬著很溫馨。園裡沒有遊人。朱麗珍靠緊李大波坐著,李大波說: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故事呢,我真想知道,回去好告訴紅薇。她是很惦念你和想念你的。」
  「好,我接著說吧。南京陷落的次日,」朱麗珍低低地說,做出情人喁喁私語的模樣,「一群日本兵開著大卡車來到修道院,他們一看我們全是女孩兒,非常高興,闖進院來就驅趕著我們上卡車,準備裝走充當軍妓,也就是日本兵說的『慰安婦』。院長張心佛嚇成了一攤泥,但他沒忘記向那個日軍曹長要酬金。那曹長哈哈冷笑一陣說:『金票的沒有,三濱的心交』啪啪扇了他好幾個大嘴巴子,這時候我們孤女們抵抗著不上車,日軍曹長急了,一槍打死了一個年齡最小的女孩兒,然後日軍便搶我們這些大班的女生,在機槍的押解下,我們只好上車了。……」
  李大波悲憤地聽著,著急地說:「那後來你又怎樣逃生的呢?」
  「卡車開到大街上。街上日軍在砸商店,在追趕著中國人開槍射擊為樂,我真是又害怕又氣憤。那時我已隨我的舅舅參加了咱的地工。我心想,死也不能落個給日本獸軍當『慰安婦』,讓他們取樂。汽車往兵營開的時候,路上看見不少埋人的大坑,那坑裡已有許多被槍殺的死人。我看見押車的日軍正在沖盹兒,便衝著姐妹們喊了一句:『寧死不做日軍妓女,跳吧,打死就打死!』我們邁過車幫紛紛往下跳,日軍慌忙亂開槍,打死了不少我的同伴,我們跳下去就藏在車底下,日軍邊開車邊射擊,終於發現了我們幾個,我們拚命地跑,結果我的腿上被子彈蹭破了皮,在日軍用槍瞄準別的女孩兒時,我不顧一切地跳進一個死人大坑,趕緊把一些死屍拽到我身上壓著,才算逃過了這次浩劫。夜裡,我爬出了死人坑,逃回我的家。我們家開一間小裁縫鋪,我到家一看,鋪子被砸了,我的繼父和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弟弟,都被槍殺了,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中,沒人敢收屍。……」
  「那後來你怎麼辦呢?」李大波歎息了一聲,忍不住地催問著。
  「後來,舅舅偷偷地來了,我女扮男裝,連夜把我帶到南京的鄉下去,參加了新四軍。我是從那裡被派回來城市工作的。唉,」她搖搖頭,悲慼地長長歎息了一聲,才用低抑的聲音說,「那真是太恐怖,太淒慘,太殘酷了!至今我彷彿還聞到那腐屍的氣味似的。現在,除了一個舅舅以外,我已舉目無親,只有同志們是我的親人了。」
  李大波緊緊地握住朱麗珍的手,無限同情地說:「麗珍,倘使你在北方,能跟紅薇在一起,她一定把你當成親姐姐,你和紅薇,對於我都像小妹妹一樣,我會像對待我親妹妹彩雲那樣疼愛你們。」
  「好吧,多咎有機會我向上級要求,調到北方去工作,我能和你們夫婦在一起朝夕相處,那該有多麼好啊!」
  時光在他倆談話的時候悄悄溜走。朱麗珍看看手錶說:「我們該去了。」便慢慢走出小園,在附近的一個電車站登上電車。
  大約坐了五六站地,朱麗珍挽著李大波的臂腕下了車,然後穿街過巷,來到一所深宅大院門前。在等著開門的時候,朱麗珍小聲地說:
  「這裡是反蔣的安徽幫幫會首領王亞樵的一個秘密聯絡點,經李濟琛介紹,我們便利用了這個關係,又由於他們和當地的青紅幫有聯繫,由他們推薦,所以還能取得重慶大員們的信任,跟他們接觸時,就按剛才陸曉輝說的那麼辦。」
  黑色的鐵門啟開了,門楣下站著一個男僕,一見朱麗珍,便說:「張小姐裡請,老爺正等著哪!」
  樓裡的客廳沙發椅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黑胖子。穿一身短打扮的絲綢棉襖棉褲,戴一頂瓜皮式呢帽,一條粗大的金鏈子,當郎在胸前。李大波一進門,他欠一欠肥胖的身子,一抱拳說:
  「辛苦辛苦,在下張阿狗,我在這裡候你多時了!」李大波也雙手抱拳,急忙說道:「抱歉抱歉,小弟章幼德,有勞大哥久等,小弟恐大哥午休,未敢過早打擾。」
  「小弟你有所不知,他們又來電話催問,把我的好覺也給打猶了。上司吩咐,由我帶你進見,咱們快走吧!」
  一望而知,張阿狗是屬於那種亡命徒式的幫會分子。他穿上黑呢大氅,叫了司機,便走出屋,來到樓前的台階上。
  一輛日本的三菱汽車,已等在台階下面。朱麗珍握著李大波的手低聲說:「一切多保重吧!」李大波和張阿狗坐進汽車,汽車按了兩聲喇叭,大門啟開了,汽車便開出門去。
  台階上站著朱麗珍,默默地向李大波揮手。
  兩點半鐘,汽車準時開進了法租界聖母院路的那所幽靜的別墅。喝過酒、酣暢地睡了兩小時覺的董道寧和高宗武,便來到了鋪著地毯、燒著壁爐、有落地式大掛鐘的客廳。他們見李大波臉面清瘦,一副文弱書生的文靜儀表,便有幾分滿意。他倆輪流著象考試新生那樣,問了他姓各、籍貫、學歷、政歷、家庭經濟情況、社會關係等等一些問題,李大波都按事先準備好的對答如流,使他倆覺得可靠而更加滿意。
  「章先生,我們請你做我們的文書工作,由於人手少,你還要擔任記錄,你會速記嗎?」董道寧問著李大波。
  「會,還可以,我保證有文必錄,不會漏掉什麼的。」李大波不卑不亢地回答著。
  「不過,在工作期間,你不能隨便離開這所房子,這是約法一章;第二,不能和其他外界人接觸;第三,任何內容不可洩露,這約法三章,你能保證做到麼?」高宗武透過金邊眼鏡,伸著三個手指頭說著。
  「完全可以做到。我是受過專門訓練的,這你們可以放心。」
  「那好。」後來他倆又問他一些東北偽滿的情況,特別是他的家庭。「令尊大人在滿洲國居何要職?」
  「他以著名縉紳人士入閣,給鄭孝胥做幫辦。」
  「聽說共軍在那裡鬧的很凶,是嗎?」董道寧單刀直入地問著。
  李大波聽到說共軍,便冷靜地思忖著,他想,這個亞洲司第一科科長指的一定是在東北森林、山地堅持戰鬥的抗日民主聯軍,一涉及到這問題,他唯恐露出馬腳,便含糊其詞地說:
  「是的,他們的人數不少。」
  「日軍的力量怎樣?」高宗武插話。
  「關東軍約一百萬,鎮守著各地。」
  「你老家黑龍江翠巒怎樣?」董道寧追問著。
  「時常有抗日聯軍出沒。」
  「那你的家很不安寧嘍?」高宗武又問。
  「是的,不過,我們有成隊的護院家丁,還有民團,可以抵擋一陣。再說家嚴怕土匪鬍子綁票,已不在莊園居住,他在東北幾個大城市有許多大買賣,他要巡視,經常住在哈爾濱。」
  「你家既然那麼有錢,為什麼你不子承父業幫助令尊大人做買賣呢?」高宗武好奇地問著。
  「我喜歡從政,因為政治可以影響國家、民生,所以不願再做像我家嚴那樣的單純商人。」李大波知道這是在利用聊天審查他的家史、思想,便索性一改他的拘謹態度灑脫地說:
  「你們不是也在從政嗎?我喜歡這種政治生涯。」
  董道寧和高宗武他們彼此看看,都哈哈大笑起來。「章先生,我們信任你的話是真實的,」董道寧在沙發茶几下拿出一本「滿洲國志指南」,抖露著說,「這裡邊有記載,令尊大人的確是滿洲國的肱股重臣呢!」他把那本指南的厚書放回原處,徵詢著上司高宗武的意見:「怎麼樣,可以錄用他工作了吧?」
  「好吧,我附議,開始工作吧!」
  李大波拿出了紙筆,走到窗下那張大辦公桌前坐下,準備記錄。聽差擺上茶點,便命令他退下,隨後客廳的門關嚴,又上了暗鎖。董道寧坐在沙發椅上,而得過肺病、咯血的高宗武,索性把他那瘦弱的身軀,在長沙發椅上放平。這幾天他風塵僕僕,來去匆匆,違反了蔣介石的密命,按周佛海的指示潛去一趟東京,直接跟日本軍部參謀次長多田駿談判,既緊張又害怕,總在防備著戴笠的軍統特務偵察他的軌外行動而密報蔣介石,所以他真有點身心交瘁,疲勞不堪。他躺在那裡,不時喝點法國香檳酒提提神。
  「這份材料是要寫給周胖子的,」董道寧說,他指的是周佛海,「所以要如實地說,您看是不是這樣?」
  「是的,跟日本的價碼總是談不攏,我怎麼給老頭子匯報呢?他很著急,恨不得馬上停戰,他發脾氣說,他著急不是為的失地千里,而是只要日本一佔領,中共的軍隊就馬上開到那裡打游擊,發展起來,眼看著中共坐大,是將來的大患,所以他總是想讓日本明白這一點,中日雙方要幹的是共同防共、融共、滅共!」
  董道寧站起身,夾著煙卷,走到屋子中央,望著臉色焦黃的高宗武,用煽動的口吻說:
  「高司長,此次我到東京,住在築地的小松旅館,影佐和今井都來看我,並帶我參觀了日本的許多城市,可以說,自從他們佔領了東三省、華北和華中的許多城市,他們真的一下子富了起來。東北的大豆高粱,華北的煤炭、鋼材、棉花,華中的大米、絲綢,還有豐富的勞力資源,都源源運往日本本土。據我看,日本現在提出停戰議和,絕非戰敗求和。給我的印象是,日本為了解決事變採取了從來沒有過的高風格的道義方針,我以為日本的國力眼下是有充分的餘力去徹底解決中日事變的。」
  李大波仔細地聽得入了神,他不住地在紙上做著記錄。「這不用記,」董道寧擺擺手說,「這不過是我的觀點,看法,印象而已。」
  李大波停下筆,專心致志地聽。
  「好,你這樣記吧,」高宗武瞇縫著眼說,「宗武在香港三次與西義顯和伊籐芳男接觸,轉達蔣委員長內定的談判意圖,日本政府起初很重視,但隨著日軍在中國的進軍,特別是『二·二六』以後,強硬派佔了上峰,因而我們雙方產生了很大分歧:中國方面堅持希望在蔣先生的領導下實現對日和平;而日本方面,越來越表現出欲以其他要人代替蔣先生的明顯意圖。明確地說,他們主張依靠汪兆銘出馬收拾時局,也就是說,日本打算重新培養一個傀儡的中央政權,如同偽滿培養溥儀一樣。你記錄下來了嗎?」
  「完全記錄下來了,一字沒漏。」李大波說,「要我念一遍嗎?」
  高宗武擺一擺手。接著說下去:「由於周部長的指示,應直接與日本當局談判,為了說服日本仍應以蔣先生為對手做一次最後試探,宗武遂與伊籐乘『日本皇后號』輪船離開香港,於橫濱上岸。然後來到東京,住在築地的花蝶飯店。幾次與今井武夫及高橋坦大佐談判,日本的意圖頑強地未變,依然是要求蔣先生下野,而且沒有改變主意的指望。恰在這時,日軍在大鵬灣登陸,全力向廣東進軍,而防衛廣東的廣東軍軍長余漢謀已派人與日軍聯繫。特別值得說明的是,此次連昭和天皇的弟弟頓宮博士(他的公開職務是上海福民醫院院長)都親自出馬當聯絡員,從上海來到香港,與余漢謀的代表進行接觸,想用他們的談判來促使我改變態度,其實,我已不再談最初的意圖,而專心聽取日本方面的發言。因此我的談判只得暫告一段落。究竟今後如何進行,請指示!」高宗武說到這裡,突然爆發一陣乾咳,他的胸痛病又犯了,咳得流出眼淚,往素白的手絹吐出一口痰,一股血漿立刻就染紅了手絹。談話中斷了,董道寧立刻喊僕人把家庭醫生請來,給他打針服藥。
  送走了醫生,董道寧和李大波把高宗武攙扶到樓上給他專門預備的臥室,蓋上鴨絨被,讓他好好休息、睡覺。因為給他注射了脫敏的鎮靜劑,他很快就停止了咳嗽,香甜地入睡了。董道寧把門關好,跟李大波踮著腳尖,走下樓,回到客廳裡來,繼續整理材料。
  「沒有他參加更好,」董道寧向天花板指了指,那樓上正是高宗武的臥室,「他犯病,是給嚇壞了。」
  「嚇壞了?這是怎麼回事?」李大波裝出懵懂的樣子問著。
  「因為你來自滿洲國,所以我信任你,這話我也只能跟你說,」董道寧壓低了聲音,用耳語的聲音說著,「高宗武他是受蔣光頭委派來談和平條件的,日本一個勁兒進攻,條件老變,總也談不攏,他無法回去交差,這是其一;其二是蔣只限於他在香港停留,而他卻擅自到了東京,他聽一位軍統裡的朋友對他說,軍統香港站已把他去東京的消息密報給老蔣,老蔣把侍從室的陳佈雷叫來,問詢情況,蔣當時很是生氣,拍桌子瞪眼地大罵他:『高宗武真是個混帳東西,是誰讓他到日本去的?』他聽了這個情況就害怕了。」
  「高司長是為和平談判去的,難道蔣先生不能諒解他嗎?」
  李大波故意這樣問著,套他的話。
  「嗐,你真是個書獃子,蔣這個人是冷血動物,他翻臉不認人,手黑眼硬,告訴戴笠一聲,馬上小命就玩完啦,他還不是怕被暗殺嗎?」
  「那他怎麼辦呢?」
  「我看他是不想回去了,他會以舊病復發,隱居香港,以觀動靜。」
  「那您有何打算呢?」
  「我嗎?」董道寧沉吟下來,他實在沒想到這位「滿洲國民」,會閃電般問出這句話來,他心想,這人雖然初次謀面,但家底可靠,又是滿洲的首富,國務大臣的金蘭之好,今後也未必不是他依靠的力量。於是他假裝口渴,喝了一陣水,思考了一下,才說:「老弟,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但一見如故,我跟你說實話吧,自從我去了兩趟日本,接觸了一些日本的上層人物,我思想上產生了一種新的想法,我以為日本這架戰車,是由裕仁天皇駕馭的兩套馬的馬車,一套馬是日本軍部,一套馬是日本內閣。眾所周知,日本是一個以武士道立國的軍國主義國家,時常為自己的國土狹小、人口眾多而欲開拓疆土,所以軍部的這套馬就往戰爭上拉,是日本的強硬派;內閣的某些老傢伙,總要防範蘇俄,在對華戰爭上持穩健態度,只想先保住滿洲,促成華北自治。但依我看,軍部一派會戰勝,因為天皇也傾向到強硬派這一邊了。於是,我對自己的前途也重新做了安排。」
  李大波在聽他說話的時候,頻頻地點頭,顯得他特別虔誠地在洗耳恭聽,董道寧剛一停住講話,他就問道:
  「目前是關鍵時刻,您做怎樣的選擇呢?」
  「我想,既然日本是要戰勝的,而他們選擇的又不是屬於英美派的蔣先生,選中的是他們心照不宣的老朋友、親日派的汪副總裁,那麼我就要跟著他走下去了。往後,咱們就是中、日、滿一家了,所以,你在整理材料的時候,務必在日本選擇汪兆銘先生另立中央政府這一點上多加渲染。這材料我是準備直接遞交周佛海部長的。目的是讓他拿給汪兆銘過目,把這個絕密的信息捎給他。」
  「好吧,我盡量按你們交談的事實整理,如果整理的材料你看後覺得分寸不夠,你還可以親自修改,潤色,然後我再重新謄清,我不怕費事。」
  正在這時,門鈴響了,聽差的開了門。這是兩位身穿海狸皮領大衣和藏籃呢子大衣的日本客人。隔著玻璃的落地窗,董道寧急忙從沙發椅裡站起身,對李大波說:
  「這是日本的談判代表西義顯和伊籐芳男來了,你迴避一下,先把剛才那份材料整理出來吧!」
  李大波拿起那疊紙和毛筆,鉛筆,退到客廳旁邊給他收拾乾淨的那間屋裡去了。


  李大波回到小屋裡,關上有暗鎖的門,又插上銷子,便鋪開極薄的美濃紙,用蠅頭小字,簡單扼要地先整理出一份向黨組織的匯報。把它疊了疊,疊成比桂林腐乳還小的四方塊,墊在靠裡面的一隻桌子腿下。做好偽裝隱藏,只等設法送出去。然後他把門上的插銷和暗鎖輕輕打開,又把寫材料的大紙鋪在桌上,拉出寫作的架式,他剛寫好「呈中央宣傳部1周佛海部長」幾個字,便停頓下來。因為從隔壁的客廳裡,傳來了日本人哈哈大笑的聲音,夾雜著日本人粗野的話語聲「腰細,腰細,太——腰細」,他不知道這兩個人何以這樣高興地讚揚,但是那種在每次日軍「討伐」時都能聽到的特殊聲調的話語聲,使他身上一陣陣地起雞皮疙瘩,他情不自禁地停下筆,皺著眉,實在寫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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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外指的是「中國國民黨中央宣傳部」。
  他心裡真是痛恨這些明漢奸、暗漢奸的魑魅魍魎,這些人明裡暗裡跟不共戴天的仇敵勾結,於國家、民族、人民的興亡、命運於不顧,其寡廉鮮恥,真令人髮指、氣憤。但他只有勸自己多加忍耐更加巧妙地隱蔽,以圖把黑暗的內幕情報搞到手,由黨進行無情地揭露,才能遏止這股妥協投降的逆流。於是他由此又想到如何將這情報妥靠地送交出去,後來他又想到了紅薇,他眼下無法跟她通信,她一定是在日夜為他懸心。最後他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設法跟董道寧把關係拉得更近,取得他完全的信任,爭取對他放寬待遇,再通過跟朱麗珍新編出來的關係——定婚的夫婦,以便把消息送出去和給楊承烈、紅薇取得聯繫。……
  冬日的傍晚來得迅速,短暫的夕陽不久就從西邊天際消退了。
  日本的聯絡人員西義顯、伊籐芳男在客廳裡跟董道寧說了一陣有關和談條件密約的話,得知高宗武舊病復發,便到樓上臥室去對高宗武進行慰問。他們上樓的當兒,董道寧匆匆來叫李大波的門。叫他也跟著一塊兒到臥室裡去。他是考慮怕臨時有什麼要記錄的差事,好讓這個司書辦理。高宗武被橐橐的腳步聲和開門聲驚醒了,他掀開蒙頭的緞子鴨絨被,露出了他低燒帶來的兩頰緋紅的臉龐。看見是他日本的老朋友來到了,他就急忙推開被子要下床。西義顯趕緊把他按捺下,說道:
  「知道貴體欠安,特來探望,請安心靜養,暫下考慮國家大事。可告慰者,是戰爭指導班1的崛場一雄少佐起草擬就的《調整日華新關係方針》,由陸軍省軍務課長影佐禎昭大佐2轉呈各省討論,已得軍部和御前五相會議的通過,現在可以以這個和汪先生做談判的基礎了。高君,你沒有白辛苦,為這個奔波勞碌累病了也是值得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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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38年5月。日本為了推進中國大陸戰爭,大本營把第一部長橋本群(1937年8月,由中國駐屯軍參謀長調任第一軍參謀長,1938年又調任參謀本部第一部長)抽調出來組成戰爭指導班,任班長,崛場一雄是其班內成員。
  2影佐禎昭,原任參謀本部謀略課(即第八課)課長,1938年6月調任陸軍省軍務課長。

  「是的,是的,」高宗武掙扎著還是披上衣服下了地,「先生你帶給我的消息,直使我感到欣慰,我高宗武總算沒白費力氣。」他吃力地喘息了一下,坐到沙發椅上,他的臉頰帶著肺病患者固有的那種紅潤,眼睛也透射出高燒後那種病態的異常光芒。他睜著像兩個玻璃球似的眼睛,興奮地討好說:「請二位貴客相信我,我雖然是做為蔣先生的代表來此談判停戰條件的,但是,我已然知道要使貴國政府回心轉意是困難的,雖然眼下已有《第二次近衛聲明》1,但我知道貴國更欣賞汪先生一貫的對日立場和行動,所以我也下了決心,如果不得已,即使背離蔣介石的意願,我也要為日華的和平挺身而出……咳咳……」一陣咳嗽才使他這番向敵酋表忠心的話語被塞住,他臉憋得通紅,好容易把一口帶血的黏痰吐在他素白的手絹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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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38年11月3日,日本發表《政府聲明——雖國民政府,亦不拒絕》,此即《第二次近衛聲明》,改變「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立場。
  兩個日本人看到這情景,彼此對看了一下,伊籐芳男便勸慰著他說:
  「我們回到東京,一定轉達您這番意思,同時,也要向他們報告你在病榻上所表現的鞠躬盡瘁的精神,帝國是不會忘記您的辛勞的。好,您多休息吧,請大夫了嗎?」
  「請了,有專門的醫生給他診治。」董道寧立刻回答。
  客人們告辭了,董道寧照例把他們送到樓下,坐進汽車,出了大門,消失在剛剛降臨的夜幕中,才返回樓上。
  「章先生,請遞我一杯白開水吧,我的口渴的厲害。」
  李大波趕緊給高宗武從暖壺裡倒了一杯水,遞到他顫顫抖抖的手裡。
  「章先生,你對工作還適應吧?整理出一份了嗎?我要親自過目。」
  「好的,快整理好了。」
  「不過,不要把我剛才的話整理進去,因為要防備蔣看。
  所以,日本想選擇汪,一句話帶過就行了,記住了嗎?」
  「記住了,不過董先生要我強調……」
  董道寧送完了客人,推開門進來了,李大波才停止了後半句話沒說。
  「章先生,你在這兒沒事了,請整理材料去吧,我們倆要商量一點事。」高宗武咳嗽著說。
  李大波退出去,屋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我說道寧,洪幫會替咱找來的這個人,可靠的程度怎麼樣?」
  「我看可以信賴,門第很好,且在滿洲國有一定實力,我想他的政治傾向是肯定的。」
  「噢,只要別跟共產黨沾邊兒就行。你知道,中共現在是很厲害囉!連老頭子在西安被扣,都不得不求救於中共而答應抗日,他們是無孔不入的。道寧,我們可要格外小心謹慎呀!」
  「是的,小心是對的,可也不能小心到草木皆兵誰也不信任的程度吧?」
  談話停頓了一下。
  「道寧,我打算還是先回香港養病為好,暫時先不回重慶了,關於材料的事,只有有勞你去送了,你看行嗎?」
  董道寧沉默下來。他心想:「你小子怕被蔣扣住殺頭,你當我不知道?」但這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只好說:「聽您的吩咐吧!」
  「我還有一個臨時動議,」高宗武說,「既然你這麼信任這個司書,我就給他安排一個新差事。你看我病得這樣,連個上下車攙扶我的人也沒有,我有意讓這位章幼德跟著,我們三個一齊走,到香港把我安置下,打發他走也行,留下來跟在你身邊,既有整理材料的人,又有個高級聽差,一舉兩得,你看如何?」
  董道寧想了想說:「倒沒什麼不可,只是不知道他本人願不願意出這趟遠門。」
  「我看多給錢就行,誰怕錢燙手呀?你跟他本人抽空談談這番意思吧。」
  「好吧!」
  這時聽差上來,用手托著福建大漆盤,給高宗武端上來一小碗米飯和幾樣三分小碟盛著的燒小菜。他邊在沙發桌上擺菜,邊對董道寧說:
  「開飯了。章先生已在樓下飯廳等您了。」
  沒過兩天,董道寧就向李大波提出陪伴照料高宗武去香港就醫的問題。李大波聽後,第一個反映是他懷疑董高剛才是否密商把他帶在身邊做為人質?或因為參與了這件極端秘密的勾結,而對他進行滅口?但是無論是哪種情況,他都要沉著冷靜,不露一點痕跡。稍待片刻,李大波便尋找出一個理由來試探對他是信任還是幽禁。
  「董先生,我很願為你們效勞,但是,不巧的是,我近期就要舉行結婚典禮,如果我突然離開,怕我的未婚妻不能諒解,所以,我必須找到她,跟她商議展緩婚期的事,你看我是否能去親自見她一面?」
  董道寧想了想說:「我們是很信任你的,當然可以讓你去見你的未婚妻,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把她接來,你看,這還不夠朋友嗎?我想問,你的未婚妻就在上海嗎?」
  「當然,您見過的,就是把我帶到這裡來的那位張小姐。」
  「啊呀!章先生,你艷福不淺呀!憑她的傾國之貌,要是在重慶,她一定是位能和美國友人打交道的第一流的交際花,嘻嘻嘻……只是怕她不放你……」
  「我試試看吧。」
  「如果她放你,我還有個想法,把高處長送到香港之後,你願意跟我作一次大後方重慶之行嗎?」
  李大波心裡又一驚,立刻又勾起人質、滅口的那個想法,但隨即他就自己否定了。他想,如果真想那麼辦,並不需要現在就說出來,盡可以在香港有打手把他裹脅而去,所以他緊張的情緒,即刻又平靜舒緩下來。他搖搖頭,笑一笑,故意說:
  「那你怕『軍統』會把我這個滿洲國民當奸細抓去嗎?我的安全有保證嗎?我可不願意到那兒去送死,扔下我的未婚妻。那……」
  「你放心,我完全能保證你的安全,咱倆一到重慶,我就把你帶到周佛海部長家裡藏起來,誰敢動他?」
  「那好吧,我什麼時候去商議這件事呢?」
  「明天吧。今晚必須先把第一批材料整理出來。可以嗎?」
  「可以。」
  那一晚,高宗武在樓上躺著發燒,咳嗽、咯血,派來一位日本皇族頓宮那個福民醫院的特級護士前來護理。董道寧則由日本上海特務機關的小松正植陪著到川島芳子前幾年開設的「白玫瑰」舞廳去跳舞。整座庭院是那麼寂靜,李大波正好一個人留在屋裡借整理記錄之機,抄錄必要的敵偽情報資料。
  他住的那間屋裡,原來就是一個秘密的檔案室。他東翻翻西找找,一下子弄出來不少他在根據地沒機會看到的敵偽《新民報》的合訂本,還有過去英法租界和日本共同辦案的一些舊檔案,他情緒為之一振,他知道這機會是難得的,於是他濃濃地沏了一壺釅茶,準備干個通宵達旦。
  他第一個翻到的即是重新發表的《第二次近衛聲明》,報頭照例刊登著近衛文縻在御前會議宣佈聲明的照片。有一段引言是聲明日本已對國民政府不拒之門外,要求國民政府再予以考慮。李大波明白,這是日寇引誘蔣介石放棄抗戰的一枚糖衣炮彈,於是他一目十行地把那「聲明」看下去:
  今憑陛下之盛威,帝國的陸海軍已攻克廣州、武漢三鎮,平定了中國之重要地區。國民政府僅為一地方政權而已。然而,如該政府仍堅持抗日容共政策,則帝國決不收兵,直至打到它崩潰為止。
  帝國所期求者即建設確保東亞永久和平的新秩序。
  這次征戰的最終目的,亦在於此。
  此種新秩序的建設,應以日、滿、華三國合作,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建立連環互助的關係為根本,以期在東亞確立國際正義,實現共同防共,創造新文化和實現經濟合作。這就是有助於東亞之安定和促進世界進步的方法。
  帝國所希望於中國的,就是分擔這種建設東亞新秩序的責任。帝國也期待中國國民真正理解我國的誠意,與帝國進行合作。即便是國民政府,只要全部放棄以往的政策,交換人事組織,取得新生的成果,參加新秩序的建設,我方並不拒之於門外。
  帝國深信,各國對於帝國的意圖會有正確的認識,適應東亞的新形勢。特別是對於各盟國的深情厚誼表示滿意。
  建設東亞新秩序,淵源於我國的建國精神,完成這個建設,是賦與現代日本國民的光榮職責。帝國要在國內各個方面堅決進行必要的革新,以謀求充實國家的整體力量,排除萬難,為完成此項事業而邁進。
  政府在此聲明帝國堅定不移的方針和決心。
  李大波看完了這個狂妄又摻著甜言蜜語的聲調,便把一切脈絡都理清楚了。自然他非常氣憤,幾乎自言自語地罵出聲來:「好一個建設東亞新秩序!我見過,那就是對中國人民的姦淫燒殺!就是公然掠奪中國的財富,侵佔大片的國土!哼,幸好中國有了共產黨,敵人處處寫著防共,滅共,他真正怕的不是一個勁望風而逃的國民政府,而是敵後佔據著廣大鄉村的八路軍、新四軍、抗日民主聯軍,這才是日寇真正懼怕的。正因為敵人看不起蔣介石,才敢以這麼傲慢的語氣發表這個臭名昭著的聲明。近衛這個最年輕的日本首相,對待中國完全是一副貴族對待奴僕的嘴臉,其實,他端著架子,似乎還在維護他發表第一次聲明時那種錯誤的態度,看來,他年輕狂妄,在政治上太不夠老練和成熟了!」
  他在心裡議論和評判了一番,然後又翻那些舊檔案。他看到幾份英法租界巡捕局和中國上海當局關於偵察共產黨活動的案件、在龍華槍殺左冀作家和監視莫裡哀路宋慶齡住宅活動、閘北魯迅家宅行動的記錄,他的心裡更升起無比的憤怒。
  濃烈的釅茶使他很興奮,很有精神,他不得不冷靜一下發熱的頭腦,他清醒地勸自己,他不能總鑽在這些令人髮指和氣憤的事件之中,怕萬一洩露出他的真實情感;為了更好地執行北方局「隱蔽精幹」的指示,他只好踏下心來,繼續整理那倒霉的會談記錄。
  夜已經很深了,從靜謐的樓道那裡,不時地傳來樓上高宗武一陣陣時輕時重的乾咳聲,也傳來很遠處警車怪叫的警笛聲,他猜想這又是日本憲兵隊捕人去吧?快到下半夜四點鐘了,他終於把讓他整理的東西搞完。他脫衣躺下來,又思考起讓他去香港和重慶的問題。他的思想活躍起來,他忽然興奮地想道:「是的,這也許是一個絕好的探密機會,不過,必須請示南方局。」然後他又想到明天去見朱麗珍時如何把他抄寫的情報送出去和設法給紅薇寫信,直到他在快樂的幻想中睡著,董道寧也沒從舞場回來。


  清晨,當董道寧拖著疲憊的身軀,像一條死狗般地躺到床上入睡的時候,李大波自己提前用過早餐,便帶上墊桌腿的那份情報,出了那座有大黑鐵門別墅的大院,他沿著聖母院路信步走來,然後又走進幾家大商場逛了一遭兒,為的是萬一有奸細跟蹤,見他閒逛便會放鬆盯梢,他也可以有餘裕的時間甩掉尾巴。給高宗武幹活,是現錢交易,給的是一色的「準備銀行」新票,據說這是「軍統」戴笠嚴格掌握下秘密干的一手絕活,仿造印製的假鈔,與日本鬼子在淪陷區出的「準備票」惟妙惟肖,毫無兩樣。李大波現在有了這種錢,而且給的較多,手頭很寬裕了,他便在提前下板開門的百貨店,給紅薇買了一件艷紅色的樣式時興的毛衣,又買了一件天藍色的,做為禮物,是送給朱麗珍的。這之後他才乘上去霞飛路的電車。
  夜上海的早晨一向非常寂靜,特別是在闊佬和寓公越來越多的英、法租界,這時辰似乎還沒有醒來,或是剛剛睡去。只有家庭主婦提著小秤、菜籃,匆匆地奔向菜市場。他在裡弄沒有碰見一個行人,便平安順利地叫開綠色的小門,進了小院。
  朱麗珍早已在忙碌著,她必須把每天的情報搜集起來加以整理,並躲在有隔音設備的地下室,用密碼把電報拍發出去。所以她的睡眠經常不足。但是她的精神旺盛,一種報仇雪恨的思想支持著她,使她有用不完的力氣。她一見李大波進來,先是驚訝,後是喜悅,她急忙問道:
  「怎麼,這麼快就完事了?」
  「沒有,出現了新情況。」李大波把那份情報交給朱麗珍接著把高宗武突然發病、董道寧約他去香港和重慶的事情學說了一遍,「你看,有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新情況,我也只得編出一串情況來哄弄他們,以便能夠出來和組織聯繫,商量該怎麼辦,」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下來,臉紅了。
  朱麗珍睜著她那大而美麗的丹鳳眼瞧著他感到有點莫名其妙。但一種女性特有的第六感覺,使她敏感到這其中一定會涉及到她。於是她用鼓勵的口吻,問著:
  「怎麼回事?說下去呀!」
  李大波依然漲紅著臉,低下眼睛,躲避著她的目光說:「真有點不好意思,我不得不編造出我們是未婚夫婦的謊言,這次能夠出來的借口就是說的我要跟未婚妻談延期結婚的事,……」
  朱麗珍聽後嫣然地笑起來,她用眼梢瞟瞟李大波說:「我以為什麼了不得的事!這算什麼,你還真有點封建意識哩!那好!我們對外可以這麼說。」她的眼睛忽然像打閃似的亮了一下,然後一拍手說,「有啦,往後你出不來,我可以以未婚妻的身份去看你,就可以把情報帶出來了,這多麼妙啊!……
  不過,去大後方的事,要跟陸代表請示才行。」
  坐在屋頂閣樓一扇小窗前的桌旁正在匯總情報分析問題的陸曉輝,看了那份情報,又聽了朱麗珍關於高宗武、董道寧要帶李大波去重慶的簡要說明,他馬上就站起身。「好,我們一起仔細商量一下吧。」就把攤在桌面上的紙張收攏起來,折疊成細管狀,塞在閣樓屋頂的木椽子縫裡隱藏好,跟著朱麗珍一齊下了樓,來到客廳裡,和李大波親切地握手。
  「先要考慮這是不是他們怕洩密而把你裹脅到大後方去?」陸曉輝沉思著,邊吸著煙,提出了這個李大波也曾猶豫過的問題。
  「我也這樣考慮過,但後來我把這個想法否定了。」李大波沉靜地說,「理由是,他們雖是受蔣所派,但看到日本政府和軍部中扶汪的一派佔了上風,他們又導向了擁汪,正因為他們要正式公開投敵,所以他們反而巴結起我這個冒牌的偽滿闊少來了。因此得出另一個結論:他們把我當成了『一丘之貉』,不會是扣押我。您考慮有這可能嗎?」
  陸曉輝是中共黨內老資格的敵工工作者,從瑞金蘇維埃時代起,他就秘密地往來於紅藍二區;日本進攻中國後,他又潛伏在敵人佔領的白區。在長期的秘密工作中,他曾幾次冒著生命危險闖過難關,化險為夷,毫無疑問他是這方面的老練裡手。聽了李大波的分析;他認真地思考起來。他覺得這是有關黨的機密和同志的生命安全大事,所以他在屋裡踱來踱去,遲遲委決不下。
  「萬一他們扣住你呢?」陸曉輝突然停在屋子當央,問著李大波。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李大波回答,「但是我想,這是有關敵、偽、頑合流的第一手資料,為此冒點風險也是值得。古語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朱麗珍在一旁望著他說這話時的那種堅毅神情,心中暗自羨慕和欽敬,她悄悄地想著:「當年的小紅薇是多麼幸運和幸福,想不到她找到了這樣的夫婿,把她也領上了革命道路,嫁一個什麼樣的丈夫,對於女人的命運是何等重要!將來也不知道我能找到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如果被扣,你能設法逃脫出來嗎?」陸曉輝這麼問。
  「到那時,萬一出現那種情況,我想我能夠當機立斷。」
  這時,陸曉輝才興奮地說:「好極了,李大波同志,我喜歡像你這樣敢於冒風險的同志。你知道,此次確實危險,但意義重大。我們的事業處境艱險,之所以能成功,就因為我黨擁有像你這樣的骨幹。但是一定要多加小心,萬不可粗心大意,既要膽大包天,還要心細如髮。」
  「我隨時有可能跟著他們出發。假如我到重慶,搞到重要的情報,我怎樣才能跟黨組織聯繫呢?」
  陸曉輝想了想,便說:「到曾家巖八路軍辦事處去或到《新華日報》,都太危險,那裡佈滿了『軍統』和『蔣中統』特務,介石口蜜腹劍,口口聲聲說國共合作,其實,暗中對我們的監視卻超過了對日本鬼子敵人,真是倒行逆施。……好吧,我給你找一個不會引起特務注意的人。」說著他就給李大波寫好了一封極小的捲成一個小柳葉似的介紹信,讓他縫到衣服的貼邊裡。
  事情談完之後,陸曉輝又回到閣樓上去辦公,李大波被留在那裡吃飯。現在距離吃飯還有一段時間,李大波便把兩件毛衣都拿出來說:「藍毛衣是我代表紅薇送給你的禮物,也不知道這顏色你喜歡不喜歡?」
  朱麗珍並沒有客氣,便把禮物收下。她很愛這明朗的天藍色,好像九月蔚藍的秋天晴空,她微笑著,把毛衣比在身上,尋找著鏡子。她的臉色白皙,臉頰稍有紅潤,穿起來很美麗。「謝謝了!」
  「這件紅毛衣,是我給紅薇買的,她在山野裡長大,很喜歡紅色,但是我要去大後方,只好先存在你這裡了。」
  「好吧,」朱麗珍把毛衣仔細地收到壁櫥裡。
  吃罷早飯,朱麗珍跟陸曉輝說了假裝未婚妻的事情,他倆又經過一番商量,朱麗珍才高興地微笑著對李大波說:
  「走吧,我陪你去那處公館,以證明你說的未婚妻是真實的。」
  李大波一陣驚喜,緊握住她那柔軟的小手,笑著說:「你的合作,實在令我感動。我真太謝謝你了。」
  他倆笑著,離開了那外小小的別墅,一同趕往聖母院路那處闊綽的只招待來自重慶和日本特務機關人員的秘密公館。
  兩天以後,朱麗珍來給李大波送行。兩輛小轎車駛過上海的幾條馬路,轉上外灘。前一輛雪鐵龍牌轎車裡坐著高宗武和董道寧、李大波和朱麗珍坐在後一輛司蒂倍克牌小轎車裡。他們很快來到國際航運碼頭。那艘駛往香港的法國「德爾門號」輪船,已掛滿全旗,升火待發了。
  在碼頭上,李大波裝出情人那樣挽著朱麗珍,離開了人群,他悄悄地說:「拜託你,一定給紅薇寫封信,暗示我的行蹤,省得她總是牽掛我。」
  「好吧,一定辦到。你就放心地上路吧。」
  輪船的汽笛悠長地響了一聲,這是告別碼頭啟航的信號。
  董道寧跑過來招著手,對李大波說:
  「喂,章先生!要開船啦!你們的情話還沒有說完嗎?」
  李大波邊回頭向朱麗珍揮手,邊向輪船的渡橋跑去。
  朱麗珍站到碼頭岸邊,望著船頭的推進器鐵葉子,掀起黃埔江水臣大的雪浪花,又響了一聲汽笛,輪船徐徐地開動了。
  那些圍著高高的船橋和桅桿飛舞的海鷗,它們隨船來自大海,現在又要飛回大海了。朱麗珍獨自站在空寂下來的碼頭上,望著漸漸遠去的輪船,心裡默默地為李大波禱告:「但願他一路順風,工作順利,勝利歸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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