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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逆流



  吉普車只能以五六十邁的速度前進,因為這段治安軍押著民夫剛修成的平塘公路,路基還不實在,所以汽車只好顛顛簸簸地往前開。為了防止八路軍和民兵破路,公路兩側,敵人禁止植樹,靠近公路的田野,也嚴令種高桿作物和稙莊稼,怕莊稼地裡隱藏著八路軍和武工隊。在公路和鐵路交叉或短途平行的地方,差不多都有路警或是從「愛護村」1抓來的老頭兒,從道邊一間像棺材丘子大小的坯屋鑽出來,搖晃著紅綠小旗兒,告訴你前面能走還是不能走。田野,是那麼空曠、寂寥而又荒涼。曹剛和艾洪水被汽車顛蕩了一大早晨,肚子早就咕咕地叫起來,直到這時他倆才想起光顧了忙活探望殷汝耕,還沒有吃午飯。公路上空蕩蕩,連個擺攤的都沒有。他們只好飢腸轆轆地往前趕路。偶然穿過村鎮,遠遠望見這輛掛有日偽警察局標誌的吉普車,除了倚著牆根曬暖的老頭兒跑不動以外,其餘的莊稼人全跑回家插上大門躲災去了。村裡僅有的一二家起伙店,因為不堪皇協軍討伐隊的騷擾也沒開張。汽車行駛了四個多小時,他們才在宜興埠街裡吃了一頓家常燴餅。大餅端上桌子時,他倆都餓得透心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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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日本在鐵路沿線所佔領的村莊,美其名曰「愛護村」。
  汽車駛進市區時,天近黃昏。車過北站,因為司機沒來過天津不認道兒,凹菔皇宜淨C員叩淖倦息イ雲鰻薳肪對躚o拍芸T蕉~礪肥韉呂鎩?
  樹德裡胡同窄,開不進汽車,他倆在胡同口外停下車,就往胡同裡邊跑。那時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胡同裡連個小孩兒的影兒都沒有。艾洪水先跑到他做了標記的小門前,只見兩扇褐色的木板門緊閉著,他諦聽了一下,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曹剛用拳頭砸門,也沒人應聲。這時他倆才模糊地看見板門的一側貼了一張紙條,艾洪水劃著一根火柴照亮,看清那紅紙條上寫著:「吉屋招租」。
  「他媽的,讓這條魚又溜了!」曹剛氣得瞪眼跺腳乾著急,他衝著艾洪水罵罵咧咧地說:「你他媽的時候,一定是跟蹤露出了破綻,讓這王八犢子看見啦,要不,怎能放跑了他?!你真是個廢物點心!」
  艾洪水撲了空,又是驚訝,又是心裡憋氣窩火,還有點失魂落魄。煮熟到嘴的鴨子又飛了,使他追悔莫及還要挨曹剛的罵。他那想入非非的美夢也飄走了。
  「你別光埋怨我,要是不去看殷汝耕那個王八蛋,我一給你報告就來抓人,一逮一個準兒。」艾洪水嘟囔著說,「這一下晚了八春,黃花菜全涼啦!」
  曹剛怒氣未消,他伸著細脖兒,又怨天尤人地罵起來:「媽拉個巴子,天津憲兵隊這群鱉犢子也是白吃飽兒,讓他們監視,倒把人監視跑啦!」
  曹剛不死心,又砸開房邊左右鄰居的門,謊說那主人是他的朋友,問他們知道不知道這戶人家搬到哪兒去了;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常是警笛一響,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人們說話格外小心謹慎,都搖著頭說不知道。他無可奈何,揮揮手說:「走,在這兒瞎愣著也沒用!」
  他們出了胡同,坐上汽車,曹剛對司機說:「上天津軍部!」
  司機說:「我不認識道兒呀!」
  艾洪水忙答腔:「還是我當嚮導吧!」
  汽車轉上大馬路,過了金鋼橋,沿著日本租界的旭界,朝海光寺路1奔去。
  曹剛在天津很熟。他的家就在日租界的三島街2。他父親曹養浩,在東洋留學時結交了許多日本的權貴,跟土肥原賢二、板垣征四郎都親如手兄。1931年冬就是曹剛的父親把土肥原帶進張園並於11月11日晚從塘沽上船,幫著溥儀出逃在營口登陸的。後來曹剛得到重用,跟他父親與日本軍政界的淵源關係是分不開的。
  在汽車駛向天津軍部時,曹剛心裡打起鼓來,這時他才忽然想起,多田駿司令官一向與土肥原賢二的意見相左,他倆在對華謀略上總有分歧,特別是把溥儀弄到東北和在通州扶植殷汝耕冀東政權,多田都認為是為時過早,但土肥原卻來了個「先斬後奏」。因此多田駿對跟土肥原一起合夥幹這些事情的曹養浩,也深惡痛絕。這就是曹剛為什麼不能在天津站腳而必須投奔通州殷汝耕門下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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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今興安路。
  2即今新疆路。

  「站住!不上軍部了,咱們上宮島街1柴山公館吧!」曹剛想起了這些不愉快的前嫌,便立刻命令司機改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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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今鞍山道。
  汽車很快就到了宮島街柴山公館。這是一個門禁森嚴的宅院。兩扇黑色的鐵門緊閉,門柱上的電燈熄著,日本衛兵在院裡站崗。宅主人就是被天津市民畏如虎狼的天津日本特務機關長柴山兼四郎。他與曹養浩在日本陸軍大學同學,關係不錯,所以曹剛在遇到這個棘手的問題時,敢找他來幫忙。
  曹剛按了門鈴,衛兵從探視孔看了看來人,曹剛用流利的日語回答著問話,並遞上名片。衛兵打進電話,正趕上柴山在家,就讓衛兵把他和艾洪水一齊放進院來。一隻大狼狗,在一根鐵柱上用鎖鏈拴著,衝著他們又咬又叫,一個勁兒亂竄。這場景使艾洪水一下子回想起八年前的那個秋夜,他和他表哥李大波從東北逃出的那個晚上,日本憲兵隊牽著狗也這麼追趕過他們,要不是他表哥扔過一根大木頭,砍著了狗頭,他們不但逃脫不了,而且一定會被狼狗撕扯成大卸八塊。想不到時隔八年,他卻領著兩面間諜到日本特務機關長家來商議如何逮捕他的表哥,這巨大的變化,使他自己也為之震驚,心裡打顫。現在他見景生情,偏偏不情願地想起了這一幕,他心裡真像打碎了五味瓶,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已經禿頂的柴山兼四郎,正在過廳的飯堂裡喝著中國的花彫酒,吃著日本的雞素燒。一股大蔥爆牛肉的味兒,飄進客廳裡。柴山沒有問他們是否用過飯,只請他們在客廳裡等候。也沒有勤務兵伺候茶水。
  呆了約半小時,柴山吃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地走進客廳來。他矜持地伸出手,只和曹剛握了握。他倚在沙發靠背上,邊用牙籤剔著牙,邊聽曹剛說明來意。一聽逮捕「中共要員」,他就神情嚴肅地重視起來。
  「我們並沒有聽見天津軍部說起過這件事,」柴山說道,「不過,我馬上就可以給你問一下,」他按了桌鈴,進來一位值日軍官,「你給偵緝課課長要個電話。」
  不一會電話鈴就響了。他拿起電話,簡單地問了幾句,便掛上了電話說:「沒聽見軍部佈置什麼。我看,這件事是不應該放鬆的。就交給我來辦吧!」
  曹剛說:「天津軍部真耽誤事,柴山叔叔,我總有個想法,覺得多田將軍總是跟土肥原大佐別著一股勁兒,他總是採取不合作的態度。」
  柴山笑著搖搖頭,做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長歎了一口氣說:「事情難辦啊!雖然大家都在為帝國而努力,但暗中總有一股掣肘的力量在起作用,多田將軍是『北派』,而土肥原大佐是『南派』中的主力,他對於中國有一整套謀略工作的主導思想,而多田將軍則純粹是一名地地道道的軍人,這是很難怪的,……」
  「可是,柴山叔叔,我聽說多田將軍跟十四格格打的火熱,正走桃花運哪,您沒有聽說嗎?外面全嚷騰開了,他可別像唐明皇,『從此君王不早朝』,芳子小姐的名聲欠佳,這對帝國影響可不好哇!」
  「那不至於耽誤工作吧?」
  「哈!涉及到『共匪』的事他都不管,還不算失職嗎?」
  柴山怕他再說下去,便拍著他的肩膀,開導著他說:「曹喪!我的大侄子,這恐怕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點誤解了。其實多田將軍正在天津忙著剿共,他現在正指派他的親信、天津日本駐屯軍參謀三野友吉,在日租界石山街1的宏濟裡成立了一個『三野公館』2,專門在天津四郊各縣招兵買馬,目的是消滅天津周圍各鄉村的中共軍,天津的袁文會、張壁組織的便衣隊,很起作用。川島芳子自從在東北卸任安國軍司令職務後,還是她乾爹多田將軍,又把她介紹到『三野公館』,共同策劃這件武力圍剿八路軍的大事,聽說她已派出綽號『小白龍』的一支武裝,正在靜海縣那邊活動,很有成績。……當然嘍,多田將軍隻身在國外執勤,難免感到寂寞,正好川島芳子也離開了那個蒙古丈夫甘珠爾扎布,兩個人解解悶兒,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嘛,你說是不是呀?」
  柴山說完笑起來,曹剛也陪著笑了一陣。只是艾洪水聽不懂日本話,干坐在那裡,小心翼翼地陪著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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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今寧夏路。
  2三野友吉,在中國呆了十幾年,曾擔任過晉軍閻錫山的軍事顧問。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編入現役,充任聯隊長,率隊駐河北易縣一帶,後又駐徐州,任城防司令。1942年曾被派往太原,與閻錫山進行勸降遊說。1944年退役後,任北京偽新民會最高顧問。1945年日本投降後,閻錫山為了反共,把他接往太原,充當顧問,太原解放前夕,閻錫山竟把這個戰犯送回日本。

  「那,這小子一搬家,我們的線索算是丟了,這怎麼辦?能使用一次查戶口的方法嗎?」曹剛覺得把話說遠了,又拉回本題。
  「當然可以。我估計這個人沒有出天津,」柴山思忖著說,「你應該派人在天津偵緝,我加以配合。你派了人了嗎?」
  「這不是嗎,我帶來了,他叫艾宏綏。艾,你見見吧,這是柴山兼四郎特務機關長。」艾洪水這時趕緊站起身,向柴山行了一個鞠躬禮。柴山一邊打著飽嗝兒,一邊揮揮手用那種新流行的「協和語」1說:「腰細!我們今後大大地合作吧!」
  最後他們又就偵察手段、聯絡方法等具體問題,做了詳細的商討,快九點鐘的時候,才結束了這次對柴山特務機關長的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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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混以日語和華語的話語。或是日本人創造的那種語言:「你的明白?」
  「金票大大地給」等,稱這種話也叫「協和語」。
  曹剛和艾洪水走出特務機關,便坐進車裡,曹剛拍拍司機的肩膀安慰著說:「老余,別不高興,我的時候,今天請你,咱們怎麼樂和怎麼來!上南市!」
  汽車從宮島街開上了旭街,很快便來到了南市。這時正是南市夜生活的開始。飯莊裡高朋滿座,戲園子管弦齊奏,妓院燈火輝煌,嫖客盈門。由於日本的入侵佔領,這裡似乎比事變以前更加繁華熱鬧了,而妓院又形成南市一切活動的中心,甚至連素有「花鄉錦城」的候家後,也把妓院轉向了這裡。
  「喂,呆會兒咱們到這兒玩玩,」曹剛望著一處處亮著大燈的妓院說,「不過,現在咱得先去餵腦袋!」為了暖肚,他們在「燕鳴春」二樓飽飽地吃了一頓羊肉涮鍋子。走出飯館的時候,曹剛以行家的口吻對艾洪水和司機老余說:
  「不是我吹牛,我在這兒家家熟,今天我領你們一家開開眼吧,咱就在那兒過夜,也省得找旅館了,你們說好不好?我掏腰包請客!」
  由曹剛指路,汽車開到廣興裡的一處名叫「富春樓」的妓院。在往門裡走的時候,曹剛低聲向艾洪水做著介紹:「這裡的女領班是個人物。外號金大腳,她是隨著北京老資格的賽金花為妓的,現在當了女窯主,最大的特點是會說日本話,所以招來不少日本嫖客,日本警察署和憲兵隊常在這裡出入,搜集情報,成了聯絡地點。老弟,你今後也可以到這裡跟他們交換交換情報、聯絡聯絡感情嘛!老弟,你以後要多點招數才行啊!」
  的確,這裡出入的日本便衣人員很多,形成了日本憲兵隊、警察署和特務機關以外通向民間的一個搜集情報的據點。同時也成為中國寓公、遺老遺少買官鬻爵和日人秘密交易談判的場所。女窯主金大腳雖然已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穿著打扮既入時又俏麗,反倒成為老軍閥政客、在野督軍省長喜歡沾惹的對象,門庭若市。曹剛曾經是這裡的熟客,跟金大腳還有一腿,又瞭解他的來頭,所以他一進門,金大腳就笑臉相迎,趕緊把他接到花廳,又拿花名冊、看相片,又讓「大茶壺」1喊叫姑娘們見客。曹剛為他們三個人,各按著不同價碼,要了三個妓女,開了三個單間,在這裡過了一夜。
  10點鐘起床後,曹剛又想出了鬼點子,對艾洪水說:
  「老弟,為了打開局面,我還要把你介紹給土肥原中將,你知道,他是『中國通』,又是阪西利八郎公館的科班出身,在追蹤偵破上是當前日本的第一能手,我求他幫你,一定能馬到成功。」
  艾洪水因為夜裡和妓女幾次作愛,沒有睡好,精神有點萎靡不振,他邊打著哈欠,邊無可奈何地點著頭說:
  「行,什麼時候去?」
  「吃了早點就去,我要抓緊,不把他們這兩個狗男女緝拿歸案,我誓不罷休!」
  金大腳招待他倆白吃了一頓天津風味的早點,便匆匆登車告辭了。
  汽車停在福島街2一座有炮塔的高門樓前,這使艾洪水驚訝地一愣。他忽然記起他曾經來過這個地方。那是八年前的夏天,他被吳文綬從南開大學宿舍誆騙出來,又被曹剛威脅著實行了一次陪決,當槍聲一響,他就嚇得昏迷過去,醒來後,他就完全屈服叛變了。在那之後,曹剛帶他來的第一個日本機關,就是這裡。那一次他戰戰兢兢地不僅見到了土肥原賢二,而且還見到了梅津美治郎3。站在門前他忽然想起,那時他是多麼痛苦,何等苦悶!又多麼地痛恨這個曹剛。但那已是落花流水,不復回歸,雖然今日第二次來此,見景生情,不免產生今昔之感,但他盡量克制,不使自己傷神。「也罷,反正也是這樣了,一不做,二不休!過去的皇歷還看它有什麼用!我現在只求發跡,享樂,人活著為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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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專司妓女接客男鴇的俗稱。
  2即今多倫道。

  3日本駐軍司令官,曾與南京政府的何應欽簽訂侵華的《何梅協定》。
  在艾洪水心潮翻騰的時候,曹剛已經叫開了鐵門。這裡原先的主人梅津美治郎已調任回國,這偌大的住宅便變成「日本對華特別委員會」的一個派出機關,代號為「竹機關」。人稱「土肥原機關」1。土肥原不輕易外出,外出時也是採取微服私訪,從不穿將軍的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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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土肥原機關:該機關成立於1938年7月。日本政府為避免陸軍、海軍、外務省三省各派出機關的矛盾,組成這個委員會,稱「竹機關」。負責組成三個分立的偽政權(王克敏的華北北京臨時政府、梁鴻志的南京維新政府、德王的蒙疆政府)統轄於中央政府的工作。由陸軍土肥原、海軍津田靜枝、外務省阪西利八郎三位中將組成。由土肥原負責。對外簡稱「土肥原機關」。他們一邊物色中央人選,一邊並積極推行對重慶政府的誘降工作。該委員會直屬於日本的「五相會議」領導。
  警衛長報告曹剛求見時,他正在溫暖如春、充滿陽光照射的書房裡踱著步,思考著他草擬的《第二期謀略計劃》的執行情況。這是一個對中國從軍事、政治到經濟、文化的全方位的龐大規劃,一共分四大部分,他從本年初到現在正在進行的是代號為「鳥」的「鳥工作」。
  這項工作的具體內容是遊說和起用民國初年的三個風雲人物:唐紹儀、吳佩孚、靳雲鵬為所謂「中央政府」領導人擁立的對象。九月末,他曾在上海新公園北側他的上海辦事處,秘密地訪問了唐紹儀,並進行了初步會談。由唐紹儀親自起草了一份《和平救國宣言》。事隔幾日,正在他暗自慶幸工作有所進展的時候,唐紹儀卻突然被暗殺。這對他是一個巨大的打擊。經受了這一挫折的土肥原,當即離開上海北上,著手進行吳佩孚和靳雲鵬東山再起的謀略工作。吳佩孚當時隱居在北京1什錦花園的自宅,平素許多舊部都圍繞左右。土肥原密訪過他幾次,急於拉隊伍重整旗鼓的吳佩孚,從一開始便進入了實質條件的談判。但吳佩孚自視過高,狂妄自大,所以在出山條件上和土肥原代表的日方頗有距離。無風不起浪,「吳佩孚出山」的消息不脛而走,這消息惹惱了眼下擔任「華北臨時政府」首腦的王克敏,王與吳的關係有如冰炭,水火不容,因此暗中干擾和作梗。這使土肥原非常苦惱。他是前兩天才從北京回到天津的,因為他工作的最後一個對像靳雲鵬就隱居在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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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時日本已將北平改名北京。市民也習慣稱北京。
  曹剛帶著艾洪水走進客廳時,土肥原便從通向書房的門走出來,轉過一道鑲著翡疵琅普u練紓溫m搷]]礎?
  艾洪水清楚地記得八年前的那次土肥原也是在這裡接見他的情景。那時他還是名少將,今天這位「東方勞倫斯」已晉陞為中將,而且較那時有些發胖了,兩鬢有點飛霜,因為頭疼,寬闊的前額上戴著鋁制的健腦器。艾洪水記得那次他也是這樣微笑著,向他伸出手,不過那次談的話題是讓他到張家口抗日同盟軍裡去抓他的表哥李大波。
  「啊哈,艾喪,老朋友,歡迎你!」土肥原伸出手,抓住了艾洪水的一隻手,他用另一隻手,拉住了曹剛:「曹喪!我正要找你哩,你來的正好。」
  勤務兵端上來牛奶咖啡、糖果,便退了下去。
  「你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土肥原從金邊眼鏡裡透出微笑,「快告訴我有什麼事?」
  曹剛用日語把他請求協助抓捕李大波的消息敘述了一遍。土肥原聽後驚訝得眼鏡都掉到鼻子尖上。
  「啊?!你們還沒抓著那個共黨分子?」
  「不但沒抓著他,他倒抓住了我!」曹剛氣呼呼地把在通州的遭遇說了一遍,「哎,那次我差點去見閻王爺!」
  土肥原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兒,激動地把手關節弄得嘎吧嘎吧直響。他歎息著說:「說實話,共黨問題才是我帝國的心腹大患。只要我們佔領一個地方,他們隨後也就到了。所以,我已經向大本營建議,應該停止進攻性的戰鬥,停下來進行掃蕩,撲滅共匪,保障治安。不然的話,我軍推進得越快,他們佔領的地方越多,蔣介石也應該看到共軍日益坐大,對他更是不利,他應該和我們攜起手來,共同剿共才是正辦。克柔,這一點我請你無論如何要把我這個口信兒捎到,這才是我最為關心的。」
  曹剛點著頭,然後關心地問道:「『鳥工作』有進展嗎?」土肥原搖搖頭說:「這個老塞嘎勒1!簡直就是個塞嘎勒!他的工作很不好深入,他狂妄自大,每次見面總向我發表一些無知的怪理論,他甚至說:『共產黨的黨綱宗旨就是共產共妻』!還自我吹噓:『我很早以前就公開表示過堅決反對共產黨。』又滔滔不絕地說:『本人以均產主義去頂住共產黨所信仰的共產主義,以振興禮教去撲滅共妻主義』,真有點可笑,我真感到是否我選錯了對象。唉,你是我的心腹,這苦衷我只能跟你叨嘮叨嘮。」他結束了日本話,改用中國話,看了看艾洪水說:「算了,不提我這一段兒啦,還是商議商議如何捉捕這個共黨分子吧!啊呀,逮了他這麼些年,居然還沒逮著他,他也真成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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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日語中「雞巴」(男性生殖器)的發音。
  土肥原叫進一個守在客廳門外走廊裡的勤務兵,吩咐他拿一點酒來。不一會兒,就用托盤托進來幾瓶上等的白馬牌法國香檳。
  「來,曹喪,艾喪!讓我們來慶祝一下吧,」土肥原很想輕鬆一下疲勞的神經和沉重的心情,舉起高腳杯笑著說:「首先慶祝曹喪化險為夷,我想不到你經歷了這麼大的危險,現在危險終於過去了,乾杯!」他一仰脖兒,一飲而盡。
  又倒上了第二杯酒:「來,艾喪!這一杯好酒是慶祝我們再度合作,乾杯!」
  兩杯酒下肚,他輕鬆多了,像斧鑿似的頭痛已緩解了許多。他邊用尖厲的牙齒撕扯著日本的干魷魚片,不由得打開了話匣子。
  「曹剛君,你還記得吧,那是1935年的9月底,我從關東軍司令部匯報回到天津,那時你就隨在我的左右。關東軍司令部命令我最遲到11月底,要對宋哲元的工作——也就是『狐工作』1,必須搞出個頭緒。我的天,只有一個月的工夫,而宋哲元又探頭探腦,想吃怕燙!我向多田將軍匯報關東軍這項命令,他甚為不滿,處處掣肘,我只好背著他到北京去執行這項命令,11月中旬很快就要過去了,而宋哲元的工作很不順手,我多麼著急呀!……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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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狐工作」,即「竹機關」對宋哲元的工作代號。
  「那怎麼會忘?我記得你急得頭痛牙腫,我也跟著著急呀,大冬天的,我都急出簾u□鷓郟_覛?
  「是的是的!這時我便開始中止了『狐工作』,把注意力轉向了殷汝耕,……」
  「是呀,你不是派我到薊密區去跟他秘密接頭的嗎?我記得當時我表面裝的是為那個美國傳教士去遵化縣尋找他的養女方紅薇。」曹剛興奮地打斷了土肥原的回憶。
  艾洪水在一旁聽著。因為土肥原用一口流利的京腔講的是中國話,他聽得很仔細。「啊!原來他們從那麼早就注意上山溝溝的這個小黃毛丫頭啦!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他們的關係是這麼淵遠流長……真他媽的媽拉個巴子的!」一涉及到既往,他心裡總是這麼矛盾地想著。
  「是的,你的這次聯絡工作很有成績,這也救了我的駕。殷汝耕還真積極,他的決心之大,使我都為之震驚。他毅然揭起反蔣叛旗,他那徹底的反蔣態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沒過幾天,就在11月25日,殷汝耕就以驚人之勢,成立了『冀東防共自治政府』,還發表了堂堂的反蔣親日的政策宣言。我派飛機在那天幫他在平津上空散發了那份宣言。啊,你還記得在舉事的前一天我們在天津的聚會吧?」
  曹剛興奮地眨著那對小耗子眼兒,快樂使他翹起上唇,嘴角兒出現了兩個綠豆粒兒似的酒坑兒,趕緊接上話茬兒說:「我的時候,那怎麼會忘?!記得,記得!我倒要提醒您,將軍,咱們不是故意挑選了駐屯軍出資、由川島芳子當掌櫃的『東興樓飯莊』聚會的嗎?那天,這個女妖精居然女扮男裝,穿了一身緞子長袍坎肩,出來給咱們敬酒,咱當時的用意,不就是讓這個小娘兒們在多田將軍的床上吹吹枕頭風嗎?」
  「是的。我沒有忘。當時殷汝耕帶著他手下的全班主要人馬,參加了宴會。我說:『怎麼樣,能不能起事?』意氣高昂的殷汝耕立即就響應說:『好事要快辦!明天就宣佈新政府成立,今晚我立即返回通州!』我當時真是大為高興哪!總算完成了關東軍的命令。我馬上說:『喂,快拿香檳酒來!好,那麼,我們就以香檳舉杯預祝成功吧!』可是不巧得很,飯店裡的香檳酒已全部賣光,如果到英租界或法租界是很容易找到的,可那時已是深夜,來不及了。我真有點掃興,便跟殷汝耕商量:『太不巧了,只有日本酒,怎麼樣?』殷汝耕卻意味深長地說:『用日本酒慶賀比香檳還好。』殷汝耕一下喝了三杯甜酒,然後就驅車返回通州了。第二天他真的宣告了獨立自治。當天晚上我向多田將軍做了事後匯報,對我擅自行動,他大為不滿,他不同意建立只有殷汝耕的新政權。他總是跟我作對!」說到這裡,他的興奮消退了,突然很痛苦地說:「啊,艾君,想不到這件好事,又讓你這位參加過抗日同盟軍的表哥給完全斷送了!」他拍著沙發桌,突然橫眉立目地站起身,咬牙切齒地說:「艾喪!你表哥干的這件事,不僅斷送了殷長官的錦繡前程,天津軍部還下令逮捕了他,而且多田將軍對我就像拿住了什麼把柄,使我的成績全都埋沒了!幸好我現在的謀略工作是直屬於東京大本營。否則,我還不是處處受鉗制嗎?啊,我真恨你這位表哥,這個無孔不入的共產黨!可怕啊!這才是我擔心中國問題的所在。所以,我一定竭盡全力幫助你們,務必把他抓來歸案!艾君,你可要再賣把子力氣喲!」
  艾洪水驀地臉紅了,他覺得從來笑容滿面的土肥原,這時卻露出了一臉凶相,使他心裡敲鼓般地害怕。他趕緊站起來,畢恭畢敬地說:
  「是,我知道這擔子很重,不過,我可是一直在努力,這次就是我發現他們行蹤的……」
  土肥原舉起酒杯,又轉為喜悅地說:
  「那就繼續努力,讓我們撒開這面大網吧!乾杯!」
  曹剛和艾洪水也一塊兒跟著說:「乾杯!」
  三隻杯碰到一起,淡黃色的香檳,溢出了酒杯。


  紅薇自從發現了艾洪水的跟蹤之後,當天晚上她就開始了迅速轉移的工作。當她確知那天夜間敵人還沒來得及佈置蹲坑監視的暗哨時,她把要緊的文件,包了一個包袱,有一些來往信件還沒來得及銷毀的都填到爐子裡焚燒了,還有一些實在帶不了的東西,她只好暫時寄存在跟王媽媽最好的一戶鄰居家,那是專給胡同里拉水挑水的一個山東人,家裡像小豬一樣有一窩小孩兒,山東婆娘每天都拉著孩子、背著竹筐,到處去打雜草來喂拉水車的那頭小毛驢兒。自從搬到這兒來,王媽媽跟她最投緣、最要好。夜裡,那天沒有月亮,山東婆娘甩著大腳片兒,一連幫著運了好幾趟。有些糧食、菜蔬、雜物,索性送給了挑水的這家。他們一連咕搗了大半夜,紅薇這才在房門上貼好了招租條子,跟著王媽媽,拉著魚兒,回到了河灘的轉盤村。
  「萬祥哥,我應該受批評,我太麻痺大意了,竟然讓艾洪水這個小子盯梢都沒發覺,隱蔽的地方暴露了,這給組織、給工作,帶來多大的損失呀!」她邊說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別難過,誰能保證一點差錯不出呢?」王萬祥披著棉襖,吸著竹子毛筆桿的小煙袋,慢條斯理地安慰著紅薇。
  魚兒又累又乏,很快就睡著了。許多日子不睡熱炕頭,現在乍一睡,熱得他伸胳膊登腿兒踹被子,直打把式,不一會兒撒起囈症,嘴裡還說著夢話:「我不走!幹嘛咱搬家呀!……
  我要上學,我不回河灘拾毛籃……」
  紅薇聽了魚兒的夢話,心裡更是一陣酸楚。眼淚像斷線的珍珠那樣落到地上,她哭得更傷心了。
  「偏趕上大波不在家,我捅了這麼大的漏子,大波回來,還止不定要怎樣埋怨我哩……」
  夜已經很深了。外面刮著呼嘯的北風。從河灘那兒不時傳來因寒冷而堅冰的坼裂聲。紙糊的木格子窗戶上,為了防寒和怕燈光外洩,掛了厚厚的稻草苫子,用繩子墜著半塊磚。
  「你沒有出意外,這就是萬幸,」王媽媽倚在炕頭上,也安慰著紅薇,「萬順不會申斥你,你放心吧!」
  「這都是小事,要緊的是必須向黨匯報,以免出別的差錯。」王萬祥慢聲細語地說,又緊著吸兩口煙,「明天把對面的小東屋收拾好,你和我媽就住在那屋,你暫時哪兒也別去,就在屋裡貓著,我先去匯報。還有另一層緣故,如果組織上不知道,又正趕上大波回來,冒冒失失地先回你們那個家,還不讓蹲坑的特務等上嗎?」
  紅薇吃驚地張著嘴,嚇得顧不上哭泣了。她急得拍著大腿說:「哎呀,真是的,遇事我倒糊塗啦,也不知他現在在哪兒,沒法兒通知他,這可怎麼辦哪?」
  「所以得匯報呀,組織上自然會想辦法知會他的。……天不早了,逃出來就不易,睡覺吧,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說……」
  那天夜裡,紅薇和王媽媽跟萬祥的一家都擠在那條土炕上入睡了。鳳娟知道他們回來了,睜了睜眼,瞧了瞧他們又翻身睡著了。她每天要從河灘步行到小劉莊的棉紡廠去絡線,一天往返要走幾十里地的路程,實在是太乏累了。紅薇在鍋台上搭了一塊木板,鋪了草苫,她就睡在那裡。但是她滿腹的心事,從小又有擇席的習慣,所以她一直躺在那裡沒睡。見景生情,她想到她十二歲那年的復活節——也就是被理查德拐騙來的第二年春天,因為淘氣,帶著景山公館附近的鄰居家小孩兒——小牛子、黑妞兒、小臭臭、小樂子,到教堂的後院去逮鴿子、掏鳥蛋,一下子竄出了一條花蛇把她的太陽穴咬傷了,她從木梯子上摔下來,送進了協和醫院,後來她的病又轉了傷寒,最後她被王媽媽帶回河灘的家,她就是在這間茅屋草舍裡養好的病,從死神手裡奪回了那條小命,才沒落到雷曼醫生手裡做細菌試驗品的。她又記起她和魚兒用一塊破木板,釘上兩根鐵棍兒,自製了小木排,多麼快樂地在結了冰的河面上飛也似地滑著,有一次差點兒掉到冰窟窿裡。她還記起夏天,她和魚兒站在河邊上看著鸕茲扎猛子逮魚,他們在岸上脫下小布衫兒飛跑著捕捉蜻蜓,站在淺灘的濕泥裡撈螺螄……但這一切都使她想起了李大波,就是在這間茅草小屋裡,給了她人生最甜蜜的愛情,奠定了她的幸福婚姻。沒有比今夜她更想念他、更惦記著他的了,一個最揪心的問題,魂牽夢繞地糾纏著她:
  「唉,大波!你現在究竟在哪兒呢?你是否平安?我理解你不能跟我取得聯繫,……可是我多麼記掛著你呀!只有你回到我的身邊,我這顆懸揣不安的心,才會放下來。……」
  凜冽的寒風仍舊在肆虐地呼號,從新開河對岸法政學院高牆裡的樹林深處,傳來了鴟鵂鳥令人害怕的叫聲:「嘎,嘎,哈哈哈……」
  從法政橋那邊,又飄過來敵人鐵悶子車警笛的怪叫聲,嗚,嗚嗚。……她恐怖地想著:
  「敵人又夜裡出來逮人了。真煩人啊!這淪陷區漫漫的黑夜可真長呀!……」
  正當艾洪水蹲坑、方紅薇搬家轉移的時候,李大波隨著董道寧從上海乘「加拿大皇后號」輪船早已來到香港。到港的第二天,就有一個人等在他們下榻的「黃玫瑰旅館」門前,從汽車的玻璃窗縫裡,給高宗武塞進一張小紙條來。他打開一看,上寫:「校長追查去東瀛事,萬不可歸。」他嚇得臉色發灰,立刻大口吐了血。再找那人,早已無影無蹤。他猜測這一定是軍統內部知密、又跟他是知己的人,才特來給他送信。他明白他雙手空空、又擅自去了東京,回去之後勢必遭到逮捕或監禁。他便以舊病復發為由,住進香港的一家私人醫院,決定不回重慶。
  董道寧把高宗武安置好,便和李大波日夜兼程,水旱並舉,趕往重慶。一路上,李大波精心地記住那些往來淪陷區和重慶之間秘密的交通小道。特別是在河南與安徽交界的界首,彼此過路,雖有盤查,但好像達成一種默契,各自往返,欣然放行。日方和重慶誰也不糾纏誰。
  跋山涉水,一進入重慶,他倆便驅車直接來到海棠溪畔周佛海的官邸。那時已是黃昏以後,整座山城大放光明。大街、商店、戲院、舞場,熙熙攘攘,歌舞昇平,幾乎看不見一點戰爭的跡象。只是軍人的汽車往來如梭,中央政府遷來,重慶的街頭比過去人更多更熱鬧罷了。
  周佛海在客廳裡接待他們。董道寧先把李大波介紹給他。
  「這位是章幼德先生,滿洲的首富,張景惠的親戚,上海的可靠朋友給介紹的,幸虧有他,他除了給咱整理材料外,還幫助照料高司長,不然的話,簡直到不了香港。給您,這是書面匯報,這是高司長寫給您的信。」
  周佛海今晚沒有宴會,也沒有出去尋歡作樂。自從他派出手下兩員大將前往香港、日本接洽所謂「和平方案」以來,他便心懸兩地、坐臥不安地每天等待佳音。有一次他去參加蔣介石召集的大本營會議,就有人私下裡告訴他,蔣已叫陳佈雷追問高宗武去東京的事情,他很怕追到他的頭上,所以那天的會議,他坐的席位離蔣介石最遠。現在見董道寧回來、高宗武留港,他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現在聽董道寧介紹李大波的簡況,便向他客客氣氣地點點頭,伸一下手,給他指一下座位。李大波已克服了進入重慶時的精神緊張,便不卑不亢地坐到椅子上,準備仔細聽他倆談話。
  周佛海穿著藍緞子寬大睡袍,戴上度數不深的花鏡,一目十行地瀏覽那份寫好的材料。他倆喝著茶,靜靜地等待周佛海看完材料。
  「好!你這趟沒有白去,」周佛海看完把材料放到桌上,操著湖南口音說,「你覺得日本軍政兩界對倒蔣扶汪是很堅決的嗎?」
  「是的,我和高司長曾會見過板垣陸軍大臣和近衛首相,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很希望汪兆銘副總裁出來組織一個中央政府。」
  周佛海沉思了一下,看看牆上的掛鐘,剛八點半,便說:「走,咱倆去見見汪先生,我打算先把這材料拿給他看,看他有什麼表示。」
  他趕忙脫掉睡袍,換上中山裝。又叫聽差的通知備車。董道寧幫他穿上薄呢子大衣,戴上禮帽,抓起那疊材料,就往外走。
  董道寧對李大波說:「你先在這兒等等,我們去去就來。」
  「不,我改了主意,材料既是他整理的,如果汪先生想問的更詳細,他可以做補充,一塊跟著去吧!」周佛海站在前廳的過道裡這樣吩咐著。
  於是他們三個人一同上了車。李大波心裡真是又驚又喜。他一點兒也沒想到他會得到這樣的機會,直接面對這麼高層次的跟敵人秘密勾結的具體活動細節,這是千金難買的絕密情報。但是儘管他心裡為此高興得心花怒放,他還必須十分謹慎地裝出既若無其事又奉公守法、不苟言笑的沉靜踏實模樣。汽車穿過燈明如晝的鬧市,朝歌樂山麓那方向駛去。
  當僕人報告周佛海帶著兩位客人求見的時候,汪精衛那白皙的臉上,多少呈現出有點驚訝的表情。他那兩隻稍圓的大眼,很快地眨動個不停,兩道烏黑的八字眉,眉梢兒更顯得下垂了。他正和他的夫人陳璧君——一個極醜的、但是門庭顯赫、娘家非常闊綽的黑臉胖女人,坐在桌旁對弈。這個曾經是廣東番禺一個多子女家庭出身、翩翩美貌小生的汪精衛,一直是著名的親日派。由於全國人民抗日的呼聲高漲,他只有蟄居在這個幽閉的大宅院裡。他是一個野心勃勃、領袖慾極強、政治上反覆無常的政客。國民黨軍隊的節節敗退,使他為前途渺茫而苦惱。他在國民黨內為爭奪領袖地位而和蔣介石明爭暗鬥。但近來他忍不住跟蔣介石進行唇槍舌戰。思想激烈交鋒的結果,他跟蔣介石的關係惡劣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今天白天他參加了大本營的論證例會,他居然拍著桌子口飛白沫地質問:「我請問:如果像長沙那樣放一把大火,化為焦土,就萬事休矣!如果像長沙那樣燒掉戰區內的一切物資,我們又將以何處的物資去抗戰呢?」
  蔣介石紅著臉,梗著脖子,沒有反駁。
  「所以我說,與其焦土抗戰,不如奉行和平。我以為『如日本提出議和條件,不妨害中國國家之生存,吾人可接受之,為討論之基礎』1。……」
  這次,憋了很久的蔣介石,實在忍不住了,他板起臉,為了表白他的悲壯決心,用尖細嗓音說一口浙江藍青官話,衝著汪兆銘幾乎是喊叫起來:
  「我的汪副總裁!你聽好,『我們決不是不想與日本和平。但是,迄今為止,日本的要求是貪得無厭的。開始日本要滿洲,我們滿足他們的要求,但接著又說要華北,如果這些任其得到滿足,他就會要華中、華南了。我再說一次,日本的要求如果僅僅局限在滿洲,那我也可以負責和日本合作。然而,誰能夠保證日本的要求有一定的限度呢2?』你能保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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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括號內所引證的話,為1938年10月22日汪兆銘對路透社記者發表的談話,原載《申報》。
  2括號內為蔣介石在大本營會議上一次講話摘錄。只略作兩處變動:即華中原文為上海、華南為廣州。

  在第一次《近衛聲明》、日本當局發表了「不以重慶為談判對手」之後,汪兆銘的氣焰似乎更盛了。有一次會後他和蔣介石兩人在一起吃工作午餐,汪兆銘突然向蔣介石發起了交鋒,他用責備的語氣聯珠炮似地說:
  「蔣先生!使國家民族瀕於滅亡,國民黨責無旁貸,我等應迅速聯袂辭職,以謝罪於天下!」
  蔣介石氣得把筷子一摔,面紅耳赤地反駁:「汪先生!我看你這是唯恐天下不亂吧?要按你那麼說,我等若是辭職,究竟誰來負政治上的責任?是請出延安的毛澤東嗎?是拱手把領導權讓給共產黨嗎?啊?!」
  他們邊說,邊隔著飯桌廝打起來。要不是值星副官進來勸架,他倆准像一對公雞斗架那樣,互相把頭髮揪掉。他們的午飯沒有吃完,就都各自散去。
  他回到家來,像往常一樣,事無鉅細都向他老婆匯報,實際上這個醜女人一直是他的高參。
  「精衛,你太不冷靜了,有話可以憋在肚子裡,何必這麼明說,讓蔣光頭抓住把柄?你可小心他手下『軍統』的那個戴笠,說不定會打你的黑槍!」陳璧君連勸帶說,她到梅花格子的文物架上抱來兩個椰子殼兒,那裡面盛著圍棋的黑白子。她想哄著他玩玩,便提議:「別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我陪你下一盤棋吧,給你解解悶兒,寬寬心。」
  棋盤剛擺好,還沒走幾個子兒,就來了客人。
  「白天我們剛見過面,在一塊兒開會,晚上他又來幹什麼?」汪兆銘疑惑著說,他指的是周佛海,「這人早年參加過共產黨,不久就叛到國民黨這邊來,還寫了《三民主義之理論體系》,我有點瞧不起這號人,甚至還有點厭惡他……」「還是見見他吧,」陳璧君顯示著足智多謀地說,「他來你如不見,怎麼能刺探虛實呢?」
  「對,還是太太高明。」
  「請他們進來吧!茶水伺候。」陳璧君吩咐著僕人,下了這道指示。她把棋盤推開了,準備隨她的丈夫一道參加會見,以便幫他出謀劃策。
  周佛海在門房第一傳達室等了半個多小時,心裡有些嘀咕,又有些不快。他不時在收發室裡來回踱步,搖著他那戴著大眼鏡、肉球般的腦袋。李大波心裡很納悶兒,周與汪同屬「低調俱樂部」1的台柱,何以這樣遲遲不見?正在他尋思的時候,汪的親信秘書曾仲鳴快步地小跑著從裡院出來,一鞠躬說:
  「對不起,副總裁微有小恙,有些低燒,耽擱了,現在他已起床了,請您們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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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低調俱樂部」,是與「高調俱樂部」相對而言的,是指對日戰爭的兩種論而言的。前者認為「戰必敗」,後者則主張「必須抗戰」。
  李大波跟在董道寧的後邊,走進第一道院落。這是建築在山坡上的一座石頭宅第,花崗岩的房屋隨坡而上,形成自然的樓房格局。雖然已是冬季,但山坡樹木青翠,他們走進二層院沿石階而上時,棲息在樹上的鳥兒,似乎受了驚擾,發出一陣悅耳的鳴囀。
  汪精衛穿著一件極薄的絲棉綢子對襟中式棉襖,在小客廳接見他們。陳璧君改了主意,躲在客廳旁的一間耳房裡監聽。
  周佛海跟汪兆銘做過一般性的寒暄後,立刻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他倆是剛從那邊過來,」他泛泛地指了指董道寧和李大波,「他們見了日本的高層決策人,寫了一份報告,日本朝野上下都擁護您這位黨的元老出山,去收拾局面。
  ……」
  汪精衛驚得目瞪口呆,翕著嘴巴,眉尖挑得很高,八字眉更顯得往下耷拉了。也許因為周佛海的過分坦率,倒使這位長期在變幻無常的官場富有經驗的黨魁,暗自起了疑心。「周佛海這個肉球,跟蔣的關係,素來莫逆,所以才在黨內讓他爬上秘書長和中宣部長的職位,由於我跟老蔣發生了口角,這小子八成是蔣派來試探我的吧?」這樣一想,他有了戒備,決定先用打官腔的辦法來應付。
  「您看看這份材料就知道日本對您的出山是多麼熱切盼望了,……」
  汪精衛開始拿起材料看。然後又仔細考問了許多細節。董道寧口若懸河地有問必答,李大波只是用心地聽著。這是他出乎意料地能夠見到國民黨中極右派的最高代表人物,由於十分警惕,便有些許緊張。他身上的每根神經可以說是全都繃緊了。
  汪精衛看完材料,又問完疑竇問題之後,把那疊書面匯報放到沙發前的茶几上,竟沒發表一句未置可否的話。
  「您看怎麼辦?這材料我還沒送給總裁,我是想先請您過目,我願聽您的吩咐。」周佛海企盼地說。
  「這小子是釣魚吧?」汪精衛心裡這樣盤算著,那張白皙的臉上沒露出任何表情,他故意表現出冷淡的神態,冷冰冰地說:「周部長,依我看這份材料首先應該拿給蔣總裁親自過目。」
  這回答也使周佛海大出意外。他來時抱著那麼熱望的心情,而汪精衛的冷淡態度,不啻是在炭火盆上潑了一瓢涼水,使他有點失望和感到悲涼。
  平時那麼愛講演、每會必發言,而說起話來又滔滔不絕的汪精衛,這時緊緊閉住他那兩片鮮紅的嘴唇,一反常態不再說話。屋裡寂靜得有根針掉下來都能聽得見。這是無聲的逐客令。
  周佛海心裡有些委屈,便站起身說:「好吧,那我就按您的指示呈送蔣審閱。……不過,我必須誠懇地向您建議,日本政府和軍部都如此器重您,機會不可失掉……他們很著急,急於要得到可靠的負責的回音,以便進行私下秘密接觸、具體協商,……他們不會等得很久。因為華北的王克敏,南京的梁鴻志,都巴不得覬覦這個最高位子呢,……據瞭解,吳佩孚這個老棺材瓤子,正在招兵買馬,收編土匪隊伍,準備東山再起,跟土肥原掌握的『對華特別委員會』搭上了鉤,土肥原正力保吳出山組織『中央政府』呢。不要讓這個老軍閥搶了先。……」說罷他起身告辭。董道寧和李大波也隨著站起身。
  「我有些感冒,不遠送了。」汪精衛雙手抱拳,向周佛海說。
  他送客到客廳門口。
  「請您留步吧!」
  李大波隨著怏怏不快的周佛海,急忙出了山城式的宅院,坐進汽車。周佛海把頭一下靠到沙發座背上,用湖南的土話罵了一句:
  「媽媽個屄喲!真晦氣!」
  第二天一早上班的時候,周佛海帶著那份材料,隱瞞了他先去會見汪兆銘的情況,自己親見蔣介石。
  蔣介石在辦公室單獨接見他。他做了有關日本方面意圖的匯報。蔣介石自然沒忘記高宗武違背他的意思從香港私自去東京的事。他為此事罵罵咧咧地扔出來一串上海灘流行的髒話。等他稍微消了氣,周佛海便低聲下氣地說:
  「總裁,您看這件事怎麼處理?還繼續接觸嗎?」
  蔣介石反剪著手,緊鎖淡色的雙眉,在寬大的紅木地板上來回踱步,陷入了思索。他突然停止腳步,憤憤地說:
  「好嘛,他小日本兒可以不以我為談判對象,那,我蔣某人可就不客氣地抗戰了!這是他們逼我這樣做!佛海,你替我把佈雷給我擬的紀念周集會上的發言,向報界透露一下,這也算是我旁敲側擊對《近衛聲明》的回答,」他在文件夾裡,拿出了一張發言稿複述著:「要這樣有點氣派地說:『中國抗戰前途日益光明,在各條戰線上的中國軍隊,已退到山區,能阻止日軍的進攻,形勢更對我方有利。主要是抗戰已使全國統一,國民團結,任何強大的敵人都無足畏懼』。……至於日本擁汪另立傀儡中央的事,要嚴密封鎖消息,不要洩露一個字,更不能透露出是我派人去香港跟日本人進行秘密談判的,你聽清楚了嗎?一旦我查出有洩密行為,我要毫不留情地槍斃他!到那時可別說我蔣中正不講面子!你知道嗎,這主要是怕共黨和那些所謂的知名民主人士,抓我的小辮子,你明白嗎?」
  「明白,明白……」
  周佛海回到公館來,立刻就把董道寧和李大波幽閉在他的宅院裡,不許他倆越雷池一步。李大波鬧不清原委,頗費了一番腦筋思索。在天津與上海時,原定如可能,要把這份情報設法送到紅巖的秘密聯絡點、曾家巖八路軍辦事處,或是新華日報社,李大波也就裝扮成工作人員,隨著周恩來的往來班機,回到延安。但是現在情況全都突然改變了,他甚至連逛重慶的大街、登峨嵋山遊覽都辦不到。他真有點心焦如焚。這裡只有兩份官方大報:《中央日報》和《掃蕩報》,上面連日軍進攻的消息都閃爍其辭,甚至日軍在大鵬灣登陸向廣州進軍的消息,都寫的含含糊糊。他每天只有看這些報紙消愁解悶,排遣心事,但他感到一點也得不到軍事形勢的要領,而且其它的文章,也都極其枯燥乏味。幸好董道寧對他說:
  「章先生,你不用擔心,更不必愁眉苦臉的,咱倆且躲在這公館好好休息一陣,能吃能喝,把身體保養好,你等著看就是,還有大事讓咱去幹哩!你別看咱倆囚在公館裡,這是『胖子』對咱的一種保護性措施。你初來乍到,不瞭解這大後方情況,『軍統』可著實厲害哪,動不動就打黑槍,連蔣夫人手下都有自己的偵探網。讓我給你講兩段笑話吧,你聽了會覺得解悶兒。總裁在上海做經紀人時,曾經從煙花柳巷弄了一位壓寨夫人叫陳潔如。後來總裁從軍從政,為了跟咱的孫中山總理攀上親戚,就追上了宋美齡,自然就甩了陳潔如。可是他倆藕斷絲連,還暗中有勾搭。這件事讓夫人的密探知道了,宋美齡得了這個密報,立刻就奔到住處,拿到一雙陳潔如的繡花鞋當憑據,問得總裁張口結舌。還有一回,是發現在山中有一處白色的別墅,總裁就在這裡金屋藏嬌,那年輕貌美的姑娘偏巧也姓陳,傳說是陳果夫的堂妹。夫人得知後,醋性大發,她氣沖沖地衝進辦公室,抄起一方硯台就砍,結果把總裁的額頭砍了一個大窟窿。偏趕上不久召開國民黨中央常委務會議,總裁只好頭上纏著紗布去參加會。哈哈哈……」
  李大波其實對這並不感興趣,但他也不得不哈哈大笑一陣。
  事情發生了急遽變化。周佛海走後,陳璧君便從小耳房走進客廳。剛才進行的談話,因為是一板之隔,她聽得清清楚楚。她走近汪兆銘身邊說:
  「精衛,你怎麼對周胖子這麼冷淡呢?你的態度已把他拒之於千里之外,依我看,他還是很誠懇的。」
  「可是我懷疑他是奉蔣之命來試探我的。」
  「以我看未必是如此。因為他平時認為中日戰爭是戰必大敗、和未必大亂的觀點上,跟你的認識是一致的。他得知日本對你抱著這麼殷切的希望,所以才冒死先把那絕密的材料拿給你看。你是不是辜負了他這番好意?!」
  「有可能。……」汪兆銘在屋裡反剪著手,踱著方步,來回走著。
  「精衛,我以為作事三思而行是對的,但是大丈夫成事,卻在於他比別人有勇,有膽識,毅力超人,這才能幹別人所不能幹的大事,因此,抓住時機是最重要的關鍵。這是不是鴻鵠將至?」
  汪兆銘站下來,喝著濃釅的鐵觀音茶。今夜他不打算睡覺了,他要認真地對待這件事。他要花一番腦筋,深思熟慮,然後果敢行動。他想起自己的大半生。小時候他是那麼貧窮和羸弱,20歲孤身飄洋過海,到日本留學,這期間天賜良機使他結識了孫中山,並加入了孫文的革命黨,流亡於南洋。越南的熱帶雨林,新加坡的柏油馬路、印尼的千島水鄉,都留下他的足跡。1910年他企圖炸死清朝的攝政王載灃,在他埋伏的銀錠橋被捉,判了死刑,要不是遇見辦案的肅親王善耆憐惜他,早就成了刀下鬼,他被下了大獄。宣統三年,即他入獄的第二年,辛亥革命成功,他被幸運地釋放,活著走出監獄,從此便開始了他那延宕曲折的政治生涯!但其後他遇到了先抓槍桿子、握有實權的蔣介石的鉗制,屢屢發生摩擦,多次下野外游,總是鬱鬱不得志;又因為他在日寇發動「九一八事變」後,乃至出現所謂「華北自治」中的畸形胎兒——殷汝耕偽冀東政權後,他還不斷發表對日和平的言論主張,1935年在他剛走出國民黨四屆六中全會的會場大門,就遭到了一群暴徒的武力襲擊,他懷疑是蔣介石雇下的殺手,他幸好受了一些輕傷,但他的心理方面卻受到了十分沉重的傷害。嚇得他只好出國躲避。在盧溝橋事件爆發後,蔣介石才再度與他合作。但最近在《近衛聲明》後,他倆意見相左,爭論不休,以致達到白熱化程度,關係非常緊張,他不得不提防蔣介石故技重演,暗中給他一槍。回憶了這些以往的舊事,他憤憤地想道:「我是黨的元老,他蔣介石算個什麼狗屁東西!我在日本追求救國之術、蹲大清帝國監獄時,他蔣介石還在上海嫖窯子、賭大錢、做股票經紀人,過著放蕩的生活,當浮浪子弟、花花公子哪!我玩不過這王八蛋,比他差的手段,只不過是我還不像他那麼流氓,懂那麼多黑社會的鬼點子罷了!」他越想越生氣以致抱怨起孫中山來,「哼,如果說孫先生這一生革命中有失誤的話,最大的失誤就是看中了蔣介石!」
  陳璧君的目光追隨著他,然後停留在他那張憤怒的臉上。
  她慫恿著問:
  「你考慮得怎麼樣啦?你以為我說的那番話有幾分道理嗎?」
  「是的,我想定了,」他突然停住腳步,站到屋子中央,高高地伸出手臂,從空氣中劈下來,像他每次演說那樣激憤地說:「璧君!為什麼憑我汪兆銘的資歷、才幹、聲望,總要在這個一肚子髒心爛腸子的大流氓蔣介石的手下討生活呢?我已經看出來了,在強大的日軍進攻下,逃到大山裡躲著,憑他的軍隊是絕不能打贏這場戰爭的!與其戰敗後和,莫如現在實現和平。啊,既然友邦對我如此器重,我何不自己獨撐一個局面,實現我的主張、我的報負?!好,那我就干!就索性出山!」他的臉,由憤怒漸漸轉向興奮,兩隻大眼也閃出了光輝。
  「不過,……」他又猶豫了,「既然上次我已把周胖子拒之門外,那麼現在又怎樣轉圜呢?」
  陳璧君高興地握緊雙拳,揮了一下說:
  「有啦!你主動給他打個電話,問他一下蔣看了匯報,有何反映?然後約他到家來談,……」
  「啊!我的夫人!你不愧是我的高參!你總是在我最需要幫助、委決不下的時候,給我出謀劃策,……」他激情地握起了陳璧君胖胖的像兩個發面饅頭似的雙拳。然後,他步履矯健地走進他的宏大辦公室,抓起了電話。
  周佛海正在愁腸百轉的時候,突然接到了汪兆銘打來的電話。他立刻變得精神抖擻了。已是深夜,他披著睡袍,來敲客房的門。
  李大波和董道寧從夢鄉裡被叫起來。他倆過了兩天吃飽就睡大覺的禁閉日子,李大波雖然表面上鬆弛,但內心非常焦慮,真是度日如年;董道寧白天不能在外面閒逛,晚上又不能去尋歡作樂,不免牢騷不滿,但也只好硬著頭皮耐著性子忍受。忽然他們聽到周佛海說:
  「快點,快起來穿上衣服,到汪公館去!」
  「怎麼,現在深更半夜就去?」董道寧詫異地問。「現在還算晚?!人家十二圈牌還正打得熱鬧著哪!快點,他回心轉意了,咱要趁熱打鐵!」
  李大波趕快穿衣服,他現在心情好多了,他暗自在心裡思忖:「偽裝的序幕演完了,大戲的正文就要開篇了。毫無疑問。」
  他們匆忙地坐進汽車,一直開到山麓下的汪公館。
  今夜的氣氛和那天迥然不同。一進客廳就聞到了一股煮咖啡的噴香味道。果然,奶油盤花的洋點心、葡萄乾的布丁、松子仁和香榧子都在沙發桌上擺好了。陳璧君也笑瞇瞇地參加了會見。
  「來,佛海,今天我們要好好地談一談……請用小吃,……
  二位也請隨便用……你們喝咖啡,還是喝『奧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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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奧朗」,即中國烏龍紅茶的粵音。
  「謝謝,副總裁,我們自己來吧。」周佛海帶頭說。
  「是這樣,蔣對我既然是這麼不尊重,採取這種無禮態度對待我,而你,佛海,甘冒危險事先透給我消息,真夠朋友!」汪兆銘徹底放棄了那天的猜疑和矜持,又恢復了他平素的瀟灑和口若懸河的滔滔不絕,「三天來我反覆地思考了這件事,那麼,」他把臉轉向坐在偏座上的董道寧和李大波,「你們是否真正探知了日本要擁立我的態度?」
  董道寧畢恭畢敬地站起來回答:「是的,千真萬確!」「請坐!」他伸出手往下按了按,「絕對是友邦最高層的意見了?」
  「是的。五相會議確定的,還有秩父宮1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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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裕仁天皇的胞弟,在日軍中擔任著極高的軍職。
  「好!我這樣盤問,是因為這事必須有十分的把握,一旦開頭,就得幹下去,絕無酚嗟兀vk尥寺貳D閬q冒桑俊?
  「我曉得。所以我是很謹慎、很小心的。」
  汪精衛深深地點點頭。他揮舞著手臂,滔滔地講著他一再宣揚的反對焦土抗戰的理論:「要明白,日軍佔領地區日益擴大,重要港口及交通路線喪失殆盡,財政日益困窘,四億人民在戰禍中掙扎,陷於生靈塗炭之苦境。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痛感個人責任之重大,因此,我決定走實現和平的道路,哪怕要做出重大之犧牲……」他的口角又飛出了白沫。呷了一口濃茶,「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就這個問題,我給蔣寫過十封信以上,但是他瞻前顧後,想吃怕燙,搖搖擺擺,腳踩兩隻船……」
  陳璧君在一旁看見她丈夫發揮得淋漓盡至,怕他一說開去又去題千里,便以掌舵人的派頭,打斷了他的話,插言說:
  「我看,佛海,這就算大政方針定下來了,是不是其餘就是討論具體問題了?」
  「對,對!夫人說的對,」汪精衛立刻明白了陳璧君的暗中提示,「我看,這件事全權委託你來辦最為妥當,你是中宣部長,可以光明正大地派遣情報人員。既然蔣也希望跟日本繼續接觸,這文章就更好作了,你派一個談判小組,表面上是受蔣指派去香港,實際上這就是我們的對日和平談判代表團,我想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是的,兆銘,你想得很周密、細緻。」周佛海真是喜出望外,恭維著說,「那我就著手組織人選和草擬談判協議草案了。」
  「好的。要緊的是,不要走露一點風聲。因為如果引起『軍統』的注意,我們就要束手待斃了,更談不到如何逃出重慶了。」
  ……………………
  那天夜裡他們談得很深很透。李大波坐在那裡,手握筆桿,一邊記錄著汪兆銘的「指示要點」,一邊心裡一個勁地不寒而慄。他感到深藏在這座山城中的一股極右翼的黑色濁流,已揭掉了那層極薄的蒙面紗幕,露出了本相,彼此心照不宣,這群人就是在國難當頭,人民受苦受罪、軍隊浴血奮戰的時候,披著什麼「匹夫有責」,「反對焦土抗戰」的冠冕堂皇外衣,幹著投敵叛國勾當的那群政客。他的身上一陣陣地起著雞皮疙瘩。當他們初步談完離開汪公館返回周宅的時候,從遠處土坡那邊的農舍,傳來了此起彼落一聲接一聲的報曉雞啼。
  回到自家公館的周佛海,由於喝了過量的濃咖啡和釅烏龍茶,還異常興奮,毫無睡意。今晚是他又一次面臨重大抉擇的時刻。在他這大半生中,起碼已有過兩次重大轉折,一次是他加入共產黨,隨後他寫了悔過書,轉入了國民黨,走這一步才使他爬上了如今的高位;現在他看到國軍節節敗退,日失千里,他覺得國民黨的氣數就要完了,莫如早一點歸順日本,好佔一個高枝兒,他就是在變幻紛紜的政治宦海裡,如此翻雲覆雨地熬過來的。現在他又在今日全新的政治格局中押寶了,他不能不如蠅逐臭似地追隨在汪兆銘的麾下,做出這樣改換門庭的重大選擇。他為此而忐忑,也為此而興奮。
  「我想讓你們明後天就出發,道寧,這次我已給你們派了一個新領隊,這就是梅思平先生,你們後天就隨他一同動身吧。」周佛海說,「明天咱們就動手起草一個簡單的協議。你看可以吧?」
  「當然可以。」
  第二天清早梅思平就來到了周公館。李大波是第一次聽說這個人,也是第一次在客廳裡見到他。他穿一身銀灰色法蘭絨西服,戴一副金邊眼鏡,完全是一個知識分子型的人物。李大波從董道寧那裡很容易就把他的情況打聽出來。這人生於北京,又是北京大學畢業,當過大學教授,但後來棄教從政,曾經擔任過南京市附近的「模範縣」江寧縣的縣長,南京陷落前,隨著大隊擁進武漢,然後又屁滾尿流地逃到了重慶。他加入了「低調俱樂部」,隨後成了周佛海的心腹。李大波感到這個人身上,既有腐儒的書獃子氣又有一股小官僚政客的習氣。兩者是那麼矛盾,又那麼諧調地溶入於他的一身。
  經過一天的緊張準備,一切都草草就緒了。第三天一早,周佛海就派他的私用汽車,把他們三個人送到了飛機場,八點半鐘,飛機穿過濃霧和厚厚雲層的重慶上空,飛往香港。
  他們一下飛機,就坐進一輛轎車,前往高宗武下榻的旅館。他為了躲避重慶派來的特務耳目,早已從「黃玫瑰」搬出,改住在九龍的一家「黑森林」旅館。他的病也早已痊癒了。其實他一直躲在香港和日本進行接觸。他就是留在香港的重慶代表。等梅思平一到,他就跟梅一同更加緊活動起來。
  李大波注意地觀察著他們的行動。他感到他們處處提防著「軍統」蔣的嫡系,他們在對待日本方面,並沒有什麼根本性的分歧,只是蔣怕日本擁汪,要自己親自接觸,而對汪派加以限制罷了。汪派要躲的只是「軍統」對他們的監視與限制而已。
  這一次的協商更為機密。只有高宗武和梅思平兩人參加。把董道寧甩下,惹得他很生氣,他在屋裡罵罵咧咧,怒氣難消。李大波趁火燒豆,在一旁說:
  「董先生,他們不要我,還有些道理,因為我是個外人;
  可是,在這節骨眼上,把你甩了,卻於情理難容。……」
  「他媽的,半路裡又殺出個梅思平,這小子純粹是鳩佔雀巢!」
  「你推測能有什麼更大的機密嗎?」
  「不會有,不就是跟日本討論那個『和平基本條件的協議草案』嗎?……不過,這我可以問出來……」
  這次秘密接觸很快,到下午高宗武跟梅思平便回到旅館裡來。董道寧氣呼呼地把高宗武堵到他那套有套間的客房裡,質問著他說:
  「呵!高司長,最初可是咱倆到日本牽線的,現在倒把我像傷風的鼻涕給甩掉啦!難道還不信任我嗎?如果不信任,那我就走!」
  高宗武看到他手下跟他多年的老部下如此氣忿,他只好開導著他說:
  「你千萬別多心,防備的不是你,而是那個姓章的小子,有你陪著他,別讓他起疑心,咱現在是不能出一點漏子,不然,前功盡棄,你明白嗎?」
  「可是,這位姓章的,不是您自己設法找來的嗎?當初為什麼要找他?」
  「這有兩層意思:一,由於他是滿洲國的人,這樣可以讓日本人放心;二,因為將來咱也是『日、滿、華』,跟他的利益一致,所以不用擔心他會向蔣密報。」
  「可是,那為什麼又懷疑他呢?有什麼根據嗎?」
  「當然有。」
  「那是什麼?可以告訴我嗎?一來我可以防備他;二來我可以考察監督他。」
  高宗武想了一下說:
  「可以對你說。有一點使我起了疑心,那就是,你從他嘴裡從來沒聽過他罵共產黨,為什麼身在滿洲國,又是黑龍江的首富,而不罵那裡的抗日聯軍、義勇軍?這本是他那個階級的死對頭啊!你不覺得這裡邊有點蹊蹺嗎?」
  董道寧一拍腦袋,帶著恍然大悟的神態說:
  「哎呀,可不是嗎!還是司長高明,比我的警惕性高,……」
  「不過,我要囑咐你,千萬別露出一點兒馬腳來,這些人精得很,有一點蛛絲馬跡,他們就能發覺。」
  「哎呀,我真有點駭怕。您的意思是說,您肯定他是一個中共暗探嗎?」
  「我是說,應該大膽懷疑!老頭子說過一句明智的話:對共黨,寧肯錯殺三千,也不放跑一個,這也應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現在共黨滲透得很厲害,不能不百倍地提防。我們固然怕蔣知道,但更可怕的還是這個中共。如果這件秘密談判的事,讓中共知道,它就會把我們揭個底兒掉,不僅讓這件事夭折,還會讓我們死無葬身之地啊!同志,我們可要小心,萬不可大意呀,啊?!」
  「是的。……」董道寧的臉色嚇得有點發白,兩片微薄的嘴唇,輕輕地抖動,「可是,萬一他真的是呢?」
  「那我們就只有……」高宗武咳嗽著,伸出兩手,做出一個掐脖兒消滅的動作。
  董道寧心驚肉跳地沉默了一會兒。這個非特務出身的外交部文職人員,還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情,他內心有點打戰。平靜了一會兒他才問:
  「今天的會,做出什麼決定了嗎?」
  「已和日方聯繫好,明天起身到上海,在那裡會更安全些。」高宗武思索了一下說,「為了減少目標,我和梅思平分兩趟離開香港。我留在香港,梅先到上海。」
  「那我和章呢?」董道寧關心地問。
  「你倆跟梅一塊起程,不過要分乘兩條船走。」
  「章也跟去?」
  「是的,我們還需要他來記錄,總比再找人省事,他逃不出我們的掌握。等這件事完了,我們就讓上海的同道來消滅他,……」
  董道寧嚇得張著嘴巴,只是「啊!啊……」露出了明顯的恐懼。
  高宗武看到他這神態,枯黃的小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拍拍董道寧的肩膀,用諄諄教誨的語氣說:
  「我的好心的同志,你手上還欠沾點鮮紅的血!革命就是這麼殘酷。古語說『無毒不丈夫』,如果姓章的小子真有共黨嫌疑,那麼,不用客氣,我們就給他來個卸磨殺驢!」
  董道寧離開高宗武的房間,總有點疑神疑鬼地不自然。李大波是從他那閃爍的眼神中看出這個變化的。他以埋頭整理記錄,來思索問題和應付的對策。他決定以逸代勞,讓董道寧這個雛兒自己來個心聲暴露。
  「喂,章!你還忙著哪?」董道寧看見李大波的態度那麼安詳,又那樣安心工作,心裡疑疑惑惑,終於憋不住了,「還不歇一會兒。……我想問你,我從高司長那兒回來,你怎麼不向我打聽他們開會的事呢?」
  李大波放下毛筆,收拾材料,用這些小零碎的動作,來爭取思考時間。他苦笑了一下說:
  「我說過,我是外人,不能多嘴多舌地打聽事情。我跟你不一樣。他們不讓我參加,我就認為那是我不該參加的。」
  「好圓滑的傢伙!這是對我說的外交辭令吧?」董道寧心裡這樣猜測著。
  李大波沉靜地凝眸望著他,從他那對離得很寬的羊眼型的眼睛裡,他洞察到董道寧在這一剎那間來來去去的思想活動。他已經從這個歷世不深、提拔過快、年輕得志的小科長身上,得到了敵人懷疑他的信號。他警告自己,一定要沉著冷靜,採取穩健的守勢。他考慮,現在是在這個國際碼頭香港,在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的時候,逃跑是比重慶那座被「軍統」和憲兵包圍的山城要容易的多了。但是,這不等於徹底完成黨交給他的任務。他瞭解黨史,在這部佈滿艱難、險阻,荊棘叢生的史實中,他領略了一個真正共產黨員的高尚形象和精神風采,因此,在他的字典裡,他知道為了完成任務,在必要的時候,應該是拿命去換。現在他只有沉著應戰,別無選擇。
  「章,我想問你,你們那兒,共黨折騰的凶嗎?」呆了一會兒,董道寧憋不住地問。
  「這個問題,我一來時你們就問過了。」
  「對,我很好奇,……他們是很厲害吧?」
  「厲害!有一次差點攻進皇宮去,把康德皇帝溥儀嚇壞了。」
  董道寧睜亮了眼睛,他覺得這個人的態度的確是讓人莫測高深,以致鬧不清李大波說這話的立場何在。
  「那,人們都怕他們吧?」
  「地主最怕,官員也怕。有一次馬占山差點掏了熙洽的老窩兒……」
  這樣模稜兩可的答話,又使董道寧迷惑了一陣。
  「那我問你,你怕嗎?」
  「我當然怕!所以我離開了鄉下莊園,搬到了大城市哈爾濱躲著。」
  董道寧睜大了眼,眨巴著,他覺得他所懷疑的這個人說得有道理,絲絲入扣。他不想再多問了,唯恐洩露他懷疑的動向。
  傍晚吃完飯,董道寧和李大波才被通知明早乘船赴滬。飯後,高宗武把梅思平單獨叫到屋裡去談話,李大波注意到他們談了很久。他倆現在都沒有外出的自由。為了迷惑董道寧,李大波故意問他:
  「你不到前邊的大廳聽聽歌女唱歌和跳跳舞開開心嗎?既然不讓咱出去,到那兒玩玩也可以嘛!我想去解解悶兒,……
  咱倆一塊兒去吧?這麼早,能躺下睡覺嗎?」
  董道寧聽了這話,張著嘴,下巴拉了好長,他真驚訝了。他覺得他的上司高宗武實在是疑神疑鬼、庸人自擾。在他的概念裡,共黨既是山溝裡的「土貨」,又是一群傻瓜的清教徒。
  他們是不會跳舞喜歡唱歌什麼的。
  「好,咱倆去樂和樂和,明天就要離開了,這回就沒怎麼在香港玩兒,真冤!」
  李大波挽起董道寧坐電梯到樓下大廳去。他要用實際行動,徹底在這個年輕人的頭腦裡,把那疑惑的陰影消蝕掉。
  午夜時他們回到那間有洗漱間的住室。洗完澡,董道寧很快就坦然地睡著了。李大波卻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著明天回上海,又可以見到朱麗珍,從而會得到黨的信息和指示,他也可以交上那份可貴的具有當代最大詭秘內容的匯報了,比在香港又接近了一步勝利。大概過了很久很久,他才在企盼與快樂但又惴惴不安的心緒中,迷迷乎乎地進入夢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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