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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針鋒相對



  1941年的冬季,日本的政局又發生了走馬燈似的急劇變化:由於未能結束這場已經進行了五年之久的中日戰爭,引來了短命的第三次近衛內閣的倒台1,現在又迎來了窮兵黷武的東條英機內閣的成立。11月裡正當華北宣佈「第三次治安強化運動2」開始那天的清晨,今井武夫就被一陣軍內緊急電話的鈴聲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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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41年10月16日第三次近衛內閣倒台,距離7月6日二次倒台只有四個多月的時間。
  21941年11月1日開始。

  他從榻榻密床上爬起身,拿起話筒,才知是新上任的華北派遣軍總司令官岡村寧次親自打給他的電話,命令他今早10點鐘前去晉見,他誠惶誠恐地答應著,放下話筒。看看腕上的手錶,還有三個多小時,他一邊捉摸著總司令官找他會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一邊又津津有味地閱讀那本不忍釋手的書籍。
  他手裡捧著的不是一般的書,是「日本中央滅共委員會」調查部——也就是代號為「黃城事務所1」最近新創刊的月刊《剿共指南》2。自從他到香港、澳門連續忙於「桐工作」,他荒廢了不少功課,許多重要的軍內政策性的必讀文件也沒顧上學習。現在他正抓緊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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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黃城事務所,該機關設於北京西城的黃城根,故名。
  2《剿共指南》是岡村寧次命令參謀部編撰的小冊子,列舉實例和經驗講述討伐我軍的要領,發至日本各部隊閱讀。日本投降後,蔣介石發動內戰時,曾以這本小冊子發予蔣軍做為剿共必讀課本。

  這一期的《剿共指南》,發表的文章全是日軍當局和記者寫的有關「百團大戰」的情況、戰役檢查和經驗教訓,還有一些戰報、戰況的機密文件,這是他不在中國大陸期間發生的重大事件,所以他聚精會神地往下看。
  「華北方面軍作戰記錄」:
  「盤踞華北一帶的共軍,按照第十八集團軍總司令朱德部署的所謂『百團大戰』,於1940年8月22日夜,一齊向我交通線及生產地區(主要為礦山)進行奇襲。特別是在山西,其勢更猛,在襲擊石太路及同蒲路北段警備隊的同時,炸毀和破壞鐵路、橋樑及通信設施,使井陘煤礦等的設備,遭到徹底破壞。此次襲擊,完全出乎我軍意料之外,損失甚大,需要長時期和巨款方能恢復。我軍受此襲擊之後,為了不再發生同樣過失和保持皇軍的威信,乃企圖進行晉中作戰以使共軍徹底潰滅。
  「『百團大戰』,這是自開戰以來,共軍採取與過去游擊戰完全不同的戰術,乘日軍不備,突然以大部隊的運動戰進行攻擊的戰役。事先也曾得到一些情報,看到一些情況,……但並未看做發動攻勢的前兆而引起重視。日方從未想到中共勢力竟能擴大到如此程度,日方對中共真實情況的調查研究及其統一指揮大部隊作戰的能力的情報,收集得很不充分。同時,中共一向對其行動意圖巧妙而嚴格地加以保密,因而完全出乎日軍的意料,取得了奇襲的成功。據有關人員回憶,當時從司令部到第一線警備隊一致認為:事後回想,確有先兆,假如聯繫各種情況加以分析,共軍的攻勢或有可能判斷出來,但當時考慮得太輕率了。……」
  他歎一口氣,點起一支煙。他從鏡片中射出的銳利目光,又停留在有關「百團大戰」每條鐵路被奇襲的具體報告上面:石太路方面、同蒲路北部、同蒲路南部、東潞路方面、京漢路方面。……
  「據作戰記錄:共軍將攻擊重點指向石太路沿線地區,由其精銳部隊擔任。即以聶榮臻部隊的十五個團向平定、石門一線,劉伯承部隊的十五個團及炮兵團向平定、榆次一線進行攻擊。在共軍攻擊時,由片山省太郎中將指揮的獨立混成第四旅團部署於石太路沿線。……各警備隊……均突然遭到共軍的奇襲,因不能相互支援,只得各自進行防禦戰鬥。……
  「第一軍司令官部筱塚義男中將和參謀長田中隆吉少將,21日晨從旁系電話中亦收到第一次報告說:『石太路到處遭八路軍襲擊……』以後再無更詳細報告,有線、無線完全不通,立即陷入情況不明狀況。……
  「當日午後,由朝枝繁春參謀同乘飛機進行空中偵察,方弄清石太路沿線全面情況。司令部乃召開緊急幕僚會議,當即採取增援措施……
  「軍直屬部隊中當時手下因無可用之兵力,乃由軍司令部臨時抽出包括衛兵在內的共約40人,組成混成小隊,當即指揮該小隊開往陽泉。先乘大車至榆次,然後徒步突破敵陣,三日後至壽陽,經一周時間始達陽泉。
  「石太路沿線我各小據點(以分隊為主)大半已被消滅。可以望見沿線制高點上之共軍瞭望哨。多處枕木被燒燬,鐵軌被拆除,鐵路橋樑大部遭到破壞或損傷。百姓逃散,房屋皆空。……
  「一一○師團長飯沼守中將記錄:20日夜接到獨立混成第八旅團的電話報告,得知石門附近情況,但以後電話不通,情況不明。21日傍晚,得悉石太路全線遭敵襲擊。師團長於23日派輕裝甲車隊及步兵一個大隊前往井陘地區增援。
  「旅團判斷,在所負責警備地區內,共軍的攻勢以襲擊井陘三煤礦及石太路的要地(井陘以西險峻山地的鐵路橋和隧道)為重點,並破壞獲鹿、微水鎮的鐵路、公路,企圖阻止來自石門的增援部隊。
  「新礦位於總礦北面約1.5公里,有一個分隊負責警備,遭到約1000名優勢共軍的圍攻,在寡不敵眾情況下,全礦被敵佔領。各處重要設施被焚,損失極大。(註:共軍利用礦井通敵分子,切斷鐵絲網電流,即由該處侵入。)
  「總礦與新礦同時受到優勢共軍的急襲,經警備中隊長以下全員奮戰,堅守所負責的地區。然而,雖明知新礦情勢危急,卻無法採取援救措施。(註:主力部隊正向深縣方面出動,煤礦警備力量減少一半。)……
  「石太路破壞極為嚴重,規模之大無法形容,敵人採用爆炸、焚燒、破壞等方法,企圖對橋樑、軌道、通訊網、火車站設施等重要技術性設備,予以徹底摧毀。在進行破壞時,隱秘偽裝得極為巧妙。……
  「八路軍的工作已深入到居民當中,村民正如『空室清野』的標語那樣,幾乎逃避一空不見蹤影,並且好像曾經積極協助八路軍。因而在作戰期間,日軍的動向被詳細地洩露給八路軍,但在日本方面則對八路軍的情報完全不明。八路軍的行動變化無常,在一地僅住數日即行轉移。在險峻的山嶽地帶,其游擊行動非常靈便。與此相反,日軍的行動由於用馬馱運行李輜重,部隊及個人的裝備過重,比起輕如猿猴的八路軍來顯得十分笨拙。因此,任憑如何拚命追擊也難以取得大的成果。……」
  今井武夫把《剿共指南》和戰況總結匯報,扔到沙發上。他看了兩個小時,才不過是「百團大戰」從8月20日到九月上旬在石太路一個方面的第一次攻勢。至於從9月22日在晉中、同蒲線、察南的蔚縣、淶源、晉東南的遼縣、榆社方面開始的第二次攻勢的戰況報告,他已經氣餒得不想再讀下去了。
  他不知道新上任的這位司令官岡村寧次1大將單獨召見他,會問他什麼情況,讓他匯報什麼問題,或是否還是那件拉拉扯扯泥跩不清的「桐工作」。他從來沒有機會跟這位武運亨通的大人物單獨見過面,他對這位在國內外武功赫赫的司令官的脾氣、秉性、愛好、憎惡、生活習慣,一無所知。想到一會兒就要到來的晉見,他趕緊集中思想在小本上寫下幾條要匯報的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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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岡村寧次(1884—1966)日本戰犯。日本東京人。1925年至1927年,任北洋軍閥孫傳芳的軍事顧問。1928年任日軍步兵聯隊長,是濟南慘案的主凶。1932年任日本上海派遣軍副參謀長,參加日軍侵佔上海的戰爭。1933年代表日本政府同國民黨政府簽訂「塘沽協定」。1937年至1945年,歷任日軍第十一軍、華北方面軍、第六方面軍司令官和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在中國實行了極其殘酷的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在1945年8月延安公佈的日本戰犯名單中,被列為首要戰爭罪犯。中國人民解放戰爭期間,曾充當蔣介石的秘密軍事顧問,為蔣策劃向解放區的進攻。1949年1月被國民黨政府宣判「無罪」,釋放回國。1950年又被蔣介石聘為台灣的「革命實踐研究院」高級教官。1966年死於日本。
  還有半小時,他趕緊鑽進盥洗室去洗臉刮鬍髭。這時勤務兵進來報告說汽車已在門外等候,他從沙發上跳起來,照著鏡子,把領章、肩章和風紀扣都整理好,戴正了軍帽,把臉上溢出的油漬用手巾擦擦,才走出門去上車。
  在旃檀寺原先是二十九軍軍部大院最後的一處方磚墁地的四合院裡——也就是當年宋哲元軍長的舊居,現在特別安靜。勤務兵躡手躡腳地走路,不敢大聲說話。這兒的新主人就是岡村寧次,他辦公、召見、會客和住宿都在這裡活動。北屋五大間是他的臥室,平時那很大的玻璃窗就掛著白色的窗簾。南屋五大間是他的會客室兼書房,他從不到專為司令官預備的餐廳去用飯,都是最忠誠的護身衛兵把飯菜打到這兒來獨自吃。他用的是特製的包了銀頭的象牙筷子,為的是防毒。酒器、餐具,一律是白銀製造的。西屋三間住著副官和秘書,東屋三間住著勤務兵和警衛兵。他的生活起居異常嚴格,準確到跟鐘表一模一樣。除了開會、閱讀文件,他的愛好是下棋和釣魚。現在他在吃過早餐假寐了一會後,正在看戰報和新近出版的《剿共指南》,一隻金殼懷表放在他的眼前,他邊看文件邊等著今井武夫。
  他在1938年的6月21日夜被大本營任命為十一軍司令官的時候,由於對華作戰推進神速,極盡人間的榮寵。在他籌備建制這支新軍完成時,7月5日的上午他被召進皇宮拜謁天皇陛下,隨後又拜謁皇后陛下,並拜受皇后陛下親手縫製的圍巾,拜領侍從長送下的賜金。還在吉本參謀長、鈴木專屬副官伴同下,參拜皇宮內殿,拜受御賜神酒。最後至參謀本部,接受總長官殿下的派遣命令和十一軍的戰鬥序列。由於這支攻打武漢的新軍出發要嚴加保密,啟程時,天皇的弟弟們——秩父宮、閒院宮、梨本宮各殿下所差遣的送行武官都未到東京車站,而只在參謀本部正門前給他送別。也因為保密的原因,天皇的御遣侍從武官的送行也取消了。當晚,岡村寧次因怕洩露武漢作戰的消息,都沒有回他四谷的私邸,而只在東京九段偕行社新館的最上層下榻休息了一個夜晚,次日離開東京,九日在宇品乘船出發,三日後抵達上海,開始了向華中的重鎮武漢進軍。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的輝煌。夜晚在前線有時忽然想起這些,他就覺得他的生命是屬於天皇陛下的,他為此可以肝腦塗地。
  在武漢的進軍,和下一個戰役攻佔南昌,使他在國內軍政兩界又獲得了極高的評價。他受到了上級如雪片飛來的祝賀電報。
  來自華中派遣軍司令官□俊六的賀電說:「貴軍麾下之精銳部隊,以疾風掃落葉之勢,一舉攻佔武漢,深表謝忱及慶賀之意。」
  來自閒宮院1參謀總長的賀電這樣寫道:「慶賀佔領要地武漢。轉戰百里實躍進百數十里。其間,越過崇山峻嶺,渡過大河湖沼,備嘗艱辛,頑強戰鬥,終克頑敵,遂奉偉功。此誠聖上威嚴,然統帥有方,將士勇武,宣揚吾皇軍之威武於天下。應繼續壓倒、殲滅頑敵,愈益擴大戰果。值茲向徹底完成本作戰目的邁進之秋,遙致慶賀之意,並祝武運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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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閒宮院,一直擔任總參謀長,是天皇的弟弟。我在許多處都引證了各宮的殿下活動,意在表示日本天皇裕仁對侵華戰爭參予的多麼深遠。近來有一種說法認為天皇和女王等都是一種象徵,這意見不確切,在日本軍國主義侵華期間更非如此。這只能是為當時的日本天皇推卻罪責罷了。
  他對上級的嘉獎,祝賀並不特別感到高興。因為,這不等於該軍主力方面的戰鬥已經完成,恰恰相反,攻佔武漢的傷亡甚重,這使他的心情陰鬱。那時他住在石鐘山上一座幽雅的寺院裡,並在這兒設立了他的戰鬥指揮所。從地形上看,這裡既是最前線,又是這一帶最高的制高點,是鄱陽湖水匯入長江處的一座小山。在南方鬱熱的氣流中,這裡十分涼爽。由這裡不僅看見了浩淼的鄱陽湖全貌,而且還可遠眺廬山,景色絕妙。他甚至站在這裡得意地用鉛筆畫了一張寫生畫。他就站在這個山頭觀察敵情,在這裡指揮軍隊。他還清楚地記得,7月23日的拂曉,他被一陣機槍聲和炮聲吵醒,但朦朧間槍炮聲停了下來,他估計他的軍艦已在灘頭登陸成功,於是他又睡著了。五時左右他被副官喚醒,他接到了從「保津號」軍艦上送來的強行登陸成功的第一報。他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頓早餐,然後才登上小山的指揮所觀戰。像他這樣一位高級指揮官,前線不僅是他最安全的處所,也是他榮升高轉的階梯。
  打下南昌第一天,他又住在廬山的牯嶺,享受著異國最美的旖旎風光。第二天他就在德安機場迎接了天皇的另一個弟弟——朝香宮鳩彥王殿下。殿下走下飛機的第一句話就是:「南昌怎麼樣了?」他手裡托著帽子,行一個軍禮說:「皇軍昨天已經從國民黨軍手中佔領了該城。」
  「那可太好了。我從東京出發前,去拜會閒院宮參謀總長殿下時,殿下說這次南昌作戰,由於岡村使用了兩個戰鬥力薄弱的特設師團,大家都非常擔心。我在廣東視察中,也是懷著不安而來的。啊,現在好了,將軍,你真是帝國的棟樑啊!」
  他明白,朝香宮對他的褒獎,那就等於是天皇對他的嘉獎。這些話,他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
  現在他從十一軍任內,升任為華北派遣軍的總司令,這又是他在平步青雲的戎馬生活中,上升了一個階梯。他知道,五年的戰爭不僅沒能消滅華北的共軍,而且越打共軍的勢力越大,這就意味著他肩上的責任加重了。上任的頭一個月,他曾乘著飛機到華北鐵路沿線視察,他也發現共軍發動的「百團大戰」給他的皇軍損失太慘重了。這些天他一直悶在屋子裡沉思遐想,企圖想出比他的前任多田駿在制服八路軍方面更有效的方法。他頭腦裡正在構思一個大規模的作戰計劃:「既然中共的大頭目彭德懷發動了『百團大戰』,打得我們暈頭轉向,害得我皇軍好苦,這一回我一定要發動一次『百萬大戰』。來報復他們,讓共軍知道我岡村寧次的厲害。」他這樣思謀他的軍事進攻方案。
  在他等待今井武夫到來的時候,他在自己的記事小本上,寫下了他現在正聚精會神考慮的另一個事項,那就是在華北派遣軍裡建立「慰安婦團1」的問題。這是他在1932年在上海任派遣軍副參謀長時首先在陸軍中創始的,他效仿出征的海軍,曾通過長崎縣知事召募「慰安婦團」。不過現在他不用非在本國去召募,而只需下令在朝鮮或中國婦女中強征就可以了。現在幾乎各兵團都有「慰安婦團」隨行,已形成兵站的一個分隊。他覺著這或許可以避免或減少他的士兵發生的強姦事件,為他的發明而感到欣慰。所以他又想到,不知「慰安婦團」徵集得如何了,有點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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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慰安婦,即軍妓。
  正在這時勤務兵向他報告:「今井武夫來到。」他當即看一下擺在桌上的懷表,相當準時,便命令對他傳進。
  今井武夫穿著整齊筆挺的軍服、刮了臉,挺著胸脯像吞了一根棍子似的提著大公文包走進了南屋的大辦公室。
  屋裡陳設的很氣派,一色的雕花紫檀木傢具,顯得肅穆和古香古色。在一張寬大的鑲有銀灰色大理石桌面的桌子前,正襟危坐著神態嚴厲的岡村寧次。今井武夫報門走進,嚴肅地行了軍禮,筆直地站立。他用目光凝視著岡村寧次,見他留著茂密的平頭,長方形的臉上架著一副玳瑁寬邊圓光眼鏡,烏黑的短髭中,露出一種大人物紆尊降貴的適度微笑。他看見這位「軍中驕子」穿著大將階級的軍服,胸前佩戴著一枚一級金鴟勳章,閃閃發亮。
  岡村招招手,請他在沙發椅上就座。勤務兵端上清茶、汽水和甜酒,便退下了。照例經過一陣寒暄,便攀談起來。今井在這次會見前,便聽說這位岡村將軍日常喜好閱讀書報,廣交朋友,視野寬廣,健談善聽,記憶力非凡,他告誡自己,有問必答,不可搶答或鋒芒外露。
  「我聽說扶植汪精衛的工作,是你直接負責的,是嗎?」岡村直接了當地提出了問題。這棘手的問題使今井暗吃一驚,他心想:「要提的,終究提出來了!」他馬上據實回答:「是我配合影佐大佐一塊兒干的,這當時是根據近衛首相的指示。司令官對此有什麼看法和新的指示,我依然奉命執行。」
  岡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緊皺著眉頭用嚴厲的語氣說:
  「我可以直率地說,我反對汪精衛的工作。近衛當初發表的『不以蔣介石為談判對手』的聲明,只不過是不懂中國國情,徒為解決事變增加困難而已。中國的政治,現在仍然是掌握武力實權的說了算,僅靠言論的汪精衛,能否導致和平確屬疑問,毋寧說可能產生相反的效果。可是,我國指導戰爭的當局,滿足於汪精衛的脫離重慶,並考慮將來以他為中心建立和平的中國政府。哼,以此等臨時政府壓迫重慶,不過是白日作夢。我認為汪精衛的工作,只不過玩弄小技,反而會造成阻力,如果借此搞重慶和平妥協工作,不僅至為困難,還可能適得其反。我當時對汪精衛訪問南京總司令,以及搞的那些狂熱活動,感到不勝驚訝。為何費盡心機要以汪為中心打開如此重大局面?這樣反使敵人看透我們的內情,而招致相反的結果。如果覺察到汪的主張,只不過是向重慶照搬日本方面解決事變的根本方針,日本最高首腦部則有再次檢討當今這一根本方針的必要。可是據傳總理以下五位大臣都捧汪上台,陸軍大臣甚至還要親赴香港表示歡迎,想來實在可憐。啊!請你告訴我,你後來的『桐工作』之所以沒能取得進展,是不是這是癥結所在?」
  「是的,將軍所言極是。」今井唯唯諾諾地說。
  岡村反剪著手,在寬闊的屋裡踱起步來。屋裡很寂靜,只有掛鐘均勻的滴答聲音。這是他的習慣。每當他思索重要的問題時,都是如此。他猝然轉身,停在今井的臉前,用筆直的目光,凝視著今井武夫的眼睛,直接了當地問著:
  「今井君,以你來看,我們的當務之急是什麼?」
  今井慎重地考慮了一會兒才說:
  「我以為當前最關重要的還是想盡一切辦法結束中國的戰爭。」
  「對!」岡村伸出一個手指用力地指點了一下,然後歎息了一聲,才說下去:「在中國戰爭上,指導國家戰爭的最高人物,犯了許多錯誤:一是事變爆發當初的不擴大主義;二是攻佔南京後不以蔣為對手的聲明;三是攻佔武漢後,近衛的再次聲明;四是為擁汪建立新政權盲目奔走,等等。總之,我感到這是由於全盤貫穿著對現今中國要求國家統一的覺醒判斷錯誤——迄今未改變以過去的舊中國為對手的作法;其次是錯誤判斷蔣的為人和實力——當然加上國共的暫時合作和國際的支援;再有就是我們的政治謀略的不統一。特別重要的是日本政情不穩,內閣更迭極為頻繁和海陸軍的不統一,在心理上都給敵方以自信。……」他間歇了一下,喝了一口清茶,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又補充著說:「唉,由於陸軍當局的強硬態度,喪失了早期解決事變的機會。哦,現在悔之晚矣嘍!」這次他呷了一口日本甜酒,舉著酒杯,「來,別客氣,喝一杯!……唉,想當初七七事變,共產黨還沒插手,咱們跟蔣介石談判,那時他的確很害怕,當時他只要求不要公開承認滿洲國,要照顧他的面子,可是板垣不答應,非說:『那有什麼為難?承認滿洲國,不過是多寫上幾個字的問題嘛!』現在我們日本被中國拖入了戰爭長期化的泥潭,可見當時忽視了蔣的面子是多麼嚴重的失誤!其實那時的局面很好收拾,那時中國某些地區雖有中共發動的暴動,但根本不成氣候,連它的黨魁毛澤東不過是困居陝北一隅而已,但現在眼看中共的勢力坐大,還發動了『百團大戰』!」他在桌上抓起那本《剿共指南》抖動著,「不得了呀!唉,現在我們只好別開蹊徑了。唉,難哪,難哪,……」
  今井武夫的酒剛喝下半杯,就被岡村寧次這種大膽而坦誠的談話驚呆了。初次單獨見面就跟他這樣推心置腹地談他對大本營、軍部的意見,他感到這是這位司令官把他視為知己和親信的表示,使他極為感動。
  「好啦,發牢騷,提意見,都已經沒用了,我們還是面對現實吧,」岡村微笑著自我解嘲地把話鋒一轉,「今天我叫你來,是覺得你是一位有名的『中國通』,而且從事變前就插手中國問題,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覺得今後將向何處去?」
  今井沉默下來。他覺著司令官把他視為「中國通」專家和親信,他應該坦率地抒發己見。幸好他在通知晉見之前,做了匯報準備,於是他侃侃而談,對貫徹近衛的聲明——扶汪和與重慶談判之間的重重矛盾,都做了詳細的匯報,最後才說出了他今後的主張:
  「我想,在華北,最重要的是剿共,因為,戰爭拖得越長,我國的國力越弱,依靠我們本國來支持這個戰爭是根本不可能的,必須是借助於中國的物資打中國,也就是『以戰養戰』,把華北建設成我國的『後方兵站基地』。但是國民黨雖然進了峨嵋山,可是迅速成長的中共軍事實力實行著游擊戰,卻使我們一天不得安寧,而且最重要的是,生產糧食、棉花許多重要戰略物資的地方,都不在我們皇軍手裡,現在我們維持大中城市人口的用糧都成了問題,不得不從滿洲國運來大豆、玉米和文化米救急,更談不上對前線的支援,這兩年只憑著麥秋搶糧,這不是常事。看來,如果想達到兵站基地的目標,除了更加有效的剿共以外,別無良策。……」
  岡村寧次的目光閃亮了一下,他激動地站起身打斷了今井的話說:
  「是的,你說的完全對,這正符合我的想法,我正在想一個用重兵在全華北來一次重大的『掃蕩』戰役。我打算進行一次立體戰爭,採用『梳篦式』的『剔抉』戰術,以期達到一舉剿滅共軍。」
  聽了這話,今井也很激動。他知道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就要和今天的執牛耳者搞好關係,而他更知曉徹底否定前任長官的政績則是和現任領導接近的最好法寶,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說:
  「以往多田將軍過於手軟,沒有抓住事變後的頭二年機會,給了中共坐大的機遇,後來他制定了一些掃蕩的計劃,但規模大小。重病,需要下重藥,我以為您是一位常勝將軍,我完全擁護您的這個戰略,集中優勢兵力,一網打盡,現在華北只有調您這樣賦有威望的軍事指揮家來做收場的工作了。」
  雖然岡村日常的作風是嚴謹的,甚至是冷峻的,他不易被一般的阿諛奉承所迷惑,但他對今井對多田的這些評議,仍然感到非常愜意,並且立刻對這位在軍內搞特工的高級謀略人員產生了好感。他坐到沙發上,親自給今井斟了一杯酒,興奮地說:「看來,我們倆算是『泥瓦匠』了。哪兒有崴泥的活兒,哪兒就需要咱們去幹嘍!」他們舉杯一同喝下一口酒,又用鼓勵的口吻說:「還有呢?說下去,我很喜歡聽。」
  「這第二條,我以為我們沒有很充分地利用國共矛盾。前兩年蔣介石為了從中共手裡搶奪敵後的地盤,曾經派了一些國民黨中的宿將和雜牌軍中的將領,像搞過逼宮的鹿鐘麟,他被蔣委為河北省主席,冀察戰區總司令,還是國民黨河北省黨部主任委員,他的使命就是跟共產黨爭天下。可是身為華北日軍最高指揮官的杉山元大將,不但沒有照顧他,並且對他所在的冀南,實行了『掃蕩』。其實這鹿鐘麟幹得蠻不錯,他一到任就撤換中共的縣長,實行『政令統一』,取消中共成立的冀南行政主任公署,還派兵進佔棗強縣城,將八路軍冀魯豫軍區戰委會驅出縣城。這樣的機會我們並沒抓住,中共卻善於作工作,劉伯承和宋任窮親自從南宮到冀縣跟鹿鐘麟談判,解決磨擦和團結一致抗日問題,後來鹿還不是撤出河北省嗎?再有,國民黨河北民軍總指揮張蔭梧,一心跟共產黨製造磨擦,搞了幾次對共產黨幹部、群眾的大屠殺,是有名的『曲線救國』論的倡導者,我們的特工和部隊跟他的配合也很不夠,後來終被八路軍打得落花流水,隻身逃往重慶。這都是我們沒有充分利用國共矛盾衝突的典型例子。還有,對舊軍閥國民黨軍的石友三,又『親熱』得過了火,我軍一直毫不隱諱地配合他的行動,有一次在南宮北倉莊,他打著友軍的旗號,暗算了八路軍東進縱隊三團十一、十二兩個連和一個騎兵班,為此,冀魯豫軍區的政委鄧小平都跟他舉行過會談,後來在冀東地區,我出動軍隊跟他協同對共軍『掃蕩』,結果惹惱了中共,冀南冀中的部隊聯合起來圍殲石友三部,那一次為了掩護石友三部逃竄,我日軍還在廣平、邱縣、曲周,永年、肥鄉、威縣一帶出動了三千多部隊,才掩護他逃跑了。可是結果呢,倒被蔣介石下令以『通敵』罪名,命令高樹勳在濮陽把石友三扣押槍斃1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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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石友三是在1940年11月4日被槍決的。
  「哼,真是愚蠢!我們養了很多笨蛋。」岡村憤慨地濞響了鼻子,氣忿地說,「謀略9蟔y患埃t疾恍校」匭胱既返厙〉膠麼ΑN乙暈X簿]捔c鹵淶某サ諢Ao亟Y憂看蟆5鼻骯鷁瘝SY峽拐劍s哱城劦R幌噯藎{葺W秸咧腑_梗玨幻葹磼楷蜓K羆暻哄慾D樟B牧漱x棧`焦鶺\媾握p!彼畦捆p擁囊喚且晦櫓校u髀m肆礁鑫募_痊茪篴B婢U站汀巴樲A鹵洹斃鹵嚶〔瘓玫摹抖怨鰨楫^秣暌W吶卸稀芬槐拘〔嶙櫻t角篴B婢R摹墩絞痺鹵ㄗ柿稀罰ue渲械囊灰常蹤o龐煤燁Ρ使椿敞a溫洌_敖[槭q諶Ш輳保霸攏保谷鍘Ⅲ保蒼攏谷昭狹罟簿ZC閒濾木o譜アガQ員保p3一古閃斯俗Ms乃母鍪υ阢降郋\系厙跗屩o木Mk⑶u萺縞qPチ鍛σ約案剎慷噯耍v邅o木o曰倜鸚源蚧鰲V厙退t漫h^□饃□濾木@芋踧鐉x擰23一古閃頌藍韃儅k啪o譜ォ幽鮮Λ喜浚z嗍庸簿=[槭S惱廡┐朧Gt雜諼頤腔示Y蛑筆翹椄N耍□獾比灰彩俏頤塹睦嚇笥押斡η找躍kP文弊Jイ拿倵炮抯悻硊講邠鬤P松保y鴆O桑t嚓[僑床環巖磺掛壞A∫uT潰隄盂擉k濾木q媿籛藜m塹幕u信汕簿Q猼仇蛂憮@捏F劍□餼褪撬擔{[槭b{先夢頤僑氈菊劑歟祥K蝗彌洩殘緯刪g賂罹藎s比唬挫[且部煽醋穌饈牆[槭T暈頤塹暮推澆ㄒ櫚囊恢腫頌_@鮮鄧擔狎}紙腰鯡讒`{b潛叩淖枇Γ耳嶁f彩侵洩病2還瞳w簿O換峋痛松瓢嶄尚藎s匭氯蚊^順亂鬮SPゃ□跎倨嫖t晷禔r保滓l閃爍d坑辛Φ牧斕肌K掘柁w鷌囁私斢Lサ詰摹R虼耍挫[淺瑗閟漱縑熬W猓y褂Ω貿浞擲挬C[槭Ar鑭轎頤竊謖匠∩洗鋝壞降男L}!?
  聽到這裡,今井興奮已極,他忘記了是在這樣高階級的領導面前,而放肆地拍著大腿,手舞足蹈地說:
  「啊!我明白啦,您的意思是說,我們帝國還應該保持和重慶談判這條線?!」
  「是的,你的估計完全正確!」
  今井來時的最大擔心完全消釋了。他原以為這位武功蓋世、武運長久的將軍會像日軍中那些司空見慣的一介武夫那樣只注重戰場的戰績而故意蔑視文職的「謀略工作」,他深恐批評他所搞的那套「桐工作」是軟弱的表示。現在不但沒挨批,反而肯定了他的工作,他興奮地滿臉堆著笑,推一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鏡激動得結結巴巴地說:
  「那……大本營的意見是……您指示我該怎麼幹吧!」
  「我這次到東京接受華北派遣軍總司令的任務時,」岡村把脊背靠在沙發椅上,做出長談的姿勢,順手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兩口說道,「我被東條陸相單獨留下來,屋裡沒有別人,他告訴我『中國事變處理綱要』的基本精神,『要領事項』的第一條便是必須使『中國事變』盡快獲得解決。為此,他秘密地囑托我還要繼續開展對重慶的工作,需要繼續建立重慶聯絡線,因此,我想這件事還是委託你來辦,你是有經驗的。你匯報一下這方面的工作情況吧,我很希望瞭解得多些,以便完成東條陸相的囑托。」
  「好的,說來話長了,」今井心裡很高興,他終於有機會向這位將軍談說他那曠日費時的「無名戰績」了,於是他打開了他準備的那個小本子,詳細地追述了他的以往工作,「我過去聯絡了各種路線。最初是孔祥熙的路線1,聯絡的方式是通過駐香港的孔的秘書喬輔三,當時談判進行得極為順利,已經達到計劃宇垣一成外相與孔祥熙會面的程度,可是後來,大約在徐州會戰剛結束,戰爭進行得很快,對中國都寄強烈期望於武力解決,有人認為這種談判有損於外務省的外交大權,有失帝國國統,只好虎頭蛇尾地停止了。不過還時有藕斷絲連。孔祥熙還不罷休,又委託他一個叫樊光的親信,住在上海和我們聯繫,中轉聯絡員是孔祥熙的長子孔令侃,他那時住在香港。後來因為我們扶植了汪精衛,又要求蔣、汪合作,蔣顧慮這會失掉抗戰的民心又作罷了。後來開展的是姜豪路線1。這條路線原是華中派遣軍司令部小野寺信中佐開闢的。姜豪是國民黨上海市黨部的委員。通過他,我們和國民黨組織部副部長吳開先接頭,開闢了和CC系陳立夫、朱家驊的路線。可是五月間上海日本憲兵隊逮捕了姜豪,後來屢次交涉,才釋放了姜豪。姜於是被召回重慶詢問情況。接觸一度中斷。一直到七月底,姜豪銜蔣的密令,到香港要求和我們重新談判和平條件。由於影佐少將的『梅機關』正全力扶植汪精衛成立新政府,還跟華中派遣軍的『小野寺機關』發生了嚴重的對立,這時在南京成立了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為了完成和重慶的這項工作,把我也調到了總司令部。我這時委派了吉田東祐為特派員,在澳門和姜豪會談。後來發生了經費報銷的問題,重慶有意讓日方全部報銷,這就發生了困難和爭執。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上策是我親自和姜直接面談,試探一下他的路線是否有價值,我要求他在上海見面,他不來,因為『梅機關』逮過他,這樣我只好委託駐香港的武官鈴木跟姜在港晤面。鈴木上過所謂宋子良的當以後,堅決要求姜豪必須攜帶重慶政府中樞有關的身份證明書才可與之談判。姜接受了這項要求,便返回重慶,講明次年的2月中旬返回香港,可是就在這時,汪兆銘政權宣告成立,這條路線又告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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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孔祥熙路線,從1936年即已開始,至1938年九月以宇垣一成辭職而作罷。
  1姜豪路線,這條路線於1939年1月開始,至1940年結束。

  岡村微笑著插言:「怎麼樣?誠如我當初預言的那樣吧?扶植汪政權只能是我們的一個累贅。我是武人,我們看重的是握有實權的人物,像汪精衛那樣手無寸鐵光憑嘴巴遊說的政客,一錢不值,真不知汪精衛這位誇誇其談的政客怎麼會被幾任內閣如此看重。……啊,對不起,我打斷了你的匯報。
  請問,現在你手上還有什麼可以繼續利用的線索嗎?」「有,那就是現任燕京大學的校務長、美國的司徒雷登。」
  「啊!是這樣!」岡村是第一次聽見這個情況,他驚訝地睜大眼睛問著:「索爹死嘎?(是這樣呀?)」
  今井看著將軍疑訝的目光,無形中受到了更大的鼓勵,他趕緊說:「將軍,我坦率地說,從1938年我軍攻佔了廣州以後,我就看出單憑武力解決中國事變是很困難的了,南京陷落、徐州會戰、漢口大戰,我們也都曾經看做是和平解決的良好時機,可是這些希望全落空了。究其原因,不外是中國地大,蔣自己盡可以躲進大西南的深山,借重我軍的力量,消耗雜牌軍和八路軍,坐享更好的機會,所以,三次近衛內閣也沒能解決這個問題。但我知道,既是軍閥,又是政客的蔣介石,非常的狡猾,他從戰爭一開始,就駕馭著『抗日』和『親日』的兩匹馬,他利用著兩套人物,該使用哪套人物,只是看時機罷了,這也是複雜的中國政界所決定的。所以從那時起,我便同時開展了幾條通向重慶的路線。從去年2月起,華北政務委員會的一號人物王克敏,就跟司徒雷登秘密地進行過聯繫。司徒雷登這位生在中國杭州、多年在中國傳教的牧師的兒子,在美國接受了正規教育,又返回中國工作,聞名全國。他和現任的美國總統羅斯福一直保持著親密的友誼,也正因為這樣,才深得蔣介石夫婦的特殊信任。從事變到現在,司徒雷登做為第三國人,我們沒有限制他的行動,他被特殊批准在北平、重慶間有自由行動的特權。當然,我們利用了這個特殊情況的關係,他可以把日軍對重慶政策的真相轉達給蔣介石,同時又把蔣對日方針的內情密告給王克敏。為此,我們派了兩個人去聯繫,一個是田川大吉郎議員,另一個是興亞院華北聯絡部長官喜多誠一,連板垣都親自過問這件事,熱忱地進行聯繫。現在由我來接手這條線索。情況也不大樂觀,因為他往返北京和重慶的時間過長,一去就是半年,所以聯繫起來很不方便。不知將軍閣下您是否有什麼可靠的居間人?」
  岡村又給今井斟了一杯甜酒,才說:
  「經過慎重考慮,我選擇了現在華北政務委員會擔任要職的殷同1。這個人出身於日本陸軍軍需學校,我跟他早就認識。我當時擔任關東軍參謀副長,有一天他突然到我私邸來訪,原來他是受華北政務委員長黃邪和華北最高軍事負責人何應欽二人之命,暗中刺探關東軍的和平態度的。在我們簽訂塘沽停戰協定的過程中,我有機會多次和殷同見面,關係密切。我知道他和重慶的王大禎是同窗,我想起用他和王大禎聯繫,這件事我想委派你專職管,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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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殷同,出身於日本陸軍軍需學校,與當時任關東軍參謀副長的岡村寧次很熟,曾參予簽訂《塘沽停戰協定》。1937年中日爆發戰爭後,在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擔任要職。因他與任重慶要職的王大禎是同窗,故派他前去聯繫。1942年8月30日,殷同與重慶王大禎接上聯繫,開始談判「和平工作方案」,此後,由重慶派何沛石駐殷同私邸,擔任聯絡,建立電台,每週通話一、二次,由岡村簽署一份防哨線通行證由何沛石使用。
  今井站起來,雙手垂立恭敬地說:「軍人的天職是服從,我當然樂意為將軍效勞。」
  「好吧,我們今天談的挺好,乾一杯!」
  他們兩個人一揚脖兒,一同乾了杯。
  「你喜歡釣魚嗎?」岡村說著,走到一個櫃子前,從裡面拿出了魚桿,讓今井觀賞。
  「您好雅興,我不行。啊,您的魚桿可真講究呀!」
  「是的,在漢口,炮打得那麼緊,我也在釣魚,許多戰役的部署,就是我在釣魚的時候思考出來的。好,等事情有了眉目,我要約你一塊來垂釣呢。」
  今井知道該告辭了,便站起身,雙腳一併,行一個軍禮,說道:
  「謝謝您,我盼望著那個日子早日到來,更盼望著您所擬定的那個『百萬大戰』,早奏凱歌!」
  岡村寧次微笑著,破例把他的下屬幕僚送到屋門口,說了一句:「關於『桐工作』,我希望盡快能聽到佳音。你可以破例隨時來見我。」


  時光流逝,轉眼之間,進入了1942年。
  5月1日清晨,還沒有吃早飯,李大波和紅薇就趕到司令部的駐村——剛轉移到饒陽的張保村一片棗樹林子裡開會。是冀中直屬機關幹部紀念國際勞動節大會。到的人很多,把長滿了枝葉的棗林都坐滿了。
  先是區黨委書記黃敬講解政治形勢。李大波在北平「一二九」運動時就認識的黨的地下工作領導者。他講到了歐洲戰場、蘇德戰場、太平洋戰場和非洲戰場,以及這些戰場和中國的聯繫,他的講解深入淺出,使幹部增加了許多知識,大家聽得入了迷。李大波坐在人群中靜靜地聽著,在心裡不住地為這位老北京大學的高才生暗自叫好。
  他講完之後,是呂正操司令員講後。他講的是眼下的形勢和任務,實際是動員反「掃蕩」。
  「同志們!從今天起,華北頭號敵酋岡村寧次對我們冀中區的大『掃蕩』就算開始了。我們對敵人的軍事動態和作戰部署已經大體上摸清。從今天到5月10日,敵人用十天的時間,調動他的阪本支隊、白瀧部隊、小川部隊、山崎部隊,總兵力五萬多人,分區分段,沿著大清河、滹沱河、瀦龍河、滏陽河對我全區形成一個包圍圈,從第二期11日至15日開始,向中心區推進,實行全面出擊,第三期從16日至6月中旬,劃分地區進行反覆『掃蕩』。敵人把這次『掃蕩』,叫做『十面出擊』、『鐵壁合圍』、『剔抉清剿』。」他手持一根籐桿,在一塊黑板上用扣釘釘著的地圖上指著,做著詳細的講解,「現在據十分區報告,大清河北已經開始了『清剿掃蕩』,渡過了大清河,壓到咱河間、肅寧、博野、蠡縣、安國一線,近幾天又壓到滹沱河北岸,敵人正沿河設立臨時據點,到各村抓夫運柴,每隔一二里堆柴一堆,夜間點火照明,設立游動哨,加緊巡邏,還在下游的臧橋閘口,落閘截流,已經封鎖了滹沱河。再看西面的敵人,從平漢路步步向東壓縮,現在已壓到安國、伍仁橋、深澤、束鹿一線,安平、饒陽城裡也增了兵。再說南面敵人,從石德路沿線北進,辛集、磨頭、衡水各據點、崗樓也都在增兵。東面的敵人,順著平大公路南下,河間、獻縣、小范、武邑一線敵人都在增加,看來是要封鎖平大公路和滏陽河。總之,四面敵人都向我軍區步步為營地壓來,敵人的目的很明顯,就是要尋找我軍主力作戰,妄圖搞垮我冀中抗日根據地的領導機關。我們這次反『掃蕩』的任務,就是要突破敵人佈置下的這個包圍圈,由內線轉到外線,作戰部隊分為幾路轉移到敵人後面,尋機打擊敵人,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
  兩千多人的會場,沒有一點聲息,四千多隻眼睛,緊盯著一個方向。呂司令員雙手卡腰,晃動著他那細高的身條,然後睜開閃亮的一對大眼,揮舞了一下手臂用鼓動的口吻做著動員說:
  「同志們!敵人的兵力的確很多,岡村寧次在下最後賭注!但他卻像睜眼的瞎子,想要捕捉我們的領導機關,我們就叫他摸不著。相反,我們對他們的行動卻看得很清。但是,我們後方機關這樣一大坨人是行動不便,我們必須輕裝上陣,所以,我們的機關幹部要分散到群眾中去,發動群眾堅壁清野,堅持鬥爭。我們的部隊採取機動配備,以隱蔽迅速的行動和敵人周旋,保存住有生力量,就是我們的勝利……」
  這時,遠處傳來了嗡嗡的聲音。不一會兒,晴朗的天空上就出現了一架有「膏藥」旗幟的日本飛機。敵機飛得很低,螺旋槳發出震耳欲聾的嘯聲。也許是發現了目標,他幾乎擦著棗樹樹梢盤旋偵察了許久。
  人們揚起頭,抬著眼,追隨著肆虐的飛機,沒有人移動。
  呂司令員也抬起頭,手搭涼棚地望著那架擦著樹梢來回飛過的敵機,指了指,用豁達和詼諧的口吻說:
  「你們看,也許是岡村寧次坐飛機來看望我們了,好,那就讓他看吧!晚上我們還要演一場戲來慶祝國際勞動節,也請他來看。然後咱們開始跟他捉迷藏!」
  大家笑起來,動員會開得既生動又活潑。
  晚上,李大波和紅薇背好背包,來到村北場上看戲。戰士們都已經到齊了,全坐在自己打好的背包上,肩上挎著槍。他們輪番叫陣唱歌,情緒特別高昂,完全不像就要打仗的樣子。他們給打穀場上帶來了活躍的愉快氣氛。戲台是就著這村一座土地廟的高台搭成的,掛了深索色的幕布和帳篷。明亮的汽燈吊在戲台口,發出白熱耀眼的光芒,照耀著周圍十幾里,好像故意讓敵人知道似的。上演的劇目是《日出》,這是「火線劇社」的拿手好戲。李大波和紅薇是頭一次在根據地戰爭環境中享受著文娛的快樂,他們對佈景的講究和演員的精彩表演,都非常驚奇和讚歎。紅薇甚至好奇地走進權當後台的帳篷裡去看演員的卸裝。她跑回來高興地說:「大波,他們都是從平津和南方來的知識分子呢,有些還是科班兒出身的演員,啊,到底是臨近大城市的冀中地區,文化水平就是高……」
  演完戲已經是下半夜了,哨音和口令聲在打穀場上迴盪著,部隊整隊出發,各機關部門的幹部也都按著剛才宣佈的精簡隱蔽方案,分散活動起來,場院裡立刻就充滿了嘈雜。
  恰在這時,楊承烈跑得喘息著,在亂哄哄就要開拔的隊伍裡,找到了李大波,他把他拉出人群,在背靜的地方對他說:
  「大波!剛接到晉察冀中央局的電報,讓你立即到中央局組織部報到,有緊急特殊任務。咦,紅薇上哪兒去啦?」
  李大波來不及猜想他這次新分配的工作,便說:「你來得正好,紅薇被分配到軍區精簡隱蔽的幹部裡,準備去幫助那些帶孩子的女幹部,你再晚來一步,她就跟著這一千多人的隊伍先期出發了,快讓我去把她找來!」
  李大波著急地在嗡嗡營營的人群中,奔跑著,衝撞著急切地尋找著紅薇,邊高聲地喊著:「喂,紅薇!喂,紅薇啊!
  快到這裡來!……」
  亂紛紛的人群裡,傳過來紅薇尖細的回聲:「喂,我在這兒吶!我馬上就要隨九分區的隊伍走啦!……」
  李大波著急地跑過去,衝進那一隊帶著孩子的婦女隊伍,趕緊對她說:「你不跟著轉移了,又有了新任務,我們要趕往路西去晉察冀報到。」
  紅薇跟著李大波來到楊承烈跟前,她看見楊承烈也背著打好的背包,便著忙地問:
  「老楊,你還說我們就在冀中平原打游擊戰哩,快告訴我實話,這次去哪裡呀?」
  楊承烈說:「我真的不知道,調得很急,看來這新的工作崗位是很重要的。現在大『掃蕩』開始了,敵人分十幾路全面鋪開拉網,實行『鐵壁合圍』,所以你們不能單獨行動了,我已經請示過,為了保險、安全,呂司令員說讓你倆跟著我們軍區行動,等跳到外線,再把你們送到晉察冀去。」
  各路隊伍按著各自的路線開始行動了。
  五月的夜空,是那麼晴朗,一輪皓月在他們的頭頂上浮泛,群星在四周的天幕上熠熠閃爍。李大波、紅薇、楊承烈、王淑敏摻在長長的隊陣裡,走在漆黑的原野上。果然不久,他們便看到敵人點燃的一座座柴堆,在夜暗中舐著火舌,冒著輕煙,人們只有屏息靜氣地繞著碉堡,穿插在敵人封鎖的縫隙之間,巧妙地躲著敵人的「掃蕩」隊伍。
  那一晚,呂正操司令員和孟慶山副司令員都沒有騎馬,他倆徒步帶領著這支新改編的精幹的第三縱隊,於午夜之後出發,向深縣、武強、饒陽、安平兩河沿岸的走廊地區以急行軍的速度轉進。
  一輪下弦月,籠罩著大戰前夕充滿寧靜恐怖的荒野。只有敵人崗樓的盲目槍聲,才打破死一般的沉寂,隨後,廣袤的平原又歸於可怕□人的寂寥。……
  從五一節的午夜,部隊就開始了晝伏夜出的行動。5月2日下午5時,天近黃昏時,隊伍先向正西插下去,走了三十里,半夜時到了饒陽縣的鄒村,暫時歇下。就著朦朧的月光,李大波看清這是一個設有集市攤點的大村,周圍的村莊很密。地裡的花生秧長得很茁壯,好像一個個小喜鵲窩。如果沒有敵人侵略,這是一個多麼靜謐和諧的夜晚。他們住在臨時號下的房子裡,決定在這裡輕裝,把棉衣和不必要的笨重東西、雜物都寄存在各自的房東家裡,堅壁起來。入夜,隊伍又繼續出發,以急行軍的速度一直南下,午夜以後,他們到達了敵人封鎖線的滄石公路上。林立的崗樓、碉堡在公路上投下拖長的陰影,值更的哨兵,聽著風吹草動,不住地放槍。李大波、楊承烈緊隨在司令員和政委的身旁,在敵人盲目亂射的槍聲中掩護著穿過了公路,黎明前來到了深縣、武強、武邑三縣交界的朱家莊住下,隱蔽休息。這一天的行軍,路線忽而由東向西,再由北向南,忽而又由西奔向東南,全是根據敵情行動,一夜走了一百二三十里。李大波邊走邊心裡想:「要不是在翠巒莊園裡養了這些日子,剛出監獄時的體力,怎麼也堅持不住這樣日以繼夜的長途徒步行軍。」
  5月4日傍晚,剛吃罷飯,天空陰雲密佈,不一會兒就下起雨來。還刮著三四級的東北風。他們雖然已很乏累,腳板上的血泡還沒有消失,可是也不敢貪圖歇息,部隊還是趁著夜來風雨出發。斜飄的寒冷雨注,澆打著隊伍,腳下是冒泡的泥水溜滑。天氣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帶隊的人,只能揣摸著方向,帶著隊伍,向東南方向插去。走了三十里地,到了武邑縣境,在滏陽河北岸的前後尚村住下。李大波和楊承烈跟著軍區的首長住在一處,為的是開會方便。撒出去偵察敵情的人員,後半夜陸續回來。李大波被推醒,起來幫助分析情況。根據得來的情報判斷,敵人仍在竭盡全力地搜索捕捉冀中區的黨、政、軍領導機關,陸續增加兵力,收縮它對深縣、饒陽、武強中心地區的包圍圈。
  5月6日晚9時,強勁的東北風,終於吹散了濃厚的雲層,天氣放晴。隊伍根據得來的情報,又出發了。這次的路線是沿著滏陽河的西岸向西南走。下弦月給他們照著路。後半夜他們轉移到武邑縣西南的南北翰林村,號了房,房東給他們燒了開水,人們燙了腳,很舒服地立刻住下。李大波的腦袋一沾枕頭,馬上就沉沉入睡。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司令員和政委也已經起來。李大波穿著衣服,走到對三間的屋來開會。
  「你們看,」呂司令員指著攤在面前的一張地圖說,用手指在圖上劃著,「這南北翰林村,正是武邑、深縣、衡水三縣交界的地方,也是冀中區和冀南區交界的地方。按敵人這次的作戰計劃,我們是轉移到敵人包圍圈東南邊緣的一個犄角上來了,避開了敵人的視線,這對咱們是個有利的位置。我們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
  在等待造飯的時候,他們信步來到村邊。光艷的朝霞穿透迷濛的霧靄,渲染著麇集花朵的成片果園。滏陽河水清幽見底,閃著刺眼的光點。他們已很久沒見過這和煦而明亮的陽光,照得眼睛刺疼、發花。誰也沒有想到,在敵人進行血腥的大「掃蕩」之際,他們在避其鋒芒與敵人忙於周旋轉移的時刻,還能碰到這麼幽靜而美麗的仙境。
  司令部派出崗哨,群眾也加派了民兵,封鎖消息,斷絕了交通。部隊和機關人員被允許躲在果園裡曬曬太陽。戰士們脫了光脊樑在陽光下捉虱子——他們戲稱這叫「光榮蟲」。有人來不及一個一個的消滅,就學著老鄉的樣子點把柴禾燒烤,可以聽見這小蟲掉下去被火燒得發出細碎的辟啪聲音。有人怕燒著衣服,乾脆就用牙咬它藏著的衣服貼邊。有的人脫下破軍裝在河水裡洗滌,然後把衣服晾在河岸的樹杈上吹曬,他們只好光穿一條褲衩抱著雙肩,等待衣服曬乾。還有一些因鑽洞受潮長疥的人,因為沒有藥,完全暴露在陽光下實行日光滅菌,齜牙咧嘴地撓著,在日光中可以看見在他周圍飛著像糠麩似的皮屑。有的戰士在擦拭武器,有的已歇過乏來,在練摔跤。有的戰士逗弄著有疥瘡的人,說著順口溜:「長疥不算病,全因咱鑽洞。不鑽洞可不行,沒法打敗鬼子兵。」還有人嬉笑著說:「疥是一條龍,先順手上行,腰裡纏三匝,屁股蛋子扎大營。」整個河灘洋溢著青年人樂觀的笑聲。
  李大波坐在鬆軟的沙灘上,曬了一會兒太陽,渾身癢酥酥的,然後他索性把頭浸在河水裡洗頭洗臉,然後洗腳,洗襪子。他已經有許多天沒有這麼舒適過了。艱苦的戰鬥,訓練著每個戰士頑強的生存本領。
  清澈的河水一平如鏡,照見他剛洗漱後有些蒼白的面影,一個瓦片飛來,水中的影子破碎了,變成一圈圈粼粼的漣漪,漂向遠處。
  「喂,大波!你休息得好嗎?」
  李大波抬起頭,小河對岸的紅薇、王淑敏和一群女幹部正在河裡洗頭,洗衣服,她笑的那麼甜美,臉龐閃著青春的光潔。她們這群女將正包圍著「笑話簍子」高科長。紅薇朝李大波招著手,喊著說:「快過來呀,快來聽高科長給咱們講段反共專家張蔭梧『曲線救國』的笑話吧,省得咱這麼乾等著岡村寧次來『掃蕩』哩!」
  李大波看到愛妻那麼活潑可愛,他從內心裡發出了微笑。
  行軍的間隙,難得這樣的快樂。
  司令部的人們在滏陽河畔的南北翰林村住了一夜之後,第二天就聽到從西邊深縣境內傳來的激烈槍炮聲,不敢貪戀安適,他們緊急集合出發。很快偵知這次是石德路沿線的敵人,從衡水、磨頭向深縣城北進,合圍護駕池、位橋一帶。原來他們的轉移路線幾乎是跟敵人擦肩而過的。這使每個人都捏了一把汗。
  這一天夜裡,滏陽河的下游突然河水上漲,同時又得知衡水、武邑城內又在增兵,估計是敵人要封鎖滏陽河,以攔劫軍區的部隊。情況緊急,已經走了大半夜,人困馬乏了,可是又不得不拔腿向東北方向轉移,又走了好幾十里地,折回武邑縣城北,在張家村住下。但是又傳來陣陣槍聲。李大波剛躺下,又隨著一陣傳過來的口令起來緊急集合。他們坐在村中街上,倚著牆根,靠著門洞,人不卸甲,馬不離鞍,閉目瞌睡,晝夜警戒,好容易挨過一夜一日。
  為了在漲水封鎖河岸之前渡過滏陽河,這天傍晚李大波又隨著隊伍悄然北進。為了保險,他們出乎敵人的預料,故意摸到敵人的大據點小范鎮以南七八里的豆村附近,選擇這裡做涉渡地點。河水滾滾奔流,月光下顯得幽深而浩淼,人馬都蹚著齊腰深的水,牽著手,頂著逆流,終於渡過了滏陽河。雖然已是五月上旬立夏節氣,但北方的初夏之夜,仍然是夜涼如水。他們單薄的衣服幾乎全濕透了,晚風嗖嗖地吹著,剛涉水上岸,凍得全打牙巴骨。幸好他們馬上就以急行軍的速度直向正東插去,才漸漸覺得週身暖和起來。在這裡越過平大、阜景兩條敵人封鎖的公路,走了六十多里,到了交河縣與阜城縣交界的軍張村宿營。到這村,他們才算真正跳出了岡村寧次用紅筆在他的「三號作戰」地圖上劃出的那個「三角地帶」「鐵壁合圍」的包圍圈。
  5月10日的傍晚,他們竟然轉移到東光縣的李家莊和阜城縣的曲龍河,這裡離津浦路只有十來里地,到了敵占區的邊沿上。站在漆黑的原野裡,可以看見南霞口車站鬼火般閃爍的燈光,聽到火車的汽笛聲。那天夜裡,他們進村沒有驚動老鄉,就在村街找個草棚子和門洞住下休息。第二天天亮,這村的人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八路軍,都高興地互相叫著,圍攏來觀看,覺得十分新奇。有許多老鄉請他們到家裡做客,李大波又發揮了他一貫的特長,帶著宣傳幹事,把老鄉召集起來,戰士們講了許多生動的打仗故事,做了有關日本鬼子這次大「掃蕩」的宣傳。暮色降臨時,隊伍又繼續出發。
  一跳出敵人的「合擊圈」,每日不停的轉移,只是唯恐跟敵人遭遇。敵人掃蕩已半個月,連他們的影子都沒有撲著,李大波由不得從心裡崇敬這些有戰鬥經驗的指揮者,所以每次和他們這些軍首長在一起開會,他總是格外用心聽他們對戰況做出的分析判斷。
  5月14日晚,隊伍轉移到大城縣的東、西杜各莊。這村比較平靜。他們好不容易地睡了多半宿安穩覺。第二天司令部決定在這村休息一天。
  吃罷早飯,除值班崗哨外,有許多戰士都疲乏地蜷縮在炕頭接著睡覺;馬伕忙著洗刷馬匹,在場上用鍘刀鍘著谷草,儲備草料;李大波正寫著簡單的日記,小通訊員就進來向他報告說:
  「呂司令員請你去開會。」
  李大波穿上那雙已經磨破的鞋子,用麻繩繫上,來到梢門院時,北屋的大炕上已坐滿了人。會議在等人的時候已醞釀了一會兒,他進門時,呂司令員正談著他的想法,他計劃從這裡北渡大清河,插到十分區敵人守備薄弱的地方,從那裡向平西根據地轉移,以保存冀中的主力部隊。
  「對,平西根據地敵人的兵力較弱。」有人這樣說。
  「敵人很怕肖克,總在設法懸賞他的人頭,我們轉移到那兒,就算進了保險櫃,……」有人這樣插話。
  大家討論得很熱烈。正在這時,門外喊了一聲「報告!」進來的是「笑話簍子」高科長,他依舊戴著拴有線繩的近視眼鏡,走進屋來,舉著一張紙片,大聲地宣佈著:「前總彭德懷同志的電報!」
  呂正操急忙接過電報,看了兩遍,才把這紙電報遞給坐在他身邊的參謀長留著一撮小黑胡外號「孫鬍子」的孫毅1。
  屋裡很靜,大家都盼著知道電報的內容,人們注視著他們倆交換目光的神色,猜測著是福是禍、是吉是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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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孫毅,即今常在電視熒屏上看見的那位「鬍子將軍」,他平易近人,常在馬路上撿石子。年輕時他曾任國民黨團長,後參加紅軍。此時為冀中軍區參謀長,呂正操調晉綏後,他就繼任司令員。
  呆了好一會兒,人們便聽到了宣讀的那封電報全文:「鑒於敵人正擬傾其重兵撲我晉冀魯豫邊區實施其『C號作戰』計劃,為減少太行軍區及太岳軍區之壓力,命令你們在原地區再堅持兩個月,不要離開冀中。」
  這是對「掃蕩」開始後軍區報告戰況和計劃的批示。雖然這封命令的電報出乎大家的意料,但人們對於這位「百團大戰」的總指揮、八路軍總指揮部的副總指揮、中央軍委華北分會書記彭德懷是既崇拜又敬佩的,對於他的命令自然是心悅誠服地去執行,於是,會議從準備撤出到進而在本區堅守,熱烈地做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討論。最後決定繼續在津浦路和滏陽河之間這塊地區跟敵人周旋。這樣,每晚以百餘里地的轉移行軍,日復一日地重複進行著。
  轉眼到了5月下旬,5月22日這天,他們幾乎走了一夜,來到了東光縣的後陳莊,天光大亮。這是滏東地區的根據地,群眾見到了自己的隊伍回來,非常欣喜,部隊的指戰員在持續二十多個日日夜夜的反「掃蕩」中,好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根據地,真是鬆了一口氣。老鄉們騰出自己住的屋子,熬了綠豆湯招待自己的子弟兵,群眾自動站崗放哨,查路條,逮密探,讓他們美美地吃罷飯,睡了半天覺。太陽兒快下去的時候,人們全睡醒了,消除了疲勞,恢復了體力,便都到村街上閒逛和村邊場上玩摔跤和用木頭模型比賽擲手榴彈。
  楊承烈和李大波也睡足了,他倆漫步到村西的一處場院上。明麗的晚霞染紅了西邊半個天空,也照耀著村莊、樹木、小橋、流水。他倆雖然在一個隊伍中,但各有各的事情,幾乎沒有交談的閒暇,現在有了這一點忙裡偷閒的時間,他們便坐在場地上,倚靠著抹了泥頂的麥秸垛,閒聊天。
  「喂,老楊,最近有什麼情況嗎?」
  「有,我們已得到情報,最近可能有變化。敵人分區『掃蕩』後,已撤走了一些部隊,平大公路上天天有敵人的汽車向北開去,似乎是陸續在撤兵。敵人過去總是這個規律,定期『掃蕩』,『掃蕩』後就撤兵。」
  李大波高興地說:「真好,你是說,敵人快結束這場『掃蕩』了嗎?」
  「是的,有可能。」
  這時,他們這塊場院忽然熱鬧喧騰起來。原來是幾位首長也走到這塊場院上來。幾名戰士用軍鎬挖了幾道小溝,便權當是高爾夫球場。呂正操司令員選了一塊小木頭,用日本軍刀削了一個小球,又撿一根棗木棍子,釘一個橫拐頭,便成了球棒,他們幾個人就在落日的餘輝中,饒有興致地打起土造的高爾夫球來。他們打得輕鬆、愉快,晚霞照著他們出了汗的臉熠熠閃光。村裡的年輕人和孩子圍在場邊上新奇地觀看著,時時發出笑聲。這軍民同樂的場面,似乎使他們一時忘記了正有幾萬敵軍在跟蹤追擊尋找他們。
  天黑以後,李大波到司令部的院落參加討論,為了證實敵人撤退的消息是否準確,他們要向靠近敵人的邊緣轉移,以便進一步弄清敵情。5月25日晚,部隊從四小營村向西轉進,這時得到偵察前哨報告:小范鎮仍有重兵把守,戒備異常森嚴;群眾向司令部反映,說滏陽河邊一個小蒲村裡住著一千多日軍,這些敵人白天也不出動「掃蕩」,都坐在河邊樹蔭下釣魚;同時來自河間、獻縣送來的情報,都說白天敵人坐著汽車向北去,夜晚又悄悄返回來,不知搞什麼鬼名堂,等等。
  「啊哈,小鬼子,原來是這樣!」呂司令員「啪」地一拍大腿,他忽然恍然大悟,操著東北鄉音說著,「敵人是在玩花活,他們佯裝撤軍,實為潛兵之計,想設下陷阱,引誘我們上鉤。」識破敵人奸計的喜悅,使他那削瘦清秀的長臉放著光彩,他揮了一下拳頭,當機立斷地說:「此地不宜久留,一定不能讓敵人撲到我們的影子,咱們要連夜返回!」
  這時,浩蕩的隊伍正走在交河縣的西南邊界上,於是立刻轉向東北方向,插到敵人富莊驛據點後面的一個大村——
  馮三番住下。
  「好危險,差點估計錯誤,上了敵人的大當。」楊承烈在柴草垛旁躺下時,悄悄地對挨著他的李大波這麼說。
  次日清晨,村外傳來零星的槍聲,把他們驚醒。查看地形,才知道這村正夾在交河縣城與富莊驛據點之間,距離只十四五里,三面都被公路圈著。
  「啊!我們是鑽到敵人背後一個小網兜裡來了,此地可不能久留!」呂司令員說。但白天又不能行動,他下令務必隱蔽好,等待傍晚迅速向南轉移。
  半夜時,他們走了六七十里地剛在交河縣南部邊界的田家廟村住下,就接到情報說,富莊驛據點驟然增加了汽車,似有到這一帶「掃蕩」的跡象,於是剛和衣躺下又被緊急集合起來,接著向東南行軍,黎明時轉移到東光縣的八里莊。這裡距離津浦路才八里地,沿鐵路線的敵人好像聽到了動靜,向八里莊方向盲目地射了幾炮,震撼著空曠寂靜而又漆黑的大地。於是又火速離開這個村莊,退到路家窪村,躲到敵人炮火射程以外。這一夜,連續三次緊急轉移,累得戰士們走著路都能睡覺,李大波的腿麻木得好像失去了知覺。這一天他們馬不停蹄地光著腳板走了一百多里地。
  在這個村又接到了危急的情報:敵人不僅以重兵「掃蕩」了青縣、建國地區;還以六千兵力「掃蕩」了河大地區,幸好他們轉移迅速,一天只呆一個地方,這才使敵人撲了他們的後影,他們到底把武器精良的敵人甩到後邊了;但是,就在他們的身邊,東光、連鎮的敵人又增加了兵力,大概是去「掃蕩」他們正在準備離開的滏東地區。
  司令部傳下命令:來不及吃午飯了,馬上開拔!立即向西南轉移。戰士們餓著肚子,幾乎沒有力氣再走。他們走了四五十里路,來到景縣的前後宋莊,立刻停下就地歇息,隱蔽造飯。
  這時已近黃昏,總算吃上了一頓小米干飯,小蔥蘸醬。李大波和楊承烈都像戰士們一樣狼吞虎嚥,吃得格外香甜。飯後人們抱著槍整裝待發,傍晚又繼續向北邊界轉移。經過一天一夜的行軍,到5月29日,他們經過長途行軍,來到了景縣的留名府。這裡距離敵占縣城景縣、武邑、衡水都很遠,是冀南抗日根據地的一個模範村莊,他們這才精神舒暢地長吁一口氣,無力地歇息下來。
  這時,一個好消息使大家昏昏欲睡的勁頭又都變得精神抖擻起來:
  「喂,電報,彭老總的電報!」
  李大波和楊承烈被通訊員叫到司令部去開臨時小會。這一次連紅薇和王淑敏也參加了,他倆一進屋,從呂司令員的臉上就可以看出那掩飾不住的喜悅。他抖動著那紙電文,高聲地宣佈著:
  「這是彭總給我們打來的電報,電示我們:他見到了我們發去的電報,同意我們對冀中形勢的分析,同意冀中領導機關通過冀南轉移到外線的意見。這樣,我們就一定能把冀中的主力和首腦機關在強敵壓境的情況下保存下來了。同志們!我們今後的任務就是走什麼路線,如何突圍,跳到外線去的問題了。」
  那一天又作了許多部署:偵察石德路各車站、據點敵軍部署情況,選擇敵兵薄弱的地點,作跨過鐵路南下的準備。
  6月1日的夜晚,他們乘天陰夜黑,在景縣龍華車站以西,在有藍色鬼火般的燈光閃爍下,大隊人馬潛過戒備森嚴的石德路,敵人竟毫無察覺。過路後向西南急行軍七十里,到了冀縣的邊界。此時,岡村寧次親自督陣並再次以電令他的所有「掃蕩」部隊仍滯留在冀中的中心區三角地帶反覆搜尋主力部隊。而冀中軍區的主力,此時已第二次把五萬敵兵的跟蹤撲捉,遠遠地甩在後面,敵人尋找領導機關的陰謀徹底落空了。
  李大波一直跟隨著部隊日復一日的夜夜行軍轉移,因為這時無論是冀中還是冀南,本來是大塊的根據地,如今都被敵人好像用刀切豆腐似的切割成了小塊,所以他們是在小塊方格子裡行動,時時都被包圍在敵人的「確保區」中。儘管他們已甩掉了敵人大隊的尾隨,可是時時會遇到敵人大批警備隊和偽軍的追蹤。
  儘管部隊這樣小心隱蔽,這一天到底還是跟敵人遭遇了。


  那是6月11日的上午,部隊疲勞地轉移到冀縣南邊的吳家呂村住下。這時,突然響起了狂風暴雨般的槍炮聲。大炮震撼得大地顫抖,天空還有敵人的飛機輪番盤旋。派出的偵察員,不久就回來報告,戰鬥是在吳家呂村的東面,約七八里地的一帶村莊裡發生的,是日偽軍在這地區「掃蕩」,跟冀南的部隊發生了遭遇戰。戰鬥異常激烈,子彈打得有如稀粥開鍋一般。
  這兒是冀南區平原上三角公路間一個孤立的村莊,沿村有土圍牆,彷彿武俠小說中所描寫的有山大王或大寨主扼守的那種村寨。下有槍炮、上有飛機偵察,又是白天,無法轉移躲避,司令部便下令迅速挖戰壕、做工事,部署戰鬥,嚴陣以待,準備和敵人打一白天,夜間再做突圍轉移。
  剛下過雨,土地潮潤,戰士們摩拳擦掌,揮動軍鎬鐵銑,很快就築好圍村的散兵壕和臥射散兵坑。戰士們全進了戰壕,連吃飯都沒有離開。可是等了一天敵人沒來。為了迅速轉移到安全地帶,好容易熬到天黑,就從吳家呂村出發,行軍南下,那一夜走了一百多里地,穿過南宮縣全境,轉移到威縣境內的掌史村。在黎明的虹色晨曦中,遠遠看見了土黃色的圍牆,天空飄著縷縷淡藍色的炊煙。
  天色微明。隊伍進村時,家家戶戶正做早飯。後勤人員急著找到村公所的辦公人員,馬上籌集糧襪,分房子;炊事員抓緊安鍋做飯。又累又餓的戰士,不得不拖著疲憊的身子,以連、排為單位進入各自陣地、堵寨門、築工事,做著隨時進入戰鬥的戰前準備工作。
  李大波專門負責監督和檢查工事,為了實戰的需要,這次工事在緊迫中做得比較仔細。各排三個班做縱深配置:前面一個班每人挖一個單身掩體,後面兩個班挖交通壕,縱橫相連。前沿用蛇形溝壕把村子圍繞起來。這條縱溝通到住房院落;院裡也把各家的夾道矮牆挖開小洞,把各個院子都連接起來。李大波扛著鐵銑,邊檢查邊幫著挖工事。
  部隊正開飯時,突然響起了密集的槍聲,接著是手榴彈、輕機槍、空中炸彈和擲彈筒都連續響起來,前沿陣地已經和敵人接觸,戰鬥開始了。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敵人正在這一帶地區向各村派夫修築碉堡崗樓。這村過去雖是群眾基礎較好的根據地村莊,但被敵人蠶食後,兩面政權也不得不應付敵人。部隊今早一進村便封鎖消息,禁止來往行人,民夫不能出村,敵人一清點人數,發現掌史村民夫沒來應差,馬上派了一隊偽軍,前來興師問罪。起初他們並沒發現這裡住有八路軍,所以三十多個偽軍和大鄉公所的偽人員,大搖大擺地進了村。
  前沿陣地的值勤部隊,一見進村的敵人是零星部隊,就想當即消滅。他們沒有請示匯報,立即開槍,一陣手榴彈,把毫無準備的敵人撂倒一批;然後是一陣追擊,又把敵人消滅了一部分,剩下十來個跑得快的偽軍,連滾帶爬,奔進了據點。目標就這樣暴露了。
  接著是一段醞釀大戰可怕的寂靜時刻。
  司令部立即把值勤的團長、營長從前沿陣地叫來,批評他們不該接火、追擊敵人,以致暴露了目標。
  「在這一帶村莊,人們沒有破路,沒有交通溝,咱們在大平原上怎麼能隱蔽行軍?白天又不宜轉移,你們知道不知道?」
  楊承烈批評著他們。
  兩位團長和營長事後也明白自己光顧了出氣,幹得冒失,全然沒考慮這嚴重的後果。
  「鬧不好,我們跟敵人周旋了一個月的成功轉移,眼看要保全主力撤到路西的計劃就可能毀於一旦……」
  他們只有低頭貼耳追悔莫及聽訓的份兒了。
  最後,呂司令員對部隊下了這樣的命令:
  「敵人既然是發現了目標,會很快捲土重來。因此,必須做到:一,立即進入工事,加固工事;二,如敵人再來,要沉著應戰,近打、小打,只許用密集的步槍和手榴彈還擊;三,不是緊急情況不准使用輕機槍,打輕機槍也要盡量點發,不要連發;沒有上級命令,不許出擊;四,絕不許用重機槍和迫擊炮,一方面節約子彈,一方面要偽裝,這是不讓敵人摸清我們的實力情況,所有這些規定,都是為了不暴露我們是冀中的主力和領導機關。好吧,我們現在也只好硬著頭皮跟敵人打一場『蘑菇戰』和『頂牛戰』了。」
  敵軍沿著平原的大路,踏起一片滾滾煙塵,向掌史村趕來。隊伍大約有四百人。夾在偽軍中間的是日軍的鐵路警備隊,都騎在高大的日本軍馬上。從他們那趾高氣揚急於前來報復的樣子判斷,他們絕對沒有料到會有八路軍的主力部隊插到他們的鼻子底下來。
  他們搖搖擺擺地剛接近村莊,前沿陣地就射來一陣步槍、手榴彈和點發的輕機槍,把他們打得暈頭轉向,倉皇後退,開闊地帶遺下了一百多具橫七豎八倒臥的屍體。
  陣地又可怕地沉寂下來。
  敵人退卻下去。一個小時後,新從威縣城裡調來了增援部隊,阪本旅團長在麥地又把原來的隊伍重新集結起來,敵人總共已達千人左右,連續反覆進行了四次衝鋒,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兇猛。到處響起日軍督戰時粗野的喊叫聲:「哇!哭啦!」
  李大波又像他在綏遠前哨陣地那樣,主動申請來到前沿陣地的掩蔽壕裡,這裡離著敵人的戰線是那麼近,他可以不用望遠鏡就清楚地看到打急了眼的日軍大小頭目,穿著白色襯衣,挺著肚子,露著肚臍眼兒,氣急敗壞地掄著指揮刀,跳著腳地哇哇嚎叫,逼迫著偽軍衝鋒。
  戰士們記住司令部首長的命令細則,硬是心裡憋著那股勁兒,慢慢地扳動槍機,用稀疏的步槍逗弄著敵人。
  偽軍在督後陣的日軍逼迫下,排成散兵線隊列,向陣地前進。
  陣地上是那麼寂靜,沒有別的聲息,只聽見日軍發出的哇哇叫聲。
  前沿陣地的戰壕裡,人們的目光貼在地平線上,注視著敵人一步步地臨近。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彼此都能看見,這時,密集的步槍和手榴彈才像炒料豆般辟辟啪啪地爆響起來。
  戰鬥一直堅持到中午,敵人一直也未能靠近前沿陣地一步。
  過午,敵人見強攻不下,阪本旅團長取勝心切,便下令向陣地施放毒氣彈,他愚蠢地全然忘記這不是在地道裡。那天正好刮著三四級的西南風,毒氣很快便在空曠的田野上漸漸飄散。老鄉還為戰士們送來搗碎的大蒜,塗在手巾上捂著鼻子,很快地解了毒氣。李大波初時感到有一陣頭暈噁心,後來他的鼻子上捂了一塊沾了蒜末的手巾,呆一會兒就清醒過來了。「哦,真不錯,生活又教我多學了一手。」他心裡這麼想著,又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向前沿逼近的敵人散兵線。
  陣地前的開闊地上,佈滿了密密匝匝的敵兵。敵人又增加了兵力。李大波估計大概比剛才多了一倍,約有兩千人。
  咚,咚!敵人連續發射了三四百發炮彈,企圖用炮彈開路和摧毀陣地。敵人反覆衝鋒了五六次。
  李大波壓住心裡的怒火,匍匐著來到指揮部,見到楊承烈,他生氣地說:「真窩囊,我知道我們為了迷惑敵人不得不『裝孫』,『裝孬』,可是我還是憋氣!他們太囂張了,太欺負人了。我怕我的情緒洩露出來,影響戰士,才不得不稍微離開一會兒前沿陣地。」
  楊承烈拽住李大波的手說:「你別去了,留在這裡開會,分析敵情。」
  炮彈這時紛紛落到前沿陣地上。有些地方被炸開了缺口,敵人從缺口處,衝到了村邊的圍牆跟前。
  有幾個營長和連長跑到指揮部要求:
  「首長!使用重武器還擊敵人吧!他們太猖狂了,這是欺負我們沒有好武器。」
  「不,還要等一等,」呂司令員雙手卡腰走著,看一看手錶,用堅定的口吻說:「堅持到傍晚。」
  在戰鬥激烈進行的時候,指揮部的首腦們開了一個緊急小會。主要是分析敵情。經過一小時短暫的討論,認為這次戰鬥雖然打得異常激烈、十幾次衝鋒,幾度調兵遣將,但根據幾年的規律,沒有使用飛機進行立體作戰,說明這支部隊沒有高級指揮組織,只不過是當地守備部隊的聯合作戰而已,即使敵人把周圍縣份的軍隊都調來增援,也有把握重創敵人。
  晚七時左右,司令部終於下達了使用重武器猛烈還擊的命令。戰壕中傳出的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混合著輕重機槍、手榴彈、步槍齊射和沉雷般迫擊炮的轟鳴聲,響徹了無際的原野。敵人暴露的炮兵陣地,頃刻間就被打得癱瘓、黯啞了,被打懵的敵人,只有在遠處發出輕重機槍和步槍的射擊聲,再也組織不起來新的進攻。戰鬥堅持到九點多鐘。
  司令部指揮戰鬥的大院裡正忙碌著突圍的準備,李大波幫著在院子的牆角裡挖小坑焚燬著文件,楊承烈帶著兩名警衛員,把傷員向老鄉家做著隱蔽安置。
  佈置好三路突圍的路線和方向:李大波跟著呂司令員帶一個營掩護區黨委機關的幹部隊伍從正東出村;楊承烈帶一個營從東南角突圍;還佈置了一個連在西北角佯攻,牽制敵人,掩護突圍。
  這一晚正趕上陰沉欲雨,天地暗暝,伸手不見五指。漆黑的夜暗中只看見敵人密如雨點的步槍子彈閃著細小的紅光在腳下穿梭。李大波的那一隊人馬,因為是機關幹部的文職人員多,便於安全隱蔽,原計劃沿著村外那條四五米的自然道溝突圍。但是他們出村後,因為天昏地暗,找不到那條道溝。人們只好跟著為首的突圍隊伍,在漫窪野地裡焦急地尋找。
  正在這時,恰巧敵人打了兩發照明彈。在一片明如白晝的耀眼亮光中,李大波和呂司令員才發現他們已衝到敵人的眼前,面對著這麼龐大的隊伍。意想不到地衝殺到他們的眼前,無論是日軍還是偽軍,都嚇得呆若木雞了。他們端著刺刀,卻沒人敢動。就在這一剎那的驚愕中,藉著照明彈的光亮,倒使他們很快找到了那條自然道溝。人們沿著掩過頭頂的道溝,迅速突出了敵人的重圍。楊承烈帶領的另一路也很順利地從東南角突圍出來;西北角上掩護突圍做佯攻的那個連,也在他們兩路突圍成功後,撤離了陣地。他們這幾路人馬在威縣的東南田野上匯合起來,繼續行軍。
  田野上,飄蕩著混有小麥揚花時節特有的禾香味的微風,清新的空氣,滌除了他們剛才受了毒氣的污濁;面對著這場敵我傷亡懸殊、敵人橫屍三百多具的勝利,他們一邊聽著從身後傳來的槍聲,展眼舒眉地走在田野沾著露珠的草路上。隊伍中傳遞著像刮小風似的悄悄偶語。
  在一二九運動時就跟李大波非常熟悉的黃敬書記,又恢復了他那樂天的詼諧性格。他風趣地說:「剛才那麼多炸子兒在咱腳下穿梭,真像小金魚兒游來游去。」
  李大波輕輕地笑著。天空的濃厚陰雲被風吹散了一層,幽深的天幕上閃出了一片燦爛的星群。想起剛才那場激烈的戰鬥,他現在沉浸在一種思索與回憶的幸福之中。他望著在星光閃瞬下呂司令員那張年輕剛毅的面孔,不由得想著:「經過這一仗,我更體會到,一個指揮員的決心、戰略戰術指導是多麼重要。」
  夜是那麼靜謐。越來越遠的槍聲依稀可聞,子彈呼嘯的聲音在夜空中震抖。
  「敵人還在盲目地放槍哩,讓他們打去吧!」李大波喃喃地說了這句話。
  當軍區的隊伍長驅地向東南方向轉移的時候,包圍掌史村的日偽軍,還在用步槍和輕重機槍在前沿陣地前的開闊地上不斷氣地發射著。
  兩面村長帶著幾名村公所的當差人員,提著紙燈籠,搖著白旗走出寨門,他們衝著漫窪野地趴著一大片的日偽軍高聲地喊話:
  「喂,太君,老總!別打了,八路軍早走光啦!」
  日本軍這時來了精神,他們端著刺刀,哇哇叫著,衝進了村裡。
  14日拂曉,他們來到了一個叫柳町的小村。戰鬥了一晚又走了一宿,便在這兒休息下來。巳牌時,吃了一頓飽飯。這村雖然有一座碉堡,但昨晚的激戰使偽軍一直龜縮在碉堡裡,不敢敲鑼鳴槍。當晚,是個月明之夜,部隊繼續南下,越過邢台——臨窪公路,進入了冀魯豫軍區駐地。6月15日天光大亮後,司令員楊得志和政委蘇振華,在軍區大院熱情地接待了他們這支與敵頑強戰鬥的部隊,結束了這一個半月艱苦卓絕的游擊轉移生活。
  由於連續行軍和戰鬥的疲勞,他們便在這一塊完全屬於根據地的安全平靜的淨土上,停下來休整。有一天在出完早操的時候,司令員站上一個土墩,他手裡揮動著一張白紙,高聲地向大家宣佈:
  「同志們!這是中央軍委給我們拍來的嘉獎命令的電報,我們被譽為『平原游擊戰堅持村落防禦戰的範例』!我們的一切犧牲和辛勞,都得到了報償……」。
  操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大家跳著腳,盡情地歡呼著,帽子拋向空中,變成了歡樂的海洋。
  李大波也出奇地興奮。小米綠豆乾飯,使他那瘦削的身軀胖了一圈兒。紅薇和王淑敏也吃得胖壯起來,臉蛋兒紅潤得像只紅蘋果。她倆和女同志住在一起,學習、生活都在一塊兒,雖然她們跟李大波和楊承烈都在一個大隊裡,也難得有接觸和說話的機會,倒是李大波和楊承烈兩個人同住在一條炕上,經常有談論戰局和形勢的機會。夜闌人靜,他倆躺在炕上,開著吊窗,屋裡流溢著鍍銀似的月光,除了中日戰場,還談論著蘇德戰場、歐洲戰場、非洲戰場和太平洋戰場的各種戰況。使他們的眼界開闊,心情開朗,充滿樂觀。
  平安的歲月流逝得真快,倏忽間一個半月的時光像流水一樣過去了。8月高粱曬米的時節,休整後的隊伍又向太行區轉移。
  這次行軍,李大波又有了一次新的體會。司令部經過周密考慮,選擇了河南安陽、湯陰境內敵人守備薄弱的地方越過平漢鐵路。
  原來冀魯豫區對偽軍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在這一帶地區不但有些幹部可以利用偽軍的關係掩護越過封鎖線;而且他們會幫助選擇日本守備隊不在的當兒,連八路軍的大部隊都可以在有偽軍站崗放哨的掩護下越過鐵路。
  這一天的黎明,他們從內黃縣出發,走了八十里地,進入了館陶縣界,隱蔽在一片長著榛蔓樹叢的丘陵地帶。李大波對這一帶的敵軍工作很感興趣,跟著當地一位做敵工的同志,化裝成進山燒石灰的農民,深入碉堡,跟偽軍的頭目談判,爭取不動一刀一槍地「文過」這道封鎖線。
  這是一個巨大的碉堡,高高的炮樓孤零零地立在漳河的左岸,緊靠著大動脈的平漢鐵路。住著兩連偽軍,都是大刀會的骨幹。炮塔式的崗樓挖有深溝圍著,周圍還有寨牆圈著,平時寨門緊閉,遇事才放下吊橋。夜晚有值崗打更,緊急情況時敲鑼。梆聲和鑼聲在靜夜中傳得很遠,非常□人。
  李大波跟著當地的敵工幹部來到寨門前,正好值勤的偽軍是這個幹部同村的一個青年,這人被弄走教育了好幾次,所以乖乖地跑進樓子裡去給隊長送信。
  隊長坐在二層樓裡,正無聊地拉著胡琴唱京劇《四郎探母》:「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聽到勤務兵報告,他很快跑下崗樓,滿臉堆笑地把他們接了進去。這隊長姓錢,滿臉麻子,外號「麻餅」。他是上了「黑紅榜」「善惡錄」的漢奸,軍區手槍隊掏過他的窩,他在根據地的家屬也給他捎過信,敵工幹部用手槍頂著他的太陽穴,教育他改邪歸正,現在他已服服帖帖地老實了。
  他們來到錢「麻餅」的屋子裡,他忙了一通斟茶倒水、點煙,才開始了正式交涉。
  李大波把手槍放到桌上,對他說:
  「我們是八路軍第三縱隊的主力部隊,現在要過路,請你們協助掩護,……」
  錢「麻餅」吸了一口氣,有些為難地支吾著:
  「這個……未免有點難辦……」
  「我們是在給你做好事的機會,『善惡錄』上在『善行』一欄裡會寫上你一筆。……」敵工幹部說。
  「我們是一定要在這裡過路的,『文過』和『武過』,由你任選,如果『武過』,我們有強大的炮兵,一定會讓你的崗樓跳舞無疑。」李大波冷峻地說。
  「我明白,……只是要躲開日本皇軍……」
  「對,你總還是一個中國人嘛,當日本帝國主義野蠻地入侵,對人民燒殺姦淫的時候,每個中國人都應該奮起保衛祖國,你當了漢奸,你是有罪的,但你能暗中配合,也算立功,允許你將功折罪……」
  「是是是……」
  談判很順利,夜裡大隊人馬就開進了這個叫做舊堡的大鎮子。錢「麻餅」一看這些浩蕩的人馬,果真是八路軍的正規軍主力,就更加慇勤備至。他看到司令部的首長個個氣宇軒昂,英姿不凡,便猜測這些人也是跟冀魯豫軍區的楊得志司令員不相上下的重要武官。不但幫助號了好房,還管吃管喝一路好款待。在這個大鎮店裡,有偽軍為他們站崗,他們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天。
  那日傍晚,他們告別了舊堡,越過河北省界,進入了河南省界的湯陰。在這裡選定過路的地點。李大波有了這次交涉的經驗,他如法炮製,果然奏效。不過那偽軍小頭目附加了一個條件:「長官,得讓我們在你們走後鳴槍,這是為了應付湯陰的日本人,沒有法子呀!」當然這是很容易答應的條件。這兒正好守著一道鐵道橋,旁邊有一座崗樓。住的全是偽軍。拂曉時整個部隊從鐵道橋下像過江之鯽般跨過了鐵路。隨後崗樓嗒嗒嘎嘎地響起一陣密集的槍聲。
  「嘿,聽啊,偽軍為咱們鳴槍送行哩!」戰士們嘻嘻哈哈地說著詼諧的笑話。
  過路後,進入了一馬平川,天光大亮,可以看到平原的小小村莊、鎮店,到處有持槍的民團和大刀會的成員,滿掛著日本小旗。路旁矗立著鑽天的崗樓,偽軍從炮樓上看到隊伍如此浩蕩,都躲在裡面不敢打槍。李大波從這裡可以推測著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已悄悄撤走一些日軍。隊伍整整過了一天。夜晚沒有宿營,為了趕路,繼續行軍。到了晚上,有兩個據點,因為是天黑沒看見隊伍有多大,他們驟然打起一陣機關鎗,不讓隊伍過路。這時,為了敲山震虎,連著打了兩發平射炮,削去了崗樓的一半,把偽軍們全嚇得像小雞子似的縮做一團,不敢動彈了。
  嚇住了敵人之後,他們繼續向南出發。天亮之後,奇跡發生了。
  原來在他們過了鐵路之後不久,正迎上了劉伯承和鄧小平同志派來接應他們的一二九師新三旅。三個月來這是他們迂迴於生死之間後,在廣袤的平原上第一次碰見自己的主力部隊。他們像兩道奔騰的河水向一處匯流,兩支親如手足的兄弟部隊勝利會師了。他們跳著,歡呼著,帽子在空中飛騰著,互相擁抱著。這種久違了的喜悅,使他們都忘記了已經長途行軍一天一夜的疲勞。
  「宿營地在哪兒?太睏了,真想睡覺啊!」呂司令問著黃旅長。
  「不行,附近就是龐炳勳1部隊駐地,一定要盡快離開這裡,趕到涉縣才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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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龐炳勳,河北省人,曾任國民黨第二十、四十軍軍長。抗戰爆發後任第二十四集團軍總司令。1940年1月至1943年5月,擔任過河北省主席、冀察戰區副司令。1943年5月6日,龐被俘後投日。投日後任河南開封綏靖公署主任,日本投降後,又被蔣介石任命為第一先遣軍總司令。
  人們這時才感到極度的疲乏,真有點又失望又生氣。「又是這個龐瘸子,」李大波對楊承烈說道,「當年在張家口,蔣介石就是派這個傢伙去圍剿吉鴻昌將軍的抗日同盟軍的,聽說他和孫殿英都在濮陽投降了敵人,是嗎?」
  「他表面上還沒有公開投敵,還算是國民黨的四十軍軍長,從統戰的角度,算是『友軍』,可是他在這一帶不打日寇,專門跟咱們打仗,鬧『磨擦』,總想吃掉咱們的部隊,比鬼子還厲害,鬼子是掃蕩才來,他們卻成了『坐地虎』。所以還是快點離開的好。」黃旅長介紹著情況說。
  「他媽的,這群敗類!」人們啐著唾沫忿忿地罵著。
  他們只好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又整整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到達涉縣冀魯豫軍區一二九師的師部所在地。也是八路軍總部的所在地。
  初升的太陽,照耀著多樹的山坡和蔥籠的平原,清漳河的水,清澈地緩緩流過,到處生長著一片片的翠竹,景色秀麗,頗具北國江南風韻。他們剛走進村裡,便看見師長劉伯承和政委鄧小平笑著走來迎接他們。這是李大波和楊承烈第一次有這樣的機會親眼見到他們,心裡充滿了幸福和歡樂。劉伯承握著呂正操的手,親切地祝賀部隊順利通過敵占區、封鎖線,勝利轉移。在這一刻,每個人都興奮地忘記了行軍的疲勞。
  房子已經號好,早飯和洗腳的開水都預備得十分周全,他們吃飽飯洗了腳,倒頭便睡。幾乎沒人能夠想像他們怎能堅持這一天兩夜的急行軍。
  到午後四點鐘,他們香甜地睡了六七個小時,醒來後個個都精神抖撤,恢復了生龍活虎的模樣。
  歡迎會在山上的一座廟裡舉行,殺豬宰羊,好一番犒勞,他們美美地吃了一頓別具山鄉風味的豐盛晚餐。
  第二天清晨,李大波跟著司令員一行幾個人,正在潺潺流水的溪畔,青青的草路上散步,仰望著纏繞著嵐氣的蒼翠山巒時,正遇見彭德懷將軍騎著一匹白馬來看望他們。
  見到呂司令員,彭德懷靈巧地跳下馬來,熱情地用兩隻手攢住了呂正操的手。他黑紅的臉膛,濃眉大眼,微厚的嘴唇,爽朗的笑聲,好一脈軍人的威武氣概。
  「啊,你們辛苦了!」他大聲地笑著說,「給你們發去的第一個電報,是對情況估計不足,只想讓你們分擔壓力,這是我的錯誤,讓你們多轉游了兩個月,繞了這麼大的圈子,路上真是辛苦了!」他的坦率使這幾個圍攏著的人,都十分感佩。李大波見過不少高級將領,但彭德懷的豪爽與坦誠的氣質,使他受到非常深刻的感染。他激動得幾乎流了淚。
  呂司令員把每個人介紹給他,他都一一握手。當介紹到李大波的時候,他忽然用一隻大手拍拍額頭說:
  「噢,是你!我記得在延安時看過你寫的一個材料,好像是匯報蔣介石勾結日本,暗中進行和平談判的內幕,是不是有這回事呀?」
  「是,是。」李大波結結巴巴地說。他覺得這位就站在眼前的彭大將軍日理萬機,還能記住他的匯報,真使他驚異,更使他感動了。
  「很好!你打過仗,帶過隊伍嗎?」
  他作了回答:「搞過軍運工作。在宋哲元的二十九軍和傅作義的三十五軍待過;當過吉鴻昌將軍抗日同盟軍時代的副官,發動過通州保安隊起義。」
  「啊,你是文武全才呀!」他真誠地讚揚著說。
  「他還是北平『一二九』學生運動的領導者之一哩!」書記黃敬在一旁插話。
  「好極了,我們正在物色這樣的同志,」彭德懷高興得眉飛色舞,「你們知道,在世界範圍內,反法西斯戰爭正在起著質的變化。……」他停頓了一下,覺得這小路上不是談話的場所,便說,「走,到你們的房裡,咱們大家扯一扯,擺擺龍門陣吧!」
  他們進了村,來到了一面山坡上農家小院的茅舍裡。沒有遮攔的陽光把屋子照得非常明亮。一陣陣的成熟禾香,從吊窗飛進屋裡。勤務員沏來一壺燒棗茶,彭德懷坐在一把農家的簡易太師椅上,便跟李大波和冀中的黨、政、軍領導們一起攀談起來。
  「據我們得到的有限情報,」彭德懷呷了一口甜絲絲有點糊香味的棗茶,閃動著炯炯有神的大眼,掃視了人們一遭說道,「得知瘋狂的德軍在進攻斯大林格勒戰役中,已插入到斯大林格勒的某些市區,戰鬥非常激烈,可是有一點值得注意,德軍在這裡遇到了頑強的抵抗,閃電戰的神話被粉碎了,這就是一個轉機;在太平洋戰場上,雖然日軍也連續佔領了東南亞不少國家和地區,可是日軍卻在中途島海戰中受挫,損失慘重;在非洲戰場上,德國將領『沙漠之狐』隆美爾指揮的德、意軸心國軍隊在阿拉曼戰役中進攻受挫,這一切都說明,戰爭初期德、意、日法西斯的那種咄咄逼人的鋒芒已不復存在了。這就是戰爭的轉機。至於日軍這次空前規模的對我軍大『掃蕩』,也不過是日本帝國走向徹底失敗前最後的一次大規模軍事行動了。」他那洪亮的聲音由於興奮而提得越來越高,他把「最後」兩字說得特別響亮,「為什麼我說是最後一次呢?這是因為除了日本發動這場戰爭是不義戰爭之外,他在戰略戰術的指揮上,犯了軍家忌諱的極大錯誤,以日本那樣的小國,國力畢竟有限,他們的如意算盤是要把中國——特別是華北變成它的後方基地,達到以戰養戰的目的,可是,偏偏碰上了我們頑強的八路軍,把他的泥足緊緊地拖在這塊土地上,使他不能解脫,越陷越深,在這種情況下,他又開闢了南進的戰場,向東南亞進軍,這樣漫長的戰線,他的兵力不僅分散而且今後的兵源將會枯竭,你們說這個仗怎麼打法嘛?!哈哈!哈哈……」他的精闢分析,引起一陣開朗的笑聲。
  「你們先在這裡好好地休息幾天吧,」最後他站起身來說,「真難為你們了。然後再認真地做下總結,你們『反掃蕩』的經驗很重要嘛!值得總結。」
  這樣親切隆重的接見,給大家帶來了巨大的興奮,他們能夠在長期與敵周旋後親眼見到他們所崇敬的許多大人物如劉伯承、鄧小平和彭德懷等高級領導,並且親聆教誨,感到無比的幸福。
  休息了兩天之後,開始了向北方局和總部匯報工作。在會議快結束的時候,李大波被叫到另一間屋子裡去。因為是正式的組織談話,楊承烈也陪著進去。
  屋裡守著一張八仙桌,坐著四五個人,李大波的眼睛一亮,他看到劉伯承、鄧小平和彭德懷幾位首長都坐在桌旁吸著煙,再一看還有新接任北方局書記的彭真同志。這樣隆重的陣勢,他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心裡又興奮又混合著極度的緊張情緒。
  「請坐!」彭德懷笑著指一指椅子說道,「那天見到你,我回來一說,他們都高興起來,現在咱們正缺少搞敵工的高手哩。……」
  「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彭真用肯定鼓勵的口吻插話。
  屋角裡坐著總部的敵工部張鵬部長,他站起身,對大家說:「我向你們以組織的名義報告,這位李大波同志,正是咱們向冀中軍區要來搞特殊任務的那位同志。」
  經這一說,大家全都興高采烈地說:「啊!原來是這樣啊!
  選得真合適。」
  受到這種誇獎,使他的臉有些發燒,心臟跳動得快速起來。
  這時一直在吸煙的政委鄧小平同志才環視一遭屋裡所有的人,把目光落在李大波和楊承烈的身上,用肯定的口吻說:「經過敵人這次瘋狂的大『掃蕩』,估計會有一個暫時的黑暗時期,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黎明前的黑暗』吧,我們將採取隱蔽的方法,在敵人的格子網裡進行頑強的鬥爭,所以,從現在起,我們就要做戰略反攻的準備。派出敵工,就是這種準備工作之一。」
  彭真同志插言問:「你結婚了嗎?」
  「1937年在通州搞張慶余起義時就結婚了。」
  「有家眷更好,早年我也在平津搞地下工作。你愛人現在在哪裡?」
  「也在我們的隊伍裡,這次一塊兒參加反掃蕩的。」李大波簡略地說了紅薇的情況。
  「那太好啦,你們夫婦就一塊兒去吧。至於去什麼地方,有什麼具體任務,敵工部會詳細跟你談的。本來應該先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可是這樣的幹部眼下太難找了,好容易碰上你,組織上也只好這樣硬性決定,你看,李大波同志,你能接受嗎?」彭真和藹地說道。
  幾雙閃光的眼睛都在熱切地盯著他,他的心激動地猛跳起來,臉驀地紅了,燒灼起來。共產黨員的黨性和軍人的服從,使他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以立正的姿勢鄭重地說:
  「我堅決服從黨的分配。」
  幾位首長都衝著他微笑著,在他辭出的時候,每個人都熱情地跟他握了手。
  隨後,敵工部張鵬部長把他約到辦公室,他們就敵工任務做了長時間的談話。
  張鵬點著一支用紙卷的大炮煙說:「據我們從日偽高層人士得到的情報說,日本由岡村寧次領導建立了一條重慶線路,叫『桐工作』,他們已派朱琛去重慶聯絡,這就說明蔣又要發動反共高潮了,我們打算派你去摸清這個情況,以便揭露投降活動,這是第一項任務,這項任務要設法在北平完成;第二項任務,我們需要從敵人那裡搞到禁運的戰備物資,我們已在保定的思羅醫院建立了一個工作點,需要你去設法把東西運出來,為此,你要長時間掩護在保定。大波同志,你現在是一身二用,往來於平保之間,這就是全部任務,我們相信你們夫婦一定能勝任,並出色地完成任務。」
  李大波的心這時才定下來,他沉思了一下,然後用堅定的口吻說:「我們絕不辜負組織的重托和信任。」
  那天晚上,月色清明,他帶著紅薇和楊承烈漫步在山坡的小路上,或是留連在清清流水的小溪畔,做著依依不捨的話別。
  「承烈,這次我感到唯一的遺憾是沒有你做我們的領導了。從1931年到現在,這是第一次離開你。」
  楊承烈握著他的手:「倘使我不戰死沙場,但願我們能夠重逢。」
  「是的,如果我們能平安歸來!」
  第二天雞叫頭遍,天還黑咕隆咚,山村仍然沉睡在萬籟俱寂中,為了避開一切人的耳目,李大波和紅薇跟著交通員肖英,踏著朦朧月色,便悄悄地上路趕往河北省會保定古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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