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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死訊



  紅薇在疾馳的檻車裡,竭力想把思緒集中起來,以便應付即將到來的審訊。只是她心裡像是開了鍋一樣,懸念著李大波的安危,倒把她自己身陷囹圄,置之了度外。因為夜間沒有穿棉大衣,鐵悶子車裡一股寒冷的空氣,使她從頭頂一直流到腳跟,不由自主地全身痙攣起來,在迷離恍惚中,她只覺得檻車一路怪叫著,馳過夜間宵禁空蕩的馬路。她抬起腳根,從高處的一個小窗裡望出去,藉著稀疏的星光,她看見檻車鑽進一座發□的門洞,開進了一個大院,接著是沉重的大鐵門關閉的聲音。
  檻車一停住,車門打開:押差的軍警一個個跳下車。最後才把紅薇架下來。
  「他媽的,你們怎麼現在才回來呀?」從頭一排房子裡,走出一名值班的軍官,他嘴裡罵罵咧咧地走近車旁,看了看紅薇說:「哎喲,怎麼抓來個母兒的呀?」
  「唉,別提了,公的跑啦!」一個警長回答著。
  「嘿喲,敢情還是個帶犢兒的哪!」值班軍官發現紅薇是個孕婦,便打趣地說著,「哎呀,今個晚上可把這『堂客』1往哪兒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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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堂客」即女人家之意。
  「怎麼這麼大的院子,這麼多的房子,會沒地方擱她?!」曹剛從院裡走進值班室說著。然後他下命令先到第一審訊室,立刻升堂突擊夜審。
  紅薇被簇擁著走進一個燈火通明的大房間。乍由暗處來到這裡,她突然感到一陣眼花繚亂。她漸漸看見屋裡的桌椅,從佈局看,這裡倒像是一間簡易的會客室。
  曹剛走進門,坐到長桌後面的一把高靠背椅上,指了指凳子,對紅薇說:「你坐!」
  紅薇坐到一張鵝脖杌凳上。
  曹剛改變了面孔,現在他那灰黃色的小尖臉上,堆起笑容,他對左右兩名警察說:「快給蓓蒂小姐把手銬腳鐐去掉!」
  警察開了鎖,把紅薇的鐐銬摘掉。
  「蓓蒂小姐,我的時候,必須向你解釋,今晚把你請到這裡,實在是出於誤會,」曹剛花言巧語地說,「我跟李會督理查德先生是至交,衝著這層關係,我曹某人能錯待你麼?我們只是有一個小小的要求,那就是請你告訴我們,李大波他上哪兒去了?我們能在什麼地方找到他,你只要說出那地方來,我們馬上讓你獲得自由。」
  聽了曹剛這番話,紅薇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這說明敵人沒有抓到他,她放心了。她關進鐵悶子車裡,看見那熊熊燃燒的火光,她知道那一定是肖英點燃了汽油起火的,這使進宅的敵人來不及搜查,便逃出那間屋子,她斷定這群傢伙也沒翻到文件、書籍,這使她更放了心。她緊閉著嘴,不回答曹剛的話。
  「你應該放明白些,蓓蒂小姐,」曹剛耐著性子,依然用甜言蜜語打動紅薇,「不管你跟著李大波在通州怎樣對待我,我不記你的仇,因為我的時候知道你全是隨著他。可是,我要鄭重地告訴你,你和這位李先生,沒有履行過當局規定的法律手續,同時也沒有得到你的恩人理查德夫婦的祝福,所以,我們不能承認李先生是你的合法丈夫。你現在之所以有這種處境,完全是由於你跟他私奔造成的。你眼下可別再執迷不悟了,你只要說出他的下落來,就沒有你的事了。我保證把你平安地送回北平景山公館,跟著美國人,享你的福,過你的洋式小姐生活,你真是死腦筋,你幹嘛放著舒服日子不過,要受這份罪呀?」他邊說邊把他的指關節按得卡叭卡叭響。
  「你好好想想,我給你考慮的時間。」
  「我不需要考慮!」紅薇斬釘截鐵地回答。她從見到曹剛的一剎那,特別是此刻追問李大波的下落時起,她狂跳著的心反而漸趨平靜下來。她作了最壞的準備,放棄了偽裝身份力爭出獄的打算,因為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這個敵人,是披著羊皮的狼,不但手狠心毒,而且完全瞭解她的底細。想到這裡,她心裡反倒鎮靜了。革命者的勇敢、為共產主義事業獻身的理想,同時都在她的身上抬頭了。她不慌不忙地坐在杌凳上,交疊著雙手,冷眼看著曹剛在作戲。
  「嘿喲,蓓蒂小姐,我好話說了一車,其實就換你一句話:你這位共黨的情人到底跑到哪兒去了?……你現在可不能耍小性子呀!」曹剛陪著笑臉,嘴角上顯出兩顆綠豆大的小坑。
  「不,我不知道!」
  曹剛氣得臉色發青,逼問著:「你敢說你真不知道?!」
  「就是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紅薇板起臉,用堅毅的態度說,「李大波他是在抗日,而你卻是認賊作父,死心踏地的當漢奸!當國民黨的走狗,你是雙料的特務,你就死了這份心吧,無論到什麼時候,你休想從我嘴裡打聽到他的消息。」
  「好哇!你真不識抬舉!」曹剛冷笑兩聲,瞪起兩隻小眼睛,「那,可別說我曹剛不客氣了!我已掌握了確鑿的材料,證明你也是共匪地下組織的一員。如今,已落入我的掌心,你是逃不掉的了!……不過,要是你把你的組織、名單交出來,那還可以保住你的腦袋!我的時候,何去何從,你還是好好想一想吧!」
  「隨便你怎麼處置,名單、組織,沒有!」
  「好,這就是你的回答嗎?」
  「對!這是我第一次的回答,也是我最後的回答。」
  「那,好辦!來人啊,把她押到女監去!聽候處理!」
  幾各獄卒法警,七手八腳地又給紅薇帶上鐐銬,推推搡搡地把她簇擁出第一審訊室。
  曹剛看著她出了屋門,不免有些懊喪。本來一聽寧慶福能帶著他去逮捕李大波,真使他心花怒放,現在白忙了一晚上,不但沒抓住主犯,審訊又鬧了一肚子氣。真是落得個狗咬尿脬——空歡喜了一場。他問值班的那個軍官,是否有人來報告堵住了那個逃犯,回答說沒有。他怏怏不快地坐上汽車回到他池公館前院的南屋——那是他平時的住處,只好再做籌謀了。
  外面寒冷的夜,陰霾的天,凜冽的西北風呼嘯著,天空堆集著烏雲,這是一個欲雪的冬月。
  在田野的大道上,有七個人騎著一色的日本富士牌自行車,在漆黑的夜路上飛快地急馳著,他們就是保委會派出的手槍班,為首帶隊的是肖英。他因為對保定城內的路徑熟悉而擔任了領班。人們好容易把李大波勸住,他才沒有跟手槍班一同進城。
  八點鐘他們接近南關,在「別有洞天」公園商量好如何進城,為了減小目標,他們七輛車分了四撥兒,從東西南北城門進城,在城門臉驗了一下居住證,很快都進到城裡來,在有名的「槐茂」醬菜園——那兒有一棵百年的古槐做標記,都在那老槐樹下集合,在城裡蹓街串巷,足足逛游了兩個鐘頭,這時已經淨街,然後他們才直奔提法司街。
  保安隊就在當年那處提法司老衙門裡。有三進大套院,前兩院住著保安隊,最後一進院便是拘留犯人的簡易監房。保安隊這時已關了大門,吹過熄燈號,保安隊員早都鑽了被窩,呼呼地睡起大覺。只有門前的兩個警亭裡各有一名崗兵在值班,肖英和另一名隊員,摸進警亭,才看見這兩名哨兵都抱著槍,坐在亭子裡,靠在板牆上睡著了。每個警亭裡溜進兩個人,便用毛巾把那崗兵塞住嘴,用麻繩捆住手腳,扒了這兩名保安隊的制服,肖英和一名隊員換上。為了不驚動前院的大兵,他們想越牆而進。但周圍的牆高,圍著倒刺蒺藜電網,每隔一段距離,亮著鬼火似的小紅燈。他們圍著高牆轉了幾圈,只有疊著人羅漢,一個踩著一個肩膀,才夠上那牆頭。肖英膽大,平時武藝也高強,他雙手已搭上牆人,便用夾剪剪斷了電網,他才鑽進去,輕輕跳進院內,竄到前院開了大門,六個隊員悄悄進到院裡,便飛快地直奔牢房。
  監房裡很黑,只有中心的一棵木柱上,點著一隻三號小桅燈。牢房裡一股騷臭味,犯人們除了因為受刑疼痛在呻吟外,也都安靜地睡覺了。
  他們進到這大馬號一般相通的監房裡,直奔女監號,去找看守獄卒的住處。
  在監房的盡頭,他們拉開了女牢頭的屋門,只見鋪上睡著一個肥胖的女人,睡得正香甜,打的呼嚕有如拉風箱,肖英一把薅住她的頭髮,把她薅下床來,她扭亮電燈,見七條大漢,橫眉怒目,嚇得她哆嗦著直打牙巴骨。
  「你們,老總,你們是……是哪一部分的?」她哆嗦著問。
  肖英為了快速解決問題,便掏出手槍在她臉前晃動著:「我們是八路軍敵後武工隊,你快告訴我們,昨晚抓來的那名女八路在哪個監號?快交出人來,沒你的事,如果不交,要了你的狗命!」
  那女牢頭一聽來人是八路軍,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如搗蒜般地說:
  「哎喲,八爺呀,您晚來了一步,那女犯剛收監,沒過兩三鐘頭就提走了,我沒敢說半句瞎話,您可以查監號,要是找出來,當場斃了我也不冤!」
  這意外的消息使他們全都發蒙了,大家面面相覷,一時倒不知如何是辦好了。肖英說:「我們要查號,有半點虛假唯你是問。」
  他們很快就搜尋完女監,的確沒有紅薇。女牢頭指著一間牢房,問那同監在押女犯說:
  「你對先生們說,是不是那女八路讓人提走了?」
  那女犯點點頭,這時那牢頭才想起那張提人的手續單,便交給肖英,他看了看,字跡潦草,他認不全,又怕夜間換崗,發現他們,才找來漿糊把一張八路軍連克幾座縣城的勝利消息大佈告貼到監房面前,最後又審了幾句:
  「快說,人提到哪兒去了?」
  「來人說是解往北平去了,別的我真不知道……」
  肖英氣急敗壞地踹了她一腳:「去你媽的吧!弟兄們,咱們快回去報信去吧!」
  就在這時,保安隊住的前院已炸了窩,原來是接崗的人發現警亭裡的崗兵都被捆綁起來,知道一定是有八路進城夜摸營,於是吹起警笛,叫醒保安隊。保安隊員們又嚇又冷,嘴裡炸唬著,行動卻萎縮不前。就在這時他們七個人,端著手槍,衝過人群,一直衝出大門,這時保安隊員們才大喊大叫著:「八路軍夜摸營來啦!逮八路,快逮八路啊!」
  在敵人的喊叫聲中,他們騎上車,衝到小南門,這是一道新開的城牆豁口,平時只有一兩個治安軍把守城門。這時不過夜裡三點,城門沒有開鎖,肖英跑進值班的小屋,見一個偽軍正在睡覺,他把槍口頂著那人的太陽穴,大喊一聲:
  「快醒醒,我們是八路軍,要出城,快給我們開城門,不然鑿了你!」
  那偽軍嚇得渾身哆嗦,好容易摸著鑰匙,開了城門,他們七個人,旋風一般衝出城去,沿著廣袤的田野,衝上回保委會的大道。
  天亮的時候,他們回到機關,幾乎累倒了。丁德新和李大波派出手槍隊之後,也一直懸著心。結果使大家大失所望。肖英用大手捂著臉,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從口袋裡掏出女牢頭給他的那張紙條,李大波忙接過去,只見紙條上這樣寫著:
  保安隊看守所女監:見字立即將該女犯方紅薇交與北平市警察局曹剛科長,准予押解北平審訊。特此 知照
  司令
  柴恩波手令
  1943年12月24日
  李大波看後不由深深地歎了一聲,他已經悲哀得麻木了。像肖英這些同志,捨生忘死,甘冒危險前去搶救,都使他心中萬分感激,他一點不敢露出著急的樣子,深恐大家因一時情急做出盲動的冒險行為,給組織帶來損失,他現在只能默默地吞食著這份痛苦。
  丁德新從李大波手裡接過紙條,看了看說:
  「看來,為了營救紅薇同志,我們只好跟平西根據地取得聯繫,看平西支隊能不能想想辦法了。」
  李大波沉思了一會兒說:「我想馬上就回冀中區黨委一趟,應該立刻把發生的事情向組織及時匯報,同時要有新同志來把我的任務接過去,才能保證急需物資的及時供應。」
  那一天吃罷早飯,他化裝成小商販,肩膀上背著一個「捎馬」,趕著一頭毛驢,向軍區奔去。出來時是他與紅薇一塊兒同行,而今愛妻身陷囹圄,只剩他孤身一人,他不由得又垂下眼淚……
  在保委會派手槍班去保定城營救紅薇的時候,紅薇被曹剛解走剛一個多時辰。原來他在提審紅薇後,便獨自回池公館了。
  他躺在床上,既興奮又氣悶。雖然這次沒有親手抓到李大波,而只逮捕了紅薇,他考慮李大波一定會出頭露面前來營救自己的老婆,所以他那張網繼續張開著,紅薇又再次做了鳥囮子。如果他能借這個計謀捉到李大波,他是絕不會讓這個鐵桿共黨分子跑掉的,這回他發誓要親手把他處決,以報通州之仇,以解他心頭之恨。現在有紅薇在手,又圓了他早年要把她當「鳥囮子」的那個舊夢,如果那飛走的鳥又飛回來自投樊籠,逮住這個共黨,這既可以向日本獻媚,又可以向重慶邀功,還可以向美國的理查德討好,這又是一箭三雕的買賣,他越想越興奮,越想越沒有一點睡意。忽然,他那興奮的神經,一下子又產生了另外一種截然相反的念頭,他想到保定城裡八路軍折騰得這麼凶,萬一發生劫獄的事情,把他到手的鳥囮子再奪走,那可就太蝕本了。他如今每週有三天在保定省府幫助池宗墨辦公,其餘的時間還在北平市警察局兼任著特高科科長的職務,又加上他在北平日本憲兵隊、大使館方方面面都很熟,他就能手眼通天,為所欲為。他這念頭一冒頭,越想越害怕,彷彿真的會有八路前來劫獄似的,於是他剛躺下又穿衣下床,要了車又直奔柴恩波家。
  他趕到柴公館,柴恩波還在抽大煙,一聽門房聽差說是曹剛駕到,他不敢怠慢,趕忙到屋前迎接。按照常情,引渡犯人,必須經過一定的手續,可是經過一陣磋商,柴恩波出於巴結的目的,他覺著這是放著河水洗船的便宜事兒,便樂得給曹剛送這份順水人情,他滿口答應,這大出曹剛的意料。
  「柴司令,我的時候,真太感謝了。」
  「自家弟兄,沒說的,要是別人,我絕不放棄這塊到嘴的肥肉。唉,當年兄弟參加八路,皆因形勢所迫,萬不得已。初入華北軍政界,弟身孤影單,往後還望仁兄多加提攜。」
  「你是反共英雄,咱們是一家人。此次逮捕之事,你知我知,不必外揚,以免橫生枝節。」
  「我明白,你放心。絕不會從我這兒走漏一點風聲。」
  「還望仁兄派寧慶福特工隊長繼續監視成衣局,以便蹲坑把李大波那小子拿住。我估計這兩天那小子可能上鉤。」他連著拱手作揖,說著「多謝多謝,拜託拜託,往後兄弟必有重謝」便匆忙退出門去。
  從柴公館出來,他就拿著柴恩波的手令,坐車來到提法司街的保安司令部。這時已快夜裡十點鐘,女監獄頭目一見柴恩波手令,便馬上從監房裡提人,紅薇捧著手銬,蹚著腳鐐,由兩名解差架著,登上昨晚坐過的那輛鐵悶子囚車,開出了發□的大門。於是,這輛車打頭,曹剛的轎車殿後,沿著平保公路,風馳電掣地駛去。
  一路上曹剛坐在車裡都在思謀著審訊的事。他認為別看她昨晚上鐵嘴綱牙,死不認帳,他認為那是因為沒動刑,像紅薇這樣一個年輕嬌嫩的女流之輩,而且又是一個有身孕的婦人,只要叫她稍微嘗一嘗皮肉之苦,保準叫她招什麼口供就有什麼口供。「多少男子漢都沒逃過我的手心兒,何況她這個小娘兒們!」他越想越覺著滿有把握。
  汽車開足馬力怪叫著,走了將近四個鐘頭,終於進了北京城。他命令司機一直開到北新橋十二條胡同對面的鐵獅子胡同,才在一處樓房前的大鐵門外停下。這裡是曹剛特高科秘密設立的一處特刑廳,它毗連著岡村寧次的華北方面軍司令部,專門收容政治犯和由日本興亞院轉來的思想矯正犯。鐵門開後,汽車駛進院裡,轉過甬道,停在樓前,嘩啦一聲,檻門鐵鎖打開,紅薇被架下鐵悶子車。
  「收監!」曹剛下了汽車,吩咐著,然後得意洋洋地打了一個榧子響手,顫動著兩條細腿,顛顫著小腦袋,揚長而去。
  紅薇走下檻車。一夜沒睡,又餓又累,渾身無力。她被兩名解差拖架著,送進了陰暗潮濕的七號女監。


  曹剛求成心切,他回家休息片刻,吃了早點,便提審紅薇。她被帶進一間空蕩蕩的大房間裡。牆壁、窗戶、天花板,都是褐色的,屋裡光線非常暗淡,白天也點著長長的灰暗的電燈,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有一道櫃台似的欄杆,把屋子隔成兩半。審判席是一張長方桌,包著鐵鉛皮,三把高背椅;被審判席,是一張帶護欄的桌子。屋子的盡頭,大木架上分門別類堆放著各種刑具:皮鞭、繩索、竹板、烙鐵、火箸、老虎凳、大鐵壺、竹籤子,還有從房樑上垂下來的吊人鐵環,等等。
  紅薇一走進屋子,看見這些可怕的佈置,立刻覺得全身毛骨悚然。她活了二十三歲,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陣勢。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心臟怦怦地狂跳,肚裡也開始一陣難以制止的劇烈胎動。她定了定神,被法警帶到欄杆桌後面站定。她開始在心裡責備自己的怯懦,努力回憶起呂媽媽的形象,和她講過的獄中受刑時堅定的表現,她再次在心裡複習了自己入黨時的誓言;而這時李大波和楊承烈的形象,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似乎正用她熟悉的期盼目光注視著她。這時,她的心終於慢慢地鎮定下來。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打斷了紅薇的思緒。門開處走進三個人:曹剛、吳文綬,還有一個她不認識。他們拉開椅子,在長桌前面就座。吳文綬坐在中間主位,顯然,今天這頭一堂審訊由他擔任主審官。
  一見這個麻臉、戴著紅線鎖邊眼鏡的吳文綬,紅薇立刻想起理查德那次盛宴李頓國聯調查團時,學生們衝進景山公館時的情景:她清晰地記著這個特務被學生們綁在後院那棵大槐樹時的樣子。今天他穿了一身淺駝色的牛毛布協和式制服,做出一副莊重的模樣,好像吞了一根棍子,端坐在靠背椅上。使紅薇越發覺得他是那麼卑微得可憐可笑。
  審訊並沒按常規開始。沒有那一套繁瑣的姓名、年齡、籍貫、住址、職業等的例行詢問,吳文綬劈頭就問:
  「方紅薇,你想好怎樣招供你的圖謀不軌的通匪問題了嗎?」
  「想好了。」
  「那你就從實招來吧!」
  「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吳文綬一拍桌上的驚堂木,立刻翻著一對眼白很大的馬眼說:「給我用大刑,上架!我看,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也不認識我的厲害!」
  幾名熟練的行刑手,捯著繩索,把鐵的吊環從房樑上放下來,又有兩個特務,把繩索纏在她的肩背上,每人拉著一根繩子,準備往上提吊。
  「慢著!」曹剛用手制止著,喊了一聲,他換成一副勸善的面孔,對紅薇說,「蓓蒂小姐,你這不是自找苦吃嗎?你在這兒受盡折磨,又有誰知情?!你們共黨的規矩我知道,只要被捕,不但不受信任,而且還要受到審查、懷疑,你就會打入另冊了,你想想何苦來呢?」
  紅薇低下頭,不言語。
  「蓓蒂小姐,」曹剛接著用好言好語勸降,「其實你已是美國人的養女,生活如此優越,又上了名牌大學,有好門第、好學歷,將來既不愁職業,也不愁婚嫁,你一切都有了,你還有什麼所求?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迷上了窮八路、窮共黨?!……」他停頓下來,喝了一口水,還想再說點打動人的話:「我的時候,聽我的勸吧,你現在又懷著身孕,要是真給你動刑,你這身子骨兒,受得了嗎?你不為你自己打算,也不為你沒出世的孩子考慮考慮嗎?」
  紅薇這時確實想到了她的家,老爹,妹妹,紅堡小弟,還有延年爺奶,她覺得她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她流出了眼淚。
  曹剛看見那不斷流的眼淚,像斷線的閃光珠子,滑過紅薇瘦削萎黃的面頰,滴落在她的衣襟上,誤以為是受了他這套話語的感動而軟化了,心裡不禁一陣欣喜。
  「你明白了吧?一切都來得及,你招了供,保證你這輩子享有榮華富貴!」曹剛走下台子,湊近紅薇低聲地說:「你如果不願意當著這麼些人說,可以對我一個人私下講,我也不要書記官記錄,你看怎麼樣?你先回答我:李大波到底躲在哪兒?」
  紅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淚像噴泉一樣流出來,她太激動了。從曹剛的詢問裡,她得知敵人到現在還沒逮著李大波,這就夠了!她何懼此刻昂首死去?!她把頭一擺,用異乎尋常的口吻大聲地說:
  「我說過,我不知道!」
  她的響亮回答,使屋裡的空氣驟然一變。原來以為頗有希望的敵人,個個氣得吹鬍子瞪眼。
  吳文綬扭過頭對曹剛說:「我說怎麼樣?我敢跟你打賭,你這是白費唾沫!對她這個鐵桿兒,你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依我看,這小娘們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啦!」於是,他巴噠一聲拍起驚堂木,吆喝著說:「用刑!」
  她先被吊上房梁,在半空懸著,接著是皮鞭抽,她知道這是她的末日來臨,她只希望快一點結束她的生命,所以她咬緊牙關破口大罵,這更惹惱了這群大小特務,手下更狠,須臾間她便昏了過去。隨後鬆了綁繩,她被從房梁的吊繩上放了下來,用水把她從昏迷中噴醒。
  「你說不說?!」
  「我不說!」
  突然,紅薇的肚子像絞腸痧一樣擰著疼起來,一陣連上一陣,她躺在地上起不來,疼得翻滾著。剛才她挨皮鞭的時候,雖然也疼得鑽心,但她咬緊牙關,把心一橫,一聲也不吭,可是現在這種撕裂心肝的劇烈疼痛,使她實在難以忍受,她放聲地呻吟起來。接著從她的下身滲出了鮮血。顯然,這陣疼出血都是流產的先兆。
  曹剛和吳文綬見了這般光景,都站起身,擺了擺手,立刻命令那些打手說:
  「回監!」
  紅薇被拖死狗似的拖回了七號監房。
  七號監房裡是那麼寂靜。午後四點鐘左右,女監看守又收進來一名新女犯。她沒有戴手銬腳鐐。紅薇被帶回監房的時候,衣服被皮鞭抽破,滿臉是傷,下身還不斷地出血。她被放在水門汀地上鋪的草荐上,特務們退出女監,女看守長張多麗,又鎖上了鐵欄柵的監門。紅薇的產前陣疼,一陣強似一陣。她的臉色慘白,頭髮蓬亂,兩手攢拳,一個勁兒在草苫子上來回翻滾,她大聲地呻吟著:
  「好疼啊,救救我!……我真的活不了啦!……我的媽呀!
  ……」
  新犯人沒見過這種事,嚇得縮在屋角裡,她還沒有上過公堂,看見這種殘酷的受刑,心裡氣憤地咒罵著:「這些民族敗類,對自己的同胞肯下這樣的毒手,簡直沒有一點人味兒。」
  紅薇的腹部陣疼又鬆緩下來,她也變得安靜了許多。她閉上眼想休息一會兒。她被拖進監房,因為腹疼,根本就沒注意來了同監女犯,她朝著監房外有氣無力地喊著:「看守!
  水,給我點水,我太渴了!……」
  沒有回音。新犯人本來很緊張,害怕地縮在牆角裡,可是看見看守沒來,這時她的膽子變大了,她把自己帶來的一搪瓷缸子涼開水,端到紅薇臉前,用手托起她的頭,湊近嘴邊,低聲地呼喚著:
  「難友,快喝點水吧!」
  紅薇稍微抬起一點脖頸,閉著眼,喝了一陣。然後倒頭就睡,她是那樣疲乏無力啊!
  難友把她的頭放在草荐上,用濕手巾給她擦去臉上的血痕,突然,她認出她來,搖晃著她,哭著喊道:
  「紅薇,紅薇,是你啊!你快醒醒,我是小昭啊!你醒醒!
  ……」
  紅薇異常虛弱,於朦朧中聽見有個聲音在呼喚她,她慢慢地睜開眼,開始有了模糊的意識,她覺得臉前這個留著短髮、滿面淚痕的女人是這麼眼熟,只是一時她認不出來。她瞪著大眼,呆滯地凝視著。
  「紅薇,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陸小昭哇!」
  紅薇漸漸恢復了意識,她認出小昭,她抱起陸小昭的頭,委屈地哭泣起來。哭了一小陣,她覺得時間不多了,還有比哭泣更重要的事,應該趕緊向小昭做一交代,便止住了哭聲,急切地低聲問:
  「小昭,怎麼你也被捕了?陸秀谷教授如今怎樣了呢?」「唉,你走後,這幾年我大學畢了業,便留校工作了,」陸小昭輕輕地解釋著說,「這一回是日本憲兵隊又對北大、清華幾所大專院校進行突然大搜查,而我爸爸是在這事之前的幾天,隨著幾名教授去延安了,現在可能還在路上。我不能肯定是這件出走的事洩露了風聲,還是敵人在半路截獲了他們。我是在敵人搜不著爸爸,才把我逮捕的。我現在還為父親懸著心呢。」
  「哎喲,哎喲,我的肚子又疼起來了!」紅薇抓撓著兩手喊叫起來,臨產先兆的陣疼又開始了,劇烈的、像從身上往下撕肉似的鑽心疼痛,使她緊咬著嘴唇,頭又在草荐上滾來滾去,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沁出來,頓時她的頭髮像被水澆似的全濕透了。她鬼哭狼嚎般地喊叫著:「啊呀!小昭,我活不了啦,讓我死吧!……」
  陸小昭還沒結婚,她一點兒也不懂生育孩子的事,看到這般痛苦,她幾乎嚇傻了。她奔向鎖著的獄門,兩手抓住鐵欄柵,轉聲轉調地喊起來:
  「看守,看守!快來人呀!她要生孩子啦!」
  整個七號監房全被這淒厲的喊聲驚擾了。和這間牢房毗連的六號和八號的牢房,都奔向鐵欄柵,關心地喊著:
  「按住她的肚子,千萬別讓胎兒往上撞,別碰著心……」
  「按著她的胳臂,幫助她使勁兒……」
  「兒頭露出來了嗎?可別讓他再縮回去!」
  陸小昭慌了手腳,這些嚷嚷成一團的話語,她一句也沒聽清。
  「這是幹什麼呀?這麼炸窩?跟蛤蟆吵坑似的?!」女看守長張多麗氣勢洶洶地奔過來,大聲地訓斥著,「什麼事呀,這麼炸呼?」
  人們和陸小昭幾乎是同時喊著:「她要生孩子!」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女人生孩子,還不跟豬狗下崽一樣嗎?看你們鬧慌得跟炸廟賽的!」張多麗滿臉橫肉,橫眉立目地訓斥著人們,但她還是開了監門。
  就在這時,紅薇的羊水破裂,隨著在她的兩股之間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兒頭,張多麗緊緊地抓住這個小腦袋,用力地搖晃著,胎兒完全下來了,而且還哇哇地哭了起來。
  「先別鉸臍帶呀,等等胎衣,要不,便血澎心啦!」從鄰監傳來關心的囑告。
  張多麗熟練地剪斷了在胎兒脖子裡纏了三匝的臍帶,陸小昭急忙從自己的襯衫上撕下了一隻袖子,綁好了臍帶,胎衣這時也順利地下來了。劇疼過後,紅薇漸漸地睜開眼,看了一眼那個瘦弱的小嬰兒,從眼角裡淌出了眼淚。
  「是一個丫頭!」張多麗把孩子放在草荐上說著,「嘿,看這孩子來得多不是時候!」
  是的,一個失去自由、正在受著磨難的母親,把一個和祖國同命運的、多災多難的孩子領到了苦澀的人間!
  紅薇由於失血過多,昏迷過去。女看守張多麗受了特別關照,立刻奔到辦公室打電話去叫醫生。須臾時刻,獄醫便匆忙趕來。他奉到命令,為了從這個女犯嘴裡掏出口供,他要盡全力進行搶救,他的任務是絕不能讓她在這節骨眼上輕易死去。
  醫生給紅薇注射了強心針、止血針。過了不一會兒,她甦醒過來了。醫生才如釋重負地和女看守長張多麗一同退出了牢房。
  黑夜來臨,牢房甬道裡的燈光如豆。挨著紅薇身邊躺著的嬰兒,被陸小昭帶來的一件小棉襖包裹起來。她聳動著小鼻子在鼾睡,但時常被喝進的羊水嗆醒。紅薇渾身的傷痕疼痛起來,一點兒都動彈不得。陸小昭不得不抱起那早產的嬰兒,側著身讓她吐出黏膩的混著鮮血的羊水。
  紅薇虛弱地伸出她的手,抓住小昭的手,有氣無力地喃喃著說:「小昭,幸虧有你,謝謝,謝謝!」
  小昭說:「紅薇,想不到你做了母親,你要堅強,為了這孩子你也要活下去!」
  「是的,我要掙扎著活下去。一定的……」
  「我想問你一句:大波他如今在哪兒?他平安麼?」
  「小昭,敵人是為了抓他才把我抓來,我估計他已平安地回到根據地了。」
  「那太好了。……」陸小昭把嬰兒放在紅薇身邊,「我們苦撐著吧,敵人已經快到他們的末日了……」
  「別說話啦,快睡覺吧,」查夜的獄卒怒聲申斥著,「都什麼時候啦,還雞貓子吵叫的?」獄卒是個跛足的中年人,他在七號監房裡走了一趟,每個囚室都探探頭,然後才關閉了甬道上的一盞燈,退了出去。
  這一夜,新生的嬰兒香甜地睡在紅薇與陸小昭之間的草荐上。這個小生命和她母親一樣,全然不知道就在她身邊和偌大的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和今後還有怎樣的災難在等待著她們……


  第二天清早,看夜的老獄卒來給監號送飯。嬰兒因為飢餓,無力地啼哭起來。獄卒放下稀粥、窩頭和鹹菜,開玩笑地說了一句:「霍,又添了一個小犯人!」他探頭看了看嬰兒,拿起馬勺,又往紅薇的碗裡添了一勺稀飯湯,「喂她點米湯喝吧,她叫饑哩!」然後他湊近欄柵,壓低了聲音說:「喂,我說,你快喂餵她吧,按照這監裡的規矩,不收容孩子,小心那母老虎,一會兒來抱孩子走……」
  陸小昭替紅薇著急地問:「那孩子抱到哪兒去呀?!」
  「都送到仁慈育嬰堂去,那是美國教會開的,雖說送到那兒的孩子也死了不少,可總比跟著她受這份牢獄之災強多了呀!」老獄卒說罷,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喃喃著:「罪孽呀!」
  便提著飯桶又給別的監號送飯去了。
  紅薇躺在草荐上,聽清了老獄卒的話,心裡不由得暗吃一驚。她知道這仁慈育嬰堂,就是理吉德·麥克俾斯以美國美以美教會的名義開辦的所謂慈善事業。當年宋美齡北來,還專門參觀了這座位於北平西山的育嬰堂。當時的報紙狠狠地吹噓了一頓,理查德也做為中美友好的慈善家頭銜,出了一陣風頭。紅薇想到她自十一歲被拐帶進京,想不到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沒逃出這個美國傳教士的手心,想到她的命運是如此多舛,心裡真是痛苦萬端。她掙扎著坐起來,用牙咬著,從她的白襯衣上撕下來一塊前襟,又咬破了自己的中指,急忙寫了一封血書。寫完後,她無力地倚著牆壁,小聲地說:「小昭,你快幫助我把這封血書,塞在這孩子的身子底下,我怕呆會兒來抱孩子,就來不及了。……倘使她命大能活,也好讓她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
  小昭趕緊把血書塞進孩子裹著的衣包裡,又抱起她,用小勺慢慢地餵她米湯喝。孩子灌了一肚子米湯,不哭了,又疲倦地沉睡起來。
  小昭把棒硬的窩頭泡在稀飯湯裡,端到紅薇臉前,勸慰著說:「紅薇,你吃一點吧,你太虛弱了。要不是這種情況,你坐月子,還要喝小米紅糖粥、煮雞蛋,喝雞湯補身子,熬鯽魚湯催奶哩!現在只好吃這破飯!」
  紅薇乏力地倚在牆上,像咽藥似的吃著那已經發餿味的窩頭和有霉味的米湯。
  她們剛吃完放下飯碗,只見女看守長張多麗腰間響著一串大鑰匙,快步地走進監號,直奔七號監房。
  「喂,我說,方紅薇,有人來抱孩子啦!」
  鐵欄柵的牢門打開,張多麗就要進來抱孩子。紅薇咬住牙,忍住渾身的傷痛,聽任下身還在出血,勉強掙扎著坐起來,流著淚,抱起孩子,親吻著嬰兒的小臉蛋兒,抽噎著說:
  「再讓娘看你一眼,我可憐的孩子,……都是我的錯,不該在這個國難當頭的時候,把你領到這個世界上來,……倘使你活下來,原諒你的父母吧……」
  「別叨嘮啦,這都是廢話!」張多麗申斥著紅薇,然後朝甬道招招手,「喂,快走,你怎麼走得這麼慢啊?」
  這時只見一位梳著髮髻的婦女慢慢地從甬道那頭走來。聽見女看守長的催促喊叫,她握起拳,渾身使勁,邁著放足的腳,加快了腳步,奔向剛打開的牢門。
  「來,就是這小崽兒,昨晚上剛下的……」張多麗指著嬰兒說著。
  紅薇抬起頭,望著來收嬰兒的老嫗,她驚訝得目瞪口呆了。天哪,她看見了什麼?!一陣瘋狂的驚喜,幾乎是喊嚷起來:
  「王媽媽!是您啊!多麼巧!」
  王媽媽這時才認出這個削瘦枯黃的女犯人是紅薇。她的眼裡立刻噙滿了一包熱淚,她心疼地撲上去,拉起紅薇的手,顫抖著哽咽地說:
  「薇妮!我的親人哪!……看這些缺爹少娘的狠心賊把你收拾成這樣兒……」
  「喂,我說你這老婆子不打算活啦是咋的?別跑這兒滿嘴噴糞!快走,抱起孩子快走!哪那麼閒白兒呀!」
  張多麗從紅薇的懷裡搶奪過嬰兒,放在王媽媽的懷裡,又推搡著她出了鐵牢門。王媽媽站在牢門外不肯走,她急忙說:
  「萬順平安嗎?……」
  「王媽媽,你放心吧,他遠遠的去啦……」
  「薇妮,我回頭再來探監,你好生著吧,……這孩子你放心……」
  「媽媽,就是我死,也放心了!……別把我的事告訴理查德……」
  「快走快走,別沒完沒了的啦,我的媽喲,這可是唱的哪出戲喲!」張多麗邊說邊推搡著王媽媽。
  王媽媽,這個第一次就給理查德從遵化深山紅花峪拐帶來的紅薇在景山公館洗澡的善良的鄉下女傭人,現在又成了獄外第一個抱起她新生的嬰兒的人。她老淚橫流,用她家鄉的習俗,在孩子的耳根旁一連聲地叫著魂兒:
  「我的小寶貝兒哎,可憐的孩子,跟姥姥走,快跟姥姥一塊兒回家吧……」
  王媽媽從監獄出來,乘電車出了西直門,又坐公共汽車,回到了西山腳下的育嬰堂。自從爆發太平洋戰爭後,理查德被遣送到山東濰縣集中營,景山公館經濟拮据,愛狄做主,把王媽媽送到這個育嬰堂來做工餬口。她每天和幾個嬤嬤照看著幾十個骨瘦如柴的孤兒。她抱回紅薇的孩子,沒有進那間大的育兒室,就先抱到自己的那間小下房屋裡。她把孩子放到板床上,打開那件裹著的棉襖,露出一個瘦小的嬰兒:小腦袋像一個大土豆,額頭滿是皺紋;兩隻小手像褪了皮的雞爪;小腳兒只有一個雙豆的花生那般大,整個像是一隻剝了皮的帶著血跡的小兔子。「這孩子不足月,怕是活不成啊!」她掉了淚想著。她趕緊用溫水給孩子洗了澡,找了一套洗乾淨的小衣服穿上,這時她才發現了那封塞在嬰兒身子底下的血書。她急忙收進拴在褲腰帶上、挎在腰間的那個繡花小荷包袋裡,不敢讓別人看見。做完了這一切,她才抱著孩子進了育兒室。
  這是一間很大的有幾十張小床的屋子,所有的嬰兒都在嗷嗷待哺。自從日美開戰,育嬰堂也斷了國外教會的經濟來源,過去剩餘的過期奶粉,由於海戰激烈,美輪也不能從海上運輸了,日本當局因為和美國處於戰爭狀態,也停止對育嬰堂的糖、奶和糧食、油料的供應。本來在戰前由於管理人員的剋扣,嬰兒就大量死亡、轉賣,現在就更陷於飢餓和停頓的困境了。
  「喂,老嬤嬤,這就是你從監獄抱來的那個嬰兒嗎?」
  說話的是育嬰堂的堂長黛維絲。今年四十歲的樣子,是愛斯理教堂虔誠的基督教徒。她的父母是跟理查德·麥克俾斯的父親俾斯·麥克柯爾和母親唐娜·巴莎,做為美國第一批「海外布道」的「尖兵」傳教士,在1858年6月21日,也就是「天津條約」1簽字的第三天,同乘一條「煙狗號」飛剪船來到天津碼頭的。他們的父母在一起共事,黛維絲就和理查德在廣東路的美國大院一塊兒長大。耳鬢廝磨,青梅竹馬,漸漸他倆發生了戀愛,一起跌進了愛河,山盟海誓,非他倆絕不嫁娶,可是1921年做為愛斯理堂主事的理查德回國述職,卻一下子迷上了曾在紐約曼哈頓八十一街「地獄廚房」街頭當過「流浪女神」、又在好萊塢做過一陣三四流「肉彈女星」的愛彌麗·萊斯蕾結了婚。黛維絲失戀後,傷透了心。然而理查德送給她一本美國作家納撒尼爾·霍桑寫的《紅字》一書,使她讀後著了魔,非要向那個做出自我犧牲的女主人公海絲特·白蘭學習不可,為了維護理查德的名聲,她不但跟他藕斷絲連,而且還忍受著痛苦偷偷和他私通。她不得不把他們的愛情結晶——那個私生子,殘忍地跟這些中國孤兒一塊兒餓死,丟進西山掩埋兒童屍體的骨坑。她如今依然沒有嫁人,而寧願留在育嬰堂,為的是能夠見到理查德,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他一眼。只是她的性格變得孤僻、喜怒無常,甚至殘暴和桀驁不馴。有時她還大發歇斯底里,育嬰堂的人都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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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中美天津條約》,又稱《中美和好條約》,1858年6月18日在天津簽定。為中美簽定的第二個不平等條約。
  「我問你哪,你沒聽見嗎?」黛維絲用冷峻的目光直視著王媽媽,又重複地問了一句,「這就是剛從監獄裡抱來的那個嬰兒嗎?」
  「是,姑奶奶1。」王媽媽怵怵怛怛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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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按教會的習俗,稱修女、嬤嬤為「姑奶奶」。
  「那女人是因為什麼事坐監獄呀?」
  王媽媽沉靜了一會兒,她一點也不敢洩露實情,特別是不敢說出有關紅薇跟理查德的一個字來,便支吾著回答:
  「誰知道哩,只聽說日本人去逮她男人,那男人跑了,就把她逮著了。」
  「哼!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是好東西!真是可殺不可留!」黛維絲惡狠狠地打了一個響手說著,然後一揮手,「去,抱到屋裡,給這孩子登記上吧!」
  王媽媽像聽了大赦令似的趕緊抱著孩子走了,她真擔心這位育嬰堂長一時間犯了喜怒無常的病,會掄起嬰兒一條大腿,把一個還沒氣絕的嬰兒扔到西山亂葬崗子裡去。
  她忙不迭地進了大屋,幾個嬤嬤圍上來看。
  「快給這小妮子登記上吧。」
  「叫什麼名字?」一個年紀較輕的嬤嬤問著,翻開一個登記的大本。
  「王愛華。」王媽媽為了保護紅薇生下的這個孩子,她給這嬰兒報了自己的姓氏。
  紅薇產下一女嬰的消息,已由女監號的牢頭張多麗用電話報告給曹剛。
  紅薇的堅強,連著受三場大刑而不招供,真出乎曹剛的意料。曹剛使用了最令人動心的丈夫、孩子和她自己的生命保證做賄注,而這個女人卻無動於衷。她的堅貞不渝,不僅使曹剛不能理解,反而讓他望而生畏。世界上最令人動心的是死亡,而她竟視死如歸,奈何以死懼之?保定八路深夜劫獄的事,柴恩波立刻打電話告訴了他,使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得對自己採取臨時轉移監獄的作法,非常自我欣賞,而且自鳴得意。「啊,這真是我一時福至心靈呀,合該我這寶押贏了!」
  「她產後身體怎麼樣?」他把張多麗叫到棋盤街的警察局偵訊科的辦公室,詳細地詢問了紅薇的情況後這麼著急地問著。
  「弱得快爬不起來了,我怕是頂不住了……」
  「那可不行,我不能讓她眼下就斷這口氣,」曹剛咬著下嘴唇果斷地說:「我要讓她活過來,活下去,留下她這條命,曠日費時地慢慢審訊,一點一點地折磨,總會把她的銳氣磨滅,噢,張女士,我拜託你專門照顧好她,給她特殊地開小鍋飯,甚至可以買點排骨熬湯,讓她恢復體力,」說著他從錢夾裡拿出一張百元的準備票,賞給張多麗。「你要知道,只要有她這口氣活著,我還指望用她釣那條大魚呢!」
  張多麗笑著千恩萬謝地收下那數目可觀的賞錢,對紅薇的暗中照顧,她滿應滿許地跑走了。
  曹剛打發走張多麗,心裡亂亂哄哄地像長了草一時靜不下來。他往柴恩波的辦公室打電話,問他成衣局的「蹲坑」有什麼收穫,他回答說,沒撤暗哨,可是沒見任何蹤跡,他失望地掛上電話。
  忽然,他又一陣心血來潮,便坐了吉普車趕往景山後街,他異想天開地想讓理查德去探監,並且還對她進行勸降,「說不定這也許是瞎貓碰死耗子——該著呢,他也許能用說教的三寸不爛之舌勸她,回心轉意,……死馬只當活馬醫,試試看吧。」
  理查德早晨剛起床,吃罷了粗糙的早點,一塊黑麵包,夾一個荷包蛋,沖一碗文化米面的茶湯,便坐在辦公桌上讀《聖經》。昨天深夜,他偷著聽了很長時間的「美國之音」廣播,到四點鐘他才睡點覺,因為睡眠少,現在頭還一陣陣發暈。忽然一抬頭,他從玻璃窗裡望見曹剛已走到院中,正朝他的屋裡走來。
  「這討厭的猶大,瘟神!他又來幹什麼?這個吃裡扒外的狗特務,我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這個討厭的傢伙,真令人厭煩啊!就好像是大綠豆蠅那麼令人噁心,」理查德一邊望著他,向他招手一邊在心裡這樣罵著他。「德、意、日的戰爭,打得很不好,軸心國失敗,只是時間問題了。……這小子現在還能把我怎樣?他知道我能面見蔣本人,在蔣管區是吃得開的,他還能把我抓進集中營嗎?我和這小子有那個連手的『桐工作』,倒使他不敢輕易陷害我,如果他真的害我,我就在今井武夫眼前揭露他與重慶目前正用『桐工作』,跟日本在政治上捉迷藏,設騙局,哼,日本人要是知道這受愚弄的把戲,還不活剝他的皮!」他站起來,伸過一隻手,微笑著:「啊!曹先生,多日不見,真有點想你,歡迎歡迎,快請!」
  愛狄給他倆沏上茶水,放到沙發桌上便退出客廳。他倆邊品茶,邊罵那茶水難喝,埋怨茶葉質量太壞。曹剛說:「李會督,咱眼下有這茶喝已不簡單了,前不久我去日本看我兒子,哎呀,日本國內苦得不下華北,他們也吃一種叫『雜炊』的配給口糧,除了讓日本人獻銅獻鐵外,還要獻沏過曬乾的廢茶葉。」
  「哎呀,那是做什麼用呀?」理查德沒話找話地問著。
  「喂馬。」曹剛為了顯示他的知識豐富,搖頭晃腦地說,「茶葉即使沏過,也含有許多維生素,現在戰爭時期,物資艱難,只好收斂廢茶葉摻在草裡餵馬,好讓馬吃了敗火。啊,戰爭結束不了,小鬼子自己也受上罪了。」
  理查德小心翼翼地聽著不答話,他不知道這條惡狼進門有什麼目的,所以他緘口不答。
  曹剛呷了兩口苦澀的茶水,便忍不住地說:「李會督,實在對不起,上次我曾對您許諾,我們特高科已偵察到李大波,要下令去逮捕他,可是萬沒想到保定當局派了這群笨蛋硬讓那小子跑了,倒把蓓蒂給逮住了,下了女監。」
  理查德聽了這消息,有如五雷轟頂,他深恐紅薇被捕受刑不過,把上次他跟她談的那件有關「桐工作」的實情講出來連累他,心裡嚇得擂鼓一般,嘴上也結結巴巴地說:
  「她……她招出,招出了什麼呀!……」
  「她招出個屁鴨子!狗屁都沒吐一個字兒,」他罵罵咧咧地,接著他便簡要地敘述了紅薇如今被關押在第一監獄的女監部,過了三堂,受了大刑,可她還是死不招供她的男人,他編謊話說:「這件有關共黨的案子,是北平警察局局長主審這場官司,我只能從旁探聽探聽,昨天夜裡她在監獄還生下一個女兒,已寄養在您的育嬰堂。咱們是朋友,所以我才趕緊給您送個信兒,請您快到女監去看看她,好好勸說勸說她,別讓她再執迷不悟白去送死了。」
  理查德一聽沒涉及他半個字,已經放下心,可是一聽到死,他還是臉色蒼白,嘴唇抖動,只會張口結舌吃驚地歎息著:「啊!我的上帝呀!饒恕這個罪人,迷途的羔羊吧!」
  「那您到底去不去探監呀?」
  「去,去,……」
  「什麼時候去?產後她很虛弱,去晚了怕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過一半天一定去監獄勸她。」
  「那好吧,咱們一言為定了。」曹剛說罷,匆忙告辭,理查德心慌意亂地送到門口,見曹剛坐車駛去,他彷彿鬆了一口氣。他定了定神,想了一會兒,才決定登上已預備在門口的福特汽車,向西山育嬰堂奔去。
  一路上他的心緒紊亂,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店舖,長蛇陣似的兵車,心裡只想著一個問題:「我在蓓蒂這個山野姑娘身上曾經花了多少心血啊!我曾經想把她培養成轟動華盛頓的『東方美人』,實現我1932年那次回國在玫瑰園親自向我所崇拜的『近代的保羅』『基督的大使』穆德先生許諾過的夙願。可是,現在我要蝕本了,她死了,就全完了,……不,謝天謝地,她又為我創造了一個生命,那也一定是個小美人,……這可以多少彌補一下我的損失,哦,感謝上帝!我一定設法把這個小嬰兒收養長大,讓這個孩子來圓這場好夢……」
  汽車已來到那有紅色鐵釘大門的育嬰堂。理查德下了車,跌跌撞撞直奔育嬰室的大院。這是他從山東濰縣集中營假釋回來後,第一次來這裡。他走進屋來時,黛維絲正背著身在給一個發燒的嬰兒試體溫表。聽見別人在向他敬禮,問候,她回過頭驚訝地望著他。
  他走過來,抓住她顫抖的雙手,在她耳畔輕聲地說:
  「黛維絲,我的白蘭!這一廂你可好啊?」
  「我還有什麼好?!狄克!……只要你能回來,我就覺著好……自從你走了,我每天都在為你祈禱……」她說著,藍色的眼睛裡湧滿了淚水,「您的太太還在珍珠港嗎?……她有消息嗎?……」
  他微蹙眉頭,像轟著一隻討厭的蒼蠅那樣揮一揮手,低聲在她耳畔說:「別提她了!黛維絲,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她,今晚我在這兒過夜好嗎?等著我!我們已有快半年沒有溫存了,我真的很想你。」這時一個嬤嬤走進來,他故意放大了聲音問著:「喂,黛維絲,你們昨晚是收了一個從監獄裡抱來的嬰兒嗎?」
  「收到了,這女嬰她太小,也太弱,已放在暖箱裡專門分配給王媽照顧著呢。」黛維絲說著。
  「把王媽叫來!」
  王媽媽從另一間育嬰室匆忙地來到了。他急切地對她說:
  「王媽,是你在看護著蓓蒂二小姐的那個小女嬰嗎?」「真怪,是誰告訴他的呢?薇妮可是不讓告訴他呀?再說,育嬰堂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底細呀?」王媽媽心裡這樣捉摸著,也不敢否認,嘴上便「嗯啊」著。
  「你要好好照料這孩子,現在我就派你專幹這件事,這是二小姐的後代,你又最疼她,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能把這孩子撫養好,你就負全責吧。」
  王媽媽心裡一閃念;既然是他已知道了這孩子的事,索性就求求她救救紅薇。於是她大著膽子說:
  「老爺!二小姐坐監獄受刑太厲害了,您能發發善心,想個辦法把她接出來治治病嗎?」
  「我是要探監的,唉,王媽,你說句知心話,我為二小姐操的這份心還小嗎?」
  「說的是呢,您可沒少費心費力。」
  「現在帶我去看看那嬰兒吧。」
  王媽媽帶著他來到另一間特殊護理的房間,這時,正好響起嬰兒無力的哭聲,他被帶到暖箱前,隔著玻璃,他仔細俯下身看了看,歎息著說:
  「好瘦好小的一個孩子呀!而且顯得挺難看,王媽,你看她將來能長得像蓓蒂嗎?」
  「能,只要有好的調養,一定能。」
  「但願上帝保佑!我為她起一個名字吧,就叫她露易絲!」
  王媽媽答應著,把他送出門去。為了搭救紅薇,她扭著小腳兒追到院裡,千叮嚀萬囑咐地說:
  「老爺,您可一定去救救二小姐啊!要是去晚啦,怕見不著了,您可千萬別忘了哇!……」
  她站在院裡,勾著雙手,用含淚的眼睛望著理查德漸漸遠去的背影,她不由自主地真的在禱告,她多麼盼著紅薇能逃出這殘酷的監獄啊!


  紅薇依舊在第一監獄裡的審訊室連續過堂,秘密受審,也依舊對她動用大刑,其中拶指的酷刑使她最為痛苦,由於尖細的竹籤子楔進她的指甲肚兒裡,她的手指腫脹、潰爛,指甲全變成了黑紫色,疼痛得鑽心。受刑後她被拖回女監,簡直就像一個奄奄一息的死人了。嚇得陸小昭每次都要為她哭泣。
  理查德並沒有來探監,也沒有來勸降。那天他從育嬰堂回家,對去紅薇處探監,他犯了疑惑,既然他是溝通重慶方面的代表,那麼他就覺著還是別牽扯到有關共黨的案子裡來為好。他又想,實在鬧不清曹剛這個人的政治面目到底是什麼?這樣,他就一直躊躇著,沒有到監獄來探視紅薇。此刻他的心情似乎又回到1931年9月26日把紅薇偷走時的那個時刻,為了不蝕本,他像一個賭徒似的,把賭注下在這個新生的嬰兒身上。曹剛催促過他兩次,他支支吾吾,遲遲疑疑。每次都推說他太忙,脫不開身。但實際上他卻盡量擠出時間到外交部街的華北政委會地下室去看囚在那裡的摯友和師長司徒雷登。他為司徒把該換洗的衣服拿走,帶來新的襯衣襯褲、睡袍,每次還做點可口的飯菜用提盒帶來,這給司徒雷登在寂寞苦惱的監禁生活帶來不少溫暖與慰藉。其實日本當局並沒有敢虐待這個國際性的大人物,非但沒有受到一般犯人的苦刑,反而處處加以照顧,只是囚禁著沒有自由,而這對於一個一向鼓吹民主自由博愛的教育家來說,乃是最殘酷的了。這次為了和重慶取得聯絡,打通路線,連岡村寧次都有求於他,除了沒有自由之外,上峰下令,幾乎是更加優待有嘉了。優待的最大標誌是除允許他本國的同胞理查德隨時都能探視外,還允許他的私人秘書、助手中國人傅涇波來探監。理查德從重慶回來的第二天,就去見司徒雷登,除匯報重慶的抗戰精神狀態、物資現狀和蔣介石的會見外,帶來了理查德的好友、原美國駐北平的公使詹森對司徒的問候,還帶來當年那個跟日本大特務影佐禎昭勾結的陶希聖為蔣介石捉筆代寫的《中國之命運》一書。
  這期間,唯一探望過紅薇的就是王媽媽。由於她幾乎晝夜要守在那個暖箱旁看護著小愛華,所以直到兩個月後這嬰兒脫離了暖箱,她才托靠一位善心的嬤嬤替她照料著,騰出身子,起早貪黑從西山坐車進城,趕到第一監獄來探視紅薇。她來時,正趕上紅薇是第四次受拶指的刑罰。紅薇被架回監房時,十指冒血,臉上慘無人色,昏迷得不省人事。王媽媽看到她心愛的薇妮兒受刑到這種程度,她難過得幾乎昏厥過去。從監獄哭著出來,當晚她沒有趕回西山育嬰堂,便直奔景山公館去找理查德再次為紅薇求情。但她來的不巧,正趕上理查德剛洗過澡,穿著睡衣,靸著拖鞋,準備前來跟他偷情的黛維絲作愛,他只跟她說了幾句冷淡的話:「好吧,我設法去……我知道了。」便把王媽媽打發出來。她哭著到後院去找瑪莉。
  瑪莉剛看回夜場電影,她的精神還陶醉在美國電影《出水芙蓉》的影片裡,她一想起那張巧克力糖紙的詼諧細節,就逗得笑一陣。王媽媽進來的時候,瑪莉對著鏡子在化晚妝。凱勒倚在沙發椅上,憂心忡忡地想著心事。他依然是維希政府駐北平的記者。但由於他的敏感職業,使他不得不為法國所經歷的政治變化擔心。自從去年1月1日戴高樂1將軍的代表讓·穆蘭在法國南部地區空降著陸,和法共聯合組織國內「戰鬥法國」的抵抗運動以來,在全國各地掀起了罷工熱潮,已迫使貝當元帥不得不退隱而指定了賴伐爾做他的繼承人。同年,法共和戴高樂密切合作準備達成全民起義協議,這使凱勒感到他可能要再易其主,特別是不久前他的表舅、剛出任德國卵翼下法屬北非國家元首的弗朗索尼·達爾朗海軍上將的被暗殺,更使他感到時局驟變,不寒而慄。王媽媽進門的時候,正趕上瑪莉坐在梳妝台前,照著鏡子,模仿美國電影演員蓓蒂黛維絲的細眉樣子描眉。她扭過頭,勸著丈夫說:
  「凱勒,你又發什麼愁呀?不要破壞我的興致,你總是忘記,你的那個貝當法國完蛋,你怕什麼呀,你還有美國的岳父,將來打敗了希特勒,我們可以回美國去住嘛?你如今以貝當法國記者的身份保護了我這個美籍華人,免於跟那些美國僑民去集中營,將來我可以以我的美國公民身份同樣保護你呀!你真傻,別總想那些倒霉的政治問題了,讓我們好好地輕鬆一下吧,凱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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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戴高樂(1890—1970),1959年—1964年任法國總統。畢業於聖西爾軍校。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1940年5月,任第四裝甲師師長,希特勒對法發動突然襲擊後,在前線積極阻擊侵略軍。6月任國防部副部長。法國投降後,在倫敦成立「自由法國」,繼續進行抵抗運動。1943年6月出任法蘭西民族解放委員會主席,1944年6月任法國臨時政府首腦,對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做出了貢獻。1946年1月退出政府。1958年當選總統,1965年連任,至1969年4月離職。在他任內,1964年和中國建立了外交關係。
  王媽媽進來了,打斷了他們夫妻的談話。瑪莉扭過臉,帶著不悅之色,從鼻子裡哼著說:
  「王媽!你怎麼來了?你找我有事嗎?」
  王媽媽解釋了她的來意後,說道:
  「大小姐,你行行好,幫個忙,催著老爺去看看二小姐吧,她受刑受得太厲害了,如果再晚,她就死在獄裡了。不管怎麼說,你們還是姐妹一場,你搭救搭救她吧,大姑爺能幫個忙不?俺知道,你也是手眼通天的大能人哩,積德修好吧……」
  這是瑪莉第一次聽到紅薇被捕入獄的消息,她的心情很複雜,對於這個才貌都比她高的人的不幸,使她說不出是幸災樂禍還是惋惜難過;也許是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使她只顧驚詫而來不及有其它的思想反映,她的手顫抖了一下,以致把眉毛全描壞了。呆了一會兒,她歎息了幾聲,才說:
  「蓓蒂太逞能,總要顯著比別人能才行;再說,也是由於她出身低賤的緣故吧,她居然迷上了那個赤色的窮黨,那是犯禁的呀!不是我抱怨她了,一個女人搞那套政治幹什麼呀?凱勒,你知道麼,是咱的『發賊兒』把她從窮人的地位提拔到上層社會了,她完全可以在這個家裡享福,嫁給一個有錢有地位的丈夫,然後一輩子過快活的日子。可是她偏不這麼幹,現在可好,落到小日本兒的手裡,蹲監獄讓他們收拾啦!那還有個好過的嗎?喂,凱勒,你能想什麼辦法幫助蓓蒂一下嗎?」
  凱勒坐在沙發上,十個手指對著支著瓜架,望著瑪莉用英語說:「親愛的,你打算牽連到『共黨』的案子裡,給我們自己惹麻煩嗎?你還嫌我們目前的處境不夠危險和困難麼?」
  瑪莉也用英語說:「那怎麼辦呢?」
  「我們只是口頭上答應這老婆子好了,快把這個多事的女僕打發走吧。」
  夫妻倆這樣一商量,瑪莉便對王媽媽虛情假意地安慰著說:
  「王媽,我和他商量了一下,為了盡早盡快地去搭救可憐的蓓蒂,我們明天一早就跟『發賊兒』去說情,求他快一點去監獄,走走人情,花點錢,通融通融,設法把她趕快接出來。你放心吧。」
  王媽媽聽了瑪莉這樣熱情的答覆,便高興地擦去臉上淌著的淚,千恩萬謝地辭出了瑪莉夫婦豪華舒適的臥室。
  就在王媽媽向瑪莉求情的第二天,有一位不速之客,來到第一監獄的女監來探視紅薇,這人便是艾洪水。他是從曹剛那裡得到紅薇被捕消息的。他衣冠楚楚,顯得風度翩翩,帶著幾分志得意滿的神態,走到女監的鐵柵欄前面。
  「表嫂!」他輕輕地叫了一聲,當他看見躺在草荐上瘦骨嶙峋的紅薇時,見她如此可怕的脫形,心裡不覺暗自吃驚。
  「紅薇表嫂,我好容易才打聽出您在這裡呀!」
  紅薇隱隱約約地聽到有人叫她,她睜開眼,慢慢從草荐上微微抬起頭,見是艾洪水,她立刻又把眼睛閉上,疲乏地扭過臉去。
  「表嫂,可真讓您受了罪,看把一個人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這種殘無人道的獸行,真是令人憤恨!」
  紅薇冷漠地聽著,一言不發。
  「唉,真想不到我表哥會做出這種事來,他只管一跑,您怎麼受得了哇!連我都跟他背黑鍋。特別是扔下你一個人,在這兒替他受苦刑,我不願侮辱他,可是,我覺得他簡直是太自私了。」
  紅薇扭過臉,用眼瞪著他說:「艾洪水,你說你不願意侮辱他,其實你明明在侮辱他。」
  他遲疑了一下,露出有點尷尬的模樣,他自知這話說得有點過頭,便苦笑著說:「表嫂,也許我說得不對,不過,這都是因為我實在同情你的處境,唉,……我覺得你的身世太可憐了,……」
  「我也可憐你!」
  「可憐我?」他大惑不解地問道,「我不是好好的嗎?可憐我什麼呀?」
  「想想你和你表哥當年從東北逃出來,一塊兒做進步學生,可現在我可憐你竟然變成了這樣一個行屍走肉,一個衣冠禽獸,當年的艾洪水早已經死了,……噢,上回你花錢運動了川島芳子把大波劫持回東北老家,你自己也得了女人和財產,這一回章家又賞給你多少錢呀?」
  他的臉突然脹紅了,但他竭力克制著,隱忍著,不使自己發脾氣。
  「嗐,表嫂,隨你怎樣辱罵我,我也不惱你。讓我怎麼樣來勸說你才起作用呢?」他坐在女看守長張多麗給他現搬來的一把木椅上,開始了早已準備好的說教,「我知道,你還是一個新入黨不久的黨員,你的政治熱情也很高,但是,你現在正是處於一個狂熱的幼稚期。你有些事是不知道的。我可以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你,別說你是一個新黨員,就算你是一個有很長黨齡的黨員,按照中共的黨章規定,從被捕的那一天起,就算失掉黨籍了!你在監獄裡死去活來,有誰知道呢?又有誰知情喲?!其實你的政治生命就算完結了。我的傻嫂子,你可別再發傻了!」他用眼瞟了瞟紅薇,重重地歎了口氣,做出一副悲慼的樣子,又接著說下去,「信不信由你,我為你設身處地想過,恐怕比你自己想得還要多。你在這裡受的罪,他們並不瞭解;即使他們瞭解了,也沒有用!你一旦出了獄,他們既不肯相信你,也不會恢復你的黨籍;退一萬步說,就算恢復了你的黨籍,哼,你還躲得過挨整嗎?你就是打入另冊了!要是你碰見一個道德敗壞的傢伙,死咬你一口,你就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呀!要是落到那步田地,你就有苦說不出,有冤沒法訴啦!……」他重重地長歎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把當年曹剛對他勸降的這番話,變了變語氣,說給紅薇,企圖在她受過幾次酷刑後打動她回心轉意。
  紅薇的臉色本來非常蒼白,這時她的臉由於氣忿而突然脹得很紅,她掙扎著,忍著身上的劇痛,慢慢地想坐起來,陸小昭在一旁聽了這麼久,也非常厭惡這個人,便忙走過來攙扶著她倚靠在牆上,她慍怒地斥責著說:
  「艾洪水,你的謾罵已經夠了吧?你自己是個多麼卑鄙的人!三年前你在天津四馬路見我時,你還假裝成黨的地下工作者,騙取我的信任,現在,你已經不能再偽裝了!你的叛徒面目已經完全暴露了!你已經墮落成一個無恥透頂的漢奸!你以為在我面前對黨造謠污蔑,就可以把我引入歧途嗎?那是妄想!你罵得越凶,越證明你是一個卑鄙的叛徒,你滾,你快滾吧!」她擺著雙手轟他,激動得幾乎昏暈過去。
  艾洪水依然隱忍著,他的臉色稍微紅了一點,但立即又恢復了原來那種自鳴得意的神氣。
  「我沒有時間跟你辯論這個問題,」他從衣袋裡掏出了一本小書,遞給紅薇,「我給你帶來了一本書,希望你好好地讀一讀它。」他把書放在草荐上紅薇枕著的一堆破衣服旁邊。
  紅薇側過臉,朝那書瞥了一眼,只見封面上印著一行醒目的二號黑體字:「黃平退黨悔過書」。黃平這個名字,她還是第一次看見。
  「你不知道黃平是何許人吧?」艾洪水笑了笑,得意地說,「他也曾經是一個老布爾什維克,中共中央委員,大共產黨哩!
  為什麼他要退黨呢?哈,奧妙就在這裡面哪!」
  「艾洪水,你今天來這裡,要對我說的話就是這些嗎?」
  「暫時就這些,……不過,你並沒回答我的問題,我的舅父,也就是我的岳父,要知道他的兒子大波現在究竟在哪裡?我們也好去營救他,當然,如果你能悔過,我們也會設法搭救你出獄。……這個問題,請你回答我。」艾洪水終於說出了他此來的最終目的。
  紅薇幾乎要氣炸了肺,她抓住那本「黃平的退黨悔過書」使出全身的力氣,朝艾洪水的頭上扔去,用力地喊出最後的聲音:「這,這就是我的回答!」她全身乏力,頹然倒在草荐上。
  陸小昭見紅薇幾乎休克,便瞪著艾洪水說:
  「艾先生,我請你自愛些,……你還不該走麼?」
  艾洪水也自覺無趣,他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便搖著頭,自我解嘲地嘟囔著說:「嗐,太不像話了,太不識抬舉了,太瘋狂了,太……」他邊說邊後退到門口處,匆忙地跑走了。


  似水流年,一晃來到了1944年的冬天。戰爭起了很大的變化,這年的6月6日英美聯軍在諾曼底海岸登陸成功;8月19日,巴黎起義,貝當和賴伐爾就逃往德國,戴高樂軍隊開進巴黎;25日德軍投降;美軍在馬力亞納群島和塞班島登陸;11月10日汪精衛在日本死於名古屋醫院中。華北的八路軍佔領了更多的縣城,這些消息隨著凜冽的朔風,在人民中流傳著,也捲著鵝毛雪片慢悠悠地飄落在北平的街頭。在這將近一年裡,陸師母把陸秀谷教授的所有存書和一處家宅賣掉,才托人把陸小昭從監獄裡贖買出去,如今七號牢房又送進一個情殺犯田金苓,跟紅薇就伴兒。
  紅薇產後不但沒有得到調養,反而連著遭受酷刑,她的身體非常虛弱,似乎只是一種頑強的毅力才支持她咬著牙頑強地活著。
  曹剛和吳文綬雖然都使盡了渾身的解數和招法,如今已經束手無策。他一直沒等到李大波來上鉤。這樣,他便對紅薇漸漸失去了期待,也更加痛恨這個在堂上受刑時破口大罵的女共黨,他倆眼下恨不得立刻結束了這個案件,他們甚至想用重刑當堂結果紅薇的性命。他們沒有什麼收穫,反而覺得是個累贅了。
  十二月底,連著下了兩場大雪,天氣異常寒冷。這一天剛放晴,曹剛便找來吳文綬說:「快過年了,咱們及早打發她去見閻王爺吧,讓咱們也過個利利索索的新年。」他倆便約定匆忙趕到第一監獄的特刑廳,最後一次提審紅薇。
  在刑訊室,曹剛和吳文綬只問紅薇一句話:
  「你想通了嗎?回答我們,還是那句老詞兒,李大波在哪兒?」
  紅薇自知已不能再活,便故意戲耍著他倆說:「我想通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了。」
  一種出乎意外的驚喜,顯露在曹剛黑漆漆的窄臉上和吳文綬的麻臉上。他倆長吁了一口氣,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這不結了嗎,當初要這麼痛快,何至於……啊,你快說吧,他躲在哪兒?」
  紅薇覺得好笑。她想在死之前用奚落的方法使自己開懷地大笑一次。於是她格格地笑起來,然後才說:
  「曹剛,我可以告訴你,岡村寧次來保定視察的那一天,李大波的確在省府前街的路口碰見了你,但是他已經預料到你要逮捕他,他很快就撤回我們的根據地了。如今他正在晉察冀軍區聶榮臻司令員的手下工作,你有本事到那兒抓他去吧,你們這一群,連同岡村寧次,如今還有力量能再組織一次像『五一大掃蕩』那樣大規模的『掃蕩』嗎?哈哈哈哈,……你們快完蛋了,你們的末日不會很久了,你們等著吧,李大波會隨著我們的隊伍回來,把你們這些狗漢奸都逮著正法的……」
  他倆的臉色刷地一下變了,吳文綬那油脂麻花的臉上,麻點兒顯得更加真綽。他和曹剛交換了一下眼色,便「啪」地拍了一下驚堂木,大喝一聲:
  「來人,把這不可救藥的刁婦拉下去動刑,給我往死裡收拾!」
  紅薇被兩名劊子手拉到了刑具室……
  兩個小時後,紅薇被抬回七號牢房。她躺在一副網狀的擔架上,全身血肉模糊,完全跟死人一樣。當她的擔架走過牢房的甬道時,女犯們都奔到鐵欄杆窗前瞧著,不由得發出一片小聲的咒罵:
  「好狠的心呀,該千刀殺的玩藝兒們!」
  「作孽吧,得不了好死!」
  「狗娘養的,這群壞雜種!」
  「損陰缺德的壞蛋,養活孩子讓他沒有屁股眼子!」
  「……」
  拿著一串鑰匙從後面跑過來的女看守長張多麗,對女犯人咋唬著罵道:
  「嘿,怎麼,你們也渾身癢癢啦?打算像她似的找揍嗎?哼,還不老老實實呆著你們的,養漢精們,是浪得難受了吧?」張多麗邊用鑰匙開鎖,邊望了一眼停放在地上的擔架,大驚小怪地嚷起來:「哎呀,都挺了屍啦!怎麼不扔到亂葬崗子去,還往我這兒抬呀?!」
  田金苓三步兩步奔過來,摸了摸紅薇的心口窩兒,瞪著眼對張多麗嚷嚷著:
  「嘿,你這個狠心的浪貨,她還有氣兒哪,怎麼能往亂葬崗子裡扔?!別缺德了!」
  張多麗很怕這個情殺犯,她趕忙退出來,擺著兩手:「好,好,那就讓她守著你捯氣兒去吧!……」
  兩個差役把昏迷不醒的紅薇放在草荐上,張多麗鎖了獄門走了。
  一溜監房沉默了下來。左右監房的女犯們,都看著血跡斑斑的紅薇,都難過得沒有人說一句話。呆了好半晌,才有一個私賣燒酒和硝鹽又因暈車在車站吐出了稻米飯而被逮捕的「經濟犯」,說了話,打破了這死一般淒慘的沉寂。
  「唉!這年頭,好人難活喲!我以前只懂得做點小買賣,燒點酒,淋點鹽賣,只為了養家餬口。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共產黨,也沒見過共產黨是啥樣兒的。這一回可讓我開了眼,往後我出了獄,誰再說共產黨半個不字,我就摳掉他的眼珠子!我……」
  「哎喲,我的媽喲!快來人哪!她歸西啦!」田金苓驚恐地喊叫起來,聲音都變了調。
  張多麗聞聲跑過來,申斥著田金苓:「你咋唬什麼?剛才讓那兩個跑腿當差的抬走多好,哼,現在都快天黑了,上哪兒找人去呀?你就守著這死屍過一宿吧!」
  張多麗立刻跑走了,拿起搖把的電話機,給曹剛家裡打電話,通知他紅薇已經死亡。
  曹剛正在阜成門裡的湯宅,陪著他丈人和大小舅子三隻虎打麻將解悶兒。湯玉麟自從圍剿吉鴻昌將軍有功,當了多倫防區司令,經常往來沽源、康保、多倫、壩上與北平之間,近一年來,他除了被壩上口外的八路軍打得丟盔卸甲,最近又被蘇蒙聯軍追擊,幾乎成了光桿司令好容易由兩隻虎保駕著逃回了北平。如今躲在家裡,不敢再出門。屋裡生著大爐子,燒得通紅,暖暖烘烘。他們邊發著牌,邊嗑著瓜籽兒。曹剛的妻子「不堪回首」湯鐘桂,風擺楊柳似地走進來,細聲細氣撒嬌地說:
  「克柔,你的電話。」
  「鐘桂,你先替我碼著牌,』曹剛從桌旁站起身,去接電話。
  湯鐘桂這個醋罈子,醋性大發,她說:「這是哪個養漢老婆打來的電話呀?天這麼晚了,你哪兒也不能去,我不放你!
  ……」
  曹剛很快地返回來,滿臉氣急敗壞的神態,嘴裡嘟囔著說:
  「岳父,您還記得通州事變吧,我差點兒死在一個共產黨的手裡,這回我去逮他,他跑了,便抓住了他的老婆。滿以為可以把那男人釣來,可是沒有,那男人跑了,一直沒上鉤。這女人鐵嘴鋼牙,怎麼給她動刑,她就是死不招供。剛才是監獄裡來的電話,說她已經死了。完了,我總算報了通縣那一箭之仇。」
  湯玉麟聽著曹剛說話,手裡攢著一張牌停在半空,他搖搖那柳罐斗似的大腦袋嘻嘻笑著說:
  「你作的對,老蔣是會獎勵你的,他對共黨是寧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說完才打出手裡的那張牌:「麼雞!」「別小看這個女人,」曹剛接著說,「她也是共產黨的一個『地工』,可又是很有勢力的美國傳教士的一個養女,這美國毛子通了天,既是司徒雷登的好友,又是蔣介石夫婦的宗教指導,我已經用電話通知他去領屍了。」
  湯鐘桂見她丈夫不是去找閒花野草,便翕開長下巴笑得從稀疏的牙齒縫裡流著唾涎說:「來,你接著打吧,看我的手氣多好,快和了,別想那些事兒啦!忘了那女八路吧,嘿,克柔,我可害怕那樣活著。」
  曹剛坐下來,接著打牌,湯鐘桂把一隻手放到他的肩上,高興地喊了一句:「和了!捉五魁,坎當,自摸!三番滿貫!」
  第二天一早,接到紅薇死亡通知的理查德,穿上黑色的道袍,腰間繫上耶穌受難的銀十字架,便準備坐車趕往監獄。恰巧這時王媽媽為向理查德求情來到公館,他滿臉的哀愁,衝她招著手說:
  「喂,你來的正好,王媽,你還為她求什麼情喲?她已經到耶穌基督那兒報到去了,她升天堂了,」他眼裡充滿淚水,用哭調說著:「王媽,她已經被那個姓曹的小子給折磨死了,這個猶大!快,跟我一塊去,為她料理後事吧!」
  這不幸的噩耗差點使王媽媽栽倒。巨大的悲痛使人麻木,她癡呆呆地站在那裡,好像根本沒聽懂這句最簡單的話。還是愛狄牽著她的手,才把她送上汽車。
  汽車沿著景山前街奔馳著,很快便來到監獄。張多麗一看來人是一個黃發碧眼的西洋牧師,不敢怠慢,立刻就在前邊引路。理查德的到來,自然也吸引了犯人們的興趣,她們都扒著鐵窗往這邊看著。
  紅薇直挺挺地躺在草荐上,臉上蓋著一張報紙,血污的衣服發著腥臭味,兩隻腳光著,沒有穿襪子。王媽媽這時似乎清醒了,她撲到紅薇的身上,寶啊貝兒的放聲大哭起來。
  理查德走近兩步,站在屍體旁邊,把一本黑羊皮燙金字封面的聖經,緊緊抱在胸前,舉起那個銀質的耶穌十字架,微皺著淡色的眉毛,用極其悲哀的聲音,像布道似地說著:
  「蓓蒂,我親愛的孩子,仁慈上帝的羔羊!你聽見我在跟你說話嗎?孩子,讓上帝給你以力量,讓上帝引導你!把你帶到神所鍾愛的天堂之路吧!」
  理查德說罷,剛要拉起她的手實行最後訣別的吻手禮,但是他被受過拶刑的黑色血污手指駭壞了,他急忙放下那只腫脹青紫發黑的手,顫抖著聲音繼續說:
  「我可憐的孩子,基督憐愛你!我做為神的僕人、宣傳福音的人和你的養父,為你的靈魂祈禱!孩子,我所最寶貴的女兒喲!你難道下跟我說句話就訣別了嗎?我曾經是多麼疼愛你呀!可是你卻走上你選擇的那條危險的路,走向了死亡726戰爭啟示錄(下卷)……」
  在他的禱念聲中,夾雜著王媽媽呼天嗆地的哭聲:「我可憐的薇妮呀,想不到你落個這樣死呀……」
  這時候,理查德派車去接愛斯理教堂的一組男女唱詩班兒童,從王府井八面槽大街趕來了。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一進到這陰森的監獄,早已嚇得毛骨悚然,魂不附體。他們被指定圍著屍體站成一個扇形,理查德舉起十字架,高聲地說著:
  「蓓蒂!你把罪孽全卸掉了,你的靈魂輕鬆地上路吧,耶穌說:『我是復活和生命』,啊,你死的只是你的肉體,而這對於你,長眠就是幸福!阿門!」
  接著男女混成的童聲唱詩班悠揚的歌聲唱起《喜主愛我歌》1:
  耶穌愛我,我也深愛耶穌,
  因愛他來世間,釋放罪奴,
  因愛他來就死,代人受過,
  我心決然深信,耶穌愛我!阿門!
  這歌很短,接著又唱了一首《睡主懷中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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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歌於1931年引進我國,載於《普天頌讚》第457頁。
  2此歌於1933年引進我國教會,出處同前,載213頁。

  睡主懷中,何等清福!從未有人醒來哀哭,826戰爭啟示錄(下卷)
  清靜、安寧、和平、快樂,不受任何仇人1束縛。
  睡主懷中,何等甘美,四圍惟有溫柔之愛,
  醒來盡可放心歌唱,死亡已失舊日權威2。
  睡主懷中,我願亦然,賴主蔭蔽舒適安全,
  靜掩雙眸一無罣慮,醒來與主同進樂園。阿門!

  --------
  1此處原文為「敵人」,改為「仇人」,說明理查德不敢刺激日本。
  2以下略掉兩句歌詞,因太長。

  葬禮儀式就這樣在歌聲中結束了。唱詩班的四男四女,掩著鼻子退了出去。理查德最後又向死者做了告別:
  「蓓蒂!你安息,安息吧,輕輕地走,輕輕地走,輕輕地走到耶穌那裡!阿門!」
  他直起腰,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對哭成淚人的王媽媽,下著命令:「快起來上車,我們要走了。」
  王媽媽哭紅了眼,她急忙問著:「不收屍麼?」
  「不,監獄裡專有收屍的人。」
  王媽媽又大放悲聲地哭起來:「哎呀,薇妮呀,你好慘哪,連個屍首都落不住哇!……」
  「把她架到車上去,」理查德吩咐著他的兩名司機,王媽媽終於被架到車上,他沒好氣地說:「你哭,我才該哭哪,我在蓓蒂身上下了多大功夫,花了多少本錢,這下全付諸東流了!現在我只要求你好好看護小露易絲就行了。」
  王媽媽想著紅薇活著時她們在一起相處的快樂日子,像母女一般相親相愛,一直雙手掩面地哭著,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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