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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勝利之夜



  1945年在一片戰鬥凱歌聲中來臨了。
  紅薇他們一行人在當晚就到達了平西根據地。紅薇的事跡,被人們當成了奇聞奇事,許多同志都來看她,也驚動了肖克司令員1。他喜歡打乒乓球。他是在和參謀們打球時聽到有關紅薇的故事的。他特意跑到那處農家看望了紅薇,也見著了李大波、楊承烈和魏志中。肖克司令員聽說紅薇在敵人的監獄受了酷刑,立刻就把協理員叫來,吩咐他說:
  「去搞一點好吃的東西來嘛,到老鄉家買一隻老母雞,調調湯,給她補補身子嘛!」然後又拉著紅薇的手,勉勵著她說:「你很勇敢啊,你有這麼好的表現,真是婦女幹部的楷模呀,我真希望我們平西也出幾個像你這麼英勇的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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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肖克原任平西軍分區司令員,此時已調任大軍區——即晉察冀軍區副司令員,此處時間上略有後移。
  紅薇在冀東、冀中就久聞肖克司令員的大名,知道日本人花高價懸賞他的人頭,這會兒得到他這樣的鼓勵和讚揚,真使她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們在這裡歇息了三天,司令部便專門動員了一輛戰勤大車,送他們返回冀中軍區。
  軍區為了表揚紅薇的氣節,在三八國際婦女節那天還為她開了盛大熱烈的會議。會後,軍區和婦聯把她送到深州馬午村的白求恩和平醫院去治病和療養。李大波為此留在司令部,經常從河間縣的黑馬張莊騎自行車到深州的馬午村去探望紅薇。
  時間倥傯,倏忽間過去了半年。紅薇的身體經過這一階段的療養,已經完全康復了。這一天李大波趕了一輛花□轆的小轎車1,來回走了一百多里地,從黎明出發,到傍晚才從馬午村把紅薇接回黑馬張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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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是中國最古老的一種車輛,輪子完全是木製的,車上按著木格子的發□的車上裝,當時這成為一種很主要的交通工具,用一匹馬或驢拉均可,較大車輕便,農村中娶親多用此車。
  大家聽說紅薇回來了,都來看望她。見她恢復得白白胖胖,體格長得那麼豐腴,又那麼婀娜苗條,臉色紅潤,目光明亮,顯得那麼標緻、美麗,一頭短髮,蓬鬆閃亮,她用甜美的笑容迎住每一個探望她的人。人們拉住她的手開玩笑地說:
  「你這死不了的,又長得像朵鮮花兒那麼漂亮了!」
  從這以後,人們就給紅薇起了一個綽號叫「死不了」。
  在她養病期間,根據地已依據延安總部的指示,晉察冀、晉冀魯豫、冀熱遼、鄂豫皖各個大軍區及晉綏、冀中、太岳、濱海等軍區、軍分區幾乎是同時開始了全面的大反攻。許多消息鼓舞著人們:這年的春季,從電訊裡傳來許多國外的好消息:4月1日美軍在沖繩島登陸;隨著蘇聯通告廢除日蘇中立條約,導致了小磯內閣的倒台,由海軍大將鈴木貫太郎拼湊了內閣;4月30日,曾經以閃電戰術佔領過歐洲十四個國家的德國納粹頭子希特勒,服毒自殺,5月2日蘇軍就攻克了柏林,8日德國宣佈無條件投降;夏季之初,又傳來意大利黨魁墨索里尼被游擊隊縊死街頭的消息,這真是黑暗即將消退,黎明就要到來了,紅薇在這些日子裡,被來自各方的勝利消息興奮得簡直沸騰了。5月8日八路軍攻克了河間縣城,這些天冀中軍區的領導機關正熱熱鬧鬧地忙著從黑馬張莊往城裡搬遷。紅薇再也呆不住了,走到組織部和宣傳部的兩位部長住的那個逃亡地主的院裡誠懇地請求著:「你們快行行好吧,我的身體完全好了,同志們到處去解放一座座的縣城,我這麼白吃飽兒整天家蹲兒哪行啊!快給我分配任務吧!」
  兩位部長跟紅薇都挺熟,組織部張君部長是位富有鬥爭經驗的「老地工」,他從二十年代就隱藏在保定搞城市工作,他是著名的保定學潮的領導者之一,戴著像瓶子底兒似的黑邊近視鏡對她笑著說:
  「紅薇,你不用著急,好飯不怕晚,我剛從平西晉察冀分局開會回來,會上聽了程子華政委的報告,1我們現在正在著手貫徹毛澤東同志發給程子華政委的急電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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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會議為中共中央晉察冀分局召開的幹部大會,時間為1945年5月15日。
  說著他就在桌上找到了電報原文1,遞給紅薇,她
  「晉察冀程子華同志,希望你們努力向雁北、綏東、察哈爾、熱河及冀東敵占區發展,擴大解放區。同時努力從事城市工作。」
  張君用手指指著城市工作那一條說:「你看,過去我們光顧了打仗,城市工作始終是我們的薄弱環節,現在毛澤東同志親自抓這個工作了,所以我們必須加強這方面的工作,你就做好思想準備吧,因為你們富有經驗,又有社會關係便於隱藏,因此我們正考慮把你們夫婦和楊承烈夫婦派回北平去做地下工作,現在大城市的人民對我們八路軍、共產黨太缺乏瞭解,所以,我們要派出得力幹部對人民進行思想教育和宣傳工作。」
  宣傳部長陳鵬接著說:「不久,分局將發出一個《關於城市工作的指示》文件2,要求全黨重視城市工作,加強對城市的宣傳,打擊敵偽及國民黨的欺騙宣傳,做好城市中的組織工作。希特勒自殺了,德國投降了;莫索裡尼被吊死了,意大利解體了;看來日本在軍事上已成敗局,投降是指日可待的事。抗日戰爭即將過去,新的任務是國內鬥爭——我們和國民黨蔣介石集團的鬥爭。最近,中央開了會,毛主席提出了抗日戰爭勝利後的『新方針』3,毛主席說,桃子熟了,蔣介石要來搶摘桃子,我們能同意嗎?我們不能讓他們搶摘桃子……這是一場嚴重的鬥爭。晉察冀分局決定,讓你們幾位重新進城搞敵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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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電報為1944年12月22日發出,貫徹這一指示,已是1945年的事了。
  2該文件由中共中央晉察冀分局於1945年7月25日發出。
  31945年8月,毛主席作了《抗日戰爭勝利後的時局和我們的方針》。

  李大波聽了兩位部長的談話,心情很激動。對於充滿危險、充滿刺激、戰鬥在敵人心臟裡的特殊任務,他還是很有感情的。雖然他和紅薇在這特殊戰鬥裡,歷盡了磨難,吃盡了苦頭,但他並不後悔,在他踏上這條荊棘叢生的人生之旅時,他就作好了為人民而犧牲的思想準備。
  「我們的任務是?」
  「你們的任務就是要長期在京城紮下來。打進國民黨上層機構,爭取上層官員站在人民的一邊。」
  部長望著李大波和紅薇:「有困難嗎?」
  「困難倒是沒有……就是……」紅薇想起了曹剛,她並不擔心個人的安危,而是怕工作受影響。
  「是擔心曹剛吧?」部長打斷了紅薇的話,「為了掃清障礙,我們決定成立一個專門組織來執行這項特殊使命,那就是對長期謀害我革命幹部的敵特份子曹剛執行逮捕,並就地正法。為此,軍區將派出一個偵察小組,一個手槍班用飛行集會的方法來執行這項任務。這,你滿意了吧?」
  紅薇聽了這個決定,樂得跳起腳兒來,她很有信心地說:
  「我們什麼時候啟程?」
  張君說:「你們把手頭的工作料理料理,學習學習文件,就秘密上路吧。」
  8月的一天,趁著頭天剛下過一次雷陣雨天氣涼快,李大波、方紅薇、楊承烈和王淑敏化裝成串親訪友的夫婦,騎上自行車,於黎明時分,沒有人跡的時刻啟程上了路,這次只跟來一個偵察員,負責聯絡,他們在當天黃昏就趕到了平西太子務村的平委會,機關對他們招待得挺熱情,單讓伙房給他們包了一頓餃子,飯後用熱水燙洗過腳,便都歇息下來,第二天一早提前吃罷早飯,五輛自行車便向北平進發,傍黑時他們便來到了東直門墳場老宋頭看墳的茅屋住下,他們暫時把這裡就當成了秘密聯絡點隱蔽下來。
  到後的第二天,他們四個人就積極地配合著那個偵察員開始了對曹剛的行跡追蹤。
  曹剛依然像從前那樣在日本的上層機關忙碌,白天他還要到武官處找今井武夫虛情假意地接著談那份「桐工作」,最近他應聘為接替岡村寧次的華北派遣軍下村定司令官的翻譯,間或還要到保定池宗墨那裡去應付差事,夜晚,他已無暇再到石頭胡同去尋花問柳,而是躲在他丈人家的深宅大院,召集一群狐朋狗友密商著在日本宣佈投降後如何以重慶接收大員的身份在北平活動的問題,其中少不了艾洪水和慕容修靜這些幫兇參加。曹剛這個歷史上非常時期產生的政治怪胎,正度過他生命中最後一段「陰陽人」的生活。也正因為他這樣忙碌,又出入於這樣的高層,行蹤不定,難於捕捉。這些天也是時局瞬息萬變的時刻,幾乎每天都有重大的歷史性的事件發生,北平城裡的敵人,在這歷史的非常時刻,更加加強了武裝防範,街上除了原有的崗兵,又加派了流動崗哨,各大機關的門衛,大槍一律上了刺刀,如臨大敵一般。
  紅薇他們也格外忙碌起來,白天他們陪著偵察員要去偵察和摸清曹剛出入來去的路線,夜晚還要俯在燈下油印各種最新消息,進行宣傳,所以格外勞累。
  為了工作方便,他們已然從東直門外宋老大爺的墳場搬進城裡,花費了不少的時間和精力,才在阜城門內宮門口四條租賃下一處空閒的民宅,做為地下活動的交通站。這處有小院的房子,共有五間,一溜是北房,坐落在居民中心,胡同密集,左拐右轉,地勢宛若蛛網,紮在人堆裡,易於保密,安置交通站,實在是一個比較適宜的地方。周圍的鄰居,多是窮困的工教人員,幾乎沒有住著偽軍、偽警、地痞流氓的人員。
  為了更像一處人家和看門料戶,照顧生活。小愛華已經長得健康美麗,咿呀學語,理查德很喜愛這個女嬰,他特意分配給他的情人黛維絲專職保管,這了卻了一份紅薇的心思,使她能集中全部精力出色地幹好她的工作。
  無論是北平的市民,還是各個部門的職員,都人心惶惶,以一種惶惑不安又擔心駭怕的心情,煩躁得既不能呆在家裡,又無心坐在辦公室裡辦公,大家都聚到街上去搶購那份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出版的《華北新報》,想在那上面尋找一點什麼可靠的時事消息。而那報紙刊載的依然是日軍如何在太平洋上又佔領多少島嶼的消息,或是用初體字赫然登著:「塞班島逆登陸成功1」,有時一連串地登載著日軍的「神風」隊員抱定武士道精神殉國,如何駕著飛機勇猛地扎入美國軍艦的大煙囪裡,使軍艦停駛,「神風玉碎」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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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逆登陸,是沒有登陸的意思,一般是被迫撤退之意,但敵偽報紙故意寫成「逆登陸成功」,以欺騙群眾。實際上美軍已於7月6日佔領塞班島,日軍多有跳崖跳海死亡者,打得十分慘烈。
  紅薇和王淑敏每夜都在刻蠟版寫傳單。她們寫出來的第一號傳單是這樣的「快訊」:
  8月6日,美國向日本廣島投擲了一枚原子彈;
  8月8日,蘇聯對日本宣戰,刊出了蘇聯外長莫洛托夫關於蘇日進入戰爭狀態的聲明;
  8月9日,蘇軍進攻中國東北;
  同日,毛澤東發出《對日寇的最後一戰》號召;
  美機向日本的長崎投下第二顆原子彈……
  這樣簡短的「快訊」傳單,在北平市悄悄地散開了,有時在電影院正放映著電影時,從樓上忽啦一下散發下來,觀眾顧不得再看電影便搶起傳單。有幾次她倆還把傳單帶到前門大柵欄一帶最熱鬧的人多的地方去散發。效果都很好。一時間,市民們像炸了蜂房一般,嚷嚷什麼的都有,有人還故意聳人聽聞地說:「八路軍就要攻入北平城裡了!」
  這是一個神奇而又凝重的歷史時刻!北平市的人民處於一種新舊交替的迷茫狀態中。敵人表面上做出鎮靜,實際早已亂了方寸。日軍華北派遣軍最高指揮官下村定不得不發出大佈告,來穩定局勢。這佈告滿紙是威嚇的語言,說什麼:
  「查近來北平巷間謠傳我大日本無條件投降於聯合國的消息,這完全可說是侮辱皇軍的舉動,若是有人膽敢散佈這種謠言,則日本軍事當局將以軍法從事。」
  八年來人們嘗夠了日本憲兵隊的殘暴滋味,人們不敢再輕舉妄動,都相互提醒和彼此警告著說:「小心點吧,不要在這光明到來的前夕,讓瘋狗咬上一口呀!」所以人們只好忍耐地等待著。
  8月10日的夜裡,紅薇和王淑敏在半夜三更收到《美國之音》,播送的是日本已無條件投降的消息。當夜,她們寫出的第二號傳單「快訊」就是向北平的市民傳播了日本正式投降的消息。這消息不脛而走,人人相傳,戶戶相告,讓熬了八年痛苦恐怖歲月的中國老百姓是多麼高興啊!
  人們走上街頭,彼此相告,互相道喜,卻不敢過早聲張,因為北平市面上卻依然是那麼殺氣騰騰,軍警依然那麼凶狂。為了讓北平的市民瞭解真相,紅薇他們也把日本國內顛倒矛盾的消息,加以及時的公佈,例如,7月27日,日本最高戰爭指導會議還拒絕《波茨坦公告1》,8月9日是否接受這個公告發生了爭吵,可是到了次日的8月10日,僅僅隔了一夜,日本內閣就通過了在保留天皇條件下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決議,向美、英、蘇、中發出了乞降照會,但卻遭到了同盟國的拒絕,盟國所要的是無條件投降。而這時陸軍大臣又發佈了《告全軍將領和官兵書》,號召要把所謂「聖戰」進行到底。……由此可見在日本的上層,就已亂了陣腳,失去方寸。
  紅薇一邊刻著蠟版,一邊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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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波茨坦公告,全稱《中美英三國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也叫《波茨坦宣言》。中、美、英三國於1945年7月26日在波茨坦會議過程中發表。蘇聯於同年8月8日加入。主要內容:盟國對日作戰,直至它停止抵抗為止;日本政府應立即宣佈無條件投降:《開羅宣言》的條件必須實施;日本軍隊要完全解除武裝,日本軍國主義必須永久剷除;日本戰犯將交付審判,阻止日本人民民主的所有障礙必須消除;不准日本保有可供重新武裝的工業等。
  「淑敏,想想盧溝橋事變那時候,日本子欺負咱們中國是多麼飛揚跋扈啊,想不到它也有乞降的這一天啊!真痛快呀!」
  對於紅薇他們還有更痛快的事情,那就是8月10日日本乞降的同一天,延安總部朱德總司令發佈了大反攻的第一號命令;8月11日,連著又向各解放區發佈了六條命令,幾乎是每隔一小時就是一道命令,當王淑敏收到延安傳來的這些電訊後,大家是多麼歡快地讀著那豪邁的「我命令」的進軍令啊!
  「你們別嚷嚷了,快聽啊,命令第二號,」王淑敏搖晃著剛抄錄下來的電報紙,衝著大家說,「聽我念,『為配合蘇聯紅軍進入中國境內作戰,並準備接受日、『滿』敵偽軍投降,我命令:一、原東北軍呂正操所部由山西綏遠現地,向察哈爾、熱河進發。二、原東北軍張學詩所部由河北、察哈爾現地,向熱河、遼寧進發。三、原東北軍萬毅所部由山東河北現地,向遼寧進發。四、現駐河北、熱河、遼寧邊境之李運昌部即日向遼寧吉林進發』。」
  紅薇激動得掉淚了,她高興地喊了一句:「烏拉(俄文「萬歲」)!我們這回可真的去收復東北失地了!淑敏,你還記得我們『一二九』示威遊行那次,不是因為喊出這個收復東北失地的口號,還挨了水龍澆、大刀砍、皮鞭抽、警棍打嗎?現在是我們冀中軍區的呂司令員,帶著隊伍向東北的熱河、察哈爾進發啦!李大波跟著偵察曹剛的行蹤去了,不然,他聽到這命令,得多麼興奮啊!他一定會要求重新回到呂司令的隊伍,去東北收復失地,迫使敵人繳械投降,想想看,這真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啊!」
  王淑敏用她女中音的凝重聲音宣佈了第三號命令:「喂,你們聽著,這第三號命令寫得非常有氣魄,我念啦,你們好好聽,好到外邊去宣傳。『為配合外蒙古人民共和國軍隊進入內蒙及綏熱察等地作戰,並準備接受日、『蒙』敵偽軍投降,我命令:一、賀龍所部由綏遠現地向北行動。二、聶榮臻所部由察哈爾、熱河現地向北行動。總司令,朱德。1945年8月11日9時』。」
  這道命令使紅薇更加振奮,她舉起雙手,又那麼熱淚飛濺地說:
  「烏拉!賀老總、聶老總,我都認識,都見過。那時我和大波都留在軍區工作,這時賀老總帶著亞五、亞六隊伍開進冀中軍區,他還是一二○師的師長哩!他留著一撇小黑胡,說話最幽默;後來我和大波又轉到大軍區,在路西的山裡看見了身穿日本大衣的聶老總,他開會歡迎我們的時候,還讓警衛員炒了一鍋大花生給我們解饞哩!啊,現在他們太忙了,往後可不容易見到他們啦……」那些美好的往事使她又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呆了一會兒,她才冷靜下來,噘著嘴,有點生氣地說:「唉,生生死死,拚死拚活熬到今天了,只可惜咱們還沒逮著那個狡猾的曹剛,讓人心裡不踏實。」
  王淑敏停下油印機說:「是呀,大城市敵人的兵力太大了,我們的小組又不能公開活動。我想,既然曹剛行蹤不定,咱是不是改一改策略,從旁捉拿他更有把握呢?」
  紅薇忙問:「對呀,你說該怎麼辦呢?」
  「我說,咱不死守著曹剛的機關了,我回家去找汪家桐,把曹剛的家庭住址打聽出來,夜裡還是到家裡掏窩兒,保準拿住他!」王淑敏高興地拍著大腿。
  紅薇思索了一會兒說:「對,那次我到德成公寓去找李大波,你後娘就在後邊盯了我的梢,後來她就跑到曹剛家去送信,我只知道就在阜成門大街一帶,具體的就不知道了。可是,他們是表兄妹,你能保證讓她說出那地址嗎?」
  「怎麼不能,你看著就是,我一定讓她從狗嘴裡吐出象牙來!走,咱倆去執行。」
  「要不要等他們回來跟他們商量商量再干去呢?」
  「不用等,我最瞭解那個大洋馬!」王淑敏邊說邊把一隻三號小擼子掖在腰帶上,「紅薇,你也把槍帶上,她要是不好好向咱老實交待,就給她一槍,早就恨透她啦,我真為我父親難過,娶了這麼個特務老婆。」
  她倆騎上自行車,拐出宮門口,就沿著阜成門大街奔馳著,忽然從她們對面飛快地開來一輛日本的日野吉普車,那汽車迎上自行車,自行車躲不及,在馬路上打了橫,汽車劫住自行車戛然而止,車門打開,一個身穿白色西服的中年人,頭戴一頂巴拿馬斗子帽,戴一副墨鏡,提一根手杖,走下車來,對車裡的一個又胖又蠢的人說:「喂,我說慕容,你快下車來看看這位婦道人家,長得簡直就跟我審問的那個方紅薇一模一樣,喂,你說怪不怪啊,天底下還有長得這麼相像的人,真他媽邪門啦!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呀?」
  紅薇這時一下子認出來,這個化過裝的人正是眼下他們手槍班尋找了好幾天的仇人曹剛,她望著他,內心一團火似的裝滿仇恨,真想給他一槍,了卻這個壞蛋的性命,可是理智告訴她,周圍全是嚴陣以待的敵人,如果那樣蠻幹,她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嚥了幾口唾沫,只有隱忍。對他那頤指氣使的蠻橫問話,為了不洩露底細,她不答話,王淑敏這時機智地代她回答:
  「她是啞巴,又是聾子,她聽不見你問的話,你問她幹什麼呀?她叫王桂榮。」
  曹剛又仔細地上下端詳了紅薇一遍,搖著頭說:
  「慕容啊,我真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長得這麼像的人,啊,如果我當年審問的那個女共黨,不是我自己親眼驗明正身,證明是完全死了的,哈,今天碰上她,我一定以為又碰見了那個女人,也一定會把她抓走。」說完這番話,他大大咧咧地把這當做一段笑話,說完便笑哈哈地走上車去,「彭」地一聲關了車門,吉普車嗚地一聲,朝白塔寺方向奔去。
  紅薇和王淑敏真的受了一場虛驚。紅薇又氣又恨,簡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氣。她們騎上車飛快地離開阜成門大街,拐上西四牌樓南大街,朝靈境胡同駛去。紅薇這時才恢復了平靜,她罵著說:
  「真缺德,尋了他這好幾天,連個影兒也沒見著,誰能想到他倒碰上了咱們,可惜這地方不能開槍,不然給他一個黑棗吃多好,真可惜這好機會錯過了!」
  靈境胡同王達智醫生的小院,依然鎖住一片幽靜。門旁釘著的那塊「醫學博士」的看病行醫的木牌,已經被風雨剝蝕。王淑敏推推門,已經上了鎖,便按了幾下門鈴,是吳媽來給開門。
  兩扇門「咿呀」一聲開後,王淑敏立刻按住吳媽的手,不讓她擰亮門洞的燈。
  「我的媽喲!你們是誰?」
  「吳媽,我是淑敏,從根據地回來啦,這是紅薇。我爸在家嗎?」
  吳媽見是大小姐回來了,又聽了她是從八路軍那邊回來,立刻十分警惕地把她倆拉到門洞她住的那間門房小屋裡。她把聲音放得更低,未曾說話先哭了,壓抑著說:
  「你走後這些年,家裡變化可大了,聽說是曹剛舅爺給奏了一本,去年老爺便讓日本憲兵隊給抓走了,傳說著押在習藝所幹苦力活吶。」
  王淑敏一聽吳媽的話,肺都要氣炸,想到父親還押在日本監獄,難過得掉了眼淚。紅薇聽了這不幸的消息,想到王達智醫生那麼善良,和藹可親,心裡也由不得一陣陣難過。紅薇問著:
  「她後娘呢?」
  「在上房,正搽胭脂抹粉地打扮著,等著那姓曹的小子哩!太太為人不正經,早就跟她表哥明鋪暗蓋著,這姦夫淫婦合夥兒把老爺送進監獄,就沒他們礙眼的了,隨便來去,這兒等於是他的一處外家啦。唉,可憐老爺吶,想起來心疼得慌啊!」說著,吳媽低聲地抽噎起來,她拉起王淑敏的手說:「大小姐,你能想個什麼法兒,托托人,把老爺救出來不?」
  紅薇聽了這話,心裡立刻來了主意,她向吳媽打聽清楚曹剛每隔多長時間來一趟,多在什麼鐘點來等等,然後便安撫著她說:
  「吳媽媽,您真是個耿直的好人,多虧您告訴我們這些情況,您為伯父打抱不平,這完全是仗義直言,我們一定得想辦法搭救他。」
  王淑敏拉著吳媽的手囑告著說:
  「吳媽,我們對您說實話,這個曹剛是個日本特務,他把紅薇和她丈夫都抓到監獄,收拾得死去活來……」
  紅薇接上王淑敏的話茬兒說:
  「這個曹剛不光害了我一家,也害了淑敏一家人。除了這,他還殘害了不少中國老百姓,所以,他是我們大夥兒的仇人,我們想逮住他,希望您暗中跟我們合作,千萬別對汪家桐說,也別走漏一點風聲……」
  聽了這話,吳媽說:「只要能救出咱老爺,別讓他再在監獄受苦受罪,讓我怎麼配合都行。」
  紅薇和王淑敏一聽吳媽答應下來,便高興地直親老吳媽的臉頰。她倆商議了一下,覺得在這兒掏曹剛的窩兒更簡便,更保險,她們正要商議進一步的辦法時,上房的屋門開了,電燈擰亮後,可以看見走廊上站著梳洗打扮後的汪家桐,她的身材依然那麼豐滿婀娜,妖冶過人。她把自己仔細修飾過,描了細眉,上過眼影,她站在廊廡的燈下,搖擺著她那獅子鬣毛似的披肩長髮,故意做出嬌聲嬌氣地問著:
  「吳媽,是誰叫門啊?」
  王淑敏擺擺手,教給吳媽說:「你說是來散傳單的。」她邊說,邊從紅薇提的那書包裡拿出一張傳單,「去給她送去,看她怎麼說。唉,我一看見她在家裡這樣享福,把我爸爸送進憲兵隊受罪,我就恨不得殺了她才解我心頭之恨。」
  她們躲在門房裡,吳媽走到上房把紅薇她們油印的《快訊》遞給汪家桐,她看見那傳單上寫著:
  八路軍城市宣傳隊《快訊》報:
  B中共晉察冀軍區司令員兼政委聶榮臻、副司令員肖克等,奉朱德總司令命令,向日本華北派遣軍司令官下村定發出通牒,限其四十八小時內按《波茨坦公告》所規定之無條件投降條款,令日軍交出全部武器、物資,依照所指定的地點分別集中,聽候處置。
  B蘇蒙聯軍進入察北地區,在察北抗日游擊隊的配合下,解放了多倫、商都、察哈爾盟、張北等城鎮。
  B中共冀熱遼區黨委書記兼軍區司令員李運昌、行署副主任朱其文等,率領四個軍分區司令員、八個主力團和朝鮮義勇隊共萬餘人及四個地委書記和二千五百多名地方幹部,分三路跨過長城,向東北挺進。
  *冀中軍區遵照朱總司令反攻命令,在楊成武司令員親自率領下,向各大城市及鐵路沿線分路進發。
  北平八路軍宣傳隊
  汪家桐看完這張宣傳《快訊》,嚇得臉色蒼白,問著吳媽:
  「這傳單是什麼樣的人送來的?」
  「是兩個女學生。」
  「哎呀,她們好大的膽呀!日本人還沒打敗,她們這群窮八路就敢這麼折騰起來啦!她們沒再問別的嗎?」
  「沒有。」
  「那好,吳媽,這些天市面上要亂,咱的門戶上得多加小心,除了我表哥家駒來,誰叫門也不給他開。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太太。」
  紅薇、王淑敏兩個人就著吳媽去上房回話的工夫,立刻商議出一個主意,她們回去向楊承烈匯報,打算讓手槍班在這裡蹲坑,一定會堵住前來打野食吃、給汪家桐野合的曹剛。吳媽從上房回來,她倆便把自己的主意向吳媽敘述一遍,吳媽說:「中!這一回我也豁出老命去幹啦!」
  因為有了這意外的結果,她倆便決定不再到上房去親自見那汪家桐打聽曹剛家的住址。天已經不早,她們各賞給吳媽三塊零用錢便趕緊回宮門口,怕男人們回到家裡見不到她們惦記著,因為要辦的那件大事有了急轉直下、大有成效的措施,她們連跑帶顛兒地忙往家跑,恨不得把今天的成果趕緊讓他們知道知道。
  可是她倆回到宮門口,家裡只有楊承烈一個人,正在火爐前忙著給大家蒸玉茭面的窩頭,熬蝦皮白菜湯。
  紅薇一看天這麼晚了,李大波還沒回來,便有點著急地說:
  「老楊,今天上午我和淑敏外出,剛走到阜成門白塔寺附近,就有一輛汽車開到我們眼前突然停下,啊,真想不到曹剛從車裡下來了!」
  楊承烈急忙插話:「他認出你來了?!」
  紅薇把今天發生的那件相遇的緊張情況,學說了一遍,才惦記地叨念著:「哎呀,像這樣的巧事,可別讓大波也碰上呀!
  ……」
  楊承烈聽了這段奇聞,也有點震驚,不過他安慰著紅薇說:
  「你別嘀咕了,他是去找他表弟艾洪水去了。」
  「找他幹什麼呀?」
  「狐狸跟獾通氣,艾洪水一定知道曹剛的行蹤,所以找他去啦!」
  「哎呀,阿彌陀佛,大波你可快回來吧,逮曹剛我們有了新辦法啦!」紅薇有點高興地說,王淑敏接著詳細敘述了她倆去靈境胡同尋訪汪家桐的經過。直到說完這件高興的事,王淑敏忽然衝著楊承烈喊起來:「哎喲,老天爺,你捏的窩頭眼兒那麼小,蒸得熟嗎?老楊,你做飯一竅不通,我和紅薇倒成了你們的火頭軍了!」
  她倆趕緊洗手幫著捏窩頭,楊承烈高興地說:「哎呀,謝謝你們,這回可把我這圍著火爐轉的婦男解放了。」
  李大波帶著手槍班幾名化過裝的戰士,來到宣武門狗尾巴胡同的一處家庭小公寓,一進門正被一位徐娘半老的女店主迎上,問著他們找誰,李大波回答說是找艾洪水的,那女店主便疑訝著說:「嘿呀,太不巧啦,他上午已經結了帳,走啦!」
  「他沒說上哪兒去嗎?」
  「沒說。」
  李大波的心,像墜了鉛塊一樣沉下來,他知道放跑的是一條大魚。艾洪水在中華通訊社工作,早從電訊中得到日本投降的消息,他這個中共叛徒,在當了漢奸後,幹了不少不利於中共的事,又沒鑽進國民黨「軍統」「中統」的大門,想到中共今後會在內戰的較量上佔上風,他覺著他必須躲開他的第一號仇人李大波,於是他向南方潛逃了。
  李大波在追蹤曹剛的同時,也搜尋了幾天艾洪水的行蹤,他知道他的表弟像一條泥鰍魚似的鑽進河泥裡逃循了。李大波只好暫時放棄對他的追尋,而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追蹤曹剛的身上,因為不把曹剛消滅,就不能執行李大波他們長期隱蔽的任務。他們只好悄悄地離開小公寓,隱沒在燈光昏黃的大街人流中。……


  曹剛現在比以前更加忙碌,白天他留在下村定的辦公室,幫著這位華北派遣軍總司令收接東京的電報和電話,有時還要到大使館武官處去看望今井武夫,跟他聊聊天,下下棋,解解悶兒,對他說點安慰的話。夜晚,他就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自從他以「通八路」的罪名把王達智醫生送進日本憲兵隊,他就毫無顧忌地每隔兩三天就到靈境胡同和汪家桐通姦。這兒儼然變成了他的一個外家。一進入8月,他因貪戀著夜裡要收聽重慶的廣播,所以到靈境胡同的次數也少多了。
  11日夜裡,他收聽到蔣介石在中央電台向全國發表的廣播演說。聲音時大時小,不斷有日本當局的電波干擾,使他沒太聽清。他把耳朵貼在收音機上,才聽見蔣介石用他那一口浙江的藍青官話,要求「全世界的基督徒要一致感謝公正而仁慈的上帝」更多的是讓受了八年屠殺的人民「不念舊惡」和「與人為善」,演說詞全文沒有一句對日本戰犯有所譴責。這種溫和的口吻,使從娘胎就同情、追隨、真心熱愛日本的曹剛心裡充滿喜悅,因為他可以用這話去安慰今井武夫和他的日本朋友。告訴他們:「蔣校長在今後是會優厚在華的日本軍人和一般日本人的,有一個時期,為了剿共,還會要求日本軍人不但不能放下武器,而且還要拿起武器衝鋒,維持大城市的治安,等待國民黨軍的接收。」
  在這則新聞後,他又聽到蔣介石用尖細刺耳又發顫抖的聲音發佈的一道命令,他趕緊找一個鉛筆頭記下了那命令中的要旨:(1)令中共的一切部隊、武裝「原地駐防待命,不得擅自行動」;2令蔣軍嫡系部隊「加緊進軍,勿稍鬆懈」;3令淪陷區偽軍「維持治安,趁機贖罪」。
  這則消息使他備受鼓舞,他樂得手舞足蹈,立刻就奔到他丈人湯玉麟家去。湯玉麟的雜牌軍早被蘇蒙聯軍打得丟盔卸甲,望風而逃,好容易還有他兩個兒子那兩隻虎、幾名保鏢,總算逃出戰場,回到北平家裡躲著。他把丈人、兩位郎舅叫到一起,吹噓著說:
  「甭怕,日本完了,咱也倒不了台,你們回到壩上,把舊部召集起來,一律換上國軍制服,咱搖身一變,不費吹灰之力,就是接收大員了,我已經雇木匠打好了一個大木牌,上寫『中華民國特派北平先遣軍司令部前進指揮所』,我趕做了一身軍服,製作了少將軍階,官銜是前進指揮所主任,嘿,岳父,老蔣這回遠在天邊,乾著急,麻爪兒啦,咱還不趁此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發一批勝利財,那才是大傻瓜!大虎,你明天就開始行動,把有錢人的家庭地址都調查清楚,凡是當過漢奸的,其財產都以『逆產』罪名沒收;那些有錢的買賣家,便可以『資敵』名義嚇唬他們拿錢。再等一兩天,只要日本一公開宣佈投降,咱趁著這亂勁兒,就把一輩子花用的錢財都摟足啦!你們的任務是趕緊召集舊部人馬,咱們拉出一支隊伍,裝備上武器就什麼也不怕了。哈,哈,哈,那北平的天下,就是咱的啦!」
  湯家三隻虎原本是一介武夫,土匪出身,聽了曹剛這頓胡吹海說,真的壯足了膽氣,準備第二天就招兵買馬,拉起隊伍行動起來。
  這幾天曹剛的確是處在又忙碌又興奮的狀態中,以致於實在顧不上去幽會那麼使他肉感銷魂的汪家桐了。
  8月15日的早晨,紅薇和王淑敏一早上街去偷著散發《快訊》,昨晚她們一方面在等著曹剛的動靜,一邊在刻蠟版。她們今天刻的這張《快訊》有兩則新聞,一則是剛收到的延安急電,廣播的是朱德總司令命令侵華日軍司令官岡村寧次投降,並令其分派代表至指定地點接受八路軍命令;令華北日軍司令官下村定派代表到八路軍阜平地區,接受聶榮臻的命令。第二則是8月13日朱德、彭德懷總副司令通電,堅決拒絕蔣介石8月11日的錯誤命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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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朱德總司令,彭德懷副總司令於8月16日又通電蔣介石,要求其收回錯誤命令,制止內戰。
  她們提著花格布的書包,裝做上學的樣子,串著一條條小胡同,把傳單從門縫裡塞進院裡去。大約9點鐘的光景,她們剛拐上西單北大街,就聽見街上正用大擴音喇叭,播放著日本裕仁天皇的《停戰詔書》。
  裕仁的聲音那麼蒼老,經常被咳嗽和顫抖打斷。走在街上的日本人,一聽到天皇的聲音,那麼恭敬地立正,低頭,邊聽邊哭。這蒼老哀戚的聲音在一陣日本國歌《君之代》的樂聲停止後,就改變成播音員用華語的廣播。
  紅薇和王淑敏躲到鋪子門臉裡面,支著耳輪聽完了那詔書文謅謅的全文:
  朕深鑒於世界大勢及帝國之現狀,欲採取非常之措施,以收拾時局,茲告爾等臣民,朕已飭令帝國政府通告美英中蘇四國願接受其聯合公告。
  蓋謀求帝國臣民之康寧,同享萬邦共榮之樂,斯乃皇祖皇宗之遺范,亦為朕所拳拳服膺者。前者,帝國所以向美英兩國宣戰,實亦為希求帝國之自存與東亞之安定而出此,至如排斥他國主權,侵犯其領土,固非朕之本志。然自交戰以來,以閱四載。雖陸海將兵勇敢善戰,百官有司勵精圖治,一億眾庶之奉公,各盡所能,而戰局並未好轉,世界大勢亦不利於我。加之,敵方最近使用殘酷之炸彈,頻殺無辜,慘害所及,真未可逆料。如仍繼續交戰,則不僅導致我民族之滅亡,並將破壞人類之文明。如此,則朕將何以保全億兆之赤子,陳謝於皇祖皇宗之神靈。此朕所以飭帝國政府接受聯合公告者也。
  朕對於始終與帝國同為東亞解放而努力之諸盟邦,不得不深表遺憾;念及帝國臣民之死於戰陣、殉於職守、斃於非命者及其遺屬,則五臟為之俱裂;至於負戰傷、蒙戰禍、損失家業者之生計,亦朕所深為軫念者也。今後帝國所受之苦難固非尋常,朕亦深知爾等臣民之衷情,然時運之所趨,朕欲忍其所難忍,堪其所難堪,以為萬世開太平。
  朕於茲得以維護國體,信倚爾等忠良臣民之赤誠,並常與爾等臣民同在。如情之所激,妄滋事端,或者同胞互相排擠,擾亂時局,因而迷誤大道,失信義於世界,此朕所深戒。宜舉國一致,子孫相傳,確信神州之不滅,念任重而道遠,傾全力於將來之建設,篤守道義,堅定志操,誓必發揚國體之精華,不致落後於世界之進化。爾等臣民其克體朕意。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四日
  各國務大臣副署
  廣播停止的時候,在日本人的一片慟哭聲中,爆發了中國人壓抑了八年之久的開懷大笑。剛才還空寂的大街,頓時從四面八方的小巷擁來了潮水般的狂歡人群。人們早就預備下的鞭炮,就像過年一樣燃放起來。
  街上,馬路兩旁,突然間擺滿了賣貨的小攤子,櫛次鱗比,大小店舖也都下板開張,米面鋪更是高喊「減價甩賣」;聽說日本的軍用倉庫被中國人給砸開了,街上到處是賣成袋白糖和成袋白面的攤子,物價一下子降下了數倍。不一會街上就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了。
  不知道是誰在人群中跑出來,舉起雙拳,振臂高呼一聲:
  「打呀!打小日本兒!出出這口窩囊氣,中國人,都來報仇啊!打狗日的哪!」
  「忽啦」一片人,都跟著這人去追著喊打一個戴眼鏡的日本人,他扔下公文包,扭頭就跑,但人們嘻嘻哈哈,以追逐為樂,繼續揮拳跑著,哄嚷著:「打呀!可痛快痛快了!打,打!打萬惡的小日本!」
  大街上,人們像大海一樣咆哮了,沸騰了!
  紅薇和王淑敏雜在人群中,不敢貪圖看只有遭受日本長期蹂躪的人民才能理解的這場揚眉吐氣的追打,她們擠過成堆的人群,好容易衝進了小胡同,又接著去散發傳單了。
  15日的下午,曹剛穿一身草綠色少將軍級的國軍制服,昂首挺胸,就在西單舊刑部街教育總署1的門前,掛出了「中華民國先遣軍北平前進指揮所」的木牌,開張伊始還放了廿一響「二踢腳」炮竹,以示慶賀。不瞭解內情的人,還真以為是重慶派來大員,聚來許多人看熱鬧,有的人還真的懷著熱情鼓起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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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舊刑部街,過去在今天民族文化宮附近,和石駙馬大街並列,今都已拆掉,擴展為那條民族宮大街。偽教育總署當年即在舊刑部街上。
  曹剛興高采烈,這樣搖身一變,居然還被許多大小漢奸視若正果,紛紛拜門投靠,爭著請他在北平最大的飯莊宴樂,搶著給他送禮,一時間他的家宅真是門庭若市,賓客盈門。忙得他席不暇暖,馬不停蹄。
  就在8月15日的晚上,他敲詐大柵欄一處皮貨莊的掌櫃,硬要人家請他在前口外豐澤園大飯莊吃飯不可。他坐了一輛所謂「軍部」的汽車,帶著那一幫「前進指揮所」的軍官一齊來赴宴。
  在酒席宴前,他大吹一頓自己如何是蔣校長的心腹,並說蔣已和美國簽定軍事協定,美國幫助蔣打這場內戰,把八路軍、新四軍和瓊崖縱隊打垮。他喝了不少酒,已有半醉,信口雌黃,胡說一頓,倒把那買賣人嚇得直吸涼氣。
  飯後,他醉的腿腳已有些不穩,他對同夥們說:
  「咱爺們幹得這一氣兒不賴歹啦,你們先走一步,今晚上我想樂和樂和,找我相好的表妹親熱親熱去。」
  他很快到了靈境胡同,按響門鈴,吳媽開了大門,見來人是曹剛,便笑著慇勤接待,曹剛下了車,對司機說:
  「今天和往常不同,太忙,你得在這兒等我個把鐘頭咱就回家,你就在車裡歇一會兒吧。」說著,他就打著響手,吹著口哨,走向院裡,直奔上房。
  在吳媽門房裡一直等了兩天的王淑敏和方紅薇,一看見曹剛進了汪家桐的家門,她倆就趕緊騎上自行車直奔宮門口。
  啪啪啪!一陣拍門聲,驚動著整個小院。人們都坐在院裡等著消息,隨時行動。門開後,她倆跑進院裡,連呼帶喘地說:
  「行啦,狐狸進窩了!咱們快出動吧,他這時正跟情婦幽會呢。」
  聽這麼一說,李大波和手槍班的人全來了精神,立刻扎上「腰裡硬」,挎上手槍,準備出發。這兩天為了行動快速,李大波通過治安軍軍需處的地下關係,搞了一輛吉普車,他們全鑽進車去,連紅薇和王淑敏也擠進車裡,她倆絕不肯丟掉這難得的復仇機會,宮門口只留下楊承烈一人看門。吉普車以八十邁高速一路鳴笛,風馳電掣般從阜成門大街奔向西四南大街的靈境胡同。
  汽車開到門前停下,王淑敏趕緊跳下車去,正看見吳媽在門前望風。
  「來,快跟我來,」吳媽輕聲說著,在頭前帶路。
  上房屋裡,從白色的紗簾中,透出淡粉色的燈光,篩著滿室的溫馨。汪家桐已有幾日不見曹剛,見他進屋,身穿國軍將軍制服,佩著綬帶肩章,腰挎手槍和中正佩劍,一派英武的模樣,立刻撒嬌地投進他的懷抱,她已認真地打扮過,濃妝艷抹,香氣襲人,用那嗲聲嗲調哼哼唧唧地說:
  「表哥,人家溜溜地等你好幾天,連個影兒都不見,我正想你是不是又有了新歡,把我這老交情像傷風的鼻涕——給甩啦?……」
  「別瞎說啦,你可真會冤枉人,不為別的,就為日本投降』咱一換招牌,我的時候,太忙了,嘿呀,寶貝心肝,快別說這些了,快來吧,這些天我實在是憋壞啦……」
  他倆一塊兒脫衣服,曹剛很快地把他的軍服脫掉,掛到門後的衣架上,然後一絲不掛地來到床前,顛狂地摟抱起光溜溜十分肉感的汪家桐……
  紅薇、王淑敏和手槍班的戰士躥到院中,用力踹開了屋門,高喊著:「別動!」然後衝到屋裡,用手槍逼近曹剛。
  電燈擰亮了。照見了兩個一絲不掛、正在尋歡作樂的狗男女。曹剛嚇得渾身癱軟,躺倒床上。他已經從酒醉和淫樂中驚醒了,見來人是普通市民裝束,他以為是綁票的,便硬撐著問道:
  「你們,你們是哪個團伙的歹徒,敢私入民宅,對我重慶大員……」
  那為首的偵察員說:「我們是八路軍!由於你認賊作父,長期以我共產黨八路軍為敵,殘害我幹部、戰士,根據你的罪惡,我代表司令部對你進行處決!讓他們穿上褲衩!」
  兩個姦夫淫婦趕緊穿上短褲。這時李大波、紅薇和王淑敏跳到手槍班的前面來,質問著曹剛和汪家桐:
  「還認識我們嗎?」
  汪家桐大吃了一驚。這不是那個當了八路的王淑敏嗎?她,她一定找我來算賬的……她預感到事情不妙了,她渾身哆嗦著,不由自主地撲倒在地上,「淑,淑敏,我有罪,我有罪,你們……你們饒了我吧!……」
  一見李大波和方紅薇,曹剛的心頭「轟」了一下。方紅薇果然沒死?這個害不死的女八路,怎麼竟然沒死了?唉!難道這是天意?冤家路窄,落到了他們手裡,就別想再活了……想到這裡,曹剛反而鎮定了。他冷笑了一聲,「好!李大波和方紅薇,你們勝利了,怪我當初沒有親手……」
  方紅薇猛地摑了曹剛一個耳光:「你這個民族敗類,你這個狗漢奸,那年在通州就該斃了你……你幹盡了壞事,你惡貫滿盈,今天是你的末日……」
  手槍班戰士動作熟練,立刻將他們的臭襪堵進二人的嘴裡,像捆豬一樣把四肢捆綁起來,然後把曹剛扔在車裡,汽車開離了靈境胡同。屋裡只剩下汪家桐嚇的昏暈過去,獨自躺在當屋地上。
  「陶然亭!」李大波給司機莊嚴地下著命令。
  四十年代的陶然亭,是一片很大的亂墳崗子,十分荒涼,衰草枯萎,長到沒膝,平時很少遊人,在許多斷碑殘碣中,有一座較高的黑色大理石的墳墓,那就是膾炙人口的賽金花1墓。月光下,黑色的大理石熠熠閃著亮光。汽車沿著墳場中的土路開到賽金花墓旁邊,由手槍班的戰士把渾身哆嗦的曹剛拽下車來,讓他面北跪下,然後,砰砰開了兩槍,曹剛應聲倒地,頭骨碎裂,腦漿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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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清末民初時北京的名妓,八國聯軍進攻北京時,曾予八國聯軍總司令姘居,因而得名。
  2棺材鳥,因其喜在棺木上尋食,故粗稱「棺材鳥」,河北一帶又俗稱其為伯勞鳥。

  李大波、方紅薇、王淑敏走到死屍跟前,踢了一腳,輕輕呼出一口舒展的氣來。
  陶然亭在模糊的月光中靜默地佇立著,微風吹動著勁草和狗尾草沙沙作響,野草中傳出來唧唧的蟋蟀鳴聲,還有一聲聲棺材鳥2的叫聲。整座墳地此時沒有一個人影。北京城裡也不會有一個人知道在這勝利的夏夜中,會有幾個受盡折磨殘害的熱血男女青年戰士在為民除害……
  就在那天夜裡,手槍班在執行完曹剛的死刑後,他們一鼓作氣地竄進西直門外的習藝所,掐住看守所的警察,將押在那裡的王達智醫生救了出來,為了防備敵人搜查,當夜他就跟著手槍班戰士回到了根據地。不久,當他的身體和精神稍有恢復之後,他就成了一名八路軍的軍醫。
  消滅了他們的仇人,李大波和楊承烈兩對夫婦便安心地留在北平又做起了黨的地下工作,繼續收集敵人和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不少國民黨先遣機關的活動情況,到8月23日,蔣介石的爪牙竟然在街頭貼出了這樣的佈告,令日偽軍「負責維持治安」,並公然下令對八路軍進攻「作有效之防禦」。有人便哄嚷著:「看吧,國共要開仗啦!」
  街上依然像趕廟會那麼熱鬧,邊道上到處叫賣著日本人的成堆衣物,為了逃避有些中國人的侵擾,日本的大姑娘、小媳婦都剃了光頭,換上了中國衣服。有的日本姑娘,為了活著和一日三餐,索性就嫁給了中國的苦力,以求保護和存身。總之,街上是一片亂亂哄哄。日本僑民現在正經歷著幾年前中國人經歷的那種相同的心態。
  9月8日夜晚7時剛過,今井武夫就在他的家宅內接到岡村寧次的電話,讓他連夜乘軍用飛機,趕往南京,去陪伴岡村出席投降儀式。這道命令,差點讓今井剖腹自殺,想到八年前,他乘著「大日本」的軍車,在盧溝橋上橫衝直撞,真是八面威風,想不到八年後成了兵敗山倒的階下之囚,大勢已去,心裡真有尋死的意思,但是軍令不可違抗,9月9日那天上午他還是乘機趕往南京了。午後紅薇從街上買來一份新出版的《中國日報》,那上面頭版頭條以快訊的形式刊登了國民黨陸軍總司令何應欽接受日本支那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參加了投降和在投降書上簽字的儀式和大幅照片。李大波、楊承烈、紅薇和王淑敏四個人在吃晚飯的時候,邊吃邊議論。
  紅薇說:「想當初,岡村寧次是何等猖狂,派五萬日軍掃蕩冀中,他坐在飛機上觀察日軍的炮火怎樣殺中國人,他大概從來就沒想到還有當敗將的今天!」李大波接著紅薇的話茬兒說:「還是毛主席說得對,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分子,靠我們組織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王淑敏今晚作飯。她沒法參加論戰,她一手卡腰,一手拿著鐵勺敲著鍋邊吆喝著:
  「嘿,冬瓜湯熬熟啦!快來喂腦袋吧!真餓得前心貼後心啦!」
  小飯桌就放在小院的當央,他們圍著小桌坐下來。這是他們進城後第一次吃大米干飯,是中國人搶了日軍倉庫的大米在街上出賣的。
  這一晚他們四個人在院裡坐了很久,現在正處在中伏,天氣悶熱,低矮的小屋好像蒸籠,院裡點起一堆艾蒿在熏著蚊子。
  下弦月升起來,小院流動著銀白的月光,有了一絲涼風,他們四個人圍著小桌坐著又計劃著明天的工作和怎樣在北平尋找一個公開職務做為掩護和謀生的手段,以支持他們今後的地下工作。楊承烈最後苦笑著說了一句:「咱們這些人還得像八年前那樣:自費革命吧!」
  深夜以後,他們兩夫婦進了各自的小屋去安歇。紅薇躺在李大波的身邊,悶熱和興奮使她難以入睡,她撫摸著李大波的胸脯,輕聲地說:
  「萬順哥,我心裡真想念我們的女兒小愛華啊,也不知她長得怎麼樣了,大概她已經學著會叫爸爸媽媽了吧,她還沒見過我們,我很想去見一見理查德,請他讓我們看一看小愛華。」
  李大波聽了紅薇這話,異常鎮靜地思索起來,他知道要讓一位母親消除對孩子的思念,在感情上那既是太殘酷也是不可能的,他只好婉轉地勸她。他把她摟在懷裡,親吻著她說:
  「紅薇,親愛的,人是富有感情的,我又何嘗不想念咱的孩子呢?我也恨不得看看她,抱抱她,讓她喊我一聲爸爸,但是現在重任在身,這是辦不到的,這樣做的危險很大。縱觀未來的國際國內形勢變化,美國為了扼制蘇聯,一定會幫助蔣介石打這場內戰,世界各國還沒有一位將領在強敵壓境時不去指揮作戰而躲在重慶山城八年直到戰爭勝利。以致他不能不啟用敵人向我們發起還擊,所以,未來的戰爭將是美國加蔣軍和我軍展開爭奪被我軍包圍的各大城市的戰役,如果時局是這樣的發展,理查德的政治態度究竟怎樣,還值得我們考慮,總之,親愛的,我們還要忍耐一個時期,在我們的一生中,還有一次鏖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可是……」
  「親愛的,沒有什麼『可是』,你要知道,迎接和催生一個新時代,是要陣疼的。……我們的小愛華因為有王媽媽照看著,你盡可以放心……」
  紅薇只好噘著嘴不吭聲了。
  窗外不時傳來慶祝勝利的炮竹聲和五彩繽紛的煙火的光焰,閃過天空,外面,正是沉沉的黑夜……
                       1984年1月初稿
                     1994年3月第二次修改
                 1994年7月21日完稿於天津酷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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