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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這個「色織工藝培訓班」,不同於同住在太湖飯店的另外幾個培訓班。那架勢:小考、中考連大考,直考得飯店服務員找經理扯皮,經理則每逢見到培訓班負責人總要問上一句:「你們什麼時候結束。」 別的什麼班,到一起聚聚、游游太湖、再聚聚,三五天就散,走的時候紀念品成堆地抱在懷裡。這個培訓班,若不是開學三個月後逢上「五一節」,恐怕還得等三個月散攤時,才能光顧那近在颶尺的太湖風光了。難怪最後一個來報到的伍淑姣驚呼:「俺那二閨女讀高三,學校抓得也沒這裡緊。」 在伍淑姣來之前,培訓班上只有三個女的。她來之後5033房間的四張鋪就滿員了。來後的某天晚上,她們一個個脫光了下身蹲在臉盆上擦洗時,突然有人叫起來:「媽呀,』怎麼進來一個男人!」戚亞萍、易湘和陸莉嚇得拿起濕淋的毛巾向最,怕見人的地方這。剩下伍淑姣坐在臉盆上象觀音坐在蓮花上那麼穩,並拍打著凸起的肚皮說:「別怕;是俺的小兒子,他在叫俺快點放他出來呢!」這樣實際上不只四人而是五人,四女一男,伍淑姣天天這麼說。 伍淑姣實歲四十七,那天她報到時,服務台周圍的姑娘小姐同志先生們,齊整整地把目光投向她。她便咬牙減去五歲說:「俺虛歲四十二了!」話一出口,更是羞紅了臉,一是因自己說了謊,二是因周圍的人哄地笑了。也難怪,別說這開化到了頂的無錫城,在她鄉下老家,早幾年就見不到像她這種年紀還挺著一隻大肚子的人了。 來的那天,她鑽進5033房間,就揀整理得最漂亮的那張床躺下,瞇了一會才發覺背上不舒服,伸手一摸竟從枕在背上的被窩裡掏出一架袖珍錄音機來。為了那天出門時沒捎上丈夫的錄音機,她一直後悔了整整三個月,所以這時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按鍵子就將立體聲耳機架在腹部凸頂上。 陸莉她們游了太湖轉回時,伍淑姣的胎教還沒結束。 「你--怎麼這無禮?」陸莉見有陌生人四腳朝天地躺在自己床上,撲上去搶過錄音機,並順勢把伍淑姣狠狠推了一下。 而還在門邊站立的易湘、戚亞萍叫喚起服務員來了。 「俺也是來學習的。」伍淑姣怕她們誤認自己為壞人連忙說。 「你也來學習?」服務員可不是三兩遍就能叫得應的,還得她們自己查問。「怎麼才來?都遲了三個月。」 「前三個月俺去杭州那培訓班了,那裡一結束,連家都沒回就來這兒了。」 易湘、陸莉各自廠裡也派人去了那培訓班,使問了那幾個人的情況,伍淑姣答准了,就轉過臉主動問戚亞萍:「杭州那班上你有熟人麼?」 成亞萍正憂傷地盯著伍淑姣的大肚子出神,聽到問自己便冷淡地一笑,笑過之後,又獨自出神。陸莉見她那副模樣,便突然衝著她的耳朵大聲叫道: 「狗不理包子i」 「愛情特區!」回過神來的戚亞萍回敬一句。 「愛情特區」陸莉理所當然是汕頭人:「狗不理包子」戚亞萍不會不是天津人;易湘是湖北人;一口一個俺的伍淑姣是河南人。 五一節晚上,也許是因初來乍到的伍淑姣的那隻大肚子的吸引,5033房間沒人外出。 戚亞萍問伍淑姣:「你今年五十歲不到吧?」 「虛歲四十二。」伍淑姣曾閃過再減五歲的念頭,終因瞧見鏡子裡自己那張老臉,不好意思回到三十七歲,並補充說:「俺那兒水土不好,人不經老。」 「四十幾的人怎麼還懷孩子?」 「俺不知咋回事,年輕時拚命地想懷孩子,回回累死了,可肚皮上水泡泡也沒起一個。現在懶得想了時,它倒脹得像個豬八戒。」伍淑姣一邊說一邊巴巴眨著眼睛。 「你這才是頭胎呀?」易湘驚訝起來。 「嗯。」伍淑姣幸福地點著頭。 陸莉不太相信,插進來問:「你這餵奶的東西怎麼癟了?有本小說上也寫了一個四十幾歲沒懷孩子的寡婦,說仍同成熟了的姑娘的一個樣。」 伍淑姣答不上時,戚亞萍替她圓了過來。「書上說的就是真的?易湘的愛人就是作家。你問問她就知道小說是怎麼編出來的。你呀,二十歲的大姑娘,一天到晚不是跳舞就是到黑市去找禁書看。」 陸莉顧不了反駁,一扭臉找上了易湘。「你攤上了個作家做丈夫,怎麼不先告訴我?都把我羨慕死了。」 「告訴了你,不出三天連太湖邊上的石烏龜也會知道的。」 「你別得意,易湘,若是有機會相中了你丈夫,我可不在乎人家說什麼第三者不第三者。」 易湘揪了一下陸莉的耳朵,「難怪人家叫你『愛情特區』。」 這邊一靜那邊又說起來。 「你懷上孩子這般不容易,怎麼不在家好生調養?不管改什麼革,女人生孩子總改不了革不掉。」 「俺自己要來。男人在廠裡當廠長--」 陸莉一蹦老高。「我爺爺當廠長,戚亞萍的爸爸當廠長,現在又鑽出你丈夫當廠長,易湘是『黨的人』沒得說的,我們三個就全是動機不純者了。」 「他才當兩年廠長。」伍淑姣接著說。「以前在廠裡老受另一幫人排擠,這回說是拚命要在四年任期內幹出個樣子來。別的不為,也要為自己爭口氣。廠內廠外的事哪一樁沒過問就有人搗鬼,家裡的事他連問都懶得問。按理說俺不當出門學習,出門在外,穿洗都不便,哪有在家裡好,可你們不知道俺家的情況。四世同堂,想給胎兒增加點營養,上有公爺公奶、公爹公娘,下有大閨女小閨女,這物價一行比一行地較著勁往上漲,買多了吃不起,買少了俺又吃不下--巧了來通知讓廠裡派人來學習,俺就開竅了:江南氣溫好、水土好、對胎兒發育肯定有利。又可不上班不做家務,外加每天幾塊錢的補助,這樣休息好吃得也好,杭州住三個月,無錫住三個月,一個又白又胖的兒子就會順順當當地生下來。」 「若是有什麼意外怎麼辦?來無錫時火車出合肥不遠,就有一個女的將孩子生在廁所裡。」易湘說。 「俺不怕,俺有經驗。」伍淑姣有把握地說。 「你剛才說你有兩個閨女?」陸莉問。 「嗯。」伍淑姣一愣。「是俺領養的。」 多時沒作聲的戚亞萍這時吁了一口氣,像要說話又忍了回去。 「你多大了?」伍淑姣察覺了主動引她說話。 「屬兔,三十七了。」戚亞萍又是一聲輕歎。 「啥?俺當你才二十五呢?」伍淑姣確實在吃驚。 「我也沒生過孩子。」 「你這腰又寬又扁咋不會生孩子,你男人幹什麼去了?」伍淑姣有些氣憤了。 「男人?出門時他還是我的男人,現在不知和誰結婚了。」 伍淑姣的「咋了」沒出口,陸莉和易湘幾乎同時搶先追問起來。 「我在離婚申請書上簽了字後,又不願看到這種人家說的好說好散的情形,就來這兒了。其實我來也無益,這裡教的我上大學時全學過了。爸爸和他都勸我來,說可以到太湖散散心。」 「為什麼要離婚?他有外心了?」 戚亞萍搖搖頭。 「感情不合?」 還在搖頭。 「無緣無故,好好一對鴛鴦怎麼會散。」伍淑姣急了。 沉默了一陣,戚亞萍才低聲說:「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戀愛時一切都是好好的,但從結婚那晚上起,只要他一碰我的身子我就開始抽筋,什麼藥也沒效,非得等到天亮才自動好。」 「怪。你沒找醫生看一看,診一診?」 「這種病不好找醫生,連媽媽也是在我倆決定離婚時才知道的。她托人打聽,都說沒人能治這病。」 「你快寫信回家,叫他等著你。」陸莉激動起來,「《安徽文學》上有篇報告文學介紹了一位專治這種病的醫生,他在合肥開了一家醫院。」 易湘也說她偶然在丈夫的書房裡看到過這篇文章。她說偶然時語氣很重。陸莉再補充說那文章叫《性醫學備忘錄》。 苦笑著的戚亞萍說:「我雖然是戴著工農兵帽子的大學生,但讀的書不比沒戴帽子的少。你別見怪--如今作家寫的文章裡真貨不多。」 儘管有「別見怪」在先,易湘常掛在嘴角與眼角處的微笑不見了。導致四個女人的空間裡一片沉寂。剛巧電視機裡的聯歡晚會結束了,一片開門聲,一片腳步聲和一片咳嗽唾痰與跺腳歌唱聲沖淡了這沉默中的不快。 「討厭!鬼哭狼嚎!」陸莉罵了一句,再續上剛才的話題。「本來,家裡那群把我養大的人都不讓我來,說我連擋車都還沒熟練,學了工藝也是紙上談兵。我可不願錯過這麼好的公費旅遊機會,就天天半夜三更爬起來,將家裡的立體聲開得大大的,一遍又一遍地專放那奚秀蘭唱的--小小無錫景,太湖魚米鄉。直唱得鄰居上派出所提意見。因為我小時患過癲痛,家裡人別說打連話都不敢對我說重點,害怕刺激我的神經。那天夜裡我剛起床,奶奶就在隔壁叫開了:「別鬧了,爺爺說你要去就去。」 陸莉說完後,當然該易湘了。看看她根本沒有想開口的意思,伍淑姣忍不住問: 「你也給俺們說說,咋個來無錫的?」 「別聽她的,她是『黨的人』,說夢話都帶著共產主義氣味。」陸莉邊說邊做著鬼臉。 「總比你滿身狐狸臊好。我說的也是實話嘛,廠裡挑了幾十個人考試,我考了頭一名,就來了。」易湘說。 「聽聽!我說的沒假吧。一個個字都是照著黨報頭條新聞背下來的。」 「比你背《新婚衛生必讀》好!」 戚亞萍幫了一句,易湘臉上的微笑就重新出現了。 夏令時間晚上十點剛過,陸莉就沒精打采地回了飯店。易湘遺憾地擱下學習筆記,戚亞萍則相反,高興地放下一本什麼小說。 「這快就回了,還沒到十二點呢!」 「這舞跳得乏味得很。唉!」 「怎麼,小王老師也沒潛力麼?」 「屁。還是碩士呢,書獃子兩爿。」 「拜拜麼?」 「你當我會猶豫?基本原則:半月之內沒有潛力可挖了的堅決拜拜!」 兩人輪番問著,伍淑姣不好意思開口。她每夜趁陸莉去跳舞的空隙用錄音機進行胎教,想不到陸莉今天回來得這樣早,雖然陸莉裝作沒看見,她仍感到很尷尬。 「唉!只有北方組的鋼嘎像個男人,可他回蒙古都快一個月了,怎麼還沒信來!」陸莉一邊歎氣一邊說。 「你不是當面奚落他渾身酸馬奶味麼,他給你寫信幹嘛!」 「也是。喂,戚姐你明天到培訓班領導那兒幫忙問一下鋼嘎的情況,回頭我給幫個大忙。我說話算數。」 「有你這聲甜姐,不還價我也幫這個忙。」 易湘難得開次玩笑。「陸莉,培訓班上和你玩了朋友的有幾個?」 「就他倆!」 「才不信,你和男人照的像有一大探。」 「嗨!你真是個鄉巴佬。那麼好的風光一個女人孤零零的多沒意思。再說,和男性一起更能襯出女性的風姿來。」 兩個聽了,都笑了。之後稍怔了一會,易湘補了一句:鬼心眼。而戚亞萍則認真地發起愣來。伍淑姣卻相反,她是先征後笑,並且一笑而不可收拾,那種侷促不安的神情全給笑掉了。 易湘說:「笑出毛病來,明天考試要吃鴨蛋。」 伍淑姣說:「怕啥,吃鴨蛋可以給俺這小寶貝增加營養。」 第二天上午考試時,當然不會有人吃鴨蛋,學生吃了鴨蛋老師的獎金就有可能變成鴨子。但是倒數前四名5033房間就佔了兩個。小王老師昨夜失眠了,換了架變色近視眼鏡戴上,也能見到眼窩裡的黑暈。他在黑板上寫了試卷上的一道題,轉身點名讓伍淑姣上去再演算一遍。伍淑姣離開課桌走了兩步又站住了。 催時,她說:「不會。」 再催時,她大聲說:「俺沒潛力了。」 滿教室的人都捂起嘴來笑,還將眼光在陸莉和小王老師身上掃來掃去。 「不會就上來站著,讓會的教你。」 「咋?俺在廠裡上班還講究婦女四期照顧呢。」 「那好,結業時可別怪檔案上寫差了。」 小王老師的眼光在搜尋下個對象時,陸莉猜著他要點自己了,就接著剛才的話題說: 「你寫別的沒用,只有寫她在這兒和別人談情說愛,因為她丈夫是廠長。」 在一片哄笑中,小王老師摔碎了粉筆盒,臨出門時丟下一句:「這課用不著我上了。不是廠長的孫女,就是廠長的夫人,靠走後門過一輩子吧!」 再回教室時,他由負責培訓班的黃總陪著,黃總情知天南海北的男女老少在一起,能搞成這樣已屬百里挑一了,所以對伍淑姣好言相勸: 「你這種身體在這兒學習恐怕吃不消,不如先回去,等辦下一期時再來。」 伍淑姣連忙說:「那不中,俺廠裡改了革,等著要人才呢!」 僵持不下時,易湘出面說:「她來得遲,以後每天晚上我幫她補補課。」 教室拍了一響,就這麼定了下來。 下課後,陸莉埋怨易湘不該露臉,否則看那小氣鬼怎麼下台,她猛地提高聲調說,想報復可得戴上一打眼鏡找準個好欺負的,還說在汕頭時有人拿刀子逼她,她唾了那人一臉痰後照樣拜拜了。因為小王老師走在她ffl身後。 吃了晚飯,陸莉見易湘還坐在房間裡,便說:「你怎麼不去開會?」 「什麼會?」 「你沒聽到下課時組長喊,南方組的黨員六點一刻到他房間開生活會。」 「黨員開會,與我何干?」易湘一笑。 「你不是黨員--騙人!大概是組織關係沒轉來吧!」 「騙人幹嗎,這兒又不是敵占區!」 怎麼解釋陸莉也不相信。「一見面我就看出你是黨的人。」 「未必黨員還有什麼特徵?」 「當然,我們廠的女黨員都像你這樣:說話留三分餘地,做事帶三分謹慎,唱歌專唱《黨啊,親愛的媽媽》,跳舞只跳慢三慢四--哎喲,六點半了。」陸莉匆匆擦把臉,打開化妝盒細細地化起妝來。 「晚上又跳舞去?」 「嗯。」 「又有舞伴了?」 「你想不到的--鋼嘎來了。」 「我怎麼沒看見?」 「要是你的那位作家來了,不用眼睛看,一下火車你這鼻子就能聞出來。」 一陣溫柔的風刮走了陸莉後,伍淑姣照例搬出錄音機擺弄起來。易湘對她說:「該補課了,說不定星期一還要提問的。」 「俺不怕,大不了一問三擺頭唄!」 「你回廠後不打算工作呀?」 「工作個啥,等孩子生下來我就請三年保育假,接著就到了五十,就退休,吃他爸的,喝他爸的,穿他爸的。女人這命說好就好,說壞就壞,全看自己在乎不在乎。」 戚亞萍不知忙什麼去了,直到十點多鐘才滿頭大汗地回來。 而陸莉圓飯店時已近凌晨、點了。為了不再發生使伍淑姣難堪的局面,從那次和小王老師拜拜了的第二天起,不管多晚回來總是先在門外學伍淑姣的叫門聲。所以,這晚儘管人都睡熟了,她仍在門外叫一聲。 「俺回來了!」 一向高喊「星期天早晨萬歲」的陸莉,破天荒起了個絕早。戚亞萍輕輕地喚了她一聲,她就猴子般從蚊帳裡鑽出來。洗刷時倆個嘰嘰咕咕地說著悄悄話,然後掩好門走了。 這麼鬼鬼祟祟地易湘當然沒覺察到。天亮前她聽到陸莉叫她:「易湘,我睡不著怎麼辦?」 「你這人就這麼喜歡自找煩惱。」 「你不知道,昨晚他說這趟差完了就回去結婚。」 「和誰?」 「他廠裡的一位姑娘,也是蒙古人。我一聽到他要和別人結婚,就發瘋似地拉著他跳。唉,早不知他潛力大,要不真可以踏平這兒所有的舞場。」 「你還小,把人生設計得太浪漫了。」 「像你這樣實在我可受不了。你那作家丈夫一個月能寫十幾萬字的小說,快四個月了卻連信也不給你回一封。我就是想活得浪漫些,不過,我這輩子的舞恐怕也跳不了昨晚那樣好,那樣叫人忘不了。」 往後還說了些什麼易湘一句也沒聽見。醒來時,屋裡只有她一人,陸莉她倆走後,伍淑姣也起來增加營養去了。等到她剛要出門時,陸莉回來了,手裡晃著三封信。「就缺你的。」 「他忙。來之前,家裡就有幾份通知,幾家刊物請他去參加筆會。」 陸莉又要往外走時,戚亞萍頭髮蓬亂地闖進門,撲在床上哇地哭起來。 「戚姐,你怎麼啦?」陸莉慌張地搖著她。 「都是你的餿主意!」戚亞萍哭喊著。「叫你陪著我別走,你偏要走。」 「醫生讓我走的。」 「那不是醫生、是流氓!」 「媽的!」陸莉罵了一句。「老子找他算帳去。」 聽了半天易湘才弄明白。前幾天,陸莉在街上看到一張游醫廣告,寫著專治男女性病。她早就在打主意、找門路替戚亞萍治病,回來後就竭力勸她去診一診。今天早些去,本意是免得碰見別人,那醫生叫陸莉到外面去等,陸莉自己也想再會會鋼嘎,卻不料竟使戚亞萍受了侮辱。 「吃虧了沒有?」這時伍淑姣也回屋了。 「被我掙脫了,就只內衣撕破了。」 「你也是,這樣的事也該和我們說說,大家都去也可助助威。」易湘責怪陸莉。 「是嘛,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亞萍今天沒吃大虧算是萬幸。」伍淑姣說。 「一人作事一人當,我找警察去。」 「別去!」戚亞萍又叫起來。 伍淑姣也挺著大肚子攔在門口。「見了警察咋說?」 「讓他們去遺流氓呀!」 「這流氓總得有個理由,你若把亞萍的事都說了出去,那她以後怎麼做人!」 陸莉跺著腳說:「這些流氓就是看準了你們的弱點才下手的。」 合計來合計去,最後還是由著戚亞萍本人的意思,不找警察,就當這事從未發生過。 然而,陸莉卻一直如刺在喉,老認為對不起,老想再替戚亞萍做件好事,下個週末和鋼嘎跳舞時,沒精打彩得使鋼嘎用勁帶也飛不起來。 喝咖啡時,鋼嗄問:「你怎麼啦?」 「頭疼。」 「我替你治,五分鐘包好。」說著要陸莉轉過身去,不管身上有什麼感覺都別驚慌。陸莉按他說的坐好,不一會兒就感到一股涼氣順著脊背緩緩上到頭頂,盤旋一陣後又像汩汩小溪一樣從前額流至小腹不見了。鋼嗄叫了一聲好後,她真的不覺得頭疼了。 「氣功?」聽完解釋陸莉好驚奇。「什麼門派?」 「家傳的,說是成吉思汗所創。」鋼嗄說。 「你得幫我一忙。」陸莉在鋼嘎面前說起戚亞萍的病時,終於有了姑娘的羞澀,支吾半天才讓人聽明白。 鋼嘎猶豫一陣說:「只此一回,千萬別聲張,我悟性不佳,功力淺了,不敢在人前顯露。」 陸莉高興不了幾分鐘又愁眉苦臉起來。「戚亞萍她肯定不好意思讓你治。你能不能躲在另一間屋裡替她治呢?」 鋼嗄歎說:「我爺爺能,我不能。再說她這病外氣只能通通脈絡,還得教她一套功法練內氣。」 說話時陸莉又樂了。「明天你就扮成你爺爺,准保騙得過她。」 回飯店後,陸莉悄悄地喚醒伍淑姣和易湘,三個人在走廊上一邊合計一邊吃吃地笑。 第二天早上,最先起床的陸莉發現門底塞進一張便條,拾起來一看是鋼嗄寫的,沒待看完她就罵起來:「男人沒一個是好東酉。」跟著眼中的淚水和手上的紙條一起掉到地上。易湘、伍淑姣正看紙條時,戚亞萍問:「是誰沒潛力了?」當戚亞萍看到紙條上寫著--陸莉:廠裡來電報了,未婚妻被布機軋傷,我得趕凌晨三點那趟火車,失約了,真對不起--她大聲說:「他還寫著永遠也忘不了你呢i」 陸莉恨恨地叫道:「我已經忘記他了。」 伍淑姣懊喪地嘟噥:「俺還以為能長長見識,開開眼界,不定是鋼嘎吹了牛又怕露餡,就一溜九里坡了。」 「長什麼見識?吹什麼牛?」戚亞萍不知根由地問。 易湘差點道出真相,陸莉一腳踢翻戚亞萍的洗臉水,一陣忙亂過後,嘴邊上的話變成: 「鋼嗄說他在市二醫院有熟人,答應帶伍姐去查查b超,看看胎兒是男是女。」 「是男,不是女!」伍淑姣竟不容半點懷疑。「你們咋沒見到俺進門時總是跨的左腳,吃東西專吃酸的!」 「雙保險不更好!」陸莉見情形不妙,只好真的忘記鋼嘎而出面救急了。 這麼一來,五月的太湖竟索然無味了。5033,房間裡各人的計劃全亂了套。 看看陸莉始終沒有絲毫要出門的跡象,絕望了的伍淑姣問得住,但腹中胎兒悶不住,她說不盡委屈地唆了戴著立體聲耳機的陸莉一眼,朝外走時心裡說:大姑娘咋這模樣,活像電影裡發電報的女特務! 片刻後她回屋時卻咋呼起來。 「氣功師來了,真氣功師來了!」伍淑姣將聲音控制在既不驚動胎兒又能表現激動的範圍。 幾個人一齊擠到門口,並沒有人影。 「叫快點你們要愣,都上九樓去了。」 「你怎麼知道?」 「俺在門口碰上的。」 來到門口果然如她所說,大門旁邊的宣傳牌上寫著「熱烈歡迎著名氣功師洪高來先生來我市指導工作」。在伍淑姣「俺俺俺」、「咋咋咋」地敘述那氣功師鬍鬚怎麼長,頭髮怎麼白,臉色如何紅潤,走路如何輕快時,陸莉決定一不作二不休,將真情和盤托出。並破釜沉舟般表示,戚姐的病治不治得好全在此一舉了。 戚亞萍開始還說再也不在人前出醜了,但經不住三個連說帶勸、連推帶拖,等上到九樓後知道身不由己了,才勉強答應試試看。 一定是武打電影、功夫電影、武俠小說看太多了,陸莉進屋後也不管人多人少,走到伍淑姣在門縫裡指給她看的那個老人面前,雙膝一跪,嘴裡說道:「拜見洪老前輩!」事後她說,功夫越深的人脾氣越古怪,不想法見面就把自己強加於他,說不定三言兩語後就要送客了。她說自己也是急中生智。這一招真的將滿屋人鎮住了,老人趕緊拱手叫坐,三五個那身份就是陸莉爺爺的上司見了也要恭恭敬敬地負責接待的幹部,也趕忙沏了茶來。 自然,她比仍貓在門外的戚亞萍更急,沒待坐定,就連說帶比劃地說清來意。老人鶴髮童顏,早就發現了門縫裡張望的伍淑姣。「姑娘,你不該取笑老朽了,既然如你所說那她怎麼會懷孕?」 陸莉的連環計果然有效,她朝門外喊:「戚姐,你進來吧!」 伍淑姣在前面扯,易湘在後面推,四個女人這才全露面。到了這一步,老人想推卻也推卻不成了。 他問:「你這病從什麼時候起的?」 戚亞萍說:「結婚那年。」 「哪年結婚。」 「八二年。」 「不對,看你這面容,病根有十幾年了。」 戚亞萍驚愕地抬頭看了一眼,隨後又垂得更低了些。 老人回頭讓那幾個男人到走廊裡去轉轉,迴避一下。幾個人不樂意地走了後,他說:「講吧,怎麼起的病。」 看看沉默了半天還不並口,三個都勸她。 「病都上身了還在乎說不說。」陸莉說。 「是呀,病莫諱醫嘛!」易湘說。 「俺都替你急。診好病就能復婚呀!」伍淑姣說。 老人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 「要死要活全是命,我不診了。」戚亞萍打斷老人的話轉身往外跑。 「叭!」戚亞萍剛抬腳臉上就挨了一耳光。 「怎麼打人?」陸莉正要去護,也被推了一掌。 老人說:「我九十八歲了,都可以作你的太爺爺,你有什麼話不可在我面前說?」 戚亞萍看老人,幾分鐘後才說:「你讓她們也出去。」 「不行!」老人攔住易湘她們。「心胸寬闊坦蕩,百病自愈。你有在眾人面前說出自己患病的真情,就有勇氣戰勝病魔。」 不知是一耳光打清醒了,還是打暈了。戚亞萍低聲說了幾個字。 一啥?你手咋啦?」伍淑姣沒聽清。 而陸莉雙手捂著耳朵叫道:「別問了!別說了!」 「有手淫習慣。」老人重複一句。「這就對了,說出病由才知病根。」 「七二年,我從插隊的地方推薦上大學後不久,便和班裡的一位男同學偷偷地戀愛了。不知誰告到軍代表那裡,結果全系師生都來批判我、寫我的大字報,因為是我先寫信給他的。這惡習就是那時開始的。」 老人說:「以後還受過驚嚇吧?」 戚亞萍愕然了。「大學畢業時,為了照顧父親,我要求到父親下放勞動的那個廠。上班才幾天就被廠裡一個造反派頭頭纏住,我以為跟上這人,父親的處境會好一些,就答應了他。結婚後才發現天下壞蛋的種種醜行都與他沾了邊,就和他分居了。後來,我愛上本廠的一名技術員,並且……後來,在他屋子裡,被那頭頭捉住,要我們光著身子遊街,我嚇呆了……後來,四人幫倒台了,那傢伙進了監獄,我們就結婚……」 一聲長歎中,老人緊閉的眼窩裡滾出兩顆淚珠。過了片刻,才發外氣給成亞萍治病,隨後又教了一套功法讓她每天子時、寅時、午時各練一遍,說百日之內必有奇效。 這時陸莉當然不再五體投地了,敬重地道了謝後欲走,老人喚住她們。並讓陸莉也愕然了。「這位姑娘小時大概患過癲痛吧,我也教你一套簡單的功法,可免其復發。」教了陸莉後老人對戚亞萍說:「到了我這種年紀是不能發外氣的。但看到你年輕輕地受著難言的折磨,我這身老骨頭就算再活九十八歲又有什麼意思呢!」 聽到老人捨己為她治病,戚亞萍落淚了。然而,第二天老人去世時,她們一刻也沒傷心過。 再告辭後,老人又喚住戚亞萍。 「我那孫女和你的遭遇一個樣,只是她讓人活活羞辱死了。」說完門關上了。她聽到屋裡一片老淚縱橫聲。 又沒有易湘的信。別人都有。 為了使自己能夠容忍戚亞萍手淫的事實,陸莉不去上課、不去跳舞、咬牙切齒地逼迫自己用兩天兩夜的時間啃完弗洛伊德的《愛情心理學》和《夢的解析》,但仍不能使她同戚亞萍的關係達到最佳狀況,只不過勉強控制使自己再見到她將食指伸到嘴裡剔菜渣時不再噁心。 易湘表面上看仍是那樣平靜,彷彿丈夫不回信是很正常的事。 愁眉苦臉過了兩天的伍淑姣又喜笑顏開了,她正擔心口袋裡拿不出什麼去增加營養,丈夫就匯來了兩百元,還問她學習得怎麼樣。她回信說學習大有長進,這實際上是說未出世的孩子有長進,從大前天開始,她一胎教,就感到胎兒在有節奏地蠕動。 「像跳舞似的。」她對同伴說時好得意。 「是快三還是慢四?」陸莉問。 伍淑姣咧著嘴笑。「和鋼嘎跳的舞一個樣。」這麼說本是想討好陸莉,並表示對錄音機主人的謝意。 誰知竟有不領情的。「鋼嗄個屁!我看你准生個女兒。」 伍淑姣頓時大驚失色。「咋的?」 「你有意時進門是跨的左腳,可無意時進門全是跨的右腳。」 一句話說傻了伍淑姣。「俺哪一世作了孽,怎麼這輩子還沒有生兒子的福哇。是哪路神仙借投了這婆胎,俺這就上醫院送你回去。」 陸莉連連解釋:「這是說著玩的。」 伍淑姣搖著頭。「俺知道,無心說的真心話,無意做的有意事。」 「你這大年紀才懷頭一胎,管它是男是女,反正都是親骨肉。」 七勸人勸地勸得伍淑姣氣歎得少了,但非要將這婆胎打掉。 無可奈何中易湘出個主意。「那天哄戚姐時不是說過帶你去查b超,不如真去查查看。不然如果打胎打下的是男孩後悔也來不及了。」 伍淑姣終於有了些笑意。「中倒中,就不知這兒像不像俺那兒,不給查男查女。」 陸莉說:「天無絕人之路,三個奧皮匠一齊去,總能想出辦法來。」 於是在數不清多少好奇的目光中,四個女人一道去醫院,總算到b超診斷室門口,一副鐵面的護士放進伍淑姣就要關門,陸莉說她是俺姐,一側身擠了進去。跟在後面的兩個還沒反應過來,門就砰地關死了。 在門外等了半個小時後門猛地開了。氣急敗壞的陸莉跳出來。 「虛偽!騙子!都是一路貨!」 易湘指了指釘在牆上的「喧嘩者罰款」的牌牌。「冷靜些。發生什麼事了?」 「我一進去,那醫生正問查什麼。伍淑姣『俺』了半天才說清,醫生卻乾脆地一揮手要我們走,說是有規定不准作胎兒性別檢查,我就添枝加葉地說伍淑姣如何可憐,四十多歲才懷頭胎,最後總算說動了,哪知醫生解開她的衣服提起探頭準備檢查時,又突然變臉不給查了不說,還臭罵我一頓,說光看她腹部上的孕溝,最少生育過兩胎,還罵我是女騙子,行騙找錯了門。」 這時伍淑姣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走出來。 「走哇,還想等著受騙麼!」 陸莉說著扭頭就走。易湘沒攔住,攆了上去。戚亞萍和伍淑姣相看了幾眼說: 「我們也走吧!」 「不給檢查,也該退錢給俺!」 「算了吧,反正回廠後能報銷。」 在路上,伍淑姣對戚亞萍說,她是怕人給廠裡透風才說謊的。她已經生了兩個閨女,大的去年高考落選後在家裡待業,小的正在讀高三。丈夫當廠長後,學著步鑫生搞改革,廠內廠外得罪的人數都數不清。這些人天天生出法來搗丈夫的鬼,別的她計較不了就懶得計較,最氣惱的是這些人常常當面罵他絕子絕孫。於是,她下決心要替丈夫爭口氣,為他生個兒子。後來真的懷孕了,就想著如何瞞過眾人到這裡來生。 「你丈夫知道懷孕的事麼?」易湘知道事情的始末後問。 「俺到現在還瞞著他。不然他說什麼也要我去打胎的。」 「如果被發現了,不怕受處罰?」戚亞萍問。 「怕啥,大不了是罰款、撤職、降薪,到頂的也不過是雙開除。只要生個兒子,坐牢俺也不在乎。」 半夜時,戚亞萍正要起床練功,聽到伍淑姣正苦苦呻吟,她問了幾句就急忙喚醒易湘和陸莉。 沒等救護車趕到,一個小生命就提前一個月匆匆來到了人間。 「男的麼?」伍淑姣問。 「女的!」--「男的!」 陸莉又要開玩笑,易湘一聲斷喝後,將嬰兒舉到伍淑姣眼前。陸莉忘了書上說的產婦最忌諱精神刺激,易湘則還記得自己那次分娩後不多時,另一名產婦被護士的這種玩笑驚成了產癲瘋。 還是沒有易湘的信。 這次她笑得同以往不一般。晚上她破例沒有複習,拿出一堆的棒針線擺弄起來。 「給誰織?」戚亞萍問。 「兒子。」易湘說。 「五歲小孩怎麼要得了這多線!」 「給他也織一件。」 陸莉來興趣了。「易湘平時老說兒子第一、丈夫第二,這回我可要看看你到底先給誰織!」 「這些事你沒體驗就少多嘴。」戚亞萍說,「我給你織一件吧,一邊織織毛線一邊養養氣,兩不誤。」 「那就先謝你了,你織他的這件吧!」 「戚姐,真傻,不是妻子親手織的穿著不舒服。」 「等你找準了誰作先生,大概連三角褲頭都要親手織吧!」戚亞萍說。 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本是平安無事地上床睡覺的,但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卻有人在被窩裡悄悄地哭起來了。 朦朧中陸莉以為是易湘。「你就知道自己慪氣,幹嗎不放硬氣些?他不給你寫信,你也別給他寫信。別以為作家了不得,還不如有錢的個體戶吃香!」 等發現弄錯了以後,易湘也披著衣服起來,開燈後,都有些愣:戚亞萍滿臉淚珠,滿臉欣喜。 「是不是病好了?」易湘問。 戚亞萍點點頭。 「有衝動了?」 戚亞萍又點點頭。 陸莉上去摟住她。「我真該是個男人!」 戚亞萍卻推開她,看看表後,跳下床滿屋裡收拾起東西來。 「幹什麼?」易湘問。 「四點鐘有趟火車。」戚亞萍說。 「問你幹什麼去!」陸莉補一句。 「回家!」說的時候戚亞萍頭也不及抬。 三下五除二,戚亞萍拖著行李包就走了。……剛好一個星期後,陸莉正獨自在燈下複習功課而憋得滿頭大汗時,忽然響起了敲門聲,她頭也不回。「沒見到門上的紙條麼,我戒舞了。」 「是我哇,我是戚亞萍!」 開開門,果然是喜氣洋洋的戚亞萍站在眼前。 「你怎麼又來了?」 「來好好謝謝你們啦!怎麼就你一個?」 「你走的第二天伍淑姣就出院回河南了,第三天易油也回湖北去了。」 「離結業還有一個多月,她怎麼也不安心了?」 「不知道。那天她廠裡的汽車路過這兒,她和司機在走廊裡說了一會,再進屋時,心慌意亂地拿起她的東西就坐那貨車回家了。比你走得還急,你還沒忘記讓我和黃總說一聲,她連半句話也沒留下。在我再三追問下說:學得再多有什麼意義。」 「你不是說過等將太湖玩遍了就提前走。」 「家裡來信,說廠裡搞信任投票,爺爺得票率不到十分之二,就辭職退休了,問我何去何從。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認認真真學點本事再回,免得將來哪天年輕輕地被人炒了。」 戚亞萍還在從皮包裡往外掏東西:「原說來還還人情債,為伍淑姣的兒子買點禮物,再將答應易湘的毛衣織完,哪知變化這快。」 「回去後怎樣,如意麼?」陸莉問。 「別亂問,來,吃糖,她兩個的你也代吃了。」 「你呢,打算怎樣?」 「也學伍淑姣,先為他生個白胖兒子再說。」 「我問這培訓班的事。」看見她仍遲疑,陸莉說,「住下來,幫我補補前面的課程吧!」 戚亞萍想想,「明天我打電話和他商量一下。」 邊說話,邊吃糖果,她們一點也不知道包糖果的那張報紙上有條消息說,氣功大師洪高琪先生的追悼會昨日在他的家鄉舉行。她兩個和走了的那兩個都沒有看報紙的習慣。所以,陸莉提醒戚亞萍別忘了那位氣功老人時,戚亞萍動情地說,等有了孩子以後,再和丈夫一起去登門拜謝。 屋裡再沒人說話時,戚亞萍還在想自己剛才說的:女人真有意思!陸莉卻抵不住連日挑燈的困乏伏在桌面上睡著了。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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